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们都死了 棺材停在法源寺的后房里,下面用两个长板凳横撑着,正 面没有任何文字,是谁的棺材,只有知道的人才知道。老家人 们帮着抬棺材、架板凳,忙得满头大汗。胡理臣从腰问掏出一 条毛巾,没有擦汗,只用来把棺材擦得干净、仔细,一如几个小 时前清洗小主人的血脸。最后,摆上香案,一齐下跪,磕着头, 他们终于哭出声来,一一诉说着少爷的苦命与不幸。 在停枢间的门民一位老和尚默默站在那里,他是余法 师,旁边站着长大了的普净。他们一言不发,却满面悲戚。不 久,他们相偕走开,走到大雄宝殿前的旧碑旁边,沉默着。 “普净,”余法师终于开了口,“你看到了,这就是走改良路 线者的下场!整整十年前,康有为在这古碑前面跟我们相识, 十年来,他锲而不舍、失败了再来、失败了再来、失败了再来, 终于说动了皇帝,得君行道,联合谭嗣同他们搞起变法维新 了。但是,表面上的成功,其实就是骨子里的失败——康有为 花了十年心血,只证明一件事,就是谭嗣同用鲜血证明的:改 良之路是走不通的。他们用失败证明了此路不通,结论是,要 救中国,只好大家去革命。谭嗣同可以不死却甘愿一死,最大 的原因,就是要证明这一结论。我老了,不能有什么作为了, 我看,从今天以后,你还是做离开庙里的准备吧,到天涯、到海 角,把自己投身出去,去做一个真的革命党吧!寺庙对真正有 佛心的人说来,其实至多只是一个起点和终站,因庙生佛心, 因佛心而离开庙,在外救世,也许有一天,你救世归来,可在庙 里终老;也许有一天,你救世失败,和谭先生一样,可在庙里停 灵。不管怎么样、不论哪一种,都比年纪轻轻的就在庙里吃斋 念佛敲木鱼来得真实、来得有益。我看,是时候了,你也二十 六岁了,你就照师父指示,准备一下吧!” 余法师说着,轻拍着普净的头,普净深憎地望着师父。低 下头,一会儿.再抬起头来,咬着嘴唇道: “我从八岁到庙上来,就一直担心有一天师父会不要我 了,十八年过去了,今天我终于从师父口中听到这种话。当然 我知道这不是师父不要我,而是更要我去做我该去做的事,我 就照师父指示,到天涯海角去。唯一的遗憾是我不能由早到 晚照料您老人家了……” 余法师微笑着,又轻拍了普净的头。“普净你看,谭先生 死了,他有父亲在堂、有妻子在室。他又由早到晚照料谁呢? 在四万万中国同胞前,他一己之私的亲情,一概舍弃,谁也不 照料,照料的只是众生。这种心怀,才真正是出家人的心怀。 儒家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但佛门却是’舍吾老以及人之 老’,有大感情的人是不在意小感情的。” “那么,师父,你为什么三十岁以后才出家?”普净顶了一 句,“你为什么不把庙作为起点,而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遁入 空门.把庙做为终站?” 余法师为之一震。但是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他转了身,对 着庙门,没有看普净:“这是你十年前就问过我的问题,我没答 复你,只说有一天你会知道。那一天啊,现在还没到来。我只 能告诉你,我从三十岁后出家以来,我一直怀疑法源寺是我的 终站,我虽然六十二岁了,人已垂垂老去,可是,我总觉得冥冥 中还有一件事在等我去弥补、去续成、去做完,我直到今天还 不十分清楚那是什么事,但我可以告诉你那不是什么事。就 是:我不会寿终正寝在这里,法源寺不是我的终站。普净啊, 我们在法源寺相会,也会在法源寺相离,就让我们以离为聚吧 ……” 正在余法师说到这里,从庙门那边,走进来两个彪形大 汉。走近的时候,其中一个满面虬髯的,一直用锐利的眼光。 打量着余法师,他不友善地盯着余法师看,余法师察觉了,立 刻表情有异,低眉不语。两个大汉擦身而过,朝里走去,也连 个招呼都不打。普净看在眼里,十分奇怪。 “师父,你好像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们对你好像不很友 善。” 余法师两眼看地,又抬头看天,轻叹了一声。 “普净,你观察入微,我的确知道他们是谁。那个留大胡 子的,不是别人,就是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普净惊叹起来。 “大刀王五。”余法师平静他说,“这位‘关东大侠’现在五 十二岁,他整整比我小十岁。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有 十七岁,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 “师父那么早就认识了大刀王五?” “那么早。” “刚才大刀王五显然认出了师父。你们很多年不见了 吧?” “三十多年不见了。”余法师说,“我看,我还是告诉你吧。 