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国宝名学者 张寿平教授(缦庵师)访问记
    文: 拿督林源意(沙巴) 万里因缘 为了买一本韵书而认识张寿平教授, 可谓`万里因缘`. 该书因为在中国大 陆买不到, 所以才拜托台湾的朋友曾俊生先生与夫人谢鸿鸣女士. 鸿鸣是达克 罗(Dalcroze)音乐节奏研究学会会长. 于是俊生除了亲自出马, 还透过张寿平 教授一齐替我找寻, 不久我接到张寿平教授亲笔为我写了封信和诗稿. 张寿平 教授还特赠予他的著作: `九歌研究`, `离骚校译`, `安缦堂诗词`及中华诗学 会一九九七年冬季版诗刊等等. 从此, 我与张教授书信往来不辍, 时时向他讨 教. 吾之能略窥诗词之门径, 首先要感谢曾俊生先生和谢鸿鸣女士两位. 专程拜访 我大约二十年没有到过台湾, 过去到台湾主要是为了观光和旅游. 这次我 偕内子(佩珍)在今年四月六日自亚庇经汶莱至台湾, 是转程向张寿平教授拜师. 他不惜纡尊降贵, 先到饭店(酒店)来看望我们, 并带来五集`善文斋诗词课`予 我. 张教授长我十岁, 精神抖擞, 健硕魁梧, 畅叙什欢. 随后他带我们到刘兰 珠女士(谢鸿鸣母亲)府上, 并在龙都酒楼午餐, 由刘女士作东, 刘女士是张教 授高足. 即到即上课 餐后, 我们一齐上张教授的`善文斋诗词课`. 当天, 张教授所取教材为杨正翡同学所作`花情`, `堤上`三首绝句及拙作 `浣溪纱`, `浪掏沙.诗翁三比`及两阙`鹧鸪天`. 他讲得头头是道, 滔滔不绝, 内容丰富, 深入浅出, 引人入胜, 全神贯注, 余音缭绕, 得益匪浅! 张教授简介 张寿平教授, 号缦*, 一九二五年生, 江苏无锡人. 少年从万载龙木勋, 虞 山钱仲联二先生习词章, 一九四六年至台湾, 任国立政治大学文学院教授凡二十 年. 曾两度受聘赴西德, 先后任法兰克福大学, 慰慈堡大学客座教授. 一九六八 年自欧洲返台, 任私立中国文化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 退休后至香港, 迭任树 仁学院, 远东学院文史研究所教授. 在台湾创办中华文物学会, 并在香港创办香 港中国文物学会. 张教授现任中华学术院诗学研究所副所长兼秘书长. 著作等身 张教授著有`离骚教释`, `九歌研究`, `汉代乐府与乐府歌辞`, `西德的汉 学`, 中国历代钱币注释`, 印章藏珍`, `泰山金钢经集联注释`, `旧物新谈`, `红楼梦外集`, `安缦室诗词`, `齐白石篆刻自藏印海外遗珠`, `古玉器考述甲 乙稿`, `名表藏珍`等, 著作等身. 张教授的诗词, 清新自然, 意境高超, 几十年来, 无论悲欢离合, 都写入诗 卷. 以下两首诗是张教授的大作: (一) 残峰废叠怆心魂, 谁护当年白下门? 半壁江山仍故国, 几番风雨蚀春痕. 飞花怕缀新王谢, 悬月长窥处士村. 齐盼渔洋重著句, 陌头衷曲久难论. (二) 秋来无处不飞霜, 为问寒温过野搪. 此夜曲中愁远塞, 有人楼上拣空箱. 不贪升斗从陶令, 讵仗腰肢悦楚王? 眼底兴亡知未定, 瓢儿菜没大功坊. 这是公元一九四三年, 他从常州坐车到达南京时所作的诗, 他当时才十八岁. 张教授在公元一九四六年春天由上海来台湾, 年二十一岁. 他除了教书, 还从事 于`诗经`的研究. 他的`时经语译`在公元一九五五年脱稿, 由明伦出版社出版. 此外, 他又致力于`楚词`及其相关资料的研究. 自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六六年 之十年间, 他著成`离骚校释`, `九歌研究`, 以及`天问校注`三本巨著. 另外并 完成了汉乐府中楚调曲的研究, 后来经增而著成`汉代乐府与乐府歌辞`书. 他校释`离骚`是综汇群言之后用了分析与归纳的方法. 