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书作品集
州府纪略
州府纪略(上)
updated:2000/12/12 16:17 MYT
喏,水月宫就在近打河下游。河滩上红红一间庙,梁上挂九九八十一对光明
祈福灯。哎呀说起来整百年了,它一直在那里,年年雨季近打河水涨,冲走
几多鸡鸡鸭鸭,都赶它不走。唉,隔着河,像在眺望另一岸的天主教学校。
那学校也算古迹了,高墙厚砖,简直城堡一样。红毛鬼留下来的,叫甚么名
字去了?对对对,圣米高。
●李乾初
有个叫谭燕梅的,我记得。唱帝女花做皇帝女,唱功做手都好,以前旧街场
京都戏院有义演,说是赈济广东水灾,全场爆满。戏院外面卖咸水花生都卖
到发达。
真的,卖花生那个就是谭燕梅的契家佬,叫……雁生,姓罗。我们叫他生
仔生仔,叫到熟,还一起看戏。他不多讲话,只是傻呼呼的由头看到尾,一
有谭燕梅出场他就拍烂手掌。慈善社的人都这么讲,说他和谭燕梅有路,每
晚收了档就在慈善社楼下等人,叫一部冷车两个人坐,送到休罗街才分手。
谭燕梅老公在楼上,一直咳,甚么都没说。
我当时还后生,十二三岁,老爸就是驾冷车的。载过他们好多次,回家对我
老母讲,那个谭燕梅一顶绿帽压下来,肺痨鬼捱不了多久。对别的冷车佬就
说卖花生阿生仔有福,又说谭燕梅几销魂,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结果几十年过去了,一个二个都死光,谭燕梅老公反而咳来咳去咳不死,听
说后来眼睛瞎了,也好啦,□眼屎乾净盲。前几年跟儿子媳妇搬到新村里,
不知现在死了没。
其实谭燕梅也没甚么好出身,记得她阿爸帮一个大户人家打工,识几个字,
就派去看管水月宫。喏,就在近打河边,坝罗桥头下面,红红那一间。本来
是那户人家的祠堂,叫坝罗观音庙,不知甚么时候开放,又改名水月宫。庙
里的观音菩萨灵得很,我老母常去上香,求财,中了字九月十九就去还愿,
顺便在河里放生。很多乌龟在河滩上争先恐后,说有多壮观就有多壮观,想
起来真热闹。
我在庙里见过谭燕梅。那时她在万福隆布庄做剪布,收工才到慈善社学戏。
礼拜天布庄休息,她多数在水月宫帮忙。长头发大仔辫,瓜子脸单凤眼,可
惜就脸色看真了菜黄菜黄的,但也够好看了。上台做戏化了妆,脸上白的白
红的红,那双眼水玲珑,连洗衣行太子爷都说会勾魂摄魄。洗衣行太子爷甚
么女人没见过,他老婆廖秀卿是锡矿大王女儿,大美人一个,还包了几个妖
妖冶冶的阿二住在二奶巷。连他都被谭燕梅勾了魂摄了魄,你问谭燕梅有多
美,我都没法子形容。话又说回头,洗衣行太子爷原来有个二奶,祖籍江
夏,叫黄彩莲的,跟谭燕梅姊妹一样好。还是黄彩莲先带着她男人去捧谭燕
梅的场,谁知捧出个大头佛,她男人中降头似的天天到慈善社等,跟那个卖
花生的同人不同命;他在楼上一边打牌一边嗑瓜子,生仔蹲在楼下孤伶伶。
后来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有没有闹翻,横竖日本仔打来时黄彩莲就不见了,不
知是不是给抓去当慰安妇。第二年谭燕梅出门很久没回来,丢下老公在这
里,生仔也没跟去,还天天替她拿饭给肺痨鬼吃,戒严时胆粗粗赶去,差点
被日本鬼开枪打死。这样过了几年,谭燕梅突然出现,带着个野种,搬回来
和肺痨鬼一起住。
在日本仔的手,三年八个月,餐□餐食餐餐清,光复后我女人帮过谭燕梅带
孩子,做几个月就被炒了。谭燕梅好挑剔,嫌我女人煲粥没功夫,鱼骨鲠到
她儿子。又没鲠死,巴巴闭闭,当天就叫我女人回家。这女人的丑事我知不
少,不过人都死了,讲出来好像很缺德,不讲了不讲了。
后来谭燕梅没唱戏,花生仔罗雁生跟住娶了个豆皮妹,生很多,好像是七个
女两个仔,追那两个儿子追到豆皮妹变大肥婆。
●张淼坤
起初是彩莲扯衣袖拉我去的。她跟燕梅是好姊妹,听她说十五六岁在水月宫
遇见。女人跟女人很容易相处,一下子就莲姐细妹的斯磨起来。谭燕梅是艺
名,真名叫谭细妹,这也是彩莲告诉我的。
记得那晚演的是「王宝钏抛球招亲」,慈善社例牌筹款,救广东水灾。我约
了牌友在闲真别墅等,打算戏演到一半就借尿遁。没想到谭燕梅这么美,她
演王宝钏,一出场我就看得眼定定,耳朵嗡嗡响,彩莲说甚么没听到,大锣
大鼓督督锵也没听到,心想死了死了仙女下凡。结果忘了闲真别墅的牌局,
呆呆等到散场,陪彩莲到后台找人。谭燕梅下了妆一张脸出奇的素,眉清目
秀,像甚么呢像月亮。她是嫦娥托世,她是嫦娥嘛那个卖花生的就是伐桂的
吴刚了。
那晚带姊妹两个去吃宵夜,万里望客家佬云吞面。才知道她们以前常帮衬。
燕梅吃很多,说自从彩莲跟我以后就没来吃过了。现在客家佬还在卖,为食
街一个邋邋遢遢的小档口,味道也相同,云吞大大粒,总是卖得比人家便
宜。几十年了,现在卖面的不知是客家佬第几代。
我和彩莲送她回家,坐我的汽车,她一个坐在后面。倒后镜看到她很累的
脸,打两个哈欠,伏在彩莲的座垫背上。到休罗街她的家,看到一个男人蹲
在五脚基上。以为是谁,原来是卖花生的傻仔,塞给燕梅两只叉烧包,打量
