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抵抗(1644-1664) ⊙杨牧 一 -------------------------------------------------------- 宋以后儒家学者一心将传统术业依形上、抽象的概念重新规 范,据有些思想史家的观察,乃是因为他们在遭遇佛法输入的挑 战之余,体会时代要求,出于自卫,不得不于孔门学说中补充玄 学之基础,以与外来的神秘的教义相抗衡。所谓「道学」,就以 这样的结构与方法,与佛家里鼎盛的禅宗,支配了由宋到明中叶 六百年间,中国学者士大夫知识思考和社会行为的模式,在反覆 激汤,上下浮沉的术业里习为其明心见性的功夫,如虚如实,或 深或浅,直到十五世纪末以王阳明为首的姚江学派兴起,始汇百 川为大河,使得迂腐的心性玄言纳入一波澜壮阔的人生哲学之长 流。当然,这样的气象其实也只能说是思想史的表面。明朝最后 一百年所见,士子依仗王学之权威,开口格物,闭口致知,但实 际上最用功的依旧多是八股文章举业,于时务则懵然无识,甚至 更卑鄙地趋炎附势,投靠阉党,忝辱其学术与良知,直接间接地 加速了社会的败坏,导向宗庙的覆亡。  明朝既亡之后,顾亭林以五胡乱华喻满清入关而神州沦陷,并 辄以孔孟学比诸中古之老庄清谈,但其为时代流祸则一,「孰知 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他说:「未得其精,而已遗其 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 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 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 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其沉痛如此。顾亭林 检讨时弊,独责阳明学说之末流。王船山更进一步指出,姚江之 为害,实肇因其「阳儒阴释」邪说之狂妄,盖佛禅路数仄狭,最 足以蹙阻孔门之道,诬诋圣贤传授,玄虚浮夸,终陷其障。  虽然,晚明沉◆经万历前后几五十年之辗转磨难,自天启开始 似也否极泰来,展现了有数的新机。就姚江学术的传承自身而 言,刘宗周开讲证人书院,主慎独,舍玄理而趋实践,实即豪杰 之士对那长期颟顸的旧学之反动,或可以视为一代心性折冲之救 赎。此外,也就在这一丈化学术史上生死绝续的关口,我们看到 一些才情高妙,心神绝异的旧时代之新知识分子先后崛起,例如 徐霞客对大自然地理的探勘,步履造访,脉络分明,以及宋长庚 辨究科学技术《天工开物》的精神,直指物理结构,执著实验。 甚至,也就在这个时候,因为耶稣会教士的引介,学者开始以泰 西之思辨与分析方法涉猎历算与农田水利之术,如徐光启与李之 藻改革历法,实获利玛窦等教士之参与始克完成,又如《几何原 本》、《辨学》、《农政全书》、《泰西水法》等书之撰译,开 辟了中国知识世界的新领域、空间。