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文学
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
作者:应凤凰
◎中期(1953\1\1~1958\1\1)
中间这五年是《自由中国》整个文学历程的高峰期。小说与散文作家都是当时
文坛的佼佼者。柏杨(以本名郭衣洞发表小说)曾经在四十年之后回忆道:「当
年作品如果能在《自由中国》发表,要比登在报纸上还神气」。各种文类的发
表数量明显增加,个别作家写的篇幅也较前期更长、篇数更多,内容尤呈现多
元性。反共作品的比例因而相对的大大下降,几乎不见踪迹。主编的作风自然
也有关系,聂在前述回忆文章提到她在那时:『反共八股决不要』。这段时期
又以散文的成就最引人注目,不但作家多且质精,严然成为这份杂志的一大特
色。当然,小说在数量上仍占著优势。说到数量,短篇小说发表篇数最多,五
年间至少出现五篇以上的作者是:郭嗣汾、王敬羲、黄思骋、聂华苓、司马桑
敦,其中才华较高,题材既广布局又新的是司马桑敦的小说。其他也写得勤的
小说作家还有周子强、胡平、师范、黎中天、郭衣洞、郭良惠、彭歌、潘垒等。
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3-4)
[司马桑敦的小说]
评价《自由中国》在小说方面的成绩,绝不能遗漏在中期出现的司马桑敦。他
在1953下半年的第九卷,一口气发表了三篇小说:「人间到处有青山」(7\1),
「山洪暴发的时候」(10\1),「湛山庄主人」(12\1)。虽然题目都有个「山」
字,其实各以不同的题材背景,设计引人入胜的情节,企图探索人性深处的脆
弱面,是五十年代颇具野心的小说大家。如首篇以陷日的东北为背景,描写一
位貌如书生豪气干云,外号青山的绿林好汉。「湛」文刻画的是红极一时的平
剧名伶,又似巾帼英雄。司马桑敦笔下人物,常是市井小民,却不失高度传奇
性,情节出奇制胜,文字具粗犷的北国风味,可读性很高。
「山洪」是他的成名之作,文星版小说集即以此为书名。故事写的是一位曾经叱吒
风云的将军,为了爱情,也为避开流言,与娇妻避居深山。不幸的是,这位失去了
战场,也离开了拥戴他的群众的将军,在妻子眼中,就什么也不是,更不能忍受离
群的空虚寂寞。当山洪暴发的时候,当人类失去了社会角色的时候,人性的弱点便
赤裸裸暴露出来。
除此三篇而外,隔年1954发表「在寒冷的绝崖上」(2\16),犹具代表性。
小说写内战之际,一位守在山头阵地七天七夜的炮兵连长,故事背景是东北天
寒地冻的绝崖(还是山),共军正从山下层层围困,他从收音机里知道,整个
东北战局,他已是最后一个国民党小卒了。小说就写他直守到最后一兵一卒,
眼睁睁看著部下及亲人一个个在山上冻死饿死,或给企图接受山下召降而背判
他的人打死的全部过程。作者特别在这个绝崖上安排了几
对随军逃难,一向投机摇摆的狡猾政客,如活跃于长春政界的卢委员,
带著大批金银与姘妇尹小姐随著撤退的沈团附,另外还加中途救来的,
一位带著幼儿逃亡重伤的日本母亲,自己的爱妻,忠诚的勤务兵阿富。
于是在这面对死亡的最后时刻,除了因各自求生而高潮起伏,还有不同政治立
场的精彩人物对白,例如卢委员的劝降:
『你仔细想想看,你为了谁?你在后方十四年,大不了还是区区一名连长,你
死了,值得?』
这些话既是小说里叛徒的挑拨引诱,也可看成作者自己的反思反省。另一方面,
山上这群投机大员的贪婪自私,无所不用其极,比山下的共军更可怕百倍,国民
党不待敌人来袭,其实早就先自我腐烂的亡在这群人手里。小说结尾,细写主角
缓缓死在一片白茫茫大雪中,如愿与他热爱的乡土同归于尽,模糊中听见大批共
军朝他走来的脚步声。如此这般「写实」小说,算不算"反"共作品?
