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干杯!
    战 士, 干 杯 ! 台湾 黄春明 在近代史上,说一个家庭,或是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他们的四代男人,为自己的国 家,民族,代代都当了兵去打仗的情形,大概已经不多见了。可是,说一个家族、一 个社会,他们的四代男人,除了当自己部族的勇士去抵御外敌,不是当了侵略者异族 的士兵去为敌人打另外一个敌人的敌人,就是每一代--甚至於不到一代之间,又换 了侵略者,当了别人的战士。去跟一个根本和他们无冤无仇的人,把他们当作不共戴 天的敌对起来。这般荒缪的情形,在今天这个世界里,恐怕更难找到了吧。 引起我凝视这样的事情,是十五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屏东县雾台乡好茶村一位 山胞家的墙壁上发现的。提起这次的机遇,我倒很想谈谈它的经过,表示对我的朋友 的怀念。 民国六十二年初夏,为了筹拍「芬芳宝岛」记录片的企画工作,我跑遍了全省各地, 去搜集勘查可报导的题材。记得才跟完八天大甲妈祖进香团,回到台北北投过了一 夜,早上起来和小孩玩了一个上午,我又起身到屏东雾台去了。本来想去看看雾台这 个马拉松选手辈出的马拉松圣地,照例拍拍片记些笔记。没想到,却在山地门到雾台 的铁车上结识了一位叫作「熊」的山地青年杜先生。闲谈中,我被他的村名『好茶』 迷住了。虽然熊警告我,说到好茶要走四个小时不容易走的山路,那里晚上没有电 灯,蚊虫和蛇特别多等等不便之类的话,但是我说,除非他不欢迎,我想去。熊赶紧 为我这个初次谋面的冒失鬼发誓,说他绝对没有不欢迎的意思。甚至说,去那里如不 嫌弃,还可以住在他家。我这就决定,临时改变原来的计划,当天下午就跟熊走入深 山去了。 熊握着山地特有的开山刀走在前头,沿途砍斩着掩没路痕的管草葛藤。他说好茶的人 路过,都要这样做,不然不要几天路就不见了。他还加了一句话,特别是现在,夏 天。熊是属於沉默而不木纳的人,我问话,他回答。我们的沟通,大致像是在生火, 在还没有点着之前,不继续吹,火种就会熄灭。在我们快到好茶之前,从熊回答的话 中,应该知道的我差不多都问到了,只要我一踏进好茶这个村落,收入眼帘的具体现 象和脑子里的概念一叠合起来,在我个人的认知上,就是一个较为完整而深刻的好茶 了。想到这种情形,多少吻合了顾炎武鄙视清谈,提倡实学的认知,要从直接和间接 双方面取得经验;说九州历其七,五岳登其四,重视实地调查云云,而觉得一路的辛 苦是很有意义的。 山谷间,蝙蝠穿梭低飞着捕食飞虫,天开始昏暗,我看看表,已经去了快五个钟头 了,照道理也该到了,熊说我走得太慢,还有一段路。这一点我实在很难同意。我可 能走不过他,但是我的脚力健得很,算是相当能走的人。我请他不要管我,要他尽管 放开脚步走,我会跟得上。说完我眼看他和刚才沿路走上来的脚步没什么两样,而在 我来说,为了要紧跟上他,跨着大步伐跟了一段,觉得十分吃力,换密集的碎步跟 他,却变成半跑。这种狼狈相,简直就是戮穿前面自己说过的大话。熊回过头看看 我,我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向他问东问西了。我们继续沉默一段路之后,他突然放慢 脚步,回头告诉我,说我走路的方法不对,脚步落地太重,浪费体力容易疲倦,所以 走不快。还说我呼吸不对,喘气的声音好大。他建议慢点走好。他说天暗没问题,他 带有手电筒。说着把不知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手电筒开亮照在我脸上。大概我累垮了 的模样很滑稽吧,或是他觉得走这么一段路就累成这种样子,他关掉手电筒笑起来。 他把亮光打在我脸上的时间,至多也不会超过十秒,当他关掉的那一拨弄,仿佛把天 光也熄掉了,我什么都看不见。等瞳孔适应回来,天也真得暗下来了。 其实,黑夜里到那里似乎都一样。不过这里的沉寂和清甜凉冷的空气,纵然我是被偷 偷直接放在这个黑夜的山区,我靠直觉也可以辨识自己已经是在一个地方的深处。