黎紫书作品集
裸跑男人
作者:黎紫书
updated:2001/03/12 19:45 MYT
矜生人快到中年了还常常忆起舅母小璐。小璐的精致的
轮廓,深邃的眸子可以容纳整片漆黑但星光闪烁的苍
穹;小璐哀怨迷蒙的眼神,忧伤如一尾银身锦鲤,噗
通,潜入幽幽泛绿的深处。
舅母小璐的触动,微冷的手指翻他的耳背、耳垂,剪刀
以金属的质感与温度犁过项背,在颈与颅衔接的地方,
小璐嘬口吹去落下的发丝。矜生感到一阵酥痒,那一口
暖气在小璐的肺叶里酝酿着,有植物性的、乾燥的一种
气息,像妈妈惯用的双妹水爽身粉,被他的汗水吸收了
乾性里精粹的芬芳。
没有谁注意到矜生对舅母小璐的爱恋。她只比矜生年长
五岁。矜生十二岁时缠她和舅父去看电影,原本舅父不
打算给他买票,就坐在座位的扶手上吧。可是他已经十
二岁了啊。小璐拉他过来比比身高,看,他还长得比别
的孩子高呢,到我肩膀了嘛。
小璐啊小璐,矜生随大家这样唤。他喜欢和舅父舅母挤
一部小绵羊,后脑勺贴着小璐薄薄的胸部,用神经线去
窃听她心跳的律动。噢舅母小璐。矜生磨她讲故事,说
昨天的电影吧林黛怎么来着。很多时候矜生都舔着红豆
冰棒,小璐你说嘛小璐。舅母乜斜眼睛睨他,用左脸颊
精巧的酒涡盈盈地笑。矜生你好烦喔求求你快点长大。
因为小璐如是催促,少年矜生远比其他孩子更迫切期待
成长。他焦虑地等待喉结突起,变声,腋毛耻毛滋长,
并且慌乱而早熟地配搭自己的衣物。白衬衫里隐约一件
背心让他看来老成稳重又有股酸,他再抹上舅父常用的
发油。这发油透一股茉莉的馥郁,矜生在发油香的氤氲
中,灵魂虔诚而不安,为着小璐的一颦一笑常起骚动。
但在这呈液状且不住流动的岁月中,他与小璐之间五年
的时差,就像流水一样无可挽回。矜生不知何来的执
拗,要独取一瓢,他在郁抑和焦躁中长大。心事像凤凰
花那样开落无定,艳艳地烧他燎他焚他,于是一大片的
年少岁月都乾竭荒芜了,剩小璐是唯一的青葱。小璐。
耗尽心力抑制心头火势,矜生反而木纳,反而见腆。
但成长让人变得复杂。矜生陪舅母小璐到镇上的妇产专
科复诊,下了计程车小璐就挽他手臂,很谨慎地走每一
步。舅母。矜生好久没唤她小璐,自从意识到横亘在他
与小璐之间的,除了年月以外,还有族谱一样厚厚的一
重辈份。他必须稍微低头来凝视小璐了,这高度,仍旧
无法跨越雷池。矜生嗅着小璐芦苇青青的发香,看见她
的手温柔地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又那小酒涡在脸颊浅浅
凹现,矜生感到悲伤、羞辱、嫉妒、爱怜、愤怒,无法
解析,如蚯蚓雌雄同体又绞作一团。
十九岁那年,矜生离开小镇。小璐抱初生的女婴来送
行,踮起脚尖让孩子亲吻表哥的脸。矜生紧抿着嘴唇采
集亲友族人的道别和叮嘱,末了舅母小璐触抚他颈后的
发根。嗯,昨天才替你剪的,一夜就不安份了。矜生用
他美术的触觉去辨认小璐的目光,深褐色瞳孔里他的白
衬衫散开一抹光晕,清楚反映他紧绷而无辜的神情。在
这母性的凝望之中,他将永远是个等待长大的孩子。小
璐你不会知道我的委屈。
在都城里,矜生感知每个人的成长都是机械性的,有复
制的倾向。他在大学里交了两个女朋友,夜里翻窗进入
她们的宿舍。他特别锺爱混血又野性的桑妮,她的拥抱
是如此的豪情与暴烈,如同宗教之热衷于大地。桑妮总
说她要把矜生嵌入怀里,让他在一对硕大的天乳之间,
聆听生命与爱情碰杯的颤音。
其实矜生甚么也听不到。他喜欢把脸深深埋入女人的乳
沟,那里黑暗、挤逼、烧痛,有窒息的痛楚与快感,像
被死神捂着嘴脸又堵住耳朵。桑妮。他随着所搭乘的城
市坠入爱欲的横流内,那里像地狱似的流动着浓稠的色
