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作品集

      一位诗人的完成-专访杨牧

      ------------------------------------------------------------------ 一位诗人的完成-专访杨牧 ⊙杨照采访/王妙如记录整理 ------------------------------------------------------------------  杨照: 请先谈谈自传三部曲,当初您创作《山风海雨》时,应是年近五 十了,什么样的动机让您写出自传性质如此强烈的作品?而其中又有极明 确、特殊的文学精神试图表达。能否谈谈?  杨牧: 我想和年龄有关,此外,经常有人问我:花莲和我的创作、成 长,及对文学信仰、大自然的看法有无关系?久而久之,我就想藉由较正式 的形式--文学,将此表达出来。虽然在《叶珊散文集》里已有如〈绿湖的 风暴〉、〈最后的狩猎〉等关怀原住民的文章,但在自传三部曲里,由于年 纪、经验已较纯熟,处理的方式又有所不同。  杨照: 从《叶珊散文集》到自传三部曲前后近三十年,您认为相同的写 作题材在前后的创作中,除了有更清楚的方向外,最大的差异在哪里?  杨牧: 我认为在《山风海雨》到《方向归零》等自传三部曲的集子中, 文章较具分析性,对自我进行回顾;但〈绿湖的风暴〉、〈最后的狩猎〉, 或《叶珊散文集》中其他的作品,显得较为感性,基本上,那是写给济慈的 信,是向他倾诉之作,耽溺于西方中世纪的情境中,制造原始的浪漫主义的 文学气氛。但在自传三部曲中,我尝试去问自己一些问题,找一种方式表达 出来,给自己一个相当明确的交代。虽称是自传,但并非如坊间一般的自传 文章,只记下自己的历史,我的自传三部曲应算是文学性的创作。  杨照: 您写完自传三部曲后,是否已整理出自幼至高中时期,花莲对您 最深刻的影响有哪些?就我阅读的经验,如火车、地震等题材都是重要的。  杨牧: 我对大自然的描写,在作品里是不断重复出现的,如山和太平 洋;此外,如战争的记忆与描写,太平洋战争最后一、两年,很多花莲人都 疏散到瑞穗、秀姑峦山一带,战争的经验及记忆,让我花了一些笔墨去描 写,为此,晚我八、九年出生的施叔青还羡慕我经历过战争,认为逃离是有 趣的经验。此外,如你所说,对于地震的记忆,犹记那是小学时期的事,地 震过后,我真正发觉大自然和我们的关系有了一种调整、诠释。但每当提起 这部份的描写,很多人对于余震时大地发出声响一事,都无法置信,直到这 次九二一大地震,大家突然间都了解我在说什么了。这样的记忆,从我十岁 至今,仍难以忘怀,可见有多恐怖!此外,对于日本的记忆也略有所感,虽 然那时他们已快离台了;还有,对于二二八的记忆仍存,当时一九四六年九 月,我六岁多进小学就读,隔年就发生二二八事件,连老师都不见了,我试 着把小小年纪的感觉、记忆写出来,由于资讯不足,写得并不完整。但我保 留的是那种年幼时记忆,并不去找许多的史料把文中的自己变得早熟。  杨照: 《叶珊散文集》里记载了您的高中生活,许多描述令人印象深 刻,如「白灯塔」。想进一步了解的是,在您的三部曲之后,是否有计画对 于其后的生活也以类似的方式整理出来?  杨牧: 我的三部曲写到高三时期。《昔我往矣》写到了高中毕业,将要 离开,沿着铁道往前走……,若再往下写,很多有名有姓的人就会被提及, 牵涉较广,因此我仍感到犹豫;短期之内,不太可能有类似的作品再出现。  杨照: 在您高中毕业之后,尚未进入东海大学其间的那一年,就已北上 和台北的诗人圈有所接触,您在十七、八岁的年轻岁月里,参与那些较您年 长许多的诗人朋友们的活动,这种早熟的经验对您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杨牧: 其实我在高一及中学时期就已和一位大四经济系的朋友通信,就 是黄用,不时谈论诗文,并提出自己的见解。