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常伟文学作品集
母亲
蔡常伟
凝住悲欢岁月
让感情狂奔
任热泪流泻
最近母亲频来入梦,一如生时,醒后甚感怅然。也许母亲节近,在阵阵庆祝
声中,一片喧腾,牵引起对母亲更深的思念。
母亲出生在清末中国南方的一个世家,外祖父是一位由众人推举而受尊敬的
乡长,拥有一间小型面巾织染厂,在那个民生困苦,百业未兴的时代,也可
算得天独厚了。母亲十九岁归嫁,时父亲刚从潮州金山中学毕业归来。她选
中父亲,也许是缘份,也许那时我父亲被认为饱学之士吧。在那个时代,家
乡没有小学,只有简陋的私塾,附设在宗祠里,学生也狗猫三两。能上中
学,比清代秀才还荣耀。据说我大舅到县城去念四年制小学,回乡后,还演
了两晚酬神戏呢。
双亲约于一九二五年南渡,我们弟妹四人均在吉打出生。父亲初以印务为
业,生意尚可。“九一八”事变,激于义愤,父亲印刷抗日传单,免费送赠
当地侨胞。这事传到日本领事耳里,向当时殖民地政府施压,便把店都封
了。那好像发生在我六岁时的事。从此我们一家东西流徙,步上坎坷之路。
以后移居槟城,改换招牌,另开印务局于大街(即今日繁盛的槟榔律)。据
记忆,当时也正受世界经济大萧条潮流所冲击,百业凋零,十室九空,我家
的生意也撑不下去。一九三七年,即抗战前夕,母亲先带着我们年幼的一
群,返回中国的故乡河婆,同年七月“泸沟桥事件”发生,全国便卷入轰轰
烈烈的卫国救亡战争中,汕头沿海一带相继沦陷,和留在南洋的父亲也断了
音讯。
返乡时,据知还带有二百多大洋(银圆),如买些田地,出租纳谷,加上
3-4 亩的祖地,本可温饱。但她心肠太软,不及一年,便散尽所有,我们一
家便从此步上饥馑之路,至穷到不得不以木薯叶糊口的困境。初返乡时,乡
中长老即来游说,要母亲为我们三兄弟买置灵位牌,放在宗祠里,每名廿五
大洋。据说可荫己荫后,又可充实公尝(即公家资产),一举两得。母亲向
不迷信,但又拗不过他们,平白交出七十五大洋血汗钱。为了此事,母亲哭
了好几晚,问她便推说身体不适,轻轻的把这件事遮了过去。不及数月,外
婆家邻村有一富户遭人绑架撕票,其子认为系同村房亲所干,于农历年除
夕,连杀数人。外祖父身为乡长,当加插手调解,富户入禀衙门,指乡长偏
袒对方,有串贼作案之嫌,遂身陷囹圄。时外公家的面巾厂已倒闭,家道中
落。母亲救父心切,便拨出一百大洋作为营救费用。那时外祖父已七十五
岁,身子本弱,在狱中又备受折磨,出狱后不久也告谢世,母亲又拨款帮补
丧费,致所剩无几。真是祸不单行,不久满姨丈因急病逝世,一家嗷嗷,家
母又慨伸同情之手。至此我们已变成过江泥人,进入自身难保的境地了。上
述这些调用钱银的事,母亲从不提起,当然我也一无所知。前年底,我到中
国珠海探访满姨妈,她才说出真相。说母亲是位难得的好人,她还记得母亲
把最后仅存的几个大洋给了她。一边说一边激动得老泪纵横,我当时也像一
个大孩子,呜呜咽咽的陪泣不止。家母舍己为人,默默付出爱心,又不称功
讨劳,在平凡中表现出伟大,这不是一般常人可及的。至于灵位牌的事,我
却印像极深。试想要一个小孩子和去世的祖先们“排排坐”,同学们又时加
耻笑,当然不是味道。当时弟弟们嚷着要把灵位牌丢掉,有否照做,却记不
起了。
约返乡二年后,我家已近断炊,母亲只好“牝鸡司晨”,下田干活去了。在
烈日下学种薯种菜,把白嫩的皮肤晒得焦黑。她本来衰弱,原不事劳动,不
几天便病倒了,入晚咳嗽连连,难以入睡。记得有一晚,我突在噩梦中惊
醒,屋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几声凄厉的犬吠,破空而来,应和着母亲
因工作过累发出的呻吟声,汇奏成一曲令人颤栗的悲凉,漫进我的脆弱的心
扉。那份感受,就像一把利剑,在我胸口刻划一道永恒的伤痛。任由时光老
去,还是记忆犹新。
有一次刚好放暑假。我自告奋勇帮劳动去。那时,我好像十二、三岁吧,面