可惜这力足以起死回生的机 运似乎并未获得士大夫全面的肯定、理解,积弊之下的学者犹如 李恕谷所说,绝大部分依然「静坐内视,论性谈天」,致使「中 国嚼笔吮墨之一日,即外夷秣马厉兵之一日,卒以盗贼蜂起,大 命遂倾,而天乃以二帝三王相传之天下授之塞外。」  天启以下那一段残存的明祚于摇曳摆汤之中,持续但又不定地 闪烁的,何尝不是政治、社会,甚至于学术上,一低声呐喊,祈 求再生烈焰的火苗?那是沉郁黑暗里有限的光芒,分散而孤单, 而且似乎凝聚不起足够的热量来复活,拨乱反正,再开世运。崇 祯十七年甲申三月李自成陷京师,十七日,庄烈帝殉国。随死节 的学者士大夫当中有倪元璐(1593-1644),曾破格为户部尚书 兼翰林院学士,参兵部衔,也曾被讥谗「书生不习钱谷」,临难 犹整衣冠,坐取帛自缢而亡。乙酉,清军攻杭州,为明季王学大 阖其千秋局面的刘宗周(1587-1645)绝食死。是年南都破,黄 道周(1585-1646)奉唐王入闽之福京,坚拒清兵,先不获平虏 侯郑芝龙支援,后又遭门人出卖,战败被执,又一年丙戌在江宁 就刑,乡人洪承畴救之不得。按倪元璐与黄道周友善,国难前曾 经在绍兴衣云阁聚晤观竹,竟成永诀。前者北京就死的意义,实 有待后者南京授命来加以完成,可是他遗言「南都尚可为」终于 只是虚幻之卜。至于刘宗周死节,留下未竟的反抗事业,则弟子 黄宗羲为持续,摩顶放踵,乞师日本不成,也坚忍到无可为的最 后阶段,才废然归里,直到康熙五年,终于选择复兴证人书院, 以著述讲学终其一生,所传无非其师学术与气节之余绪。  要之,对许多有秉持与瞻瞩的传统读书人而言,甲申以后那二 十年,无论心性佛禅,似乎都不值得参详了。神州一片劫灰,鱼 龙为之沉寂。然而也就在这二十年间,天下自有丈夫豪杰之士奋 勇拔起,慷慨激昂,以儒者斯人之意志陟山□,浮海涛,金戈铁 马,各自投入其救亡图存的反抗活动,执竞空乏,心血枯竭辄壮 烈授命而无反顾,并且他们当中更有人能于倥偬的生事里,为我 们留下许多超越荣辱的诗。 二  顺治二年乙酉(1645),清军下南京,福王出降。六月鲁王监 国绍兴,次年清军下绍兴,鲁王走入东海。前此黄道周就义死 节,曾留下一位鼎鼎大名的弟子,即松江府华亭陈子龙 (1608-1647)。福王与鲁王失国之后,陈子龙奔走太湖谋举事, 备极艰辛,闻道黄道周死,曾作歌哀之。原文与其他六节合称 〈岁晏仿子美同谷七歌〉:   西京遗老江南客,大泽行吟头欲白。北风烈烈倾地维,岁 晏天寒摧羽翮,阳春白日不相照,剖心堕地无人惜。呜呼一 歌兮声彻云,仰视穹苍如不闻!  短衣□帽依荒草,卖饼吹箫杂佣保,罔两相随不识人,豺狼塞 道心如捣。举世茫茫将□谁?男儿捐生苦不早。呜呼二歌兮血泪 红,煌煌大明生白虹!  □枪下扫黄金台,率土攀号龙驭哀,黄旗紫盖色黯淡,山阳之 祸何痛哉!赤胆侍臣惭戴履,偷生苟活同舆□。呜呼三歌兮反乎 覆,女魃跳梁鬼夜哭!  嗟我飘零悲孤根,早失怙恃称愍孙,弃官未尽一日养,扶携奄 忽伤旅魂。柏涂槿原暗冰雪,泪枯宿莽心烦怨。呜呼四歌兮动行 路,朔风吹人白日暮!  黑云□颓南箕灭,锺陵碧染铜山血,殉国何妨死都市,乌鸢蝼 蚁何分别?夏门秉□是何人?安敢伸眉论名节!呜呼五歌兮愁夜 猿,九巫何处招君魂!  琼琚缟带贻所欢,予为蕙兮子作兰。黄舆欲裂九鼎没,彭咸浩 浩湘水寒。我独何为化萧艾?拊膺顿足摧心肝。