北上时期,比我年纪大些的朋 友,像洛夫,弦、叶维廉都对我很好,认为我这个来自乡下的孩子对于文学 有着一份执著。从前国文老师不喜欢我写的新诗,他们也都觉得是不错的, 不时还会提出意见,供我修改。甚至比我年长许多的覃子豪,也对我很照 顾,送我的集子上写着「叶珊老弟」。此外,像余光中的父亲也都对我极亲 切。感觉上,高三毕业,离开花莲,世界彷佛是跳跃的,从花莲中学的日子 突然跳进了另一个世界,那种感觉是很奇妙的,从来也不曾觉得有甚么失落 感。  杨照: 就我手边搜集的资料显示,您诗集中所收录的第一篇作品应是十 六岁时所创作的〈归来〉。当时您虽只是个高中生,但您日后所强调、执著 的浪漫主义就已很明显,但事实上您应尚未接触到西方浪漫主义的思想,包 括像济慈的作品也都是后来才有所认识的。您认为浪漫主义对您产生了什么 样的影响?  杨牧: 我所强调的浪漫主义,并非如〈归来〉诗中所呈现偏重于人的感 情的浪漫主义,我真正向往的是浪漫主义反抗的精神,以抵抗、反抗的方式 去求新求变,有时是向大自然回归,或是对古代社会的某一理想、制度回 归,主要是像华滋华斯、云莱、歌德等的浪漫主义,这些是后来才慢慢了 解,十六岁时是无法了解的。  杨照: 您比较有自觉的浪漫主义见解是何时才形成的?  杨牧: 应是大二、大三时,读济慈的诗时逐渐形成的,因为他的诗太完 整、完美了,但这只是一部分的佩服,另有一种较阳刚的,如对法国大革 命、希腊争取独立的感觉、歌德所讲浮士德的精神等,需靠自己去寻找,好 几年才整理出头绪来。  杨照: 早期来说,济慈对您的影响颇深,从您写给济慈的几封信可以看 出,但我发觉,后来叶慈对您的影响也很大,能否谈谈,在文学的精神及创 作的理念上,这两位诗人对您的影响?  杨牧: 其实对于济慈,我真正欣赏的是他朝向中世纪某种理想社会美的 回归,因此,我常将之与大自然的部落社会相提并论。此外,诗的创作技 巧、艺术手法也对我深具影响。叶慈是后来我很喜欢的一位作家,尤其是他 在现代主义方面的表现,至于其他如宇宙、人际关系方面的处理,我并没有 想要完全介入。台湾近来有人宣扬叶慈和爱尔兰独立运动有多大的关系,其 实是过于夸张了,虽说他有所影响、贡献,但很多时候叶慈只是个局外人, 因此我写了一篇〈爱尔兰的叶慈与叶慈的爱尔兰〉,提出这部分仍有许多空 白暧昧之处,不宜强调太多;我倒是将注意力放在叶慈的诗在现代主义方面 的表现手法及艺术,一直到我翻译他作品的前两年,我仍感到惊讶,在那个 时代就有那样的手法表达现代人对诗的理想。  杨照: 您翻译的《叶慈诗选》两年前一度成为畅销书,您对此有何看 法?  杨牧: 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我想或许是我提到了爱尔兰和台湾相 似对等的诠释关系,可能是这个因素使得台湾人特别喜欢看叶慈的诗,其实 叶慈的诗在英文版来说,非常不容易懂,除非是科班出身才有相当的能力, 我也是尽其所能的将诗的原意直接翻译出来。听说卢修一病中仍在读叶慈的 诗,应该是有原因的,但我仍希望大家喜欢他的诗本身的艺术多于政治。  杨照: 我从您的作品中,可以感觉到,您对诗人的身分、风格,有特殊 的看法,在您的心目中,「诗人」和其他人是否有差异性?其间有无特殊的 规则?  杨牧: 我认为诗人和常人一样,尤其在现代社会里更是。  杨照: 您有一本著作《一首诗的完成》,形式上是写给一些正在学写 诗,或是已初有创作的年轻诗人,但我倒感觉应是试图去定位一个「诗人」 的完成。  杨牧: 你的解释很贴切,因为这本书的第一篇我就谈〈抱负〉,这和一 首诗的完成、技巧方面并没有关系,而是点出,诗的创作,应先有动机、抱 负。文学创作有各种不同形式、方法,之所以会选择以诗来表达,一定有一 些理念想展现,因此,我在书中依次处理了这些相关的主题。「一首诗的完 成」或许如你所说,也可说是「一个诗人的完成」。  杨照: 在此,我进一步想问的是,您如何看待中国文学?