司马桑敦,辽宁人,本名王光逖。生于1918年,1981年去世。早年在东北参加过
抗日游击队,军中记者,坐过伪满的监牢。来台之后,当过海军官校政治教官,
后来担任联合报驻日特派员,取得日本东京大学国际关系硕士学位。著有《中日
关系二十五年》《张学良评传》等。
作为五十年代一位突出的小说作家,司马桑敦最可贵之处,是他一直想通过小
说,对国共这场战争、「这段红潮弥漫的中国历史」有所反省。他在唯一一部
长篇,也是如假包换的「反共」小说《野马传》自序上写道:『历史巨流中每
个人的反省,对于一个历史的答案未必毫无所补…唯因我对这段历史有了这种
「原罪」的意识,所以《野马传》所表现的,又正是一个悲剧,一个平凡中国
人民在这段历史灾难中的悲剧』。这部长篇,王鼎钧认为是五十年代三部最
好的反共作品之一,另外两部是张爱玲的《秧歌》和姜贵的《旋风》。最早在
香港的杂志连载,并由香港友联出版社印行初版(1959年)。不知什么缘故,
直到1967年经作者修改,才首次在台湾自费出版,交「文星
书店」发行。根据王鼎钧的文章:『…后来当局放宽了尺度,台北才有了文星
版,但删减之处颇多,手术残忍,元气大伤』。更讽刺的是,即使已如此大手
术的修改版,才发行不到半年,同年底就被台湾政府内政部查禁了,国民党中
央党部第四组列了五点指谪,由联合报转交(他当时在东京),要作者具文答
覆,包括该书「挑拨阶级仇恨,渲染造乱情绪,并暗示颠覆策略」。这个查
禁的例子,给台湾文坛的「反共文学现象」,留下了一个很好的注脚。
这一期另外一位风格较突出的小说家,是后来以写杂文出名的郭衣洞。短篇〈幸
运的石头〉(1954\4)及〈被猛烈踢过的狗〉(1954\12),是五十年代极少
数的「讽刺小说」:一讽刺官场,一讽刺教育(或「尊师重道」),都从反面
书写,滑稽突梯,令人拍案叫绝。如后者写一位到豪门去当家庭老师的穷文人,
被那位小少爷整得死去活来,先是被弹弓石子打在后脑,再是帮他在柜子下捡
球,手指伸进老鼠夹等种种狼狈遭遇,而这家仆从如云的豪门主人,正是以提
倡尊师重道作秀的显赫人物。可怜这位知识份子,最后被侮辱得像只狗似的夹
著尾巴出门,宁可去掏粪坑,也不愿再受这等非人待遇。
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3-5)
[中期散文大盛]
为什么说这一期散文的质和量都最有成绩,甚至达到这十年间的最高峰?首先,
五十年代中期,以聂华苓为中心,在此聚集了一批写散文的女作家,包括琦君、
张秀亚、林海音、艾雯、徐锺佩、锺梅音…。她们或者回忆过往大陆的生活与
亲人,或写海外见闻,或专注于写目前空虚的感情,文笔都十分流畅细腻。此其一。
其二,是另外一批不但国学根基深厚,英美文学造诣尤其非凡的散文作家如梁
实秋、吴鲁芹、思果、周弃子等也在这里先后发表散文,特别是优游于中西文
化的吴鲁芹产量最丰,篇篇诙谐隽永。其三,1955年3月1日起,陈之藩寄自
海外的通讯散文,以「旅美小简」为总题陆续刊出,每半月一简,几乎没有间
断的写了一年多。这是《自由中国》刊出最密集,抒情性最高,说理也最明晰
隽永的散文系列。陈之藩的文字风格,可运用他自己的题目,如「惆怅的夕阳」,
「智慧的火花」,「月是故乡明」,甚至「失根的兰花」略以说明一二。两年
之后,于梨华也试以同样的形式笔调,在1957年7月开始连续刊载了六期的
散文专栏,总名「海外寄语」,文字及境界就不如陈之藩多矣。
标题: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3-6)
[吴鲁芹与陈之藩]
吴鲁芹当时的散文,大半在夏济安的《文学杂志》及《自由中国》上发表。后
者从「鸡尾酒会」(1953\10\16),「小襟人物」(1954\1\16),「文人与无
行」(1954\5\1)到「请客」(1954\7\16)「谈小账」(1955\1\16)「置电
话记」(1955\2\16)等,虽写生活琐细,无不潇洒诙谐。文章中处处藏著讽
意,但并不尖酸刻薄,反因其温文儒雅,东拉西扯,很可博人一笑;吴文中常
出现与「时人」不相同的意见,但他连骂人也骂得委婉含蓄,奇峰突起,富于
想象力。例如「文人与无行」一文,前面先为文人辩护一通,认为把这二者连
在一起,对文人十分冤屈。最后笔锋一转,说『其实文人若真有无行之处,他
的无行,在其能为别人的无行作掩饰。他从替死人作墓志铭,进步到替活人作
墓志铭。这种人比别人更鄙视文学,比别人更瞧不起文人』。(第9卷第9期)