呜呼六歌兮歌哽 咽,蛟龙流离海波竭!  生平慷慨追贤豪,垂头屏气栖蓬蒿,固知杀身良不易,报韩复 楚心徒劳。百年奄忽竟同尽,可怜七尺如鸿毛!呜呼七歌兮歌不 息,青天为我无颜色! 七歌合为一首叙述志业感慨家国变乱的 组诗。其中一歌「仰视穹苍如不闻」,叹前在南都言路五十日, 屡上忠谏而不获听闻;福王既降,遂为行吟遗老。二歌及三歌进 一步描写世路阻绝,并回叙两京崩溃,神州沉沦之状。四歌伤太 安人之殁,切入愍孙孺慕的孝思,以续前此的忠勤主题。五歌直 写黄道周弃市江宁,特举血溅锺山,则黄道周之为末代义士死而 无愧,转伤师恩难报。六歌哀夏允彝;按允彝于南都降松江破时 自沉而殉,则此系悼友之一章。七歌总叙所有,痛平生交游几尽 为明室死,英烈之气足干云霄,但也想到「报韩复楚心徒劳」, 则暗示有朝一日也将法亡友典型以身殉国,所以结语曰:「青天 为我无颜色。」(1)  按此组诗题〈仿子美同谷七歌〉,指杜甫乾元二年(759)弃官 流离,度陇进入蜀地以前暂处同谷时所作(原题〈乾元中寓居同 谷县作歌七首〉。杜甫破题自喻「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 过耳」,分写流寓思归之情,兼有四愁及十八拍之基调,转折变 化,饶具创意。七歌收束前一句分别以规律中的异动统摄全组, 故首章为「呜呼一歌兮歌己哀」,二至六章皆有不同,末章则为 「呜呼七歌兮悄终曲」。又,杜甫组诗初看似繁杂,实具有机之 结构,行所当行,止所当止,但深入检视,则可发现其中自有章 法;要之,首章前六句铺陈旨意,确定主题,其中点到的意象情 景则依序在二章至七章中阐发诠释,其实也属于一种坚固缜密的 结构,则其繁杂有机只是假象而已。陈子龙既称仿同谷七歌,除 各章采先六句继之以后二句之程式以外,惟收束前也就规律中的 异动统摄全组,因此就有「呜呼一歌兮声彻云」乃至于「呜呼七 歌兮歌不息」之模型。然而,若就首章与其余六章的关系而言, 陈子龙并未步趋杜甫的结构方法。他研阅思索,规划出一伦理系 统所支配的次序,则七歌之中,前五章分别哀痛天地君亲师五伦 之摧毁,先后井然,并续之以第六章悼友,即夏允彝,第七章哭 普天之下为明室殇亡的义士、贤豪,尤其是平生复社与几社之把 臂交游。然则所谓岁晏固然指北风天寒行吟之日,即若杜甫流寓 同谷作歌也近腊月时分,可想而知;岁晏何尝不喻家国危殆枯朽 已近灭绝,将再无剥复之望,沉痛一至于此?  陈子龙字卧子,师事黄道周,又以崇祯四年会试,与倪元璐有 师生之谊;崇祯十年进士。诗称云间派首领。按三歌之□枪即流 星之谓;山阳用汉献帝改山阳公典故;舆□指卑微人等;女魃, 旱神也,能止雨,惟此处泛指凶鬼之类。子龙曾事福王,后去; 南都既亡,奔走太湖谋举事,被俘,械送道中投水殉节。 三  夏完淳(1631-1647)松江华亭人,初名复,国变后改名完 淳。父允彝于清兵下松江时殉国,陈子龙〈仿子美同谷七歌〉第 六章哀之,以他为平生友谊之代表。完淳自幼师事陈子龙,五岁 通五经,七岁能诗文;南都亡后,遵父遗命以家产饷吴易义军, 并入为参谋。丙戌年在军中,作〈鹑衣〉:  鹑衣东去独登台,歌舞军中转听哀:赵信城  头秋月满,李陵碑上暮云开。吴江落日围山尽, 震泽微风入阵回。沧海一椎亡命后,桥边黄  石待人来。