据我所知,您 在大学时代受徐复观先生的影响,到了柏克莱曾以《诗经》作研究,甚至后 来您对六朝骈文似乎也极感兴趣,请谈谈您切入看待中国文学的角度,以及 这部分对您的创作是否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杨牧: 年轻时,对中国文学原就深感兴趣,大一时在东海大学历史系曾 听过徐复观先生的「中国哲学思想史」课程,虽是一知半解,但发现有此新 领域让我发挥,更是兴奋不已。但在文学方面的启发应是后来徐先生代授 「韩柳文」课程,花了近十周的时间慢慢的讲了韩愈的〈平淮西碑〉、〈柳 州罗池庙碑〉,这给了我很大的启示,若要将文章写好,读很多白话文功效 不一定大,但若熟读古文,然后消化成白话文,重新表达而出,功效可能最 大。一直到我在金门当兵时还和徐先生保持联络,记得我曾藉由书信和他讨 论我对李商隐〈锦瑟〉的看法,他认为我的观点不妥,后来还亲自写了一篇 〈环绕李义山锦瑟诗的诸问题〉作为后续。  此外,陈世骧先生对我的影响也极大,是他重新教我读《诗经》、《楚 辞》的,而他自己很喜欢六朝的文学,也让我读了不少建安以后的作品。但 我一直到二、三十年后的今天,方能进一步欣赏六朝文学的精致、雍容、典 雅,那实在都是好诗,但好到某种地步,就只是竞相在技巧上变化,似乎忽 略了诗还有其他要素,幸好唐诗很快就补足这部分,至今,我仍觉得唐诗是 较能进入我身体血液和精神里的。  较有系统去研究中国文学,应是念研究所的时候,主要的精力是放在先秦 文学,尤其是《诗经》、《楚辞》,同时也找到了一些新的方法来研究这些 古代的文学。其实在大学时期,我虽是外文系学生,但已去中文系选修「诗 经」、「楚辞」、「老庄」、「韩柳文」等课程,后来绕了一圈,学了西洋 文学、比较文学,再回过头来看,发现有好多题材可供研究,受了极大的鼓 舞。至于六朝文学,我真正研究的仅止于陆机的《文赋》,主要是他所提文 学创作的方法,在当时未有平仄、格律诗的观念,他即以骈文的方式将诗、 赋创作的奥秘提出,令人深感佩服。(1)  杨照: 在此,我进一步想问的是,您如何看待中国文学?据我所知,您 在大学时代受徐复观先生的影响,到了柏克莱曾以《诗经》作研究,甚至后 来您对六朝骈文似乎也极感兴趣,请谈谈您切入看待中国文学的角度,以及 这部分对您的创作是否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杨牧: 年轻时,对中国文学原就深感兴趣,大一时在东海大学历史系曾 听过徐复观先生的「中国哲学思想史」课程,虽是一知半解,但发现有此新 领域让我发挥,更是兴奋不已。但在文学方面的启发应是后来徐先生代授 「韩柳文」课程,花了近十周的时间慢慢的讲了韩愈的〈平淮西碑〉、〈柳 州罗池庙碑〉,这给了我很大的启示,若要将文章写好,读很多白话文功效 不一定大,但若熟读古文,然后消化成白话文,重新表达而出,功效可能最 大。一直到我在金门当兵时还和徐先生保持联络,记得我曾藉由书信和他讨 论我对李商隐〈锦瑟〉的看法,他认为我的观点不妥,后来还亲自写了一篇 〈环绕李义山锦瑟诗的诸问题〉作为后续。  此外,陈世骧先生对我的影响也极大,是他重新教我读《诗经》、《楚 辞》的,而他自己很喜欢六朝的文学,也让我读了不少建安以后的作品。但 我一直到二、三十年后的今天,方能进一步欣赏六朝文学的精致、雍容、典 雅,那实在都是好诗,但好到某种地步,就只是竞相在技巧上变化,似乎忽 略了诗还有其他要素,幸好唐诗很快就补足这部分,至今,我仍觉得唐诗是 较能进入我身体血液和精神里的。  较有系统去研究中国文学,应是念研究所的时候,主要的精力是放在先秦 文学,尤其是《诗经》、《楚辞》,同时也找到了一些新的方法来研究这些 古代的文学。其实在大学时期,我虽是外文系学生,但已去中文系选修「诗 经」、「楚辞」、「老庄」、「韩柳文」等课程,后来绕了一圈,学了西洋 文学、比较文学,再回过头来看,发现有好多题材可供研究,受了极大的鼓 舞。至于六朝文学,我真正研究的仅止于陆机的《文赋》,主要是他所提文 学创作的方法,在当时未有平仄、格律诗的观念,他即以骈文的方式将诗、 赋创作的奥秘提出,令人深感佩服。  