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乡文学
16-4-2000
马华文坛的凉籍心态——闲话“文人”及其转型
●郎格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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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一语,实在太笼统。王安石早晨上朝议政,下午在家写诗词,上午
是丞相;下午是“文人”,到底该属政治家呢?还是该属“文人”?但是,
中国人在这节眼上,都一律以“文人”冠之。
洋人的词汇里,也有相似的“ Literate”,但英国人都把罗素归为哲学家,
决不通称他为“文人”。还有,“ Poet”和“ Writer”也不相混,诗人不
归入作家里面,因为他要打通全部词汇,才能够驾驭音韵,他的过程非常艰
辛,洋人也不会随便地把他们的诗人称为作家的。而我们这里,写白话诗
(分行写的散文)的小表哥小表妹,或大表哥大表妹,既称为“诗”人,又
叫做作家,最后,再以“文人”一语全线打通。
“文人”这个“文”字,似乎还有另一种来路,老孔曰:“文王既殁,文不
在兹乎?”古代文化,华夏人以人为主,苗、黎人则以鬼为主,以人为主的
叫“史官文化”,以鬼为主的叫“巫官文化”。孔子之前,殷人尚鬼,逢事
必卜,几乎大小便都要卜上一卦。周文王一反其道,以文为制,事事都有明
文规定,不得问神问鬼。以我们现在的讲法,周朝是尚人文的,但尚文与尚
鬼互有盛衰;孔子之世,大概又尚鬼了,所以他要恢复人文体制,而以文王
的继承者自许了。孔子死后,被某某皇帝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其贵则
贵在那个“文”字。皇朝时代,效忠的或有品行的臣子,都以“文”封之,
韩愈是文公,王安石是荆国文公,曾国藩是文正公,其尊荣与我国的“敦”
相似。那么,“文公”的文,和“文人”的文,究竟有无关涉?由于“文
公”们又都以文鸣世的,大概总可归为“同质而异名”罢。
孔孟专讲治人之道,而其治人却又是尊君的,这就被皇帝相中了、就尊儒
了、就开科取士了、就成为“朋党”了。皇帝们既托文人治天下,文人遂成
为四民之首。到底“文人”和皇帝谁托谁的福?应该说是各取所需。所以,
虽然所遇的十之八九是昏君,也照单收讫了。
四民之首至五民之末
在“文人”居四民之首时代,因文而尊,他的地位虽是丞相,但不叫他丞相
而通称他为“文人”,他倒是更高兴受落的,这就是“文人”一词叫得那么
笼统的原因了。
“文人”-开始就吃过山,为何又有“一为文人、便无足观”之论呢?盖
“文人”所恃者是科举制度,光绪皇帝尊洋务废科举,“文人”遂一落万
丈,末代皇帝宣统逊位,连“朋党”也没有了,“文人”也就有票无市,藏
身於“176条”,39股缩成1股,那里还会“足观”呢?
再下来,工业革命全球化,商人日进斗金,“文人”则“千字五元”。这时
候,说“文人”居四民之末,已经是给脸了,真正的情形是“商、工、农、
鸡”,“文人”排在“鸡”后,实为“五民之末”!我还听过一个刻薄鬼讲
了这样的话:“宁为鸡四,勿为文五”。
“文人”既已降至“鸡四文五”,为什么还有“文人下海”、“文人无行”
种种恶名?工转商、农转商、“鸡”转商,都没有人说废话,偏偏文转商就
有人出来说是“下海”,难道“文人”是活该穷死一世的?说到“无行”上
面,商人“驳仄”满天飞,差不多日日如此;“文人”在日常生活中,并没
有那么缺德,为何却没有“商人无行”的话呢?
“文人无行”这话,会引起社会公众广大的错觉,对“文人”实在是莫须有
的戕害。说到底,“文人”还是比较安常守命的一族,“无行”的说法不知
从何谈起。那么,为何未予澄清呢?大概“文人”觉得一切都已经输光,对
各种“原罪”也懒得理会了。
在输光之下,偶而翻翻故卷,又觉得没有输光。一部秦淮风月,董小苑、李
香君、柳如是、卞玉京……“秦淮八艳”皆入我“文人”怀中,既以肉交,
更以神交;她们都先选“文人”,嫁不着时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委身商贾。
“文人”上秦淮河,叫做“名士风流”,同时还被后人列入“千古佳话”;
商人上秦淮河,则名之“饱暖思淫、满身铜臭”,“文人”总算扳回一局。
在现实的残酷下,“文人”因而时时渴望“光复旧物”,重居四民之首,儒
冠儒服,再上秦淮……。
留得秦淮千古名
从前,托福於科举制度的士大夫集团,门禁甚密,乡间穷农由甲县迁居乙
县,经过几代人奋斗,才有一个子弟参加县考,但必定会被士绅和秀才们赶
出来,理由是你的家族在过去两三百年都无人应考,在本县属於“凉籍”,
所以不准你应试。不准你应试,就是不准你成为本县的读书人,回家永远做
你的农人去罢。这类农户,在前景无可展望之下,便形成了自卑心理,再由
自卑转为沉默。这种“凉籍”的心理,也充份反映於马华文坛中。马华文坛
诞生已80年,但“千字五元”的“酬庸”也冤魂似地紧随了80年。
5元虽已变为10元20元,那不过是货币贬值下的数字游戏。长期下来?“文
人”相见时都不提文事,只谈台湾选举中国动武之类,因为大家都已存有
“凉籍”的心理,彼此都很够敏感地避开“文人”的事。在四民之首时代,
个个都希望别人把他称为“文人”,如今,“文人”即凉籍,凉籍即“文
人”,大概谁都不喜欢被列为“文人”了。
过去30多年中,我们的文坛枪声卜卜,批左的批左,反右的反右,烧芭的烧
芭。诸山长老中若有谁出文不逊,对面山头立即万箭齐发,殊为壮观;但说
来说去,那无非是一部《肝火录》,和文学评论是扯不上关系的。“文人”
肝火过旺,可能也和“凉籍精神病”有关吧。
有的“文人”到台湾,“马转台”转型成功,立即回娘家表演了《马前泼
水》的一幕,让人看到了朱买臣那种心态。西汉朱买臣,临老喜获功名,做
了会稽太守,为了让他那嫌贫而去的前妻瞧瞧,一路吹吹打打,摆足了衣锦
还乡的身段,回到浙江嘉兴,把前妻羞辱了一番,出了怨气(即马前泼水的
故事)。吴梅村咏朱买臣诗:“是非难免三长史,富贵徒夸一妇人”,该转
型成功的“文人”,大概在马华文坛那部《肝火录》中与人有过节,一旦脱
了“凉籍”,也学朱买臣一样,回来找了个倒楣的长者,剃了他的头,也算
出了一口怨气了。
豪情销尽,烟雨楼空;谈“文人”暂谈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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