我们一眼便讪讪走开。彩莲咭咭笑,两姊妹在那里手来脚往,拉来推去,笑
好大声。然后,然后骑楼的灯亮了,她们忽然收声,昂起脸一起望着那盏
灯。
以后几个月我真的去追燕梅,有戏公演就去捧场,没戏演就去慈善社等。其
实我都不知自己等甚么,还有一个花生仔,一起拍手,一起等,中邪一样迷
恋人家,剪布妹、半个戏子,憨到死。她假装没看见,每晚都跟那个花生仔
走,宁愿吃他的叉烧包也不跟我去点心楼。我说在龙凤订了碗仔翅,她一个
劲摇头,叫我带彩莲去;她要回家,她家有老公。金戒指金项练玉坠子送去
又退回来,托花生仔拿到闲真别墅,只交待说:受不起。
她有老公我知道,我鸡嫖过了,寡妇玩过了,有老公的也偷过。打听她的背
景,嫁给那纸扎铺穷鬼才半年,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有一晚花生仔没来,
我在慈善社赌鱼虾蟹,心绪不宁,输好多。她排了戏下楼来,外面风大雨
大,雷电交加,只好站在慈善社门口乾等。我比以往追任何一个女人更有耐
性,陪她躲在屋檐下,不说话。
现在想起来,当时是真沉默,因为确实有点心酸。她一直背对着我,雨下了
整个钟她就那样背住我整个钟,粒声不出。等到雨势小了,她拿了门外几张
旧报纸,想走,我忍不住喊她,细妹。燕梅怔一怔,回过头。她说你回去
吧,你再浪费时间,怎么对得住人家。
她说「人家」,人家是谁呢?我呆了一阵,脑里面乱七八糟。「人家」是哪
一个,彩莲?秀卿?金好?翠群?玉荷?她不知道我乱,拿报纸遮住头,跑
进雨里。喂,细妹。她头也不回,碎花白衫裤在街灯下面发光。
追人家追到明目张胆,秀卿没出声,阿爸阿妈都看不过眼,吃饭时不断数落
我。阿妈一直说「那个打炮货」,很难听。我生气起来掷了碗筷,去二奶
巷,找彩莲。想不到那个臭货换了锁头,不让我进去,在骑楼上扔几盆花下
来,想收买人命,谋杀亲夫。彩莲一直哭一直喊,她说你中意我姊妹就去找
她睡,吊她。烂女人,两只眼圈灰灰蓝蓝,鼻水挂在唇上,我好厌恶,简直
想呕。摇摇头,去巷尾翠群那里睡。丢那妈,臭货,以为自己是大家闺秀,
抑或是仙女下凡。呸。
后来就没去等人了,连彩莲也憎,成个死癫鸡,见不见都罢了。我还有金好
翠群玉荷,大把女人等着搬进二奶巷。二奶巷就在闲真别墅斜对面,隔一条
街,一排有三、四间屋都是老头子的。谁不知道洗衣行张家,我不怕没女
人,晚晚和不同的女人睡,睡三百六十五个都行。谭燕梅要吊高来卖,扮清
高,就让她扮,活该她捱苦捱死一世。
没多久,彩莲就跟人走了。那年一九四一,蝗军打来,我几个月没上去,也
不给伙食,不知道她在外面勾佬,不知她老母死了,甚么都不知。彩莲弟弟
来找我,问我知不知道他姐姐去了哪里,我才知道这女人跟人走路。二奶巷
屋子里的东西给她卖清光,死婆娘夹带私逃;给我戴绿帽,给我做老衬。我
说过不放过她。
●黄其祥
大姐人很好。就算她勾佬累我被姐夫打,我还是觉得她很好。张淼坤不是好
人,败家仔,没本心,他根本配不起我大姐。如果不是阿妈病到五颜六色,
要住医院,要开刀,要吃很多很多猪肝和人参,大姐不会跟那个男人,做二
奶,给人讲给人笑,几凄凉。
我大姐个样都几好,虽然矮少少,鸳鸯眼,不过笑得甜,有小蛮腰,做女时
很多男仔追。但是她心头高,看中的都是读书人,坏鬼书生。以前她中意一
个读英文书的,每日走路去圣米高等那男仔放学。圣米高,近打河边那间鬼
佬学堂,不收女生,女孩子去另一间女英华读,我们叫姑娘堂。我大姐很想
去姑娘堂读书,她说读英文书好,做上流人,同鬼佬去跳舞。阿妈听到就说
她贪慕虚荣,女子人家,求求其其嫁得好,生多几个仔女养儿防老。我大姐
不出声,我知道她怎样想,阿爸死了几年,阿妈割胶做泥水做到残,如果她
不嫁得好,下面六个弟妹,有的未戒奶,怎么养。
读鬼书的大眼仔很快不见人,我大姐在学堂外面等了几天,没见着他,便猜
到甚么事。她回来时一路行一路哭,咒那个负心人。经过水月宫,看见一个
梳仔辫的女孩爬上木梯挂红灯笼,摔了一跤。我大姐过去扶她,帮她拍走衫
裤上面的泥沙,拍下拍下,忍不住笑了。那个女孩就是燕梅姐,大姐说她一
直在忍痛,看到大姐笑,便很委屈的嘟起嘴,眼泪巴巴流下来,像开水喉。
缘份这东西真奇怪,两个女孩就这样好起来了,好到如胶如漆,谁也想不到
以后会变成那样。不是冤家不聚头,真的,成了冤家。为男人,何苦。我想
起她们心里就隐隐作痛。燕梅姐也是大好人,好得让人不忍辜负。阿妈病得
快要死,她天天帮忙煲药,和大姐夹手夹脚,帮阿妈洗身。那时有了心病,
可以对住整天不讲话,可以同桌吃饭可以同床睡觉,就是嘴巴紧紧闭着,撬
也撬不开。
其实两个都心知肚明,千错万错都是姓张的错,花心萝卜,大滚友。大姐搬
过去二奶巷前一晚,请全部兄弟姐妹去龙凤吃大餐,叫了满满一桌菜,我们
的筷子都没停过,唯独她不吃,吃不下。吃饱了大家齐齐行路回家,行到屋
子门口大姐就忍不住流眼水,拉住我,叫我生性,以后看住弟妹,看住阿
妈,一边讲一边哭一边把钱塞进我裤袋。我也哭了,叫她不好跟姓张的,做
