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文学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
读颜昆阳散文集《上帝也得打卡》
向阳
寒天冷雨,瑟缩在面山的窗前读书,手上是一本钱穆一九五一年纂注,出版于香
港的《庄子纂笺》,泛黄的书页上留下先前使用者的钢笔笔记。这本已经印行将近半
个世纪的书,是我大学时代购于台北牯岭街旧书摊,于今算来也有二十五年之久。日
与夜轮替,春与秋代序,这本泛黄的书无语,却在冷雨不断滴落的窗前,随着我的掀
动,传递出时间流逝的喟叹。彷佛出虚成菌,幻声幻形,就为了阐解庄子在〈齐物
论〉中所说的「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一般,点滴凿刻时间的难以追讨。
庄子对时间的看法,基本上采的是无始无终的观点。这使我想到对庄子哲学相当
有研究的诗人学者颜昆阳。近一两年来他在报章杂志上经常发表具有哲理和人生态度
意味的精辟小品,尤其是在《自由时报》副刊撰写的「台湾的心」专栏,其中就充满
着庄子式的哲理与智慧。以对于「时间」的省思为例,他在〈上帝也得打卡〉一文
中,就为庄子的时间论下了如此深刻的笺注:
「时间」是一只怪兽,变换着各种形状。有人看到它像个圆球,找不到
头,也找不到尾。有人看到它像许许多多的齿轮,相互咬合,彼此推转。
有人看到它像一条无端的绳子,却被人切成一段一段,长长短短。
现代的颜昆阳和古代的庄子比较不同的是,他还看出了当前资本主义社会对于「时
间」的管理的问题,已经伟大到「齐天」,而使人类受困于其中,时间成为人类间近
自己的牢狱,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最后可能连上帝也得打卡上班。
颜昆阳所作的预言显然荒谬,却又真确如一把火炬。这篇短文所写出的现代上班
族受囚余时间刻度的无奈,恐怕远非庄子在他那个年代所能想像。庄子洞见的是,人
「其行尽如驰,而莫知能止」的悲哀,「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的悲哀,「□然
疲役,而不知其所归」的悲哀;颜昆阳看到的则是在这些悲哀之外,人类汲汲营营,
自以为完全掌控一切,实则自我囚禁的无知。
而这也正是近年来颜昆阳散文经之营之的核心议题之一,与钱宾四的《《庄子纂
笺》一起放在我书桌上的他的散文篇章,有相当的部分正是在处理人性的自大与自以
为可以掌控一切。〈跑道症候群〉这篇小品也是,颜昆阳用「跑道」来比喻人的徵逐
一切,在人不同的各种领域中,彷佛存在着一条条跑道,人人争先恐后,只要上了这
条跑道,「便只能有一个念头:拼命跑,跑嬴所有的人」,颜昆阳认为治疗这种病,
唯一的法子就是离开跑道,不与人争,才能享有自我。
扣紧人与时间争、为名利徵逐的议题,颜昆阳还使用类似庄子善用的寓言体,通
过鸟木禽兽状写人间世的种种荒谬情境,他在〈两个好朋友与一只小老鼠〉的寓言小
品中,以「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只小老鼠」为旨,状描人性,两个好朋友只因为对于一
只小老鼠的喜恶不同,最后演成杀友的憾事。这只「小老鼠」不仅暗喻人的自私,同
时也指陈了人性之中不可抵御的怨憎。我在颜昆阳的诸多小品中看到类似的篇章时,
不免想起庄子在〈人间世〉中说的「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人往往只因一时的怒
心,平日之爱尽弃,说的就是此意。
〈一棵沉默地历经生死的树〉,也写略近的意旨。一棵在社区站了好几年、曾被
众人赏爱的树,忽然因为可能影响屋子地基,面临被砍倒的命运,最后因为屋主的不
忍而以「去势」逃过死劫。颜昆阳这样写着:
一棵沉默的树,被种植、被赏爱、被憎恶、被砍掉、被同情、被留存,在
人们的转念之间,已几度历经生死!
