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时电子报│ ------------------------------------------------------------------ 失落的指环─为车臣而作 ⊙杨牧 ------------------------------------------------------------------ 家书:连日下雨,从街□的沈郁情调到中南部山区的土石流,构成全部的, 冬之真实。想起二月中旬的纽约,空气中也有一种真实,但感觉上比较偏向 清澈,无隐晦的冷冽。走在大马路边,或在校园,知道换一个环境,有足够 的空间与时间去想些别的事,终究是极好的。即使甚么都不想,就这样走 着,也是极好,残雪快速融化着,水渍扩散着。 但我的确不停在想。那几天早上起来就到街口买报,追踪一件新闻。二月中 旬,俄罗斯军队在持续四个多月的猛烈攻击之后,急于对全世界宣布他们已 经拿下了车臣首府果罗兹尼。 《纽约时报》显然对俄军所说并不相信,但莫斯科军部和围城前进指挥所严 格控制新闻,《时报》用字危殆戒慎,读起来像读味吉尔的史诗,既悲壮, 又虚无。到二月中旬,果罗兹尼已经被俄军轰炸得翻了一层皮,建筑物、道 路、桥梁、通讯设施、水电、燃煤,无不彻底摧残,毁坏殆尽。一个平时熙 往攘来,拥有三十余万人口的城市,估计只剩余不到三千名负责殿后的独立 车臣反抗军,另外就是那些一开始就躲藏在地下,长久不见天日的普通市 民,数目不详。留在倾覆颓圮的垣壁间的独立战士以游击方式对进城的俄军 进行冷枪狙杀,极有斩获,同时待命撤退去南方近高加索山的峡谷地带集 结,希望开春后反攻回来,将俄军驱离,像三年前一样。只是那年的战争并 不像这一次残酷,果罗兹尼也不曾被瘫痪到这个程度,变成一座完完全全的 废墟。 而就在二月中旬某一天,几个原已逃离果罗兹尼的车臣妇女,为了什么原因 竟相约潜返毁灭的孤城,不幸在街头遭数名俄军撞见,开枪射击,纷纷倒在 雪泥地上。其中一年轻女子名海蒂者实际并未受伤,但佯装死亡躺着。俄国 兵士随即洗劫妇女身上细软,其中一人趋近佯死者,看她手上戴着一枚指 环,强力卸之不能下,正打算抽刀断其指以截取之一刹那,指环竟脱滑而 出,乃与同伍兵士弃她与诸妇尸首于瓦砾沙发床堆中,尝试举火焚烧,但天 霾物潮,火苗随点随灭,遂仓皇转移他去。女子因侥幸逃过一劫,以生死原 委□告途中遭遇之路人,传遍全世界。 车臣位在里海和黑海之间内陆,高加索山之北,面积约台湾二倍,据说地下 储有石油与天然气。原属苏联成员一部份,史达林时代曾将车臣人民集体迫 迁西伯利亚,赫鲁雪夫当政始令返籍。苏联解体,车臣亦要求脱离俄罗斯独 立。十九世纪俄国人道主义者,小说家托尔斯泰年少时曾从戎戍边于车臣一 带。又,旧中国涉外历史有「车臣汗」,传为铁木真发迹地,在蒙古与满洲 之间,和现代车臣国没有关系。一说张骞通西域,曾到车臣,惟《汉书》无 记载,不可信。 天雨路滑,出入小心。 直对这罅隙,微光反射的街口 我认得清楚--开放的空间 种植一排无花果和寺院窗下的 红蔷薇,我狙击的准星对准 他们无处闪避每当走到我童年 候车树下进入我的射程,残暴的 蓓蕾迎声开放,随即向南 疾行四条巷子登楼就位新据点 靠窗坐下,将枪枝搁置盆花 陶瓮之间,有时天空飘着冷雨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我总想到你 但散兵踱过我毫不迟疑扣扳机 或是雪花--想你必然已经 到达边境的山区了,我快跑转换 警戒,挤进我们那桥的结构里 如预定计画向广场接近 逊札河水面无时不泛着寒气 远处传来地雷爆破声,太阳藏在 乌云后面,羊乳酪凝重的天 我们将悉数撤离,下雪前 目标右前方高地倾斜的缺口 敌人背对着水光如靶牌通过 我的手指发麻,河水眼看就要 