人家阿三阿四,作贱自己。大姐猛摇头,她说阿妈已经躺在医院里,医院等
着找数,她没得拣。
我明白。之前阿妈入院,燕梅姐拿了个梳打饼盒来,很多年辛辛苦苦存的嫁
妆钱,大姐几乎要跪着才敢拿。这些人情,来世做牛做马都还不清,更何况
只是一个男人?大姐明白,可是她放得下张淼坤,却放不下另一个;过得了
这关,过不了另一关。是劫,是冤,是孽。
阿妈死那天,日本仔打到来。街上很静又很乱,大家都不敢出门。阿妈睡了
几日几夜,那天很早起来自己冲凉,还叫醒我说她快饿死,要吃蛋挞。我下
到街,见到水静河飞,行下行下觉得好惊,卖茶果的潮洲婆没开档,成条街
没一间店铺开门。我快快掉头走,回到家里见阿妈仆在地上,死了。最小那
个妹妹坐在旁边玩煮饭仔,唱歌,阿妈整天唱的: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
槟榔,槟榔香摘子姜,子姜辣……那天日本仔打来,我一个人冲到街上,
跑到旧街场二奶巷,找不到大姐。我一个人蹲在门口等,等到怕,等到饿,
等到哭。晚上八点多才看见大姐,有个男人送她回来,很高大,一直站在暗
处。我顾着哭,阿妈死了阿妈死了,都没看清楚。
那几天到处都是日本仔,没有人敢开铺,还是阿姐去棺材店拍门,叫门叫到
声都沙了,才买到一副棺材。老板不送货,要我们几兄弟姐妹,还有燕梅姐
、那个男人,偷偷摸摸运回家。没有人打斋,停棺停好久,十二天,尸臭都
溢出来了,才有机会送到三宝洞火化。大姐由头到尾没有哭,反而燕梅姐一
直眼湿湿,大姐忍不住开口问,你哭甚么又不是你死老母。我听见燕梅姐噗
嗤笑了,她说谁叫你不睬我,我比死老母更伤心。
●罗雁生
我同细妹由小玩到大,中意她也很正常。这种女孩子,打锣找都未必找得
到,我很小就认定她是我老婆。不过有时回头想,她这么好,人又美,命就
薄了。没娶到她,或者是我好运。不过当时没想到这些,只是一心一意爱她
惜她,想要照顾她一生一世。后来才发觉她其实比我强,根本不需要我。她
不在,我去照顾她老公,她老公赵锡贤,咳到肺穿洞,一日晕几次,次次醒
来都问我燕梅回来了吗,他又知燕梅一定返。
彩莲那个男人我见过,她阿妈出殡那天我去帮手,见他鬼鬼祟祟站在后面,
躲躲闪闪的。后来知道他去参加华人抗日军,原来是共产党。英政府当他们
是过街老鼠,抗日之后就赶他们上山。这种人一世都不得安定,可是女人当
他们英雄,甘愿给他睡,还要等;等几时共产党打赢仗,等他回来。但是全
世界都知道共产党不会赢,英政府逼到他们没路走,要上山,要吃树皮,吃
到皮包骨,人不似人鬼不似鬼,不死已经算好彩,怎么会赢?
细妹就是这样对彩莲讲的,但是她听不下去,终于跟那男人一走了之。那一
晚我去慈善社接细妹,见她们两个站在街灯下面谈,两个都脸青青,好似很
大件事。细妹拖住彩莲,叫她谂清楚,彩莲点点头,笑得很凄凉。我记得她
讲,人一世物一世,有时候要做一些自己中意的事。
讲完她就走,见到我都没打招呼。那种眼神,好像决定了要去自杀。细妹站
在那里很久,面青口唇白,好似小时候不见了阿爸给她买塔香的钱,站在纸
扎铺前面,不讲话,浑身抖。后来还是老板好心,送塔香给她,细妹一直都
很感激那个老板,后来上了契,叫他契爷。她老公就是那老板的儿子,算起
来是她契哥。到现在我还是这么想,细妹嫁给他,是报恩。
我只是猜想啦,一直不懂细妹的心思,她在坝罗古庙义校读过书,成绩很
好,教书先生很疼她。人读过书想法就变得复杂。复杂,又很细密。那年,
我们去河边抓鱼,她偷偷告诉我,昨天有一个陌生人闯进水月宫,浑身血。
我问她后来怎样了,她只是摇头,眼神闪闪烁烁,我猜她一定把人家给藏住
了,可是我不明白为甚么,为甚么要冒险,拿整家人的命来冒险,政府会来
捉啊。但我那时没问,还傻傻的陪她到药材铺买止血散,买田七。回到家里
才知道怕,怕被连累,那时政府很不讲理,到处拉人,屈打成招,不认打到
你认。
有件事我心里猜疑很多年,那人在水月宫住了十几天,期间可能发生了我不
知道的事。那人走后细妹一直心神恍惚,有几个月失魂落魄。我问她,她口
很密,但脸红红,头低低,眼睛发亮,看得我心乱乱跳。一定发生过甚么
了,我有点生气又有点伤心,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在近打河冲过凉;我拖过
她的手,把她当老婆,现在她瞒我,她有自己的秘密。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那年头会搞得这么狼狈这么落泊的,会是好人吗。我敢打赌,他不是私会党
就是共产党了,细妹蠢到死。
还好以后都没遇上那人了。细妹契爷死了,说是供应粮食给共产党,两夫妻
给英国人折磨死。赵锡贤是独子,自小就一身病,父母死了命就贱,好在得
细妹照顾。不过他命硬,一直死不去。日本仔当家时,细妹突然失踪很久,
有一天一班日本人冲进来,把赵锡贤拖到街上处决。日本人好残忍,用塑胶
管塞到他胃里灌水,灌到肚胀胀,又踩几脚,水从眼耳口鼻倒流出来。我挤