真把中国文人骂入骨髓里去,却从容而不著痕迹。吴鲁芹,1918年生,1983年
去世,上海人;武汉大学英文系毕业,来台后曾任教于各国立大学,美新处顾
问。1962年以客座教授赴美,在密苏里等大学讲授比较文学,1981年退休后,
专业写作。
陈之藩的散文集直到六七十年代,仍然畅销。他是留美电机博士,却写得一手
清新明净的抒情散文。他谈宗教,谈科学精神,讨论东西方文明,却以一种天
南地北的书信形式,透过异国校园的背景环境来思考,且出之以抒情的笔法,
如:『我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似的在这个时代飘零』(旅美小简之七);『
…神父将学位披肩一个一个为年轻的孩子们披上。祝福的话不会不同的,是
"前程似锦",而他的真义却是"往事如梦"而已』。
五十年代在台湾正大量吸收知识的青年一代读者群,尤其在国民党政府戒严令
下封锁密闭的社会环境里,很难不被这样的文字吸引。从另一个角度看,他的
作品也可说是台湾「留学生文学」的先声,对于美国文化在台湾的散播,透过
他抚媚中带思考性的文字,更有莫大感染力,要说他透过文学作品,成为
「美帝」文化有力的传播者,也并不为过。
标题: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3-7)
[诗与戏剧]
《自由中国》刊登现代诗,只是点缀性质,主题与作者都很集中,像1953年2
月刊登的上官予「自由之歌」,及1954年6月余光中的「给惠特曼」。
整个中期的五年,新诗发表最多的诗人是余光中,从「归吻」「云」「饮
1842年葡萄酒」(1955)「黄昏星」(1956)「二月之月」「仰望」(1957),
约在十首左右,夏菁只有两首:「鹅銮鼻灯塔」「新秋」。两位蓝星诗人合起来
的抒情诗已占去这时期诗作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发表于1955年7月到9月,共连载了六期的五幕悲剧「女画家」应是《自由中国》十
年间刊过分量最够的剧本,作者「雨初」,本名李曼瑰。这出原名「天问」,以探
索人生与艺术的微妙关系为主题的舞台剧,气魄恢宏,摆在曹禺的时代一起看,并
不比他的许多作品逊色,虽然有几处对白,说教得过份造作勉强。但这种腔调本
是三十年代以降中国现代戏剧的特色,难得的是作者以女性艺术家的深层体会,
大笔发挥,超脱了流行的政治或社会性议题,直指艺术与人生,别具一格。
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3-8)
[女作家辈出的时代]
几本文学史都提到五十年代是「女作家辈出的时代」,的确,《自由中国》上
也清楚显示出来。中期这一段尤其最为密集,举例来说,光是中篇小说就刊了:
孟瑶的《几番风雨》(1954\7\1~1955\1\1连载12期)
聂华苓《葛藤》(1956\6\1起连载7期)
孟瑶《斜晖》(1956\9\1起连载12期)
童真《翠鸟湖》(1957\9\16起连载5期)
不只如此,女作家在短篇小说方面表现更为优异,单举出1957年上半年的第十六
卷为例,只见她们密集安打,几乎包办了整卷总共12期的全部短篇小说。各期的
作品标题及作者如下:
(1)张秀亚:「白夜」16卷1期(1957\1\1\)
(2)林海音:「殉」16卷4期(1957\2\16)
(3)童真:「春回」16卷5期(1957\3\1)
(4)聂华苓:「晚餐」16卷6期(1957\3\16)
(5)琦君:「冷月」16卷7期(1957\4\1)
(6)锺梅音:「汤饼会」16卷8期(1957\4\16)
(7)林海音:「鸟仔卦」16卷9期(1957\5\1)
(8)童真:「熄灭了的星火」16卷10期(1957\5\16)
(9)于梨华:「带泪的百合」16卷11期(1957\6\1)
(10)琦君:「凉棚下」16卷12期(1957\6\16)
光看这些小说题目就知道,她们彷佛很有默契的,谁都不去碰政治的题材。
上面十篇没有一篇与反共有关,别说是"反",连一点"共"的背景或影儿都见
不到。然而仔细读这些小说的内容,也并非像叶石涛在他的史纲里说的:
她们的主题多为家庭、男女关系,『社会观点稀少』。事实上,十篇中只
有张秀亚、于梨华的两篇,比较是刻意经营著浪漫旖旎的爱情故事,其馀
百分之八十,都是沉重大时代的小人物沧桑,都具有浓厚的「社会性观点」。