彩,红色灼目,蓝色冰寒,白色非色。桑妮爱穿单一却
挑□的颜色,极红极绿,像她在床上的架势一样狂暴地
强占别人的视线。
矜生觉得他对绘画和用色的欲望,像一只畏缩的生灵被
桑妮哄骗出来。系里的课他都不去上了,镇日躲在宿舍
里与颜料斯磨。大红混杂宝蓝,总出于潜意识,让他记
起小镇烧起凤凰花季的天空。桑妮来过几次,从最初的
沉静到后来的不耐与烦躁,总是不待他把画完成,用唇
、用鼻尖、用口腔里的暖气、用体味、用乳蒂、用裸
体,极尽撩拨。
都城靡烂的生活,以及对色彩和女身的着迷,让矜生由
肉体以至灵魂,都暂别了舅母小璐。来往的家书里偶有
对她的辈份不同的称呼,矜生只眉目一抖,细微得连他
自己也不察觉。嗜辣的桑妮口腔里常有一股辛辣,或咖
哩羊肉的臊味,矜生觉得恶心又沉溺,桑妮这样与都市
合而为一,她是透血腥味儿的荤、是奢华斑烂的酒、香
烟、安非他命,那么强烈,翻覆了舅母小璐乾燥而植物
性的存在。
追随桑妮去巴黎之前,三十岁的小璐陪着丈夫来到都
城。矜生开车送他们去医院,倒后镜里看见舅母微微发
胖的脸,眼神幽怨但满溢爱怜,一直没有离开过被鼻咽
癌折磨得瘦成骸骨的舅父。多年不见,矜生因为隔一层
厚玻璃似的遥远和陌生,感到毛躁。车厢里只有收音机
的声音,桑妮跟着每一首歌曲轻浅哼唱。矜生被人际间
的无声猛力挤压,觉得脑袋不断膨胀,痛。重逢把他与
舅母小璐隔开更远,这距离使矜生无力。他在医院的停
车场里,按母亲吩咐的,把钱塞入小璐的掌心。舅母请
你收下。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认命地接受这时差的愚弄,
衷心喊她,舅母。
后来在巴黎的小阁楼里收到舅父的死讯,当时桑妮已经
在前个夜里出走,留下一屋子印度香料的味道。矜生抱
着他和桑妮共用的枕头,嗅到枕头上咖哩和香茅的气
味,像大麻的薰香一样蒸发他的记忆,即使很用力也记
不起来舅母小璐的模样。桑妮的堂哥乔恩经常携着啤酒
来探望,好像受了桑妮之托要照料遗孤。他们开着重金
属音乐对饮,把酒倒入调色盘里,忘情的时候,也拥
抱,亲抚。只有夜里醒来,矜生看见巴黎的月光很油彩
的叠了一层又一层,他才无来由地感到恐惧。裸睡的乔
恩没有鼾声,身边躺着倾倒的酒瓶,酒精沁入床褥和梦
里。矜生坐在窗台上,眺望远天有微弱的星光,泪花似
的闪烁。彷佛看见小璐忧伤的眼睛。
很长的时期,矜生失去了舅母小璐的消息。母亲来书说
她带着孩子迁离小镇,听说回娘家那里了。矜生每日流
连在各种主义和派别的画展上,夜里梦见自己被线条捆
绑、被颜料淹没。有时候乔恩带着新的爱人出现,派对
里少不了音乐和酒,以及各人对乌托邦的仰望。大家都
说桑妮该是去了尼泊尔,或她血缘中另一半的故乡,印
度。矜生想像桑妮穿莎丽走过新德里的街道,跳舞一样
轻佻的步伐,羊奶从头顶的坛子里溅落。
但有人说在亚利桑那遇见过她。乔恩趁着爱人进了盥洗
室,回过身来偷吻矜生。三十岁的矜生仍然东方血统地
容易害羞、身体羸弱,马上脸涨得蕃茄一样红。他说他
不要回马来西亚了,不管是都城巍峨的华厦高楼,抑或
是小镇两旁种了凤凰花树的街道,自从他决定拿起画笔
以后,便都显得格格不入。乔恩紧握他的手,眼中竟荡
着水光。矜生有一天我们一起游遍整个欧洲,去维也纳
、去梵帝冈、去慕尼黑。这承诺令矜生感动,他疑愕地
注视着乔恩双眼,蓝色眼珠里瞳孔深深地黑了下去,诱
矜生失衡,一头栽下。有那么一瞬,音乐和背景全部溶
解,留白处只有那爱人同志仍然摇头晃脑,咕嘟咕嘟饮
尽杯中的酒与泡沫。
那一夜过后,乔恩甩掉所有情人,开了小货车搬到阁楼
来。矜生忙过他的第一次个人画展,也认真调整阁楼上
两个男人的关系。除了保守又偏激的房东太太比较难以