在人堆里,好怕,又不敢冲出去救人,心想姓赵的一定瓜柴。没想到他爬回
屋子里躺了整个月,看着要断气了又没断气,醒来就问:燕梅呢,燕梅回来
了吗。以后还是吊住一口气、一条命,一直在等细妹。光复以后,有一晚我
收档了拿一锅粥去他那里,一开门就看见细妹,在喂他吃东西,两个人都不
作声,好安静,好像……两夫妻。我见到细妹,居然没有一点高兴,反而
很伤心很伤心,她见到我,笑得很友善,多年老朋友重遇的那种笑。我终于
认命,细妹永远不会变回以前的小女孩,她是人家的人了。
她带回来一个男婴,以后叫我契爷。我和肥婆结婚之后,生了很多个,日头
炒栗子,夜晚烧鸡翼,捱到开茶室,日忙夜忙,都不去想了。
●蔡碧玉
我跟亚生讲,你先垫高枕头想清楚,不要结了婚生了孩子才来后悔。第二天
一大早,他就来我家拿我的生辰八字,要去挑日子。我看他眼睛布满红丝,
应该没睡好,就当他想清楚了。我知道他喜欢人家谭燕梅,可是我也早估
到,不是门户的事,也不是因为肺痨鬼,反正亚生高攀不上。你信不信人有
分等级,那气质,那风度,没有就没有,装不出来,着起龙袍不似太子,一
眼就可以看穿。我看人很准,有一套,虽然说不出理论来,可是从来没看
错。
很早就看出亚生是个好男人,我不怕当面说我蔡碧玉要嫁嘛就嫁罗雁生这样
的人。别以为我丑样就没有要求,嫁老公是一辈子的事,不怕入错行最怕嫁
错郎,而且我除了脸上豆皮多一点,其他的都不输别的女人。割过胶洗过琉
琅挑过洋灰,还有本事七手八脚带大九个儿女,洗衣煮饭上床生孩子,我样
样都周到,亚生要挑剔也无从着手。
情情爱爱的事我当然懂,又不是铁人。看谭燕梅唱帝女花,唱祝英台,也会
心酸。后来看吴楚帆梅琦、看谢贤萧芳芳、看刘松仁汪明荃、看周润发赵雅
芝,一样眼红红流鼻水。不过明明知道那都是戏,现实里我才不去想这种伤
感的事,管他心里挂住谁,他不嫖不赌,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就肯陪他
捱,捱一世都不怕。事实证明我没看走眼,走宝的是谭燕梅。
亚生还是很关照她,知道她喜欢吃栗子,常常一大包拿过去。过年过节时,
腊味蕉柑花生柚子月饼红包,一定少不了。我生五妹头时,丢那妈那个死龟
公医生乱乱来,害我产后血崩,一只脚踩进鬼门关。好怕人,以为自己必死
无疑,昏迷中神智还清醒,想着身后事要怎么办,朦朦胧胧竟然想到托燕梅
照顾我的孩子。后来输了十多包血,才逃过死劫,丢了半条命。医院不卖血
浆,要我们找人来还血,燕梅够义气,那时在建成制衣厂车衫,特地拿半天
假,到医院捐了两大包血。看着她的脸转青,头晕晕。坐了月子我就拿当归
去找她,顺路买来一大块猪肝,还人情去。
去到她家里,燕梅正在沏功夫茶。都说了这是气质的事,样子乾乾净净,手
脚俐落优雅,像很好出身的千金小姐。我把当归和猪肝塞到她怀里,拿去拿
去,补补血气,不然你要我血债血偿吗。燕梅沏了茶去熨衣,是苏虾上学的
白衬衫。我静静喝茶,看她熨衣,怎么说呢两个世界的人会有甚么话题,连
闲话家常也不知从何说起。衣服熨好了,燕梅猛给我灌茶,左一声玉姐,右
一声玉姐。我看她瘦了好多,眼神乾乾渴渴的,一点没有上台时的神采,忍
不住叹了口气。你的相那么好,命水怎么这样差。燕梅好像不能会意,好一
阵子才定过神,嫣然笑笑。
玉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情爱的事,我懂。燕梅她心里有人,亚生心里也有,但命里无时不强求。我
以后待燕梅也如姐妹,做她孩子的契妈,我当作多一个儿子,他们家困难时
我叫亚生拿钱去,帮得多少就多少。不是欠她血,是欠她人情。那天我送了
当归和猪肝,回来时开电视看兴都片,居然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戏看出眼
泪来,以后看戏份外容易感触,我的儿女见怪不怪,早早预备纸巾,给我擤
鼻涕。
过了四十岁,燕梅就发胖了。她胖也好看,福相,只是再演花旦就说不过
去,骗不了人。亚生那天特别休息一日,带整家人去捧燕梅的场,孩子哪坐
得住,满场飞,我追他们就够累了,哪来时间好好看戏。那晚亚生特别静,
看戏看得很专注,那神情,简直有点贪婪。看完戏一家人去吃夜粥,淡菜花
生粥,煮得好浓,黏糊糊的,放进嘴里就开不了口说不出话,要咽下去也
难。像眼泪,不是吗?
亚生很勤力,过年只休息年卅晚年初一,一年到晚都在赚钱养家。到现在我
还是常常对儿孙说,他是个好男人。好男人嘛,勤力啦,老实啦,长情啦,
我知道。他退休之前,除了生病便没偷懒过,只有两次,一次是燕梅唱最后
一台戏,一次是燕梅出殡,他两天坐在丧家那里,不吃饭,拼命剥花生,烧
冥纸。
唉,人老了,迟早总会死。(待续)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小说:黎紫书·2000/12/10
州府纪略(下)
updated:2000/12/18 15:34 MYT
(文续上期)
●赵锡贤
燕梅回来了吗?