像童真的两篇都以老人为小说主角,尤其第二篇,小说的「现场」只是一个孤
寂的老人从爱狗的死亡,到裹了他上山埋葬的过程。中间穿插他一生几个大转
折的回忆,却是从赤贫、求学、成家立业,从江南到四川,从抗战再退台湾的
流离过程。作者努力要写出一个战乱大时代里,小人物困苦挣扎,命途多舛,
「熄灭了的星火」般,老来一无所有的悲剧故事。
聂华苓和锺梅音的两篇,也同样善长掌握短篇的写作艺术,「晚餐」和「汤饼会」
都用一个短暂的餐会「现场」,却意在铺陈、「对比」著过去与现在,理想与现实
的不协调。前者借一顿晚餐上,三个老同学的谈话聊天,既回忆了青春岁月的意气
风发,更对照了目前的冷酷现实--其中单身的,是连西装都买不起的穷公务员,
另一对夫妇则拖著一家子,丈夫是满口发财梦的穷教员。作者意在笔外,不著
痕迹地呈现了大陆知识份子流离到台湾后的种种窘境,表面看是轻松滑稽,骨
子里却笑声中藏著泪痕,由同是文人的族类读起来,更别有一番辛辣的滋味。
后者则是一个才貌出众的女记者的故事。「汤饼会」的现场,既揭开台湾上流社
会一景,也靠著女记者的断续回忆,读者不但看到她青梅竹马的美丽恋情,她信
守诺言半生等待的执著,也在结尾同她一起经历这位昔日情人在会上倏然
出现,以及幻梦倏然破灭的意外结果:少时的情人早已不是她多年来想像的景
况。小说一步步追踪著过去场景,从大陆到台湾,等待的情人在故事中一直渺
无踪迹,结局却奇峰突起,充分达到惊奇的效果。但这篇也并非单纯的爱情故
事,从头到尾,阶级意识分明,男女主角的遭遇,除了时代的战乱,更有阶级
的,门第的差异。
林海音也在十篇中占了两篇,题材风格完全不同。「殉」写一个一生守寡女人
的故事:她的门第,她的时代都教她守贞,但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也有七情六
欲的「人」,她是如何孤军奋斗对付一己的情欲,安然度过漫长的一生?「鸟
仔卦」的故事,写一个年轻的,靠只小白文鸟走江湖算命维生,实际是无法掌
握自己命运的畸零人。只有看故事的读者一开始就知道,被冤屈蹲在牢里的他
,前途早已一片黯淡:他再三拜托牢房看守,代他照顾的那只小白鸟儿,一早
就给失手放走了。这件不幸跟他的无辜坐牢一样,他根本就「算」不出来;这
「算命人」的存在与故事,充满了人生的反讽与社会的冷酷。
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3-9)
[林海音小说的性别议题]
林海音是这时期最突出的女作家之一,不仅因为她长于北京能写一手流丽的白
话文,又从事新闻工作,能驾驭丰富多样的题材,更重要的是,她对性别议题
的敏锐与关注。作为女性,特别是作为接受新思潮洗礼的女性,目睹那个新旧
交替的五四时代,她比任何人更敏锐感受到整个时代、社会加诸于中国女性的
重压。但有别于西方妇解人士的张牙舞爪与大呼口号,她毕竟是写作人,她只
透过小说委婉陈述这份压力。
包括她刊在《自由中国》17卷(1957年12月)的「城南旧事」,及其他像「烛芯」
「金鲤鱼的百褶裙」等,都以民国时期女性的婚姻、地位、阶级作为小说主题。这
样的小说,不只是「时代性」,社会性,同时关注的,更是最普通的
人性。女性在意识到两性间原应站在平等地位的时代,已走过中国漫
漫五千年封建长夜,好容易在这启蒙的年代,能微微抬起头来迎接一
束黎明。因此林海音的「殉」虽是寡妇的故事,却并不故意把她的一
生写得悲惨阴郁,相反的,「殉」的调子相当明朗,女主角也是书香
门第的五四女性,新婚不久重病的丈夫就谢世,她用极精致的刺绣功
夫排遣寂聊,也曾悄悄的爱慕她那健康英挺的小叔。
林海音本人成长在自由开明的时代,从北京到台湾,她作为女性知识份子,
作为小说家,她自由与开放的风格,完全从她对封建中国牺牲或扭曲
女性的敏锐上呈现出来。从这个角度来看,林海音的小说即使以北平
城南为背景,即使她人在五十年代的台湾岛上写作,也不一定就合适
冠上「反共怀乡」作家的标签,她关怀的性别议题,就像《秧歌》的
关怀人性,都兼具「社会性观点」,同时也都超越了一时一地的政治意识形态。
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3-10)
[自由中国文学评论]
评论方面,在本期的一前一后,分别出现「文艺政策」及「新诗」两场论述:
1954年2月刊出李经的「从文艺的应用性谈文艺政策」;同年10月,李佥则以