作诗时完淳年十五,启阖之间俨然大手笔。颔联两 用前汉史事典故,沉痛中带荒凉之美。按《史记·卫将军骠骑列 传》,武帝元狩四年,卫青、霍去病各将五万骑度幕伐匈奴,至 □颜山赵信城,言其军容之盛;反之,李陵碑所象徵的若《汉书 李广苏建传》记李陵在北地病死,不得归汉,兼以元明季成型之 《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及杂剧《开诏救忠》所叙杨令公狼 牙谷撞李陵碑情事,衰竭式微,体会极深。然而大汉烟云毕竟只 能在史书平话里回味、渲染,他所实际俯仰最真切的,惟家乡之 山水田园历历皆在眼前,故有「吴江落日围山尽,震泽微风入阵 回」之句,对比映照,将神思辽□的时空收归江南的现实,感慨 不可谓不深。然后笔锋一转,独以张子房的进取与收敛自况,既 见侠情,又展现出沉潜有所期待的抱负,亢卑之间,恰如其分。 若十五龄少年下笔而有此体格与品貌,怎么能说不是悠悠百千载 绝无仅有、不世出的天才神童?  同年夏,吴易死,完淳作〈吴江野哭〉。丁亥初夏陈子龙死, 及七月间完淳被清军所执,押解江宁途中经细林山,作〈细林野 哭〉哀陈子龙:  细林山上夜乌啼,细林山下秋草齐。有客扁舟不系缆,乘风 直下松江西。却忆当年细林客,孟公四海文章伯,昔日曾来 访白云,落叶满山寻不得。始知孟公湖海人,荒台古月水粼 粼;相逢对哭天下事,酒酣睥睨意气亲。去岁平陵鼓声死, 与公同渡吴江水;今年梦断九峰云,旌旗犹映暮山紫。潇洒 秦庭泪已挥,□佛聊城矢更飞,黄鹄欲举六翮折,茫茫四海 将安归?天地局脊日月促,气如长虹葬鱼腹,肠断当年国士 恩,翦纸招魂为公哭。烈皇乘云御六龙,攀髯控驭先文忠, 君臣地下会相见,泪洒阊阖生悲风。我欲归来振羽翼,谁知 一举入罗弋!家世堪怜赵氏孤,到今竟作田横客。呜呼抚膺 一声江云开,身在罗网且莫哀!公乎公乎,为我筑室傍夜 台,霜寒月苦行当来! 细林山,为陈子龙于南都之变后村居盘桓处,完淳曾随游于此。 第三句「有客」为自况之辞,或迂回指向陈子龙仿同谷七歌之 「西京遗老江南客」,更上溯杜甫原作「有客有客字子美」迄 「悲风为我从天来」之义,乃有以下之乘风一句。诗之展开局面 如此。以下叙事与抒情交叠进行,则写实地理背景,益之以古史 典型,故有泪洒秦庭与矢飞聊城之事,但大势已去,天时坠而威 灵怒,遂死江中,殉节报国,可望与前此国难大行之先帝地下相 会云云。即此诗情转而切入自叙颠踬,一举竟入清兵罗网,若赵 氏孤儿兼为田横之客,必死无疑。全诗以俯仰浩叹之辞为结,实 即野哭,但犹自励「且莫哀」,改以筑室夜台的凄清境界,以寒 霜苦月的形象深化时代所加诸个人的无穷寂寥,化解悲哀,推移 厄难,冥冥提示宇宙终将长存英烈之气,以至于永远。(2)  按完淳被执过吴江,另有诗〈吴江野哭〉悼吴易,其中重复 「有客扁舟泪成血」。吴易(1612-1646)一作吴□,崇祯十六 年进士,未谒选而京师失守,走附史可法,有军功;及南都亡, 率义兵奔走江南湖荡间抗清,事败被俘,见杀于杭州草桥门,时 为丙戌夏六月,年三十五。完淳前此曾作〈哭吴都督〉律诗六 首,或也为悼吴易之作,诗中提到「虚冢」,指吴身后,完淳等 为他所筑之衣冠冢(〈吴江野哭〉云:「筑公虚冢青松路」。) 