研究`九歌`用了`科 际整合`的新方法, 以之与民族学整合, 而有了新的发现与新的结论. 研究汉乐 府, 除了考订外, 还用了逻辑学的规则分别种类, 以求新的共识. 据张教授说: "学术研究是绝对理性的, 而作诗则是绝对感性的, 二者似乎 不容相混淆. 但是, 学术研究的结果可以成为诗的内容, 也就是理性的追求可使 感性有所执著. 所以, 二者虽绝然不同, 而仍可归于一致." 张教授又补充说: "他在这二十年间都孜孜于学术的研究, 较少时间作诗, 但是偶一作诗反见稳健. 而且, 他因治楚辞而对屈原了解更深切了, 于是作诗时 往往自比屈原, 自然就增添了骚人之致." 他自称其居室为`离忧客栈`, 并曾题 之以诗, 诗曰: 屈子离忧作楚辞, 沅湘终古月轮高, 只今无数南游客, 不绝蓬瀛 夜馆箫. 公元一九六四年秋, 张教授因`九歌研究`而被西德法兰克福大学东亚所的佳 劳夫教授(Professor Karow)重视, 因而同讯不辍. 翌年(一九六五)夏五月, 获 西德国际文教处(D.A.A.D.)之邀请, 作短期访问. 他在西德只三个月, 就访问了 西德十四所大学的有关中国学术的研究所, 而且还腾下最后一星期, 完成了一份 报告, 故使波昂国际文教处的官员对他的效率非常欣赏. 张教授在访问西德中部的慰慈堡大学(UNIV.WIIRZBURG)的汉学所时, 见到了 石泰宁教授(Prof. H. Stanininger)和一的助手粤人郭汝南先生. 石泰宁教授研 究道家思想, 曾译释有`关伊子`一书. 郭先生则爱好晚唐诗. 据张教授说, 他曾 和石教授谈法家, 兵家, 同本天道而主无情, 实是道家的支流; 又曾和郭先生谈 李义山诗对于宋诗的影响, 都获认同, 以致那回分别时相约通讯. 两年后(一九六 七年), 张教授就被慰慈堡大学聘为汉学研究所的客座教授, 而再到西德, 并正 式上堂讲学, 为期一年. 张教授又说, 这一年, 他远离在台湾的家人和相知, 没有了所有的负累和应 酬, 得以专心讲学和治学. 他开了两门课---中国文学论和中国学术思想史, 都 是每周四小时. 据张教授说, 所有闲暇, 除了学习德文, 就是在图书馆读书, 写作. 那里藏 著许多古文物的图书, 引起了他对中国古文物的兴趣. 张教授自西德返台后, 他把在西德的讲稿, 扎记, 及所作诗文辑成`西德汉 学及其他`一书, 付`广文`出版. 公元一九八三年冬间, 张教授到香港去, 葵亥岁暮, 他曾应杜维善的恳邀, 到了上海, 并顺道回乡探望久别的妹妹, 又到苏州拜访了在苏州大学讲座的老师 钱仲联教授. 钱教授是常熟人, 才华横溢, 曾以`梦笤盒诗`享誉海内, 其学识可 谓博古通今,以前曾注黄公度的`境卢诗`(非通今不能),也曾注沈增植的`海日楼 诗`(非博古不能), 是日大雪, 大学门口积雪二尺余, 举步艰难, 使张教授想`程 门立雪`的故事, 又想起黄晦闻`雪巷何时扫? 有无门外人?`的诗句而沾一绝句. 诗曰: 双靴伫望姑苏雪, 咫尺黉宫举步难. 忽悟我犹门外客, 千秋诗格在虞山. 之后, 张教授曾访问了马来西亚, 又回到香港, 先后应树仁学院, 能仁书院 及远东文史研究所之聘, 一住十年. 其间, 他曾数度往返中国大陆. 真知灼见 谈到作诗, 张教授引用了他老师龙沐勋勉励他对治学的话: `少年才情正茂, 自可以辅学; 中年后风华渐退, 便必须以学辅才.` 张教授接著说: "以作诗论, 才情只是能为诗人, 还须有学问才能成诗, 此其一. 成诗而见真性情, 即所谓人 才之笔, 不过脱俗而已; 必须以学问印证事物, 扣人心弦, 发人深思才是好诗, 此其二. 何况才有尽时, 若到`江郎才尽`时便无才可持. 不若学问的日积而愈深, 此其三. " 他的这番话令人心折. 我初结识张教授时, 曾作过好几首诗寄去台湾给张教授斟定. 以下是张教授 的评语及墨宝.(包括前二首即:`鹧鸪天`, `浪淘沙.