醒目的「我们需要一个文艺政策吗?」回应。第二场始于1957年5月,夏济安
发表了:「对于新诗的一点意见」。夏其时不但是台大英文系教授,还是
才创刊不久的《文学杂志》主编。本文既是当时整个文坛新诗论战的一部分,
也是学院派意见极具代表性的一篇。一个月后,还刊了严明「试谈新诗形式上
的问题」。另外,1955年11月赵世洵的「论萧伯纳」,1956年11月彭歌的「美
国文学之瑰宝--白鲸记」,多少代表当时西方文学的爱好取向。书评方面,
值得一提的,包括周子强评张爱玲的《秧歌》(1954\10),朱介凡评陈纪滢
的《赤地》(1955\8),加上1958年一篇评姜贵的《今祷杌传》(再版改名
《旋风》)三本都是五十年代知名的长篇反共小说。李敖的书评:「从读
《胡适文存》说起」(1957\3\1)批评《胡适文存》的台北重印版,不该删
掉那么多重要的胡适思想,指责的正是自己大笔删改的胡适本人。
标题: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3-10)
[自由中国文学评论]
评论方面,在本期的一前一后,分别出现「文艺政策」及「新诗」两场论述:
1954年2月刊出李经的「从文艺的应用性谈文艺政策」;同年10月,李佥则以
醒目的「我们需要一个文艺政策吗?」回应。第二场始于1957年5月,夏济安
发表了:「对于新诗的一点意见」。夏其时不但是台大英文系教授,还是
才创刊不久的《文学杂志》主编。本文既是当时整个文坛新诗论战的一部分,
也是学院派意见极具代表性的一篇。一个月后,还刊了严明「试谈新诗形式上
的问题」。另外,1955年11月赵世洵的「论萧伯纳」,1956年11月彭歌的「美
国文学之瑰宝--白鲸记」,多少代表当时西方文学的爱好取向。书评方面,
值得一提的,包括周子强评张爱玲的《秧歌》(1954\10),朱介凡评陈纪滢
的《赤地》(1955\8),加上1958年一篇评姜贵的《今祷杌传》(再版改名
《旋风》)三本都是五十年代知名的长篇反共小说。李敖的书评:「从读
《胡适文存》说起」(1957\3\1)批评《胡适文存》的台北重印版,不该删
掉那么多重要的胡适思想,指责的正是自己大笔删改的胡适本人。
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4-1)
(三)文友通讯作家群
要论「作家群」三字,《文友通讯》的组织性质与方式正是最典型的例子。严
格的说,《文友通讯》算不上一份正式对外发行的杂志,它虽然也定期「发行」,
却只是超小型的「内部刊物」,由锺肇政在1957年以手刻钢版的方式,每个月汇集
各文友的信,再油印了邮寄给文友七人(后来又加入两人)。在他写给锺理和的召
集信上说:『每期九开白报纸两张为度,不收费亦不发稿费…所有文友硬性规
定每月寄稿一次』。不可否认,锺的地位功能,相当于发行人兼总编辑。刊物
的内容包括三大项目:(1)文友动态(2)作品轮阅(3)作品评论。通讯直办
到1958能9月结束,整整持续了一年多。文友七人由老而少依序是:陈火泉、廖
清秀、锺理和、锺肇政、施翠峰、李荣春、许炳成(文心)。
正如锺肇政所说,这个刊物的宗旨是:「切磋砥砺,互通声气」。为什么必需
如此,因为五十年代文坛整个是大陆来台作家的舞台,他们这几位本省籍知识
份子,是当时社会中少数要努力跨越语言障碍的一群--他们受日文教育,惯用
的书写语是日文,母语则是闽南或客家话。难得的是,他们不但有志于中文创作,
且多数已发表不少作品(锺在1957\4\23的首封召集信上已写明「文友」三条件:
『愿意致力小说创作的,且确已有若干作品的,限台籍』)。我们从这份简陋已
极的杂志形式,土法炼钢式的印刷发行,不难想像这群少数作家是处在当时文坛
何等边缘的地位。
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4-2)
从他们前后十五期的通讯上,可以看到这群彭瑞金称作「战后第一代台湾小说家」
的几个共同特色:
其一,他们对运用中文创作充满了热情,「通讯」期间,他们大半正在三十到四
十之间的盛年,写作勤快的,如廖清秀,施翠峰,锺肇政,不只创作,还从事大
量的日文翻译。而这时,一半以上的「文友」,得过当时的文艺奖项或徵
文,较大者,如廖清秀的《恩仇血泪记》(1952),锺理和的《笠山农场》
(1956),李荣春的《祖国与同胞》,都得到当时国民党「中华文艺奖金委
员会」办的长篇小说奖。虽然三部书最后都自费出版,读者不多,不影响他