熊 告诉我到了,狗在叫。我注意听了一下,甚至於停下来才听到远处的狗叫声。但又不 是那么真实,像是幻觉中的声音,想作听到,就有声音,稍作怀疑就听不见。不多 久,狗吠声越来越大了,我虽然还有点怀疑,但还是听得见,并且叫声已不只是两三 只了。也就在是个时刻,我才清清楚楚意识到好茶真的到了。为什么我要在这里特别 强调,我告诉我自己好茶到了的这种感觉呢?我也说不上。总觉得好茶在熊和我两人 心目中的距离,有很大的差距。当约略七八只狗出现在跟前绕着我们,并对我还特别 多了一道手续,他们一个个凑过冰凉的鼻子嗅嗅我的手。我环顾四周,仍然是一片乌 漆抹黑,一点灯火都看不见。村子呢?熊说在前面,我们差不多又走了十多分钟才 到。 我们两点多一点从雾台出发,到好茶已经是八点多了。由於没有电灯,加上村子里的 人早睡,我还是没看到村子。不过,我这个陌生人在空气中散发出来的气味,倒是叫 全村子里的狗骚动一时。要不是熊沿路一直吆喝那些狗,恐怕全村的人都会被吵醒起 来。 熊推开半掩着的门扇,里头暗处,有一位妇人说话的声音传过来了。说的是山地话, 我听不懂。熊答了几句,他告诉我说,是他母亲,她生病不便起床。我看不到熊,只 听见他的声音一会在跟前,一会在里面。我正在想他不用手电筒,怎么能走来走去 的,里面火花一闪,我看到熊点了一根蜡烛走出来。这时候我才在昏黄的烛光中,看 到他们房子里面的情形:印象中和我过去所见过山胞的房子,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只 是更简单些,用溪谷两旁黑石页岩做建材,是鲁凯族的建筑特色。还有用月桃编织 的,放在地上就是草席,张在墙壁上就是壁材,这也是我熟悉的。然而,在挂满锦旗 和奖状的墙壁间,还挂了两个里面排满了小照片的镜框,和单独个别镶在框子里的三 张人像。 熊在灶头生火,准备煮面条,我好奇的摘下镶在桌上的烛光,移到群像面前,除了耶 苏受难图那一张,每一对眼睛都炯炯发光的逼视着我。其中令我受到几分惊吓的是, 挂在耶苏旁的第二张独立人像,他竟然是一个日本兵:头戴战斗布帽,背后及两侧垂 下遮阳的布片,这是太平洋战争,派遣到南洋地区的日军打扮。这一张人像很明显的 就可以看出来,它是从团体照去部份放大的,在左下角还切进别人的半个头进来,画 面粒子很粗,几乎快变成反差效果的程度。 `这位日本兵是谁?` 『我妈妈的丈夫。』熊在厨房回答我. 『你爸爸?』我心里觉得他的回答方式很奇怪!` 『不是,我是我妈妈后来再结婚生的.` 『那么这位日本兵呢?』 『我妈妈说他在菲律宾战死了。日本人说在很勇敢,墙上还有他的奖状。』 我的视线马上被隔壁第三张的人像吸引过去了。他也是一位军人。但是帽子就不一 样,是早期国军的小布帽,他的画面效果和地二张的日本兵一样粗糙,也是从团体照 放大过来的照片。 『日本兵的隔壁这一张是谁?』 『噢!你说那一张共匪,。。。。。。』 熊回答话的方式,一直叫我紧张。 『共匪?』 『是啊,他是台湾光复后,最后一批去大陆打战的,我们村子里有好多人去了。听说 他们都被八路军抓去当共匪的匪兵。』 我看不到在厨房的他。在昏暗中他的话好像从四周,冒出来。听得很清楚。 『他是你们家的谁?』 『我老爸啊。』 灯芯在摇,我的手在发抖,小火心不安的跳着,眼前的人像累了,晃了晃身子,但那 逼视我的眼神,一直没变。我的心变得好脆弱,好像不能再装载一点什么。我楞了。 我楞在受难的耶苏像和日本兵还有熊称他『共匪』的人像前,我突然觉得我是在受审 判。天哪!天哪!我为这个家庭,为这个少数民族,还为我的祖先来开拓台湾,所构 成的结构暴力等等杂乱的情绪,在心里喃喃叫天。 『老黄,』声音从月桃席的背后透过来。明知是熊的声音,我还是心虚得吓了一跳。 熊说:『我还以为你会再问这个共匪的事。我妈妈说他大概死了,一直都没有消息。 从我们小时候,妈妈说她再不嫁人,就养不起我们兄弟了,每年都这样讲,结果还是 没有嫁。现在不再讲了,老了。老黄?』 『我、我在这里。』 『因为你对照片有兴趣,我才告诉你他们的故事,不然看照片有什么意思。』说着, 他从里面端出两大碗面出来。『来到山上随便。