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鄉文學
婆羅洲雨林的後殖民敘事:
張貴興的《猴杯》
在台灣某中學教英文的砂勞越人余鵬雉誤嫖客串未成年
酒家女的學生王小麒,被揭發後去職返國,適逢妹妹余
麗妹產下畸形兒後攜子逃離醫院,余鵬雉遂偕一達雅克
族嚮導巴都沿著巴南河深入婆羅洲雨林尋妹,並以達雅
克女子亞妮妮家族的長屋為據點,後來撥雲見月似地,
揭開余家與亞妮妮家的家庭祕史及兩家(兩族)從殖民
時代到後殖民時期的恩怨情仇。讀者最後發現,余鵬雉
的尋妹之旅,一如本書作者張貴興的敘事,其實早已受
到兩家世代仇恨所設定,巧合並非單純的巧合,歷險亦
非獵奇者的雨林歷險記。
儘管這個故事引人入勝,而且充滿異國情調,張貴興的
野心並不在於說故事或賣野人頭。作者小說向以說故事
見長,早期的〈伏虎〉等短篇、八十年代的〈如果鳳凰
不死〉或九十年代的《薛理陽大夫》,皆頗有(司馬中
原式的)鄉野傳奇色彩(異國情調如近年的《頑皮家
族》與《群象》也可視為鄉野傳奇),但他在《猴杯》
中顯然不滿足於說一則熱帶雨林的故事。作者也以用心
經營文字著稱,文體早已卓然成家,在八十年代末的
〈圍城之進出〉中已有極佳演出,但《猴杯》在這方面
可謂更上一層樓,發揮得淋漓盡致。此外,作者從不隱
藏其婆羅洲人氏背景,近年幾部長篇小說更彰顯其地方
隸屬感(sense of place),不算《頑皮家族》,從《群
象》到《猴杯》,也似乎具備婆羅洲雨林三部曲(缺
一)的架勢了。
但是,《猴杯》最大的書寫/閱讀樂趣/探索恐怕不是
來自熱帶雨林的刻畫,而是文類的揉雜交集與比喻修辭
手法的嫻熟運用。本書既是家族祕史(余家、阿班班
家、豬籠草家族),也是冒險小說(余鵬雉的巴南河之
旅),更是愛情故事(余翱漢與小花印、余鵬雉與亞妮
妮),有推理,有醜聞(羅老師與余鵬雉嫖女學生),
有陰謀(余石秀父子、亞妮妮族人),也有內幕(羅老
師隱居雨林之隱、麗妹身世遭遇),既可視之為婆羅洲
博物誌(豬籠草、大蜥蜴、紅毛猩猩、婆羅洲野生犀
牛)、風土記(達雅克族、長屋、獵人頭)、羅東地方
誌或華人拓荒史,更宜當作種族衝突史(華人和達雅克
人的慘烈戰役)或後殖民寓言讀(「婆羅洲合眾國」、
「被馬來蟒覬覦的雨蛙」)。小說故事時間從十九世紀
八十年代到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約有百年之久(可
以寫張氏版的《百年孤寂》了),敘述者(小說敘述
者、余鵬雉、祖父、亞妮妮)以及其記憶遊走於台北與
砂勞越、雨林與雨林邊陲之間,也流連於上述諸文類與
文類邊界之間。
小說中有個地方是敘述者傳述達雅克獵人在某頓晚餐時
細說狩獵經過,覺得他們「用詞累贅華麗,語法拖泥帶
水,即席演唱如何屠殺儒艮,用了二十多種比喻描述那
致命一擊」(第204頁)。其實,熟悉張貴興小說的讀者
都知道,用各種華麗詞藻,以多種比喻描述一個動作或
物象,正是作者自己的拿手好戲。這部小說中獸化、植
物化、語言化、病態化的修辭層出不窮,令人歎為觀
止。這些比喻修辭或令人會心一笑,或讓人覺得荒唐怪
誕(grotesque),例如,「人生如如廁……」。 《猴杯》
末章以愛情絮語終結,但余鵬雉與亞妮妮兩家或兩族的
世代情仇尚未了結。敘述者所鋪陳編織的敘事網絡,紋
案多采多姿,卻在末章嘎然收網。瀕臨絕種的陽獸總督
死後,余翱漢自知死期不遠,一邊跟腐食者大蜥蜴作
戰,一邊跟孫子余鵬雉從頭細說家族祕辛,以及他自己
的齷齪陰謀史。亞妮妮到來,揭曉的則是她族人陰謀的
真相,也讓余翱漢錯把她當麗妹……。余翱漢與亞妮妮
二人的言談交集並排,終於拼湊出之前各章所佈署的線
索源頭,而余鵬雉的問題也有了答案。不過,讀者至此
已不太在意這陰謀論或答案了。
相對於李永平的台北浮世繪,張貴興色彩鮮明、文字生
動的婆羅洲風情畫,可以說更貼近馬華本地讀者的經驗
與視野。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 評論:張錦忠200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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