现在人老了,眼睛看不到,一天到晚黑漆漆。如果她回来,一定会尽量小
声,不想惊动我。她走的时候也这样,把钱放在我的枕头边。记得那晚睁不
开眼,像梦,她摸一摸我的额头。燕梅的声音柔柔腻腻,她阴声细气,好像
在我耳边说:贤哥,我走了,你等我回来。我含糊应了,好像往常她去慈善
社练戏,没有甚么不妥。可是她这一去便去了四年。四年,是亚生替我数的
日子。
娶燕梅那天,是我这一世人最快乐的日子。阿爸阿妈被英国人拉走,送回来
两具僵冷的尸体,店铺又给两个叔伯霸占了,只给我留休罗街一间店屋。我
知道自己没用,想死掉算了,一了百了。可是燕梅跟我说:贤哥,契爷叫我
看住你,但你总要给我一个名份。婚礼都是她张罗的,在金陵摆两围;我的
病突然好起来,跟彩莲碰了两杯。亚生没来。晚上燕梅睡着了,我不敢碰
她,又睡不着,开窗透透凉,看见亚生蹲在路旁,突然四目交投,他吓得弹
起来,快快走。
我知道外面传他跟燕梅不乾不净,但我常常搞不清楚,是燕梅对不住我抑或
我对不住燕梅。人家好人好姐,跟我这个病鬼,赔一世。我病到半生不死,
对她有心无力,对自己也有心无力,不想过问她的事。一直到她半夜出走,
第二天一大早亚生来,说燕梅昨晚找他,托他看住我,我们两个乾瞪眼,好
像知道了,原来大家都不是真命天子。
日本人上门来,我才知道燕梅为甚么走得这样神秘,这样急。她是抗日军。
日本人要我供出她的下落,我不知道,拼命摇头。被拖到街上灌肠,像甚么
表演,很多人围过来。平日的街坊邻里、卖海南鸡饭的福建佬、卖福建虾面
的广西婆,卖福州姜酒鸡的客家妹,还有亚生。我见他瑟缩在人群后面,吓
得好惊,脸色惨淡。日头晒到路面热辣辣,灼得我心好痛。我不是痛自己,
我是痛燕梅,她甚么都不说,自己一个人撑;一个女人家,再有把炮都只是
一个女人,好阴公。
幸好他们没拉到燕梅,如果被拖走的是她,多惨。日本仔没人性,打起仗来
个个都没人性。听说很多女共产党员被抓到,又奸又打又杀,又用烟仔灼奶
头,又用腊烛烧下面。英国手是这样,日本手又是这样,不同的只是施刑的
手法。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由朝到晚都在作恶梦,梦见燕梅被轮奸,她
下面流很多血,流了一地,流到我整个梦都红了,还有甜甜的血腥味。醒来
看见阿生,我问他:燕梅返来了吗?他不回答,屋里面点火水灯,很暗,看
不清楚他的表情。其实大家都很挂念燕梅,好想听她唱粤曲,看她扮皇帝
女,饮毒酒自尽。可惜她的帝女演得好,那个驸马就差很远,傻更更,声底
也不好。
卒之燕梅回来了。有一晚我起身饮水,听见楼下有婴孩哭,哭得好凄厉,阴
历七月听到,心寒。还以为是回魂,难道燕梅终于出事?这边猜疑,那边就
听到哭声越来越近,又有上楼的脚步声。我不怕,燕梅人嫁给我了,鬼也是
我赵家的鬼,不会害我。我拿一杯水,愣愣地看着木门「依呀」一声推开,
想到那出余丽珍的「无头东宫三太子」,竟然流下泪来。燕梅很瘦,眼睛大
大的,暗夜里像是闪着鬼火,怀里抱着个婴儿。贤哥。她叫我,声音冷冰
冰,眼睛火红火绿,我一听到这声音,突然天旋地转,站不稳,昏过去。
我知道我没用,一世累人累物。我跟燕梅说,她遇到好人家就别再背我这大
包袱了。那孩子,我们叫他苏虾,燕梅说是捡回来养的,我不追问,但心里
准备好了,等着有一天燕梅和孩子的父亲重遇,我就退下。其实从开始我就
是多余的,到最后仍然多余,一直瞪眼睛看大家在我身边来来去去。燕梅七
十一岁死,心脏病发,来不及道别,晒衫时死在屋后。我等到傍晚没有人煮
饭,以为她又出走,便自己煮美极面,眼泪掉到汤里。苏虾四十八岁,做杵
凿,晚上回来才发现他母亲躺在晒衫架下面,好多红蚂蚁爬上尸体,她整个
人硬崩崩,脸上凝固着一种痛的表情。
有苏虾担花买水,我守在棺材旁边,烧金银衣纸。黄泉路上顺风顺水喔。说
出来你不信,燕梅死了我觉得好轻松,棺材旁边睡得很甜。才知道有这么一
块心头大石,不必担心她又离开,不必想她是不是还挂念那人,苏虾的父
亲。一九八九年马共走出森林,燕梅去过马泰边境一趟,拉着儿子去,托邻
居给我送饭。我心想她这次可能不回来了,但话还是问不出口。她一踏出门
口我就发自己脾气,摔破两只饭碗,一座老钟。现在老钟还在,时间就停在
那里,九点五个字,燕梅煮了早饭才出门。三年后,燕梅死,手上抓住一件
苏虾的底裤,死得咬牙切齿。
以后还是常常梦见燕梅。因为盲了眼,梦里都没有画面,只有燕梅年轻的声
音,很轻很柔,似咬耳朵,她说:贤哥,我走了,你等我回来。
●赵苏虾
阿妈同我去黑木山,搭火车坐二等舱。我都四十几岁了,阿妈就快七十,不
知她凑甚么热闹,去看人家投降。阿妈叫我别问,看得出她好激动,在人堆
里差点失散,找到时连忙抓住她,发觉她手抖,眼泪巴巴流,好像开水喉。
七十岁人还像小女孩,慌失失,哭。
她有跟我讲过,要找一个老朋友,不知是不是你说的金兰姊妹。应该找不着
吧,出来的人很多,大家都在看那个总书记。只有我阿妈盯住每个走出来的
人,没多少个,都老了。可能人老了会走样,很难认出来,或者那人根本就
死在山里了,到底在那种地方,生死有命。阿妈很失望,眼泪吊在眼角,嘴
都扁了。我不知他们那代怎么想,共产党都已经烟消云散,有人还不死心。
甚么深仇大恨,大选投票选反对党就好了,哭有屁用。阿妈说我不懂事,天
呀我四十好几,懂也好不懂也好,不是都过去了吗。
人都死了好久,尸骨都要化了。前两年去拾骨,甚么都没了,就一副残骸。
不明白为甚么要把旧事挖出来。我阿妈唱戏唱出名堂,谭燕梅,慈善名伶,
甚么帝女花祝英台樊梨花,几十岁人,皮都松了皱了,上了妆还很美。小时
候跟契爷去看,衣服首饰金灿灿,看得眼都花了。阿妈是慈善社最美的一