杨照: 进入有关您诗的创作这个问题,首先,想请教您的是,曾有人提 出,从「叶珊」到「杨牧」,您换笔名的时间似乎不太对;或认为您第一本 以「杨牧」为笔名的集子是《瓶中稿》,或认为应是在《传说》时期就改用 「杨牧」的笔名,因为风格和之前的作品有极大的转变,能否进一步说明?  杨牧: 真正出现「杨牧」这个笔名,是我在《纯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两 篇文章〈流转〉、〈燔祭〉(后来都收录在《年轮》中,题目只是随意取, 并无特别意义,至于所提到的说法,也不无道理,我在二十六、七岁时,到 了柏克莱,那几年所写的诗都收在《传说》中,那已和之前在爱荷华的诗集 不一样了,更不用说和金门、东海、花莲时期的作品相较了。若在出书之 际,将旧笔名更换,也是一种方法,但我仍沿用旧笔名,就在同时,我发表 了〈流转〉、〈燔祭〉等作品,因此才会出现「杨牧」。至于《瓶中稿》中 的作品,是我去过麻萨诸塞大学,又重回西岸,收录其间四年的作品,出书 时已确定以「杨牧」为笔名。  杨照: 可以看出,《传说》和您之前的作品风格已大不相同,可以看出 您始终创作不辍,可以这么说,和您同期,甚至比您早熟的诗人不少,但能 持续创作的就屈指可数,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您继续创作下去?对于诗的 追求有无改变?  杨牧: 其实,中途若我更换工作或是转而专心研究学问,也都是可行之 道。只是,对于写诗一事,似乎是早已应允给自己的一种承诺了。《山风海 雨》那三本书可看为当初那坚持及信念的自剖。或许,只能说,我的决心较 大,而且所读之书都鼓励我应继续坚持下去,不管是陆机、韩愈、苏东坡、 叶慈……在在都告诉我这些是有价值的。此外,我很早就认为,作品的风 格、技术要不断更新,才有意义。《叶珊散文集》出版之后颇有好评,但我 并不投读者所好,继续类似的创作,因此,《年轮》就呈现了和先前迥异的 创作风格,这对自己也是个刺激。(2)  从我早期的创作到爱荷华阶段,一直在找寻可行的创作之道,确实也获得 了一些不错的回应,但真正有所收获要到了在柏克莱念研究所之时,将一些 原本看似外形浪漫的部分,与知性相结合,亦即增添了哲学、知识等内涵。 那段时间在我的创作过程是个转折,因为我认为,诗的创作并非只是抒情的 过程而已,因此,我写了不少特别长的长诗,每一首诗都试图去找结构,并 为诗的结构寻找新的知性的出路。  杨照: 就我的阅读经验,《海岸七叠》是我相当偏爱的一部作品,如果 记忆无误,当时是和《禁忌的游戏》一起出版,但风格却完全不同,能否请 您谈谈这部分。  杨牧: 《海岸七叠》和《禁忌的游戏》内容风格的确是不同。写《禁忌 的游戏》时是我个人生命里极不快乐的一段时期,但我试图去隐藏,因此 《禁忌的游戏》里,我把场景搬到西班牙;但《海岸七叠》主要写儿子出 生,写法、心境不同,当时正好也遇到了美丽岛事件的发生,全台湾的政治 情况,文化前途面临空前的变动,而在我个人方面,感受之强烈,是生平第 一次,所未曾有。大审中的辩论,使得全台的人都接受到一次有意义的政治 教育。而我们在美国教书的一批朋友,也联名写了一封信给蒋经国,由陈若 曦带回台湾,力言为事件被捕的人绝非「叛乱份子」云云。《禁忌的游戏》 确实和我早年较倾向个人的写作风格不同,呈现了另一种思考。过了两三年 ,我在台大客座,有感于台湾的省籍问题,因此写下〈有人问我〉、〈公理 和正义的问题〉等诗。由于当时是戒严时代,有些作品作了未发表,或是以 点到的方式来作,就像十多年前写〈航向爱尔兰〉一样。  杨照: 《海岸七叠》和《禁忌的游戏》除了在诗的内容及精神不同之 外,诗的声音也很不一样,我知道您写诗很注重这一部分,方才您提到陆 机,在那个未有格律韵诗的时代里,必须有对声音能特别掌握的天才,方有 那样的作品出现。