过来,没有菜开鱼罐头来吃。』 我仍然站在照片面前,半楞在那里,很怕视线接触到他。我不能完全明白为什么,我 却清楚地意识到我正害怕着。 他放下面,走过来跟我站在一块。 『怎么,肚子不饿啊?这是我大哥。』他引我看大镜框里面的小照片,指着穿迷彩庄 的国军说:『他也死了。他是蛙人,有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为国牺牲了。看!』他指着 另外一张彩色照片。『这是在乡公所的追悼会,部队长也来了。听说是到大陆突袭, 被共匪打死的。但是,部队长在追悼会说,我大哥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很伟大。』 我直觉地觉得无法再听下去,特别是这样悲惨的事情,全发生在他们家身上,让他说 来像是在说别人的遭遇似的。不。说别人的悲惨故事,也不会像熊这样平平淡淡的说 着的吧。但我又不敢阻止他说下去。 『这是我二哥。他没死。他退役之前,他们被选上莒光连。现在在海上捕鱼。他也是 雾台乡的马拉松选手。』他指着戴大盘军帽的照片,又接着指一群马拉松选手照片当 中的一张脸孔。 『天哪!』我把一直在心里喃喃念着的天,破口叫了出来。 『天!什么天?』熊没能了解的问着。 『没什么,我们吃面。』 我们转身坐到桌上,熊很快的动了筷子就扒起来了。我肚子实在很饿,可是一点胃口 都没有。我抑制内心由许多感触所引起的伤感,望着吃得津津有味的熊,看他无怨无 恨,无忧无愁的模样,不是他就是我,我们之间有一个人不属於这个房间,我想应该 是他。我是由墙壁上照片的人物,触发我内心的激荡,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熊和这些人像相处多久了!怎么解释,我都不能了解,熊在说这 些人的遭遇,乃至於是他家族的遭遇,竟然是那么淡然得不能再淡然,抬起眼望着 我,把悬在碗上面的面条吸进去之后说: 『你不吃?』 『等一等。我脑子里有好多事情在想。』 『来到我们山上,还有什么事好想。』熊又扒了一口面。 『你祖父有没有照片?』 『怎么可能?又是在我们山上。』 『你知道你祖父以前做什么?』 『做什么?山地人打猎啊。』他笑着说:『他打过熊。我们山地的老人,都说他年轻 的时候打过熊。』 『他没当过兵吧?』 『没有。但是跟日本人打过仗。』稍停了一下,『还有我祖父的父亲。。。。。。』 『曾祖父。』 『对,我的曾祖父也打过仗,和你们平地人,。。。。。。』 『汉人。』 『对,和你们汉人打过很多次的仗。罗牧师说,我的祖父和曾祖父他们很幸运,他们 都为我们鲁凯族自己打过仗。』 『罗牧师是外国人?』 『不是。罗牧师是我们鲁凯族的人。他说我的祖父曾祖父他们是我们鲁凯族的战 士。』 我终於看到熊兴奋激动。他很快的把面吃完,把汤也喝光。 『这碗再给你。』我把面推过去。 『很好吃你不想吃?没有别的东西了。』 我摇摇头,他犹豫了一下,拿起筷子吃起第二碗面。围绕着烛火飞舞的夏虫,翅膀被 火烧焦,掉到桌上乱爬,我随意的用指头,一只一只把它弹掉。 『你刚才问我祖父他们有没有照片。你是不是想看到他们也被挂在那里?』熊的话叫 我吓了一跳,我正在想这个问题。其实在我的心目中,耶苏受难图的旁边,又多了两 帧战士的人像:一帧头戴藤盔,身披藤甲,手握标枪的,就是曾祖父。一帧不披不戴 盔,腰挂板针弯刀的,就是祖父。 『如果有照片,和日本兵、共匪,还有我们中国国军挂在一排,那真热闹。』熊很轻 松的说着。 『你有没有想到,他们是你们的一家人啊?』我认真的问着。 『是啊,我们山地人,很多都是这样的。』他的语气又归平淡。 『对这样的事情,你不悲愤?』 『悲愤?。。。。。。』 『让你觉得又难过又悲愤,。。。。。。』 我的话使他沉思起来。过了片刻,我又追问:『你不觉得难过和悲愤?』 『向谁愤怒?』 熊的质疑,或者也是一种控诉。他让我一时哑口无言以对。要不是他接着又说话,我 可就更难堪了。 『我的外祖父他也是战士。他说我们烧死一窝蚂蚁,然后你又在别的地方看到蚂蚁的 时候,你就知道刚才那一窝蚂蚁,并没有被烧死。』熊为了想给我说明什么的关系, 他说得很吃力。