个,身段好,连香港的任白来参观,都对她多瞧两眼。那时阿妈带着我,拍
大合照时抱我坐在膝上,任剑辉拉她坐在身旁。照片上大家都眉开眼笑,我
阿妈穿白旗袍,最靓。契爷说,任剑辉白雪仙都比不上她。
唱到四十多就不唱了,改做指导。没有她剧社就沉下来,社庆时去看,舞台
一年比一年破旧,很多服装面首都褪了色走了样。慈善社三楼成了练功场,
练功夫,李师傅教长拳短打,又耍大刀,我跑去学。那时不时兴唱戏了,私
会党当道,没功夫傍身不行。我们几十人在台下练,阿妈和几个老家伙在台
上唱,那时觉得粤曲很吵,二胡声依依哑哑,像丧家哭魂,很烦。
我是海山的,那年代华人没有帮派很难过日子,一口安乐茶饭都吃不到。我
去摆档卖水果,今天给政府抓明天给私会党赶,黑白两道都要孝敬,剩下的
不够养自己。好在政府医院拿药很便宜,我常常替阿爸拿,有时候打架受
伤,出院时顺便连阿爸的药一齐拿,很方便。小时候整天拽阿妈裙子出街,
长大了不做裙脚仔,常常去榴连街水娇那里过夜,阿妈都不理。她说仔大仔
世界,不如留一口气把戏唱好。有一晚陈惠珍来怡保登台,我去看场,看陈
惠珍用下面开荷兰水盖,“卜”一声,好厉害。散场后发现阿妈在门外,看陈
惠珍的海报,她说陈惠珍长得很像以前一个好姊妹,有点风情,但桃花眼,
命薄。
那一晚,我陪她走路回家。她想甚么想很久,到了门口才转过脸来说,苏虾
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你懂不懂。我有点傻,那年头大把人养儿子送终,
我女人水娇都是人家的养女,不奇怪,也不觉得心伤,但竟然忘了问谁是我
的亲阿妈。那晚睡不着,听到阿爸咳,感染我也觉得喉咙痒痒的,一整晚都
在吐痰。半夜阿妈掀开门廉,捧了一碗鸡汤进来,田七炖老母鸡,活血散
瘀。进了海山以后,几乎每次回家,阿妈都炖这种汤。我一口气喝光,苦苦
甘甘甜甜酸酸,说不清楚甚么味道,真的生娘不及养娘大。
四十几岁,同阿妈去泰国看共产党投降,她几天几夜阖不着眼,回来时一上
火车就睡觉,睡很久很久,醒来对我说,苏虾你的亲生阿爸是共产党,你阿
妈跟他入山,你出生那天她就死了。
我不觉得怎样。阿妈死我才真的伤心,那个共产党阿爸阿妈,就和隐入深山
的共产党一样,还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就烟消云散了,我甚至不想知
道他们的名字。阿妈看着我长大,做工养我,炖汤给我喝,死前帮我洗衫洗
底裤,她死,我才哭。
●廖秀卿
我去过二奶巷,不知为甚么。去水月宫拜观音,回家时冷车经过二奶巷,突
然好想进去看一看。好窄一条路,两排双层屋面对面,楼上打横放十几支衣
裳竹,晒很多女人衫裤。张淼坤个衰人日日在女人裤裆下面过,衰十世,终
于败完整副身家。洗衣行没了,他要靠我娘家,求我爸打本给他做生意,开
了这家鸿福点心楼。厨房师傅从香港重金礼聘,虾饺烧卖手工好,逢八月出
月饼,卖断市,打响名堂。一做几十年,我做事头婆,在柜面收银,扣住
钱。张淼坤烂赌烂滚,我不理,每个月给两百元,后来加到四百,五百,六
百,还要养家婆,养儿女,我当给薪水养一个杂工。他自己知自己事,嘻皮
笑脸回来拿钱,拿了就滚,我不让他碰,周身贱格,不知有没有惹肮脏病。
有了钱我就不怕,当自己守生寡,讲话可以大大声,连家婆都不敢吭一声。
我去过二奶巷,见过彩莲。那时她刚搬进去,最得宠。我听说过了,张淼坤
带她去闲真别墅,打牌时让她坐大腿。穷人家出身的女人都这么贱,有几分
姿色就变狐狸精。还有一个唱戏的谭燕梅,搞到一个两个神魂颠倒。张淼坤
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唱通街,我怎会不知道。广益金钻行坐柜的是我舅父,
张淼坤买好多金练耳环戒指给谭燕梅,着人送去慈善社。我没面子,又不敢
哭诉,当初是自己选的,贪他好样,口甜舌滑,别说小鸟,老鹰也给他骗下
来。
是啊我去过二奶巷,彩莲在露台洗头发,一边唱歌。她见我走过,不知我是
谁,继续唱歌。有个梳仔辫的女孩替她搓头发,卷起衣袖,一直笑咪咪,有
时陪着哼两句,声音很好听。我走上人家的骑楼,偷偷看,两个人好像一对
仔公仔,彩莲头发湿漉漉,枕在人家的臂上,又哭又笑。这种人出身不好,
很轻浮,浪荡,偏偏男人最喜欢。后来才知道那仔辫女是谭燕梅,那时张淼
坤还没看上她,两姊妹那份亲热劲,叫人看了生气。没想到以后会喜欢看谭
燕梅做戏,她演皇帝女够苦情,和驸马殉情那段「香夭」,我看多少次哭多
少次。当家以后有钱,自己带儿女去看,结果成了谭燕梅的拥趸,给她送花
牌。地球是圆的,山水有相逢,当初以为会憎她一辈子,一眨眼时势变了,
看她就顺眼。男人算甚么,尤其是张淼坤这衰人,为他流一滴眼泪都嫌浪
费。我捐钱给慈善社,说明看在谭燕梅份上,她不唱我就不捐,保她唱到四
十多岁,超过一百场,最后一出戏是「火网飞龙之梦会银屏后」,张淼坤都
有去,我坐头位,散场看见他在后座,咸水花生壳扔了满地。忽然发觉大家
都老了,他有点尴尬,跟我说谭燕梅不唱了。是啊,多可惜。我应他,像两
个戏迷那样聊天,出来时看见他也送来一个花牌,小小的,很简陋,摆在我
的花牌旁边。
有人说谭燕梅是共产党,抗日时她参加过抗日军。那是真的,我有个堂哥暗
中资助游击队,从抗日到抗英,到马来西亚独立就收手。他见过谭燕梅,跟
几个同志到矿场拿钱,谭燕梅唱戏的啊,听声音就认出来了。至于彩莲嘛,
谁知道呢。她们感情那么好,一起加入共产党,也不稀奇。我没有再见过
她,自从二奶巷那一次,看到她在洗头,把头枕在谭燕梅肩上,发稍的水向
眼泪一样,浸湿谭燕梅的衣裳。
后来还有经过二奶巷。几间老房子都被张淼坤押了,现在是古迹危楼,照样