们仍处在文坛边缘地位,然而我们查看文奖会七年中的全部名单,《文友》作家
群的得奖比例,要比《自由》作家群高出很多。后者十年中出现那么多作家,只
不过彭歌的《落月》,得到1956年的第三奖,还是排在锺理和《笠山农场》第二
奖的后面。也许这种奖项意在鼓励,成名作家不见得都去角逐,但这个数据至少
证明叶石涛在他史纲说的:『(大陆)来台的第一代作家包办了作家、读者及
评论,在出版界树立了清一色的需给体制,不容外人插进』的话,值得商榷。
其二,他们经济生活困顿。大半的职业是教师或公务员,锺理和的贫病失业之外,
比他更落魄的,还有才写完七十万字长篇《祖国与同胞》的李荣春。他给锺的信说:
『我的一生为了写作什么都废了,至今还没有一个自立的基础』(1957\5\4)。锺李
两人还是九人中唯独具有「流浪大陆」数年经验的。
其三,即使这么不成样子的通讯刊物,他们仍十二分的「戒慎恐惧」。通讯发不
到两期便差点夭折,原因是其中一人给编者写信,暗示『此举恐干禁忌』,害得
锺肇政「苦思一整夜」「陷入极度的矛盾当中」,最后他鼓起勇气,「自问此举
动机纯正,且个人亦有毅力承当一切责任」,才小心翼翼又继续下去,决定把
「刊物名称取消,由我具名以通函方式印发,内容仍照原定」。这种
本省籍写作人谨慎心态不是没有理由的,此时是1957年,距离二二八事件
的1947不过短短十年,我们还可对照《自由中国》雷震被捕,杂志关门的
1960,还是三年后的事。《文学界》在1983年重刊全份油印的《文友通讯》
确实给研究者提供了一份可贵的文学资料。这份刊物的存在形式与文
本记录,本身就具体说明了那个年代,主流之外的一个文坛状况。
标题: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4-3)
九十年代以来,台湾学者提到战后的省籍知识精英,特别同情他们,认为
他们在战后「面对社会的混乱,政治的专横,经济的困顿,以及文化的断层」
。但我们从五十年代文坛的例子可以发现,上述这四项,其实本省籍作家和外
省籍作家的遭遇并没有不同--大家都在同一个动乱的台湾社会里,一样的经济
困顿。大陆左翼作品查禁,不分本省外省同样读不成。提到「政治的专横」,
司马桑敦的《野马传》也没能免除查禁的命运,雷震的党政关系再好,也照样坐牢。
这两群作家最大的不同,不在上述四项,而在他们使用的语言文字。事实上,
也是这个原故,才有《文友通讯》及其作家群的诞生。语言是知识份子,特别是
写作人赖以表达自己,吸收思想最重要的工具,失去它,只好成为台湾社会被消
音的一群。陈芳明在其论文〈百年来的台湾文学与台湾风格〉
中,即认为「语言的隔阂与断层」构成了「近百年来台湾文学的主要风格之一」,
这篇文章最大特色与重点,是把台湾文学放置于「殖民文化与后殖民文化的脉络中」
来观察。陈文再三提到两个殖民政府的威权统治,包括战后「国民政府还配备了粗暴
的武装力量与戒严组织」,以此对照台湾作家百年来的「抵抗」精神,认为
「语言传统的断层,并没有瓦解台湾作家对殖民体制…的抵抗意志」,并归
纳出两大抵抗文化--消极的流亡精神与积极的批判精神。
基于台湾长期的被殖民经验,陈文把台湾文学的特质,采用西方盛行的
「后殖民」理论加以讨论,是很有见地的作法。但这些论文因为架构太大,
只能点到为止,无法进一步深入说明「语言的断层」究竟如何构成台湾文学
的主要风格。我们知道,殖民政权所带来的强制性语言政策,使得殖民地
知识份子在努力学习语言的同时,已经不知不觉吸收了这个语言背后所夹带的
整个思想文化,「抵抗」云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这也是近年西方
「后殖民」理论家,在从事文化批评时所再三强调的,属精神层面的殖民。
盖政治的专制或经济的剥削,还容易看得清楚,唯有文化层面的殖民,却不
容易辩识,但它的威力及影响可能更深入而久远。台湾五十年代《文友通讯》
上一群作家,提供了最现成的例子:
1957年6月的第四次通讯上,刊出主持人锺肇政出题的「关于台湾方言文学之我见」。
文友们几乎一致地,因担心读者看不懂而反对发展方言文学。例如廖清秀说:『如果
所用的方言太多,往往文字变成生硬,读者也不易看懂』。文心说:『文学本无畛
域,故以小小台湾似无建立方言文学必要,现今国语普遍推行,
以国语取代方言似无不可』。陈火泉说:『一句话,还是别去尝试它』。
锺理和说:『…台胞能阅台湾方言者,恐为数不多。我国自来受制于复杂的