生怕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他又说:『真的把一窝蚂蚁全都烧死了,你 知道?』 我点点头,熊却担心的问我一次:你知道?其实我也怀疑,他真的能够完全明白这个 比喻的哲理。不过,我是被这一则外祖父说的比喻著了一惊。它有彻底攻击消灭的意 义。当然,对山胞而言,从历史来看,他们只有被攻击而已。所以这个比喻的另一个 意义是抵抗:只要还有一兵一卒,就还有希望。这种没有个人,只有种族、民族的集 团意识,把个人的牺牲视为度外的哲理,不知是熊懂得这个道理,或这个道理已经成 为山地人的文化中的文法,每个人不用懂得也会做。难怪熊谈起那些人像和他们不幸 的遭遇时,才显得那样的淡然。 谈话间,熊的母亲从床上抛话过来。我只听熊和她用山地话对了几句,像是有什么争 执的语气。熊说他母亲以为我们在喝酒,她也想喝一点。 『你要不要喝一点酒?』 『噢!不不不,我不会喝酒。一小杯我就醉,并且醉得很厉害,像害一场大病。』我 不胜酒量,一提到酒,就必须向对方解释更多的理由。『如果你想喝,你就喝吧,不 要理我。』 『好,我来喝半碗好睡觉。』接着他就站起来,去摸半瓶的米酒回来。他把酒瓶稍移 近烛火,看了一下说:『糟糕!我母亲偷喝酒了。她肝不好,不能喝啊。』他回过 头,用严厉一点的口气,向里边说话。熊的母亲也回话,但是熊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 把她压下来。奇怪的是,这时熊的母亲不说话了。她改用唱歌,其实就是用半唱半 诵,没什么旋律,这种声音在白天听起来不会觉得怎么样,可是,在这深山的夜晚, 像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它的那种感觉,叫人汉毛竖立。我感到有点熟悉,在我们乡下, 特别是老太婆,在丧事的哭灵也差不多这种调子。我凝神的听着。 『不要理她,你也喝一点点。』桌上有一只小汽水杯子,他把就注了半杯,『这样就 好。』剩下来他全都倒入面碗里,刚好一碗。 『你妈妈唱的歌,有没有意思?』 『有。她说她命不好,说我不给她酒喝,要我爸爸,我们的祖先评评理。都是和死人 说话,和墙壁上的人像说话。不要管她,今晚她会唱到天亮的。来,』他举起杯子, 『欢迎你,我们喝一口。』他喝了一大口。 我也喝掉一半. 令我自己感到意外个是, 一开始沾上嘴唇就不觉得辛辣, 含在口里也一 样. `这是米酒?` `是啊, 是公卖局的米酒. 你看.` 他从底下把酒瓶那到桌上来. 说喝酒就要看心情, 这是我头一遭的经验. 我把剩下来的又喝光了. `老黄, 你会喝酒. 来, 我们喝完我们的小米酒.` 熊又去找小米酒. 我喝下去的米酒酒精, 很快在我身上发生作用. 除了觉得浑身发烧外, 脑子里多了一点 幻觉. 此刻从病床上传来的灵歌, 招来了一阵阵微微的阴风交流, 而鸡心大小的火蕊,不 安的想挣脱灯蕊, 由它的晃动使烛泪化得更快, 冒出来的灯蕊越烧越长, 鸡心的灯蕊越烧 越长, 鸡心的火蕊变成火焰开了花. 熊的影子在墙上颤簌得很厉害, 墙壁上的人像, 在光 影闪烁中开始生动起来. 当熊在我的玻璃杯倒满小米酒的时候, 熊的左右两旁, 不只什么时候站了两位小孩, 好奇 的看着我, 看看桌面. `哟! 你们起来干什么?` `你在吃什么?` 较小的一位问. `去, 去, 去. 我妈妈又把他们吵醒了. 是我哥哥的孩子, 还有三个.` `对, 我这儿有饼干.` 我从袋子里取出两包营养饼干, 和一罐没吃几颗的糖给他们. 这时我 又发现, 又多了三个又害羞又爱笑的女孩站在桌边. `糟糕, 东西太少了.` `不会. 你拿去, 快去睡觉.` 最小的那了东西. 熊拍的一声不轻不重的打在他的头上说: `谢 谢不会说!` 小孩们都笑起来了. 灵歌照旧在屋子里穿绕, 他们无视它的存在. `你们要往里面挤一点, 留一个地方, 今天晚上和叔叔要和你们睡在一起.` 小孩又笑起来, 特别是三个小女孩. 熊看到小孩子还不去睡, 他端起酒碗说: `来, 大家喝一口, 快点去睡, 明天还要上课.` 说著 把碗凑近小孩子的嘴巴, 小孩子一人一口的喝了. `这小鬼喝最大口.