住人,照样几支衣裳竹横架过去,挂满女人衫裤。谁要是在下面走过,沾几
滴水,肯定衰十世。
●廖兆国
谈谭燕梅也好,黄彩莲也好,不得不提刘军。没有人知道他,我猜刘军也只
是化名,许多化名中的一个。那时马共出来行走的,谁没有几个化名。第一
次跟谭燕梅接触,她说她叫李素萍。当然我没有揭穿,大家都在一个斗争漩
涡里,心照不宣。刘军带着她来收账,我说刘军你怎么不把新婚妻子带来,
给我介绍。刘军还是很端正的,眼眉都没抖一抖,倒是谭燕梅有点尴尬,一
直催促,行又不是站又不是,便出去矿场透口气。
我跟刘军很熟了,多少打听到一点。他老护着谭燕梅,不承认,只说谭燕梅
救过他一命,便没有下文。听说是很久以前的事,过后两人都没联络,后来
才杀出一个黄彩莲,让他们重逢。姓黄这女人很有骨气,敢爱敢恨,自己打
包找到山里去,找刘军。刘军还有甚么话说,一个女人千山万水跟着来,不
要也不行吧,会天谴。两个人在山里草草结婚,不久谭燕梅才到。好像很多
事都是命定的,怨不得人。其实谭燕梅老早就加进马共了,但她在外面盯
哨,不打仗,武装斗争时才正式加入军队,打游击。可是一切都太迟了,黄
彩莲捣乱整个局面,秩序搞乱了,谭燕梅依然是后来者。
其实一个男人有两个老婆也不算多,何必要刘军为难。偏偏这两个女的看似
亲如姊妹,以为一生一世都会好下去,谁知一个男人就难倒她们,才发觉彼
此的感情没有好到那种地步,好到可以共事一夫。这是我女人听来的,谭燕
梅和黄彩莲在军里都不说话,不瞅不睬,见到面像不认识。
刘军很难做,看得出来他有他的苦恼。黄彩莲不是不好,但草包一个,连甚
么是社会主义也不懂,只知道共产党是反对党,只知道人到了山里就回不了
头。她豁出去了,一心一意为刘军,替他挨过日本人一粒子弹,算是死得轰
轰烈烈。我记得那时两个女人都挺着大肚子,是的,谭燕梅有怀过谁的孩
子,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很少露面,又穿松身衣服,几乎看不出来。还是
我女人眼尖,说她发尾焦黄脚裸青筋浮凸,像个孕妇。传到黄彩莲那里就不
得了,半夜钻入人家的营帐,扭打起来。两个大肚婆一边哭一边骂一边打,
扯头发撕衣服,比做戏更精彩。后来两个被强行分开,领导把谭燕梅调得远
远的,远得见不着刘军,也见不着黄彩莲。她是后来者,她勾引人家老公,
不管怎样总是说不过去。
然后日本人就闯进来了,围剿那个独立队。听说那几天一直下雨,山里湿气
重,刘军风湿发作,身上几个旧伤口都痛,敌军突击时他根本逃不远,又拖
着一个大肚婆,两个躲在山壁的凹隙内,不知怎么被日本兵发现,黄彩莲替
他挡一枪。真实情况我不清楚,后来黄彩莲生下孩子就挺不住了,反而谭燕
梅在另一头受了惊吓,动胎气,保住大人保不住胎儿,结果她抱着黄彩莲的
儿子看好姊妹下葬,哭得很惨,比死老母更伤心。没多久她不辞而别,抱走
那孩子,不知算不算是向刘军报复,抑或是哀莫大于心死。
让我想想,那时美国炸了广岛和长崎,日本仔都走了。
●刘远闻
我从监里放出来,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样。谁还记得马共呢,还有谁在乎历
史。大家都像你一样,宁愿去怀念谭燕梅,怀念一个戏子的风采,怀念旧街
场的风情。好像也有人怀念陈惠珍,她跳脱衣舞,当年是贱货、是淫娃。现
在大家对住她的旧海报,闭起眼睛想像她摇晃晃的大奶头,想像那神奇的开
荷兰水盖杂技,想念旧时代糜烂繁华的那一面。那些才是时代的背景,历史
只是拖在时代背后的影子。你要知道的谭燕梅,究竟是暗影里面还是外面的
那一个?
谭燕梅比陈惠珍好,她唱戏是认认真真的,是艺人。我偷偷看过她唱戏,那
一年那一天,我没有告别,拆了绷带,摸黑离开水月宫。走的时候心里很牵
挂,犹豫了很久,终于绕道去慈善社。那天公演,很多人,灯火亮灿灿。我
挤在里头,看见燕梅,才十几岁的女孩,演丫头,已经很抢戏。我站了一
阵,看到她退场,才悄悄走。走时买一包咸水花生,路上吃。
原以为很多事情就这样可以了结。哪一天英国人吧,日本人吧,马来人吧,
一枪开过来,甚么都完了,哪敢承诺甚么。我甚至不知道燕梅甚么时候成了
同志。那天彩莲母亲出殡,我去,遇上燕梅。之前完全没有想过重逢这回
事,但遇见了眼光再也躲不开,她长大了;彷佛在那脸上颈上,还有我以前
留下的吻痕。说真的我感到心虚,不是因为拖着彩莲的手,而是因为当天不
告而别。她那种倔强又黯然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甚么亏欠她,拖了
很久很久还没做。
然后在山里,我忍不住要了她。拖她进矮青芭,现在想起来似乎很粗暴,在
她手腕留几条黑青的瘀痕。当时却以为在履行那拖延很久的责任。她不喊不
叫,但咬着唇呜咽的哭,完事后才看见血,我整个傻住了,阳具上有血,处
女的血。那种心情不懂得怎么形容,有喜有悲,有惊吓有悔恨,人家给我少
女的身体。是留给我的吗?隔了几年,她都嫁人了,还保住很久以前,替我
包扎伤口时清清白白的身体。但,如果不是留给我的,岂不是白白糟塌了人
家。我愣愣的,睁着眼看她穿衣服,看她扯开了黏在小腿上一只吸饱血的水
蛭,看她走。
其实她一直克制住自己,总是躲我,甚至躲开人群。她使我苦恼,患得患
失,晚上抱着彩莲,昏朦中想像是她,便狠了,特别兴奋。躲我吗躲我吗偏
不让你躲。有一回带她去廖兆国那里,办完事坐巴士回,中途上来两个锡克
兵,举着枪一个一个检查,说要拿共产党。燕梅吓得脸青唇白,两手猛抖,
好像可以听到她的心噗通噗通乱跳。我揽住她,叫她老婆,你忍着点就快到