方言,彼此隔阂误会的情形比比皆是,今有国语文通行,则不分省籍,皆可
藉以沟通情感。基于上述两点,方言文学实属多馀也』。我们看得出来这些
意见背后,是强烈的,企盼「被接受」的意图。本来,当一个人正学习用一种
语言创作时,念兹在兹的,就是他写的作品是不是被阅读,读者是不是「看得懂」。
另一个例子是廖清秀的《恩仇血泪记》。小说以日治时代台湾人的「反日」为
主题,是文友群得奖作三部中,唯一在国民党文奖会机关刊物《文艺创作》上
分六期连载过(1953年5月至12月)的作品。个人也认为这是一部失败的小说,
和其他大多数没有写好的反共小说一样,为了「引人入胜」,更为了「正
确主题」,把日本统治者之面目刻画得不合常理的狰狞,连带使情节的可信度
尽失。文友施翠峰批评其『以"空想"架在不"现实"的地基上』,叶书说他『未
能用高迈的哲理来处理…有通俗小说的味道』。这些小说处理手法无关乎「语
言的断层」,我们不妨说是国民党反共文艺政策,不只生产鼓励了「反共小说」,
也连带鼓励生产了省籍作家「反日小说」等副产品。叶老笔下的「高迈哲理」绝对
不是文奖会奖金的得奖条件,反而是司马桑敦的《野马传》,只怕是因孜孜于「高
迈哲理」,希冀从历史巨流中找答案,才走上被国民党查禁的命运。
标题: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5-1)
(四)结语
其一,五十年代文学不该用「反共文学」或「战斗文学」一笔加以概括。怀抱
台湾主体性意识的评论家,不妨回到文本,也照顾「文学的主体性」。别忘记锺
理和正是不折不扣的五十年代作家,他在1960年去世,作品发表与丰盛的创作期
都集中在五十年代,何况还有《文友通讯》一群作家。即使翻开《自由中国》十
年文学文本,反共作品的比例也不是那么高。
其二,五十年代即便产生了反共作品,也不全然是「官方文艺政策」或国家机器的产
物,也可以是心存「自由主义」理想,发而为「反共」意识形态,自发性,独立思考
下的作品。殷海光在〈我为什么反共?〉一篇长文中如此写道:『我反共的理由,简
单地说,只有这一句话:反对极权政治』。姜贵写《旋风》,司马桑敦写《野马传》
,都不是官方政策驱迫出来的作品。
其三,《自由中国》杂志的创刊与延续,提醒我们台湾五十年代文学与五四新
文学传统的关连性。1957年2月的十六卷第三期,刊了一则由余光中带头,何凡、
孟瑶、林海音、琦君、彭歌等作家共同署名的读者投书,「建议推胡适先生为诺贝
尔文学奖金侯选人」。五十年代文坛既然是大陆来台作家的舞台,也可说这时写作
圈的活跃份子,人人都是从五四文学传统一路走过来的。论者每每提到国民党在台
湾查禁三十年代左翼作品,使文学传统断裂,才留出「真空」,造成全面「横的移
植」,让台湾直接接上了西方现代主义潮流。相对于六十年代的现代主义风潮,
比较起来,五十年代多浓厚的写实主义作品,断裂云云是见仁见智的说法。
更有力的例子是锺理和。他在《通讯》上传阅而备受文友激赏的短篇「故乡」四部,
主编《锺理和全集》的张良泽在1992年日本发表的论文中,认为它『是鲁迅作品「故
乡」之延长与扩大』。又提到锺『在日记中,屡次引用鲁迅之语来表达自己的心境』
『连遗书都相同』。要不是这篇文章,我们还不知道他在编辑《锺理和日记》时,
悄悄删掉三则相关鲁迅的日记,理由是:避免遭到国民党查禁。
标题: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5-2)
其四,五十年代作家虽从五四文学时代走过来,毕竟「走到」台湾时,已脱离
大陆自成另外一支。他们来到台湾后,因种种流离经验而书写的诗、小说、散
文作品,正该被台湾文学史并入「百年来的台湾文学与台湾风格」之中,不该
任它们『在大陆和台湾的文学史中都找不到有尊严的地位』,必须作『一九四
九年辞乡后的第二度漂流』。其实,这些作品早已嵌入台湾文学传统里头:
九年辞乡后的第二度漂流』。其实,这些作品早已嵌入台湾文学传统里头:
没有国民党撤退到台湾这段历史,何来反共文学的诞生。五十年代大批大陆人
迁台,不过是台湾四百年来移民历史的一个小段落,早已重覆印证这块岛屿一
向的移民特质。五十年代文学,包括怀乡的,反共的作品,都反应这个迁徙流
离的移民特性。再进一步看,五十年代后期出现的西化论述与留学生文学,依
然是漂泊怀乡,依然「失根的兰花」,正是陈芳明说的,『放逐与流亡,一直
是台湾文学作品里一个永恒的主题』。