同样的,现代诗的创作,有点类似回到那个没有韵律的时 代,必须对声音有相当特殊的掌握方能写诗,《禁忌的游戏》不但场景推到 西班牙,整个声音的感觉也很接近吉他,这和《海岸七叠》所呈现的声音、 节奏是有所不同的,能否谈谈你对声音的反省。  杨牧: 你提到吉他是对的,一般学吉他的人一定弹到禁忌的游戏、大罗 曼史。我想制造的是一种比较遥远、异域的情调,但主题仍相当明显,有罗 尔卡的命运、佛朗哥秘密警察的事件交错,我想表达的是很切题的台湾经 验,但场景却搬到西班牙去了,而《海岸七叠》就大不相同,写的是真实的 生命,看到人来人往,小生命在长大,感觉到台湾出现的问题,感受是很真 实的,因此声音也不同了。我的确是很在乎声音的,现代诗如你所说,没有 韵书可供遵循,因此,谈到押韵,现代很多人都不懂,若不能把握到上下文 字自然的抑扬风格,再怎么样的字眼也都无用,声音要对才行。这或许是我 求变的风格使然,一种生活情调过去了,另外找寻不同的声音来表达另一种 不同的生活情调。  杨照: 更确切的问,除了天份、自然的掌握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方式 让您更自觉的去追求声音?  杨牧: 声音是可以自我训练的,如读书时随机所遇,反覆几次,细细体 会如何所自来。《一首诗的完成》中就有一个章节专谈这部分。唐朝以前的 古文,四六文应是声音最好的造就,但久而久之,仍使人厌烦。就有人故意 将此类公式化完美的声音破坏,可以得到另一种有效的声音效果,这也是一 种训练的方式。  杨照: 您的诗作经常被归入学院派,也给人精致、典雅之感,对此,您 有何感想?  杨牧: 称我为学院派,或许是因我写诗时,专注的程度,常常超过非学 院派的人吧!即使我要写一首不很严重的诗,我下的功夫,仍然和写壮丽的 诗时专注的程度相当。创作时,我不太会用嘻笑聪明的态度,这是为何这次 选择翻译莎士比亚的原因,莎剧既有雍容精致,也有嘻笑聪明,但态度始终 是认真专注的。  杨照: 一般写诗创作时,您对自己及环境的要求如何?  杨牧: 对于环境,我并不特别介意,有时在研究室、家里的小书桌、饭 桌上都可以创作,但态度始终是专注的。通常我写到第二、三行时,大概的 形式、长度、段落就能预想知道了,甚至何时须反覆、重复也都有所掌握, 接下来两个钟头的时间就是追求作品的终于完成。至于嘻笑聪明的作品我较 无法表现,传统中国古典诗的批评准则,如欧阳修说郑谷诗没「格调」或 「格调」不高,值得我们检讨。诗有诗教,对于这些传统的要求,我隐隐约 约仍受其影响,因此,好玩的诗我做不出来。  杨照: 您有一段时间开始写长诗,同时也创作诗剧,如《吴凤》、《五 王妃》等,这一类的创作对您而言,意义何在?  杨牧: 其实,我很早就想写诗剧,因为学西方文学,一定会接触到这个 文类,古代雅典或是中世纪的作品,尤其莎士比亚。我想,若能处理诗剧, 一个人就能分离出去,自己的人格化解掉,成为不同的角色,出现不同的声 音,永远都是莫大的挑战。  杨照: 像《年轮》一类的长篇散文作品在您的创作中也是一项特色,它 和诗的呼应性如何?  杨牧: 写《年轮》之初,我想创造的是一种新的艺术结构,但我不愿让 人觉得是诗、或散文或散文诗,我要创造一种类似庞大交响的音乐,找不到 漂亮萦绕的曲调结构。  杨照: 序跋是您的创作中,另一种很特别的文类。能否谈谈?  杨牧: 序跋在传统文学理论上就是一种极重要的文类,很能证明作者观 察之精,体悟之深,和文章锻练功力之所在,其中的人情世故更令人心向神 往。  杨照: 对于和您同辈,或是年轻一辈的诗人,除了您在《一首诗的完 成》中所提的理念之外,您有无特殊的观察或建议?  杨牧: 年轻的诗人,在戒严最后两年呈现停滞的状态,曾使我焦虑,但 解严之后,所有想像力都释放出来了,的确如此。我喜欢读他们写的新诗, 尤其是大学里的小诗刊,印刷装订之可爱,作品内容不落俗套,形式新颖, 令人觉得万分可喜,反倒一些老诗刊久停之后复刊了,气氛就不是很好。 【中时电子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