结冰,秋天的讯息东流入海心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已经越过 层层叠叠的丘陵,在断续地雷声中 到达了阿尔坎喀喇,天黑以前 发完这一枪我上山去会她 一只黑鸟停在桥头哑哑大叫,断定 敌人正自城市侧面移动,即将 进入我的射击范围,这战争 炮火连续四月没有一天停过 或许他们还在浮艇上增援渡河 从南北两方向朝密努突卡广场 收紧,我是坚持桥头岗哨 独立战争的勇士一等狙击手 这和那一年几乎完全一样,背负 弹药紧跟着大家突围密努突卡 广场上春花灿烂,看敌人高处 悬挂征服者的旗,骄傲,颟顸 完全一样,流动的警戒线闪灿 如鬼火,埋伏冷枪,快速换岗 渡河去上山,三千五百名独立勇士 分头撤退,相约在阿尔坎喀喇集结 只是水面多了一些流芹和小鸭 枝头新叶为老树张起疏离的荫 姊姊将我帽子扶正,「未来的 战士,」她说;为我戴上一枚指环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头上包扎 好看小朵蓝花的纱巾,风照样吹 吹拂她肩头的发梢,白金指环 镌刻H.D.在阳光下晶莹闪耀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她说: 「未来的战士,祖国独立的战士」 挥手送行在春风中。短暂的分别 她说:为了归来是祖国的战士 太阳绕过高加索山嵌崎上升 大暑将阴影深埋绝望的 幽谷,我们沿着山棱线潜行 晨露在指环上沾点点凉沁 旧世纪最坚决的独立战士 手指轻揉记忆背面的花纹 冲锋枪榴弹和利刃烈日下喘气 直到我步行回到了果罗兹尼 我说归来了勇敢的战士不再 离开,逊札河的水光照亮 姊姊的指环脱下为她重新载上: 「上天保佑,保佑你和祖国独立」 那边萦结的荒山再过去是蛇和 狼的世界,神话与传说 我流血仆倒的树林曾经就是 百年前托尔斯泰战斗的营盘 这边我们的废墟果罗兹尼 古老的城市中心鸽子已经散尽 H.D.伊安娜不知去向,新世纪 月晕渺茫为我显示恶兆 黑鸟鼓翼向对岸飞去,我回头 看到密努突卡广场又一只黑鸟 聒噪赶到,相同的姿势停在 桥头:复制的幽灵 细雪这样悄悄,无声下着,地雷 在远方断续爆破,遥远的地方 H.D.伊安娜已经进入约定的 山区了,或者就是不知去向  我瞄准高地缺口逐渐在暗淡 桥下漩涡被月晕罩去了,一个 落单的兵士正通过如靶牌,发完 这一枪就上阿尔坎喀喇寻她。 那人应声倒地,迷乱的托尔斯泰 广场一阵杂沓,夹在回响的 地雷和榴弹中;乌鸦隔岸 尖叫,我快跑到二号水门警戒观望 雪地上紊乱的脚印如此多情 留下给毁灭的果罗兹尼,而我的 任务今夜已经完成,发过最后 狙击的一枪告别毁灭的果罗兹尼 我咬牙沿水门黑暗摸索,判断 出走的方向,天明以前完成撤退 为了开春重返,再来时峥嵘依旧 是为祖国独立作战的勇士 再见果罗兹尼我的梦幻城市 重炮倾颓的街巷,广场,硝烟和 油气凝铸鬼形魅影成群,撞见 我快枪下丧命那单兵地上躺着 他的血流溅了一小块南方不祥的 夜,覆着无妄的雪;他的右手 大力前抛复痉挛扳回,征服的火铳 摔出丈远,左手停在胸口 左手?它认定月晕倏忽转明当下 我狙击的子弹准确命中的一点 血自手心渗透,凝固,瘦削的 食指上戴一枚怪异的白金环 那指环在残余的大星映照下 如巨灵逼视,对着雪光瞬息 闪烁声音坚持,不停地眨眼: H.D.海蒂伊安娜,海蒂伊安娜 H.D.,我认识那指环,啊海蒂伊 安娜--即使深陷腐蚀的死水心 我以盲目的直觉认知,并且 辨识它海蒂伊安娜 H.D.,即使禁闭我于烈焰的 铜火炉,我聋聩的专注 也将听见祖国厄难对我呼救 回应 H.D.海蒂伊安娜 H.D.,即使他们放纵兵马 呼啸,践踏至末日我们祖国 果罗兹尼,我暗哑的声带提示 独立,将春天预言再生的讯息 Copyright 1995 - 2000 China Times I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