黄肌瘦,个子又小,是有名的“三寸钉”,一枝扁担和两个空木桶,本来已
有十来斤重量,又加上几十斤的粪肥,赤着脚丫,要在锋利如刃的沙砾小径
上行走,真是举步维难。况烈日烧灼,肌肤欲裂,如在炼狱。入晚躺在晒谷
场上纳凉,全身如废,双肩浮肿淤黑,以手触摸,痛澈心肺,也发觉手上沾
有粘粘的血水,小小年纪,便有生不如死之感。诗云:“谁知盘中餐,粒粒
皆辛苦”。我认为把第二句改为“口口皆血泪”,才是那时最确切的写照。
家母幸好从南洋带回一架缝衣车,于农闲和晚间,为村人裁制衣裳或缝缝补
补,赚取蝇头小利。母亲就在这种恶劣环境下,含辛茹苦,把我们抚养成
人。
在记忆里,那时我家多以稀薄的蕃薯粥渡日,何止三月不知肉味。但也曾饲
养过一二只母鸡,捡食地上残余,都骨瘦如柴,每只每月只能生4-5 个乒乓
球大小的蛋。我们舍不得食用,多用来换盐、换油(煤油)。有时弟弟们吵
得紧,母亲只好拿一只打散,加些水和茨粉,煎成薄薄一片,切为四份。小
弟出马有功,左挑右选的取去他认为最大的一块,我们也皆大欢喜。这道菜
式,虽然迷得很,倒是难得的绝色佳肴呀,故在啜啜声中,把向来望而生
畏的蕃薯粥,片刻便配得一干二净。今回想起来,除可笑外,也感到无比难
过。为什么我们当时那么傻?为什么不叫多加一撮茨粉,而把蛋煎得更大片
一些,好把它分为五份,而留一份给母亲?写到这里,我又热泪盈眶了。
母亲认不了几个字,但贤慧出名。在我记忆中,她不曾打骂过我们。好像是
我十岁左右的故事吧,冬假无聊,外面又冷,我们都窝在土房里,妹妹爱
美,玩弄着骨梳,把几根稚黄的头发,梳呀梳呀,突然把骨梳折断了,我大
骂妹妹一顿,她也哇哇的哭了起来,母亲知道了,淡淡的说:“骨梳久了,
当然不耐用,你做哥哥的态度也不对呀。”当时我羞得钻进被窝躲起来。
母亲一九三七年北返后不久,年迈的祖母瘫痪,住在伯母属下较为宽大的石
屋里。为了方便照顾,我们全家也搬进石屋去。次年伯母也从南洋回到家
乡,我们便搬回老家去了。以后邻居告诉母亲:“你伯母在外面说你偷她的
布料,为什么不去讨个公道?”母亲淡淡的回答说:“我嫁妆不少,衣料不
缺,我没偷,由她说去”。及后我曾和堂弟(伯母之子)负笈韶关,离家千
里。他中途辍学,急需盘缠,时恰巧家父有寄钱来,便向我借取一笔可观的
款子,答应回乡后会交给家母做家用。但他一反诺言,不予理会,母亲也不
追讨,便不了了之。
大约是在一九三九年,这是抗战的第三年,家父满腔热血,从新加坡与友人
结伴北返,途经马来亚、泰国、缅甸、入云南,跋涉年余,才回到河南前
线,投入宗亲英元将军部下,从事抗日工作,对家庭恢复接济,但亦时断时
续。也许客旅寂寞,偷偷养起情妇来,及后母亲知道了,除独自暗中饮泣
外,从不向人诉苦。有一天在饭桌前谈起父亲,因他久不来信,我无意中说
了一句:“不知爬到那里去了”。母亲听了,梨花带雨:“你是儿子,不可
这样辱骂父亲”。当时我真无地可容。今天想起,还是愧疚不已。
据记忆,母亲从不和人吵架,也不曾跟父亲拌嘴。真是模范夫妻,恩爱一
生。和内人相处几十年,或各有心病,也不曾对内人大声吆喝一句。
小时候在家乡,夏天晴朗的夜晚,村前一座公家的宽广的灰土晒谷场,是我
们的最爱。太阳还未西下,弟弟们早抱一张旧席子,放在认为最好的位置,
这便是我们一家入晚消闲的小天地了。当金乌西堕,噪鸦还巢之际,场上已
来了许多蹦蹦跳跳的邻家孩子们,弟妹们也参加了他们的行列,有的玩“老
鹰捉小鸡”,有的玩“跳粪井”,一片喧哗。我生性孤僻,好幻想,常静静
一人躺在席上,以掌为枕,或观赏当空明月,皎皎天河,或在璀灿迷人的夜
空中找寻织女牛郎。一线直泻的殒星,几点飘忽的流萤,都会把我引进童话
中的神仙境界。母亲收拾好厨具,有时也会放下车衣工作,提了一张竹制的
小凳子,另一手执著圆形的葵扇子,缓慢的向我们走来。她轻轻的坐在我旁
边,卷起裤管,一面扇着凉,一面为我驱赶蚊子,静静一言不发。有时弟妹
在身边,她也会讲一些“傻女婿”的故事,逗得我们发笑。这相信是我和母
