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乡文学
理论的与历史的局限
张光达
阿多诺与本雅明两个同时代的人,都承继了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理论,却发展出一个乐
观一个悲观截然相反的方向。
胡森(Andreas Huyssen)在讨论阿多诺的文化理论时指出:“阿多诺的理论盲点,必
须同时理解为理论的和历史的盲点。的确,他的理论在我们今天看来也许就像历史的废
墟,被它的表述和产生条件所破坏和残损:德国工人阶级的失败、现代派艺术在中欧的
先盛后衰、法西斯主义、斯大林主义和冷战……,无论是试图复活或埋葬阿多诺,都必
然不能为他在我们不断变化的现代性文化认识上的努力中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与本雅明截然相反,阿多诺对现代社会主体的悲观态度,是因为他对现代国家中的资本
主义和文化工业控制社会一体化的忧虑,达到了绝望的程度。后来者常常引用阿多诺的
文化理论,尤其是他对大众文化充满敌视的部分。有一派的评论者对阿多诺理论产生的
历史性条件视若无睹,完全照收进而对现代社会都市化和资本化的国家制度作出严厉的
批判,还在以阿多诺的理论视野来看待20世纪后期的文化现象。关于这一点,正是评论
者没有看到阿多诺理论上难以避免的理论的和历史的盲点。在理论的盲点方面,70年代
过后的英国文化研究学派和新德国电影文化批评有所修订和突破,特别是费斯克(John
Fiske)的大众文化批评理论,更加细腻和周延。今天我们谈大众文化,如果还全盘搬用
阿多诺的文化理论,无视于其他学者在这方面的重大突破,那么这个谬误的责任当然不
能推给阿多诺,是评论作者本身的无知和对理论认识的局限,最终形成机械地搬演理论
教条的结果。
另一派的评论者则认为,在对阿多诺的文化理论的运用的同时,必须考虑到这些理论所
产生的历史性,有的部分是在极为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他们对阿多诺理论的局限
有自觉,因此他们把这些理论的盲点放回特定的历史时空,最终相信理论的盲点即是历
史的盲点,两者二而为一即是阿多诺的局限。胡森对阿多诺的评语,正是立足于这一点
上,他在字里行间充满了历史的同情,并没有嘲讽阿多诺的无能或局限,也没有过份地
合理化了阿多诺认识论上的困境。
由阿多诺来看本雅明,60年代以后,阿多诺过分悲观的文化理论因其彻底否定民众主体
与文化互动能力而失去吸引力。本雅明对此持积极乐观的态度,他对大众文化与民众主
体性较为同情,他在现代技术大量复制的社会工业中看到传统艺术形式(经典制度)的
消解,但他也同时在现代资本主义制度中看到新的艺术表现形式逐渐形成,从中他看到
现代社会的新希望。阿多诺与本雅明两个同时代的人,都承继了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理
论,却发展出一个乐观一个悲观截然相反的方向,我们今天后见之明,看到本雅明的工
业化艺术理论就算是到今日,还是有其“现实”功能,而阿多诺文化理论在今日看来,
显得漏洞处处,甚至摇摇欲坠了。我们能够下结论说,本雅明具有阿多诺所缺乏的理论
和历史的洞见吗?我们能够说阿多诺的“不见”是因为其理论的和历史的盲点/局限
吗?这样说是否在替阿多诺理论的局限寻求一个合理化的藉口吗?所谓“理论的”和
“历史的”条件就等同于“主体上的”和“结构上的”问题吗?我想类似二分法的意识
认知,对我们要全面具体的分析解释文化/文学现象,可能会产生一种妨碍作用,因为
它要求我们当下对非此即彼,作出一个单质的抉择。这样的(历史)文学视野是非常危
险的,因为它排除了理论的和历史的(或说主体的和结构的问题)这两个经验世界中所
可能并行或勾结的面向和关系。
很多复杂纠缠的文化/文学问题被简化了,当问题不再以问题化(意识)来对待,于是
所有有关方修的文学观念和文学(史)材料处理建构的研究探讨,最终成了一道很根本
的选择题:方修的文学“实践”(如果有)局限是出在哪一个方面?A.主体。B.结构。
我们是否应该乖乖就范,如小学生般情愿或不情愿的,只能在两者中任选一个?还是提
出其他的答案,或是提出这整个问题的其他可能的问题?方修有多少方面的“开拓性”
可以回馈?这个表面看起来很“主体性”问题的问题如果乏善可陈,那么换个方式问:
方修的局限是怎么造成的?它同当时的社会条件和文学体制有何关系?有没有代表性?
这样一换问题的问题方式,整个情况马上变成了很“结构性”的问题。这里头就有一个
吊诡,一个问题,可以形成两种极端,其实出发点是一样的,或者也可作如是观,所谓
主体的和结构的,其实是一体的两面,比如后拉康心理分析理论的分割驱力(Partial
Drives)对文本主题与形式的论证或许可作为参考。
更迫切根本的问题
我无意也无法在此对以上的问题给予任何答案,本短文是因为近期阅读林建国、黄锦树
和张锦忠诸位学者的论学书简而有所感触,林建国在他的评论中也有提到我的名字,作
为不是科班出身的马华文学评论作者,我从不讳言自己的局限和无力,也从不利用这些
现实条件来合理化自身的学识困境和盲点。对我来说,文化资源的问题,比如没有机会
去西方大国接受教育和接触现代文学,还是那么重要吗?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里,知识
的流通透过资讯网又快又多,文学理论的接收不是问题,倒是个人主体的思考吸收能力
更加重要,我想林建国是夸张了这一点。关于结构的问题,比如马华文学本地有多少个
真正科班出身的学者研究马华文学,一个最大型的花踪文学奖,也没有设立文学评论
奖,这些只是很表面的结构问题,但我们能够据此来合理化自己和整个马华文学批评所
面对的不足和局限吗?当然不能,并不是说结构完全没有问题,相反的马华文学的机制
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问题,但身为一个写作者,主体本身的问题有时更是一个迫切根本的
问题。我们看到本雅明在重重局限和控制的文化结构中看到希望,是一个主体对自身存
在的自觉和不妥协的意识。阿多诺和本雅明采取的两种立场,我想可以为林建国和黄锦
树对方修的不同阅读面向提供一个思考的深度,林建国好像视而不见,黄锦树清楚意识
到这一点,但他显然还在为主体与结构伤脑筋,他深深知道这两者的理论陷阱,结果倒
不经意吐出一句“论述还是十分危险”,颇有阿多诺对现实体制的束手悲观之慨叹。
2001/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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