` 他指著抱饼干的小孩, `去, 去睡!` 小孩子不大情愿的走入黑暗的角落, 人影不见了, 还是可以听见他们的笑声和窃窃的私语. `你们小孩也喝酒?` `没有, 我只是为了好玩. 来, 干杯.` 我看了看杯子, 咽了一口口水, 把酒喝了. 但把眉头皱得太夸张吧, 熊笑著说: `爽! 我喜欢你 这个人. 他咕噜咕噜喝完一大碗. 很显然, 小米酒的劲比米酒更烈, 我觉得我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头也开始感到昏沉.我知道我 不能再多喝一点点了. 我乘著还清醒的时候, 向熊建议, 说我希望一个人留在饭桌旁写一点东西, 要他先去休息. 熊是很不会勉强别人, 尊重别人的人. 他教我睡觉的房间和明天的一些事之後, 说: `对了.如果 你碰到大蛇, 你不要害怕, 那是我家里的锦蛇, 它不会咬人, 我们屋子里因为它, 一只老鼠也没 有. 它很少出来. 我倒希望你会看到它.` 说完他就离开桌子. 我拿出笔记本摊在桌上, 但是感触又多又深, 一时不知要怎么记起, 只好放下原子笔, 用手撑著 额头, 随自己的脑子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不多时, 几滴抑不住的泪水, 答答地滴在笔记本上. 我 注视著泪滴的水迹, 看到耶苏受难图旁边的日本兵, 共匪, 我也一样清楚的在另一边, 看到两位 鲁凯族战士. 我知道这是我的幻觉, 但是, 鼓膜里清清楚楚的听到从病床传来的灵歌, 和小孩们 兴奋的笑声. 最後我也听到熊过去拍打小孩子的声音. 一切都岸静下来了, 灵歌的枭绕, 更显得夜静. 脑中拂不去的人像幻影, 更显得也深. 我还记得, 我在泪湿了的笔记本上, 抓起原子笔, 不大听使唤的原子笔, 歪歪斜斜的写著: 世界上, 那里又比 这更辛酸的历史? 那里又比这更悲惨的少数民族的命运? 我朝不朝墙上看都一样, 那些各代的各种战士的影像, 一直浮在眼前, 当我的意志力快给酒精击溃 之前, 那些影像更显得更为突出. 我还是朝著排满照片的墙壁, 拿起还又几滴酒的空杯举向他们, 心里喃喃的叫著: `战士, 干杯!` 当我垂下头来, 鼻孔发颤, 鼻水鼻涕失禁的流下, 心里难过的只能张大嘴巴, 才能抑制自己的激动, 口水也流下来了, 泪水更不必说. 我知道我抑压不住痛哭, 我只求不要发出声音, 不要失态, 不要 惊动任何人. 我尽量张大嘴巴. 我发现这是控制不出声音的办法. 我依稀听见又人大声喊著`战士, 干杯`. 我依稀....... . * * * 第二天上午, 我们默默的往阿礼的寸落走; 熊说那里又一条产业的道路, 我可以搭铁牛车回到雾台. 熊很细心的想安慰我, 但又不知怎岸慰才好. 他不会明白我为我们来开拓台湾的祖先, 一直到我们 对山地人所构成的结构暴力, 找到原罪的那种心情的. 所以他不能理解我为什么都还没看就想走了. `我的母亲也被你吓坏了. 不然她一定会唱到天亮.` `我真的没有做什么丢脸的事吗?` `你只是叫战士干杯, 吐, 还大声的哭而已.` `真对不起.` `没有. 村里的人都来看你. 我告诉他们之後, 老年人都说你是好朋友.` `你已经告诉我很详细了, 我会自己回去. 你不要再送了.` `不行, 这个坡很陡, 一直下两个小时才到阿礼. 我送你到阿礼就好了.` `但是你回来又要上这个坡啊?` `我的外祖父说上一次坡长一岁.` `我听到熊提起外祖父, 我想著他的话, 我想他不就是鲁凯族的哲学家? 同时他也是鲁凯族的战士啊. `老黄,` 他表示认真的叫我一声说: `你不会再来和我们好茶?` `会! 我会再来好茶和战士赶杯.` `战士干杯!` 熊叫著. 我们在这倘带有悲绪的归途中, 第一次有了不很合宜的笑声, 突破沉闷的天空. (原载於民国七十七年七月八, 九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注: 即公元1988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