诗翁三比`). 千秋文物入微吟 张教授除了读书, 教书, 治学, 吟诗以外, 也是一名珍藏家. 收藏有金石, 书画, 陶瓷, 邮币以及欧美名表. 著作之有关文物者, 有`缦*藏镜`, `中国历代 钱币题识`, 文革时期实寄封小集`, `齐白石篡刻自藏印还外遗珠`等. 这批巨著, 都有图有诗. 张教授说: "收藏文物, 能引你走入令一分世界. 假若你收藏着多种文物,那 么眼前就好像`九重天`, 各有琼楼玉宇任你逍遥, 各藏千灵百怪令你惊叹." 张教授又说: "文物不仅是文人雅士的玩物, 而当可解释为全人类文化的产 物. 文化随历史的演进, 有正面的和负面(即倒退)的发展. 质言之, 即正史难免 矛盾, 文化常见盛衰. 而这种现像, 也就显示於文物. 因此, 虽一物之微, 往往 能人发思古之幽情." 张教授最后又说: "他嗜之文物既深, 无论钱币, 铜镜, 印章等等, 都能挟 他神游故国, 上下千秋." `一种闲情关故国, 千秋文物入微吟.` 正是缦庵师张教授最好的写照. 问诗记 以下是我向张寿平教授问诗的记录: 我问张教授: "常写什么诗?" 张教授答: "写我喜欢的诗." 我再问张教授: "您喜欢什么诗?" 张教授答: "若以花喻: 寒爱梅花, 暑喜 荷花, 风中看杨花, 雨中怜梨花, 洛阳赏牡丹, 杨州问琼花. 至於诗, 我爱曹植 的高华, 陶潜的自然, 谢眺的绮丽, 王维的空灵, 李白的姿纵, 杜甫的气象, 李 贺的凄艳, 孟郊的刻意, 李商隐的缠绵, 苏东波的旷达, 黄山谷的奇崛, 陈厚山 的醇厚, 陆放翁的磊落, 王渔洋的神韵. 此外, 爱龚定庵的才华, 黄仲则的深情 及近人陈散原的孤抱, 黄晦贤的清愁." 我又问: "谁的诗最好?" 张教授答: "仍以花喻: 风中, 杨花好; 雨中, 梨 花好; 洛阳, 牡丹好; 孤山, 梅花好. 至於诗, 对酒, 李白好; 伤乱, 杜甫好; 闲情, 伤隐好; 从军, 放翁好......" 我接着又问: "教授的诗像谁?" 张教授答: "我少年时, 将诗寄诸前辈请教, 陈南士先生来信说: `拜读一过, 屡为情节, 大抵得力於黄仲则, 龚定奄, 苏子 谷(曼殊)者至多. (海山曲)似长吉. (和荆公古诗六首), 多作东野(孟蕉)语.七 绝似放翁者, 亦复不少` 後来, 我涉世较深, 忧伤时学陈散原, 居闲则学黄晦闻, 自觉仿佛似之. 此外, 因(红楼梦)而作的各诗, 或像曹雪芹; 所填之词则或像纳 兰性德. 又因收藏文物而有题钱币, 铜镜, 印章等诗, 此等是古人之所无, 不敢 说像谁." 我又问: "古今有诗派, 如江西派, 闽派, 如性灵派, 格调派等, 敢问先生 属於什么派?" 张教授答: "我不属任何一派, 且不主张属於何派. 诗所表现於外的词藻,声 律, 风格, 常随需要而变化; 而其含蓄於内者, 是诗人的思想, 感情, 操守, 要 需日夜培养, 使之契合自然, 而以天地为心. 所以, 但就其外在而言之, 固可有 派别之分; 若就其内在者而言, 只有自我和自我所归属的天地. 高天地厚, 其道 千秋, 岂一派所能囿?" 我不再问, 告张教授: "我已知道先生的诗了." 张教授反问我: "本人之诗 如何?" 我说: "先生好的诗, 不学一家, 而胜过诸家; 不属一派, 而兼容诸派, 以天地为心, 自将超乎物外." 张教授点头三, 摇头三, 笑说: "不学一家是, 胜过诸家非. 拙作(海山曲), 不能胜长吉; 拙作(和荆公古诗六首)多东野语而不能胜东野. 再者, 不属一派是, 兼容各派非. 所谓诗派者, 谓诗之系统与流别也. 我不属一派, 则我是我而派是 派. 我是独立於诸派之外者, 超乎物外非. 我之所愿, 是持我本於天地之心, 入 於世间, 为世间的诗人, 与世人共休戚而成世间之诗. 世人仍多难, 需我辈与风 雅而慰群怨, 化末俗而歌升平, 缦*何人? 岂敢作超乎物外之想?" 