夏完淳短短英烈的一生,除生父之外,最亲的就是陈子龙与吴 易,前者固然是他师事的父执,后者也是他在〈哭吴都督〉中宣 称保有「湖海门生谊,荆榛国士恩」的长辈。吴就刑后不及一 年,陈蹈水死,匝月间,夏完淳在家乡被捕,押解南京途中和入 狱后吟咏不断。身后结集分称《南冠草》与《狱中草》,乾隆以 后屡见着录,刊本,结合其他代表文类行于世,近代并有笺释校 本标点新印。当完淳被执往南京途中过常州时,不期而遇同里宋 徵舆(1618-1667),而这时宋适擢清朝进士第,因作诗讥之; 〈□陵遇辕文〉: 宋生裘马客,慷慨故人心。有憾留天地,为君问古今;风尘 非昔友,湖海变知音。洒尽穷途泪,关河雨雪深。 宋徵舆字辕文,夙有诗名,与陈子龙、李雯称云间三子,同时更 是几社名士。明亡后他选择为满清报效的路,成进士,故为「裘 马客」,大有不堪回首之慨。然而,处在这种莫大的人事低昂之 变化中,完淳仍然冷静将一首律诗中规中矩地完成,而且不忘其 讽谕深旨;若穷途热泪尽矣,再无多话可说,则此后茫茫行路, 通过雨雪深沉的关河,君有遗憾苦不得□,我则落拓寂寥,无可 无不可了。  羁南京,夏完淳被拘等候问案时,关在皇城一座临时监狱,竟 是明朝南都时代太监居住的故宅。他可能觉得有点滑稽,不伦不 类,因作〈被羁待鞫在皇城故内□宅〉: 孤臣魂已断,况复见长安!歌舞愁云散,池台落日寒。重来 中贵宅,空挂侍臣冠-一片银铛影,还同侈剑看。  题目:「内□」与诗中所谓「中贵」率指宦官太监。完淳时实 为仅十六岁之少年,说不定还保有戏谑的童心,甚至在被难之生 死关头,犹忍俊不禁,才会特别标明内□宅拘留一点,以为哂 笑。他自命为魂断之孤臣,可见并无贪生之念,比诸故人宋徵 舆,已霄壤之别。长安侧指南京,但因为落笔既为长安二字,遂 想起「长安自古帝王州」,复向上推,则露出「回首可怜歌舞 地」一句,乃油然忆及三年以前弘光于危急存亡之秋竟歌舞升平 于斯,终告不保,非仅生灵涂炭,则声色敛慝,楼榭亦复黯然不 堪闻问矣。诗写到一半,其实还是属于悲壮感慨的,但一想到身 囚之处竟是太监故居,人去宅空,移作牢狱之用,眼见前朝衣冠 已废,如此冷清且不合时宜,实难掩可笑之情:倘若自己此刻是 与一班朝臣同列阊阖以待圣颜,而非系羁的末代之孤臣,则情况 必然就完全不同;可是眼前分明一片锒铛闪闪的光影,无非自己 以及同牢义士身上的链练之类,并无可疑,然而难道这些闪闪的 光影,就不能暂时当做早朝千官的剑佩看?岑参和贾至〈早朝大 明宫〉有句曰:「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3)  同年秋九月十九日,夏完淳遇难,同难者共四十三人,岳父钱 □(1598~1647)在内。罪名归纳为「通海寇为外援,结湖泖为 内应,秘具条陈奏疏,列荐文武官衔」云云。主庭讯者为江南总 督内院大学士洪承畴。 四  问斩夏完淳的洪承畴实也是学者背景,万历朝进士,与黄道周 同里,皆漳浦人。前此一年,黄道周羁押南京,洪承畴曾设法营 救不得,道周遂就义福建门。他处死完淳而绝无爱惜天才之情, 据说原因之一是完淳当庭羞辱他,稗史传说于此节渲染甚力,表 现出老少两个选择了不同归宿的读书人如何对立、冲突,但历史 真相如何,则不得而尽知。