医院了,到了医院马上可以开刀。那两个锡克兵倒好心,只看我们一眼,下
车时还叫那司机赶快开车,人家老婆肚子痛。路上燕梅不断冒冷汗,好像死
里逃生,刚下车就蹲下来呕,把早上吃甚么的都呕出来。我轻轻扫她背脊,
觉得口腔很乾,吐出来的口水苦涩秽臭,好似黄胆水。
两个女人都有了,一个欢天喜地,一个像快被枪毙,肚子里都有我的骨肉。
那段日子愁云惨雾,没办法高兴起来。队友们都在背地里谣传,风声传到彩
莲那里。我早知道瞒不了多久,女人的肚子会像汽球那样隆起来,怎样瞒。
彩莲去打人家,一声一声贱种、臭货。我赶去扯开她们,燕梅一条手臂被拧
得紫红乌青,脸上张开一个巴掌印,火辣辣,竟然没哭,只是吃力地乾枯的
抽泣,哮喘一样。彩莲连我也打,脸上被她刮出几条血痕来,留到现在。你
说我该怎么办,队长摇摇头,说由他来收拾烂摊子,便要燕梅住到溪边的一
间烂木屋。浮脚楼,屋顶的亚答叶挡不住风雨,雨天里直漏水,滴滴答答。
大家在背后指指点点,我狠起心肠,索性不理;晚上睡到别的谁的营里,被
子盖过头,任自己,也任她们自生自灭。
那年头谁的命不像林里的野蕈一样,贱,在枯木上也能茂盛成长。因为喝酒
过量,到雨季时风湿发作,竟然痛得快要站不起来。说起来像天意,日军就
在这时围堵我们的基地,死伤好多人。彩莲跑来扶我,拖拖拉拉,我认出来
是要到溪边的路,可是走不远,不如躲起来,在一个兽窟里,洞口有野芋掩
护。外面枪林弹雨,日军还掷手榴弹,我们听到女同志的惨叫声,突然记起
燕梅。我说燕梅一个人好可怜,要吗我们死在一块。便跑出去,听到彩莲在
后面哭叫,心便软了。不知怎么有个日本兵打丛林里杀出来,开枪。到今天
我还搞不清楚那一枪是怎样开的,那角度,明明是要射我,但倒下来的却是
彩莲,她背上中枪,仍然跌跌撞撞向我扑来,眼睛睁得大大,好像不相信身
上的痛。
我跟她说过卷进政治就剩烂命一条,随时会死,她不听,还是顽固的跟来,
其实连政治是甚么也弄不明白。我来不及掏枪,被对方射中肩膀,昏了过
去。昏蒙中听到枪声交接,四五声枪响,有女人呼叫、哭喊,有雨声,有蚯
蚓在泥土里交头接耳。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看见乌鸦站在树梢,邪恶地注视
我。乌鸦不祥,你也知道,马上感知彩莲已死,果然尸首都凉了,燕梅抱着
一个婴孩陪那尸体。婴孩呱呱烂哭,像乌鸦的声音。告诉你,我不知道孩子
是谁生的,按燕梅的说法,是彩莲临死前产下活的胎儿,而她却在阵痛中赶
来射杀那日本兵,然后躺在彩莲身边,诞下一个死婴。我不晓得该不该相
信,太巧合,又很神奇,没有亲眼看见,大概到死那天还是不敢尽信。
她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有雨。不知她抱那婴孩往哪里去,只留下一句话,
说要代彩莲把孩子养大。也好,不能让孩子在山里长大,难道以后要娶山
番,入赘给原住民。光复后我去过怡保几次,走过休罗街,经过水月宫,都
过门不入。马来亚独立那天出来逛,莫名奇妙被盯上,抓去坐监洗脑,关了
二十年。十年人事几番新,何况二十年。放监出来燕梅一家已经搬走,晚上
去二奶巷走一趟,那里不住二奶了,小巷子成了夜市场,我蹲在以前彩莲家
的屋檐下,连吃两大碗牛腩粉,加两条薄饼,芽菜鸡,一杯罗汉果龙眼凉
茶。肚子撑不下,便漫无目的,走出人来人往的二奶巷。巷口有一档蜜糖烧
鸡翼,我认得卖鸡翼的男人以前在京都戏院卖花生,是燕梅的朋友。再见时
又肥又秃头,顾着卖鸡翼,认不得我。
那时没有想起应该到慈善社走一走,以前在那里看过燕梅唱戏,印象很深,
她演丫头,只唱几句,也可以抢花旦的戏。当晚乘火车来到这马泰边境落地
生根,娶泰国妹,和老战友一起搞马共村,带游客参观我们以前的基地。报
纸上母鸡大的标题写着“马共巢穴大开放”,像秘闻曝光。马共缴械走出森林
那一天,好多人凑兴去缅怀历史,我们村里人山人海,一天走二十多转,根
本没空,也不想去看人家投诚。
世界变了,谁还在乎。初识燕梅时,我骗她我叫刘平,对彩莲我说我叫刘亚
鸣,后来她们都没改口,平哥是我,亚鸣又是我。要到监狱里面,锡克兵问
我叫甚么名字,我才省起自己的原名叫刘远闻,报生纸上这样写的,以后报
死纸也一样,我竟然把它遗失这么久。但不要紧,谁在乎,连我自己都不在
意。
●李银桃 年初二开年时,这庙里人头涌涌,龙香烧七日七夜,还有塔香,
里里外外像伞那样罩下来,那浓烟薰得人人流着泪拜观音。水月宫有百多年
历史了,庙里的观音像当年从中国运来,那时近打河床深,几艘大船都可以
开进来。你见过我爸爸李乾初,有没有听他说起以前有个很出名的大戏花旦
谭燕梅,在这庙里长大。我老公其祥见过她,说她很美人很好。以前她每年
大年初二都来,人老了,看不出来以前有几风光。照例上香和放生,有时放
龟有时放鸟,还有例牌添香油要挂祈福灯。这么多年都一样,灯上写黄彩莲
的名字,为她祈福,还指定灯要挂在外面的屋檐下,望得见对岸的圣米高。
她们发生过甚么事,我哪知道。人活久了总会一身恩恩怨怨,到死都解决不
了。以前的事那么远,我连我大姑黄彩莲的面都没见过,哪晓得那么多。其
实事情过去了还问来干甚么,我只知道那时候怡保都不叫怡保,有些人到死
那天都把这里叫“州府”,你知不知道?(全文完)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小说:黎紫书·2000/12/17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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