其实在这个缺乏真确知识基础的权力世界中,我们都可能是一棵几经生死
的树,但千万不能只是沉默!
这段话说得相当沉重,却朴实有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面对权力世界的宰制,无
言的树或许无可如何,能言的人则应知所抵抗。不过,如果大树可以选择,他恐怕会
选择逃离,逃离到庄子说的「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让自己不夭斤斧,无所可
用,连让人喜欢都免掉,让自己无所可用,也就无所困苦了。
我不掩饰对于颜昆阳这类小品文的喜爱。台湾的散文长期以来以阴柔媚秀为工,
特多淫俗之语,而缺乏木讷刚健,来自生活的知性路线。近几年来,颜昆阳秉于庄子
哲学的深刻涵咏,对于进入后现代的台湾社会乱象,用他的冷静观察和人生历练,写
下了一系列既具哲理,又富省思针砭力道的小品,有些类似鲁迅所说的「匕首」,一
刀划过台湾社会的痛处,见血七分,令人沉吟。小品散文,易写难工,但是颜昆阳的
笔调老辣,擅用反讽之语,迭见令人喷饭的幽默,这些作品或者通过寓言,或者来自
生命深沉的感喟,都深含可以咀嚼再三的意旨,从而耐人多读。
西方符号学大师索绪尔论及「符号」时,将符号一拆为二,一曰符徵〔符号
具〕,一曰符旨〔符号义〕,任何文本〔作为符号〕所欲表现者,大概多不离这两
者。颜昆阳的寓言小品,除了充分展露了文本的外部意涵〔故事,叙事〕之外,同时
隐然更想强调的,还是他的内部意涵〔寓意、论述〕。像〈麻雀与鹰〉就很典型。麻
雀身子瘦小无肉,羽毛浅褐凡庸,叫声尖锐不悦,但在鸟类中,一向成群结夥,繁殖
力特强,这都是麻雀的符徵,作者的文本所要表达的符旨则是像麻雀这样「争拣现
成」的人到处都是;老鹰的符徵是,羽毛深褐,头颈和翼尖镶嵌着金黄光泽,其喙如
铁钳,其爪如金钩,眼光似雷射,它们在荒山高飞,数量却愈来愈少,作者用此一符
徵来表达像老鹰这样「独力创获」的人已经濒临绝种了的符旨。这种擅用文本符号表
达内在哲理的寓言小品书写,是过去台湾散文界较少触及的部分,颜昆阳于此作了可
喜的示范。
这又使我不禁想到庄子混善恶、一死生的思想,似乎也多是用寓言来表达的。庄
子在〈齐物论〉中简略却又具体地用「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交代。指与
马,都只是名相〔符徵〕,天地万物才是本体〔符旨〕。这种「天地与我并生而同
体,万物与我为一而同类」〔吕惠卿注〕的思想理路,同样流动在颜昆阳的这些寓言
小品之中。正如同颜昆阳在〈假如庄子教小学〉一文中所强调的那样,「人只有回到
真真实实的生活,才能得到智慧」一般,他的这些小品也都是企图以生活中的「一
指」,显应天地共通的道理;以物类中的「一马」,突出万物并有的本性。而重要的
是,人在天地万物之中,只是其中的「一指」「一马」罢了。体会人的有限,天地方
才开阔。
在寒天冷雨中,读颜昆阳的新着散文集《上帝也得打卡》,窗外珠雨滴答,手边
斜躺着钱穆纂注于四十九年前的《庄子纂笺》,一边颜昆阳的新稿,一边是泛黄的笺
庄书页,时空的流汤,就在这两种文本的交替之间,这倒让我感觉到,散文中的颜昆
阳,栩栩然庄周也;只不知,是庄子在这本书中写颜昆阳?还是颜昆阳在这本书中写
庄子?颜昆阳与庄子当然不同,不过这似乎也不重要了。
不敢言序,是为读后。台北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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