应付,矜生渐渐觉得与乔恩的亲密关系,就和牵桑妮的
手逛街同样自在。唯有欢爱过后,矜生经常联想到独自
完成交媾的蚯蚓,他甚么时候也变成雌雄同体的爬虫,
享受没有性别的爱情、肉欲,或甚至婚姻。
乔恩像他所有的同志朋友一样,长期以来情感处于边缘
垂危的状态。矜生忍受他的温柔与火暴,悲悯与善妒,
凝聚与崩裂。他们通过甜蜜的性爱让各自的性别轮回,
矜生形容这一段日子阴暗潮湿,感觉如回归母亲的胎
盘。
阁楼的窗台上摆放两盆紫罗兰,有一次乔恩给摔了下
楼,暗夜里听到刚结了花蕾的植物夭折前的哀号,街上
有人厉声咒骂。矜生怔怔地拿着煎蛋的平镬,看找不到
大麻的乔恩咬着满嘴法语的脏话。医生说乔恩神经衰弱
精神分裂,现在矜生看到了酒、尼古丁和大麻怎样切割
好好一个人的身体与灵魂。还有桑妮的来信,恶作剧样
的说甚么「依然爱你」。他像以往一样上前去抱紧这个
比他高大的人,然而越使力越无助,乔恩抓狂咬他的肩
膊,又挥拳殴他。矜生捂着受伤的眼睛扑前去,用手肘
顶住乔恩的喉部。我们去医院吧。他泪流满颊。
矜生在医院的厕所里烧掉那封信。母亲的字迹在蓝火中
毁灭,上面说舅母小璐在远乡改嫁了,对方是一个行将
就木的老头。矜生收到信马上摇一通电话回乡。那么,
小璐还是不是我的舅母。
一个礼拜后,乔恩悄悄出院。矜生夜里回到阁楼,昏黯
中只有电视机开着,也没有声音,蓝色荧光与色层在乔
恩苍白的脸上游动。矜生与他挤一个单座沙发,看见身
边的爱侣轮廓深陷,目光在眼眶内搁浅。这人脸上摇曳
的光影让矜生忆起十二少年时,舅母小璐在电影院内虔
敬而专注的神情,察觉矜生偷窥时,转过脸来拧一拧他
的鼻子。小鬼头。
乔恩把桑妮的来信递还给矜生,矜生随手把信扔到纸篓
里。握他的手,相拥,然后耸耸肩说走吧,我们去游遍
整个欧洲。
人快到中年了,矜生仍然怀念那一趟旅行。他们在旅途
上相濡以沫,日间在美术馆和许多哥德式的建筑物内游
荡,夜里在廉价小旅馆里饮酒放歌,听不必记名字的旅
人们说故事。凌晨时他们在被窝里缱绻取暖,梦里依然
呼唤彼此的名字。乔恩。矜生问他记不记得慕尼黑古代
美术馆里达芬奇画的圣母子像,被一株康乃馨逗弄的圣
子神色忧伤。我猜想他正渴望着长大。
忘不了乔恩在塞纳河畔裸跑。矜生没那样的勇气,但他
接纳乔恩说的,这是他甩掉从前重新做人的一种仪式。
于是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观礼,爱人乔恩在初春的阳光
下慢跑,塞纳河粼粼波光,洗净他的赤身。矜生脸带微
笑到警局里办理担保手续,把一条坠着马尔他十字架的
银项练挂在乔恩的脖子上,对他说,恭喜。
以后乔恩的颈上就挂着各种材料制成的马尔他十字架,
他在作品内用类似的图案来诠释同性之爱,矜生十分喜
欢。他们结伴回到小镇去为矜生的母亲奔丧,小璐没
来,也没有人提起。乔恩问他难道没有青梅竹马的恋
人,矜生不语,深情触抚他刚修剪过的发根。
就这样在流浪中长大了。矜生在蘸饱月色的阁楼上,为
乔恩刮胡子。你知道吗,每次提起「幸福」这个字眼,
我脑海里极深极暗之处,总会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
嗯,就像酒涡一样。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小说:黎紫书·2001/03/11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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