我听完了缦*师这番话, 受益匪浅, 敬谢不尽! 可谓聆公一席肺腑语, 胜我 平生萤雪功, 於是欣然向张教授说: "我终于略知先生写什么诗, 以及先生的(诗 人之心)了. 过去, 我自以为知诗, 而实无所知, 哪能知先生的诗? 那能知诗人 之心?" 片刻後, 我又问: "想世间, 能知先生者一定不多, 先生有寂寞之感乎?" 张教授答: "请听我再以花喻, 尽管世间有洛阳的牡丹, 扬州的琼花, 然而 反顾自身, 却只是从幽谷移来寒士案头的一棵兰花. 牡丹的富贵, 琼花的艳冶, 会有许多人围绕, 固是一种风光; 兰花已惯耐幽谷的孤独, 如今安坐案头, 得一 寒士相对已感满足, 那有寂寞之感? 说到我, 我曾作(述怀诗), 其中一联是: `几度诗成逢青眼, 不曾野花化骚魂,` 这便是我的写照. 世间尚有知我诗爱我诗 者, 我和寂寞之有? 更何况, 前有古人, 後有来者, 诗人是不会寂寞的." 後来台湾一位学者告诉我, 原来张教授是中华民国的国宝, 以下略表是位学 者所述, 令我大开眼界, 知缦庵师之所由来: ------------------------------------------------------------- 上古 汉 唐 宋 ------------------------------------------------------------- 诗经 韩愈 孟郊 贾岛----------- 楚辞 西汉乐府诗---六朝诗---杜甫---李商隐---黄庭坚(山谷) 曹植 李白---白居易 -------------------------------------------------------------- 南宋 元明 清 -------------------------------------------------------------- 江西诗派 诗衰 牡青 (诗兴复兴) 陈师道 ---陈兴义--- 钱谦益----(乾嘉同光诗人) 易顺鼎 吴伟业-----樊增礼 王国运 王士棋-----仲则 黄景仁 --------------------------------------------------------------- 民国 --------------------------------------------------------------- (散原) 陈立三------黄节(石远) 陈 衍-----------------能榆生, 吕贞白----- 郑孝胥-------- 刚甫 缦庵师张寿平教授 曾习经 沈曾植 钱仲联------------------------ 黄尊宪-------- --------------------------------------------------------------- 後记 我此次专程前往台湾拜师学习诗词, 犹如古人身入深山, 拜师求道, 我真心 诚挚的! `坐井观天, 曰天小者, 非天小也!` 学问浩瀚如汪洋大海, 没有一个人 穷毕生之力能学到齐全. `学无止境, 唯勤是岸`. 当我涉足诗词之时, 初以为已 窥见全貌, 後来渐入佳境, 从山谷爬到山颠後, 才看到自己之渺小, 有如苍海之 一粟. 尤其是此次前往台湾见到高人後, 便相形见拙! 但深感不虚此行, 满载而 归, 庆获大丰收. 同时更荣幸的, 是求得良师真人的指导, 获益匪浅, 难能可贵, 我为此行题 诗如下: 此去锦帆张, 才知真望洋. 吾师诗义授, 尽是好词章. (刊於沙巴华侨日报 7-5-2000) 图片一 张寿平教授(左)与林源意. 图片二 词: 林远意, 书法: 张寿平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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