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独深邃的浪漫象徵-杨牧的诗与散文 ⊙陈芳明 ----------------------------------------  迷恋过希腊文化的荣光,倾慕过英国的惟美 传统,向往过爱尔兰历史的生与死,钻研过晚 明的斜阳美学,杨牧的文学生涯诚然有过多重 的转折,唯潜藏在他生命里的浪漫主义精神, 则始终如一。从早期《水之湄》启航,到近期 《时光命题》的生命探索,杨牧彷佛经历了一 场广漠浩瀚的飘泊。或竟如他自己承认的,这 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漫长旅途。但是,细察 每一时期的作品,都可发现其灵魂深处都存在 着终极关怀与理想彼岸,他抗拒所有的人为伤 害与权力干涉,追求的是博大无私的情感世界 ,以 及奋进不懈的生命情调。  同时从事散文与诗的艺术之双重经营,使杨 牧的创作格局,就像余光中那样,显得特别磅 ◆而多姿。余光中侧重斤斧雕凿,杨牧则诉诸 行云流水。当他早年使用叶珊笔名时,就已经 朝向生命中的一个大象徵去追逐、去经营。这 个大象徵容纳了时间的流动跌宕,情爱的起伏 兴衰,生命的美丑荣枯。当他介入世俗时,就 全心投注于世间亲情与爱情的描摹。当他锁进 自我的孤独世界时,他便刻意酿造时间与生命 的抽象隐喻,进行形而上的心灵探险。  因此,要认识杨牧的文学思维,大约可以循 两条轨迹去辨识。也就是从介入与超越两种取 向,来观察他在散文与诗方面的营造。他的散 文可以分成两组类型(如果不致过于机械)来 探讨。入世取向的作品,如早期的《叶珊散文 集》、中期的《搜索者》、《飞过火山》,近 期的《亭午之鹰》,以及他自称的「奇莱书三 部曲》:《山风海雨》、《方向 归零》与《昔我往矣》。 偏向于抽象思维的散文 ,包括《年轮》、《疑神》、《星图》等等。 这些作品集中于追寻内心世界的冥想,以及对 于生死的疑惑与 领悟之反覆摸索。然而,这两种 不同发展方向的散文,并不全然可以截然分割 。现实的指涉与心灵的监照,是杨牧文学思维 的两组面向。在他的创作历程上,这双轨的发 展颇有辩证的意味,相克相生,互为表里。  他的早期散文,呈露纤细敏锐的情感。似乎 人间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引起无尽的感动。然而 ,他不执著于表象的描述,而是在庸俗的现实 中发现深刻的意义。收在《叶珊散文集》的〈 给济慈的十二信〉一辑,便是在生活经验里体 会人生真与美的存在。年少时期就有如此透视 的能力,过早地预告了一位青年作家的成熟。 真与美的憧憬,在早年时期大约是属于爱情的 追求。但是, 他并不停止在情绪宣泄的层面。他 已经学习到如何自我过滤、自我沈淀,使灵魂 的悸动化为一种生命的升华。  确立了真与美绝非稍纵即逝的感动,而是持 久牢固的信仰,青年叶珊与中年杨牧开始进行 无尽止的对话。最为清楚的证据,便是他在一 九九三年出版《疑神》一书。这部作品,既非 单篇散文的收集,也非吉光片羽的札记。阅读 《疑神》时,必须视之为一个整体。他绵密地 展开了对「神」这个符号的探测。神是一种超 乎渺小人类的存在,同时也是一种谦卑生命的 反射。既超越又世俗。神是虚妄,也是希望。 神是空洞、也是力量。如何使文学 充满希望与力量,端赖创作者如何看待不知名 的神只。然而,《疑神》辗转探索的则是生命 的真与美,而非庸俗的庙宇与教堂。对照他早 年对真与美的感受,近期的杨牧显然已可以在 万事万物中提炼艺术的意义,而不只是狭义的 爱情而已。  他说:「文学和艺术所赖以无限扩充其真与 美的那巨大、不平凡的力,我称它为诗。」他 以诗取代神的地位,便可见其艺术追求的企图 。杨牧散文、编嗜与他的灵魂对话。对话,便 是一种辩证的形式。自传体的散文三部曲《山 风海雨》、《方向归零》与《昔我往矣》,表 面上好像是文学回忆录,其实是透过对话的方 式,追索早年的 神秘的记忆。他的自传绝对不是 为了恢复年少时期的记忆,而是藉在故乡时期 的成长经验,观照生命中欢愉忧愁,重新为他 长期所关切的真与美重新定义诠释。三部曲的 格局,早已超越坊间的回忆录的范畴。虚构与 事实交织交融,全篇读来,犹如虚拟实境。欲 窥探杨牧美学的形成过程,自传体的三部曲是 最好的切入途径。  杨牧的双轨思维,也同样可以印证在他诗艺 上的投注。一九九五年出版《杨牧诗集》第二 册时,他在〈自序〉里说:「我绝不怀疑诗在 那种无畏、亢奋的生命情调所能提供的见证, 乃是一种完整、自成体系的动力,循环回转, 绵绵不断,并且指向无穷。」