清实录有〈江南各省招抚内院大学士 洪承畴题本〉列「叛犯」三十余名,夏完淳屡次排名第四,并不 特别突出,倒是洪之「揭帖」明白指陈子龙「叛形彰着」,但这 时子龙已死。  颜元曾说明朝学者士大夫「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 王。」这其中有讥嘲,也有惋惜和敬重的意思。明亡前后,这种 人死难甚夥,无从一一编列,追踪其来龙与去脉,但选择性的思 考某些个案,仍然可以深刻感受到时代的特异气息,以及飙举而 起的风云。倪元璐或者可以说是典型的学者,但不见得就是袖手 谈心性的学者。张岱作《吴越名贤图像小传》,举元璐有请毁 「三朝要典」及辨东林等疏,可见绝不是迂阔而已;更记叙当流 寇走淮安时,元璐试约史可法发兵勤王不果,「单骑赴阙」,及 甲申三月国破,乃一死以报君王也。黄道周领兵冒进,战败被 执,更毫无消极轻生之象,反而是气势如虹的。至于陈子龙与夏 完淳,也都可作如是观,竭尽其力到无可如何的地步,生命并无 丝毫虚掷、浪费,并且将典型珍惜地以诗的方式留下,教后死者 感到无限缅怀。  乙酉年南都破,福王出降,明朝亡。此下数年为国殉难的学者 士大夫多不胜举,但降清继之以出仕新朝的也大有人在。如钱谦 益,实亦博学深刻,诗文精湛的俊彦,则心性咀嚼与死或不死并 无绝对的关系,何况进退维谷之际,尚有一条山林隐逸的路,虚 实无有间的传统学术稳操耿介、坚毅、不衰朽的命脉,纵使其中 所涵蕴之高蹈气息每因某种戏剧成分之催作,便呈现反讽倾向, 但悲壮的一般情调殆无可疑,自持无穷的道德向往与文化节操, 如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朱舜水,多为其典型。何况,除此 之外,以士的人格发为兵马英烈之遗民,即使在清兵底定江南之 后一段长时期里,也持续不断贲起,初不曾随南京、绍兴,或福 京之陷落而陷落。其中张煌言与郑成功之抗清,都在江南分崩离 析而国势显然已经毫无指望的关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但为 时代的孤臣塑作忠义的造像,也无限地扩充了丈夫升高以反抗命 运的浩然正气,令人景仰。  张煌言(1620-1664)始抗清即乙酉南京破,黄道周死难之 年。按煌言为浙江鄞县人,九岁能诗,二十三岁中举人,会试不 第。明亡后入卫鲁王于舟山,清兵陷舟山,卫赴闽,不久附郑成 功,寄兵湄岛,屡次与郑会师,逡巡舟山与闽海之间,并尝议北 征合击之事不果,及永历十三年(1659)终会郑师北臻金陵,兵 败退守东海,亡命荒岛芜屿之间,为烟波狂涛、苍天白云里一只 独飞的孤鸟: 孤鸟孤鸟声□忆,风雨中宵我心恻:似闻鸟言生不辰,空山 寥落无颜色。在昔雄飞向九宵,金眸玉爪行胸臆;巢云曾傍 万年枝,击水宁须六月息!风云蹉跌几星霜,宛转枋榆困枳 棘。东门钟鼓为谁觞,北海木石徒塞尔--杜宇漫语不如 归,鹧鸪疾呼行不得。予口卒□予尾□,却来山阿欲避弋, 一饮一啄孰将雏,双宿双飞谁比翼?寒枝独抱月黄昏,岛树 苍茫林影黑,横绝四海会有时,取告羁栖还努力。嗟乎此鸟 亦非凡,鸾歌凤舞畴能识!但看孤鸟伴孤臣,悠悠苍天曷有 极! 诗题实即为〈闻孤鸟有作〉。