亲最亲近的日子了。这种农村的纯美世界,随着成长的岁月已消逝得无踪无
影,偶或在梦境中才能找回这童年的欢欣。
母亲勤俭一生,是典型的东方女性。我经商多年,虽不如理想,倒也小有成
就,但她从不因宽裕而改变生活习惯,她烟酒不沾,更与赌绝缘,除在七十
一寿辰为她设宴庆祝外,平时从不肯做生日。她会把一张旧报纸摺好,把地
上的一小条麻绳或一枚小钉拾起,收藏备用。过去家里没有冰箱,逢年过
节,菜肴较多,她从舍不得丢弃,如此炒呀炒呀,餐复餐的吃下去。到了最
后如所存不多,索性来个大会串,把什肴倒在一块,内人和孩子们把这道特
有的风味叫做“海陆空”(鱼属海,猪属陆、鸡是鸟类,当然属“空”了)。
这道奇菜,又焦又黑,味道怪怪,看了也令人反胃,双亲却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也不敢吭声,硬起头皮,不稍咀嚼,便强咽下去。
母亲乐善好施,即使本身在穷困不堪的时候,也一样发挥爱心,对战时如潮
如浪的乞丐群,她还是施薯送米,或多或少,但从不把门关上。双亲于一九
五四年再度南来,六十二年家乡饥荒,那时我正经营入口中国产品,来源中
断,本身难保,但她拿出私蓄,又劝我为乡人奔走,募集油粮,遣专人送
返。以后乡人来信,咸赞家母美德,及至晚年,她还大包小包的漏夜一针一
线为亲人包缝包裹,隔天又步履蹒跚的到邮政局去投递,佝偻的身影,令人
看了心酸。
母亲出生于封建时代,是一位软弱的女性,又未受正规教育,但从不迷信,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在生时,年节随俗拜祖或向丧家致敬外,从不入庙
拈香,求神问卜。她常说:“应靠自己,不赖神佛”。“问心无愧,不必求
神宽赦”。这种思想在今日的社会来看,还是蛮新潮的呢。
母亲身材适中,貌属中姿,老来发胖,临终前入院,面孔浮肿,神志呆滞。
逝世时虽届八十高龄,却收缩得像青春年少,一如四十贵妇,口含笑意,态
度慈祥,这是我有生以来发觉母亲最美的一次。但那是属于一股难言的凄
美,带着死亡的喜悦,这也许是她解脱了尘世的烦嚣,返璞归真,还她本来
面目罢。她这次真的忍心地走了,撇下她心爱的儿孙,远远离我们而去。
据说有人衔银匙出世,荣华富贵,幸福一生。我却说母亲是衔熊胆出生,苦
中带甘。在第二次南来几十年里,衣吃不缺,共享天伦之乐,也北返多次,
畅游锦绣河山。逝世时丧礼也风光,墓地宽广高爽,墓上安置着六只特由大
陆运来的青石狮子,耽耽的雄视着湛蓝的远山,墓门是家父亲自构思缮写的
嵌金刻石对联,在阳光下闪闪生辉,气派不凡。只可惜她生前饮食无节制,
晚年患上“高糖”“高压”症,行动不便,临终前又误信庸区,以艾火灸
治,致臂部生疮,溃烂恶化。她早离人世,我应负部份责任。一般讣文上说
“罪孽深重,祸及家慈”,这只是公式行文,但对我来说,却是事实昭彰
了。我大姨今年已九十有余,尚康健得会坐自行车的顺风车(即挂尾座位),
如好好照顾家母的卫生,相信她今日还健在呢。
有人说父爱像曲曲屏山,在他身边有安全感;母爱是风平浪静的海湾,在她
怀里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祥;深蓄的内涵是母亲的慈爱的和容忍,想把子女
们孕育成颗颗明珠。我却说母亲像一粒平凡的沙子,没有钻石耀眼的光华,
但千千万万的母亲,为子女们铺平一道松软的路,任由烈日蒸熏,风打雨
蚀,默默承受子女们践踏下来沉重的脚印,指引子女走往遥远的前路。
母亲已逝世十三年,墓木早拱,至今始行执笔追思,未免“姗姗来迟”,但
总算了结一件心事,就此停笔来结束这篇短文,但永远结束不了对慈母的感
恩和怀念。而她那超脱的纯洁如玉的精神,是我们子孙永远的榜样。
94年5月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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