于他而言,诗之 所以能够取代神的位置,原因就在于此。如果 仔细观察杨牧的艺术营造,就可轻易发现 他偏爱做 为一个诗人远胜过散文家。诗这种文体的位阶 ,显然是置于散文之上。阅读他的散文,可以 与作者偕 游,分享他的想像与奥秘。但是,读他的诗, 彷佛经历一种冒险。虽然杨牧不是像超现实主 义者那样酷嗜自动语言的表现,他的诗作是属 于飞跃的意象演出。诗行之间,往往需要读者 亲自参与。在联想切断的地方,在思维悬宕的 地方,有赖读者使用想像的虚线或辅助线予 以衔接。初读者,直觉上会告诉自己这种诗很 不好玩。然而,一旦领悟到如何参与之后,杨 牧的诗往往带来一种无上的愉悦。  在战后的台湾新诗传统中,杨牧是为抒情诗 奠定基调的开创者之一。就像他的散文那样, 早年的诗集《水之湄》、《花季》与《灯船》 ,大致没有偏离对爱情的颂赞,对时间的喟叹 。成长的忧愁,往往在诗中以情绪流动的方式 表现出来。抒情,并非只是情绪的宣泄,而 勿宁是对人间的各种情爱给予定义、命名、诠 释。杨牧在这方面所下的功夫,至深且钜。《 灯船》是他新诗创作的关键转折。因为,他写 这部诗集时,已开始海外流亡放逐的岁月,生 活的历练,以及生命的体会,使他对情感锻练 有了更为纵深的践履。他渐渐摆脱具象的羁绊 ,而能够藉用抽象的联想驰骋于诗行之间。一 九七四至一九八五完成了《北斗行》、《禁忌 的游戏》、《海岸七叠》、《有人》等四册诗 集。  如果把诗集《有人》,与后来的散文集《疑 神》相互对照,当可发现杨牧对人的关切,远 甚对神的质问。极高明而道中庸,是他中年以 后诗创作的重要性格。在入世与出世之间,他 已经能够掌握其中的分际。特别是〈有人问我 公理和正义的问题〉─诗的诞生, 他以抒情的语气,表达对世俗政治的态度。这 首诗,颇有叶慈的风格,然而又不尽然。他刻 意疏离激情,层层剖析自己的思考,并且对残 酷现实中的争执与辩论寄以最大的同情: 我看到泪水的印子扩大如乾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鱼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许枯骨的白刺,我彷佛也 看到血在他成长的知识判断里 溅开,像炮火中从困顿的孤堡 放出的军鸽,系着疲乏顽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冲开窒息的硝烟  杨牧写出了知识青年为政局所困的迷惑。所 谓公理与正义的问题,其实是在绝望的生命中 找到希望。他不正面提供确切的答案,但通过 循环的自我诘问,当可获得启悟。杨牧完成此 诗时,他的抒情其实已迈入另一精进的境界。 就像他在诗集的〈后记〉说:「我对于诗的抒 情功能,即使抒的是小我之情,因其心思极小 而映现宇宙之大何尝不可于精微中把握理解, 对于这些,我绝不怀疑。」生命的哲理,能够 如此抒情演出,显然已为新诗开辟了更为深远 的格局。  以无政府主义者自居的杨牧,绝对不是虚无 主义者。之所以能够说得这么肯定,乃在于他 的作品里充满了坚定的理想与信念。长年自我 放逐于异域,使他在台湾的社会发展过程中形 同缺席。台湾文学经历过新诗论战、乡土文学 论战、统独论战,杨牧从未参与过。在一般人 眼中,他似乎对世俗的台湾表现得极其淡漠。  然而不然,在他魂魄深处,对于故土的眷恋恐 怕比在历史现场的许多本土人士还来得深刻。 如果把故乡的影像从杨牧诗中抽离,则他的「 有人」与「疑神」的立场就失却依据。他不是 逃避者,而是孤独者。台湾社会中的伤痛与损 害,杨牧可能从未使用愤怒的口号表达他的心 情。不过,他默默把他的所感所见,化为诗篇 ,锻铸为升华的艺术。这种实践,不同于呐 喊与口号,而已经为台湾保留了更为深层的感 觉。  浪漫主义的精神,往往被误解为滥情或伤感 ,杨牧的诗与散文,再三为浪漫主义重新定义 。无论他早期所憧憬的济慈,或近期所景仰的 叶慈,他们的诗风对杨牧都 颇有启发。不过,受 到台湾人文传统的影响,杨牧的浪漫精神绝对 是属于本土的。浪漫,是一种高度的想像,一 种理想的追逐。进入他的浪漫世界,当可分享 真与美的情爱,而更重要的,可以体会生命的 忧郁与果敢。他的心灵探险是那样孤独而深邃 ,正因为如此,许多希望、升华与救赎,也随 着探险的历程而次第浮现。 回人生采访│本区首页 【中时电子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