其五,「移民」与「殖民」,虽一字之差,中间已加上极复杂的政治因素。
陈在另一篇依殖民阶段为文学史分期的文章中说:『…如果进一步把反共时
期的文艺政策拿来与皇民化文学政策并提比较,就可发现政治干预作家的手
法是同条共贯的』。必须认清的是,就算「殖民者」的政策或手法相似,
两种文学作品则大不相同。如果把「反共文学」与「皇民文学」并列,我认
为是没有看清台湾五十年代文坛情况的结果。皇民文学是三十年代战争末期,
殖民作家,为配合殖民主的皇民政策而生产的作品;反共作品并不是五十年代
「本省」作家配合反共政策而写,台湾作家根本没有一点反共经验。如果
要说国民党的文艺政策,驱赶或影响了本省作家作品,很显然就是写出日
本经验的「抗日小说」。
作家群与五十年代台湾文学史(5-3)
五十年代作为一个文学时期,正好接在半个世纪的日据时代之后,
又是在西化的「现代主义文学」之前,如果一定要用后殖民理论加
以贯串,前面是「日帝」,后面是「美帝」,中间这段「承先启后」
的五十年代,按陈芳明的理论,则正是不折不扣的「中帝」时期。不
说1947年二二八的血腥镇压,光就强制性语言转换,就显示台湾作家再
度「被殖民」的证据。回到台湾文坛《自由中国》与《文友通讯》两个作家群。
反共文学在台湾的形成,甚至成为主流,反应出五十年代文学要反抗的「中帝」
其实有两层。换句话说,这两个作家群分别面对的,是至今仍对峙分治的两个
「中帝」。反共小说与抗日小说得以并列,重点就在那「反」与「抗」字,它
们既然都站在同一个「抗议」的殖民地文学传统上,岂不是符合叶石涛常提的
台湾文学的「反帝反殖民」传统,也因其抵抗文化与批判精神,毫无疑问的,
可纳入「百年来的台湾文学与台湾风格」。
附注:
1黄重添等编著《台湾新文学概观》,厦门:鹭江出版社1986年,(上册)页65
2白少帆等著《现代台湾文学史》,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页266
3彭瑞金《台湾新文学运动40年》台北:自立晚报社1991年
4龚鹏程〈四十年来台湾文学之回顾〉国家科学委员会研究汇刊4卷2期,1994年7月
5已出版有薛化元《「自由中国」与民主宪政-1950年代台湾思想史的一个考察》,
台北:稻乡出版社1996年。另有政大新闻所1984年硕士论文:魏诚《自由中国半月
刊内容演变与政治主张》;文化大学政研所1989年硕士论文:颜淑芳《自由中国半
月刊的政党思想》。
6《七十年代》月刊,1984年一月号
7创刊号封底「给读者的报告」,1949年11月20日。
8聂华苓:「忆雷震」,收入《爱荷华札记---三十年后》。香港:1981年出版,页326
9同上,页327
10同注7,页329
11收入司徒卫《书评集》,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54年9月出版。
12书名:《大火炬的爱》,短篇小说集,1952年台北重光文艺出版社。
13同注10,页29
14《野马传》台北改写版自序,1968年自费印刷,由文星发行。美国常青文化
公司1993再版。
15这些经过皆刊在常青版,包括司马桑敦答覆中央党部陈裕清主任的信,
以及自动停售的允诺。
16叶石涛《台湾文学史纲》,高雄:文学界杂志社,1987年。页86
17《文学界》第五集,1983年春季号,132页
18黄武雄《黑眼珠的困惑》,人本教育基金会1995年初版。页187。
19收入《百年来的台湾》,由台湾研究基金会企划及编辑,1995年6月前卫出版社初版。
20《文友通讯》第四次,刊《文学界》第5集,135页。
21刊《自由中国》第6卷第12期,1952年6月16日出版。页16。
22亦可参考吕正惠〈国民党与五四新文化传统〉〈中国新文学传统与现代
台湾文学〉,收入《战后台湾文学经验》,台北:新地文学出版社1992年。
23〈锺理和文学与鲁迅--连遗书都相同之历程〉,收入张良泽《台湾文学、
语文论集》,彰化县立文化中心1996年印行。
24齐邦媛〈二度漂流的文学〉,收在《评论十家》,尔雅出版社1993年。
25〈百年来的台湾文学与台湾风格〉,页285
26〈台湾文学史分期的一个检讨〉,收入《台湾文学发展现象》,文建会199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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