首言鸟声□忆、郁结,以孤鸟生于 离乱瘼矣之时代,已自往昔翱翔高飞的气概失落(蹉跌)而疲惫 困顿于杂木恶草之间。东门钟鼓无可酬承之对象,而类若苏武之 徙北海,即令祈祷祝赛也属徒然,此谓佗傺之甚。孤鸟之口瘁□ 而尾翼凋敝,诗转用予字自况,则以孤鸟喻己,譬类愈明,至 「寒枝独抱月黄昏,岛树苍茫林影黑」,则恻然惨澹,孤绝哀绝 矣。然而不然,诗末所见,孤鸟竟亦奋勇期许,自命非凡,沛然 有所待于时间之未来与空间悠远,化解了现实的寂寥与悲伤。 (4)  辛丑年(1661)吴三桂弑永历帝于昆明,又三年甲辰(1664) 七月初秋,张煌言在浙东海上一荒岛悬山□被清兵计擒,舟解定 海,转鄞县至杭州,九月不屈受刑,时已经是康熙三年的事了。 按煌言被执前后至临死吟咏未曾稍辍,其入定海关诗结尾二句 曰:「叠山迟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叠山为谢枋得字, 宋亡入闽,后遭强徵入都,不食而死;文山即文天祥。假若陈子 龙〈仿子美七歌〉所痛悼的忠臣义士譬如早死的文文山,张煌言 自己正可比喻为晚死的谢叠山。其决心如此。  按辛丑年吴三桂弑永历帝,明朝无论实际或象徵已不存在,但 海上尚有坚奉明朔之勇者,即郑成功(1624-1662)是也。前此一 年取台湾,成功曾作〈复台〉诗□开辟荆榛逐荷夷, 十年始克复 先基。田横尚有三千客,茹苦间关不忍离。  可惜次年五月即死。夏完淳〈细林野哭〉悼陈子龙有句云: 「家世堪怜赵氏孤,到今竟作田横客」,虽稍夸张,但以夏允彝 蹈水而自比赵氏孤,更以吴易弃市杭城乃兴田横客之想,似乎可 通。郑成功渡海驱逐荷夷,又用田横事。按成功十五岁入南京太 学,补弟子员,师牧斋(或即钱谦益),少年习作古体诗若干, 牧斋评曰:「声调清越,不染俗气,少年得此,诚天才也。」世 犹传之。但他虽读书颖敏,却不治章句。金陵有术士视之,惊 曰:「此奇男子,骨相非凡,命世雄才,非科甲者。」  郑成功诚非科甲者。丁酉年(1647)父芝龙降清,母田川氏自 杀,即起义师,始奉永历正朔,虽吴三桂弑帝犹不改,其坚毅豪 强有至于此者。永历十三年(1659)与张煌言会师北征,自瓜州 渡金陵,有诗云:「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 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其气势大胜文质,海上孤忠-赐 姓延平公之情怀大略可见,不可置疑。又,郑成功取台湾同年, 清廷杀芝龙及子弟十一人,次年(1662)成功薨东宁,子经立, 又二年尽弃福建营基,转赴台澎。明朝末年之抵抗与诗也就因此 逐渐进入最后的、结束的阶段,带着无穷尽的遗憾隐入漶漫、破 碎的历史之册叶了。然而,我们又确切记取,当张煌言栉风沐雨 在孤悬的东海舟山,亟图进取的时候,当郑成功跃马金陵竟投鞭 天堑将以渡江北伐的时候,曾与他们日夜共事的尚存在着的,正 是儒学术业最后拔起的象徵之一,比他们老一辈,兼具叠山与文 山风义与情怀,以孔孟之道教养,移化日本于德川时代达二百年 的朱舜水。(全文完) 【中时电子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