你一直不知道我当年出家的秘密,如今我们分子在即,我就告 诉你吧!” “大刀王五跟我有一段相同的经历,这经历,大家都不愿 透露的,就是我们都做过‘长毛贼’。所谓‘长毛贼’,是满洲人 对太平天国中太平军的称呼。太平天国起义时,号召恢复汉 族蓄发不剃的风俗、反抗清延政府剃发留辫子的制度,所以就 被叫做‘长毛贼’。近五十年前,金田起义时,天玉洪秀全三十 六岁、其他各王都三十上下,翼王石达开只有二十岁,当时他 们的确有朝气,同甘共苦,有理想、有革命气象,可是,到了打 进南京城、打下了中国半壁山河,他们开始腐化了、内斗了,但 是其中石达开还是像样子的。他在武汉前方,听说京城里同 志内斗武斗,东王杨秀清被杀,特别赶回来挽救革命阵营的分 裂,但换得的,却是他自己全家也被杀了。最后他又不见容于 洪秀全,他只好出走了,随他出走的有十几万人。他在江西、 浙江、福建、湖南、广西、湖北、四川等省行踪不定,最后败退云 南,最后只剩四万残部,在西康抢渡大渡河不成,陷于绝境,不 但被穷山恶水包围、也被清军和土人包围。那时我和王五都 在他左右,我们没粮食吃,吃野草;野草吃光了,杀战马吃马 肉;马肉吃光了,剩下七千人,拼死突围,逃到一个叫老鸦漩的 地方,又碰到敌人,不能前进。两天以后,石达开不见了,据说 他为了顾全最后七千人的七千条命,自动走到清军里投降了。 可是,当我们放下武器,一起投降的时候,清军大开了杀戒,凡 千人被杀了、几千人四处逃命。石达开的家属早在南京就被 自己人杀光了,但侥幸逃出来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叫石绮湘, 人长得漂亮,又会写文章,六年来,跟着部队长征,那时我因为 读过书,被石达开看中,替他掌管文案,与绮湘早晚见面,日久 也就生情,石达开也有意把我收为女婿,但在整天转战南北的 情况里,也不便成婚。石达开在老鸦漩不见了,我们事先都不 知情,后来传说,自动走到清军投降的,是一个面目很像石达 开的手下,他冒充石达开,替他被清军杀了,而石达开本人,却 逃亡了。在清军大开杀戒的时候,我跟绮湘、王五等一百多 人,翻山越岭而走,藏在深山里,等待转机,由于处境绝望,很 多人主张还是偷渡大渡河。在偷渡前,我们四下探听,来了一 个离奇的消息。说一个船夫,一天傍晚搭了一个老先生过河, 老先生跟船夫满谈得来。船夫是有心人,感到这位老先生来 路不简单,但也不便多问。最后,老先生下船了,回头望着高 山流水,感慨他说了一句:‘风月依然,而江山安在?’就快步消 失了。据船夫说,那种快步的动作,全是年轻人的动作。天亮 以后,船夫发现船里留下一把伞,伞柄为硬铁所铸,上有‘羽异 王府’四个小字,乃恍然大悟,这就是翼王石达开啊!这个消 息,使大家都兴奋起来了。因为我们都知道石达开有这么一 把大雨伞。绔湘更是兴奋,坚持要去找这船夫,追踪她父亲的 足迹,于是大家一齐出发了。可是在河边,我们中了埋伏,清 军一涌而上,我们回身四散逃跑,逃跑中我听到绮湘的叫喊, 好像是出了事,但我不顾一切,还是拼命跑,那天夜黑风高,我 身体又有病,突发的事件,使我突然勇气全无,竟没有勇气回 头去救绮湘。事后听说石达开的女儿被俘了,被清军轮奸而 死。虽然我事后自解,说我纵使当时回头救她,也未必救得了 她,但以我同她的关系,在乱军中,我实在不该只顾我自己逃 命,我实在可耻、实在不原谅我自己、实在没脸见人。于是,我 辗转回到北京,固到跟我们余家有点渊源的法源寺,看破红 尘,最后做了和尚。如今三十年了,我口想三十年前那一晚 上,我直到今天,还是弄不清我当时为什么突然那么胆怯、那 么突然间勇气全无。” “师父到法源寺做和尚的事,玉五他们知道吗?” “我想他们知道。大家都在北方这么多年,都有头有脸, 应该都知道老战友们后来在干什么。不过,我们没有来往 ——他们认为我应与绮湘同死,他们把我看成苟且偷生之辈, 他们看我不起。” “表面上,师父出了家,玉五他们开了镖局,大家都不再搞 革命了。是吗?” “是吧。”余法师淡淡他说,两眼仍望着庙门以外。他茫然 地走向前去,慢慢地,走到了丁香树旁。十年前康有为写的杜 甫丁香诗在他嘴边浮起,他的脑海中,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这时已近薄暮,但在天边突然起了乌云——纵使在夕阳向晚, 天要变,也不会等待夕阳的。 两年以后,一九00年旧历七月二十日,向晚时分。 一个人坐在孤岛的水边,也不等待夕阳。他年纪轻轻的, 却满脸病容,有什么夕阳可等待呢?他自己就是夕阳! 今天又是七月二十日了,他心里想。整整两年前的七月 二十日,我把内阁候补侍读、刑部后补主事、内阁候补中书、江 苏候补知府四个小官,攫升为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 参预新政,那时正是维新变法如火如茶的日子,可是,一切昙 花一现,他们四个人,上任不过二十四天,就连同另外两位,横 尸法场了。他自己变成了傀儡皇帝。最令人气愤的,杀他们 六个人的上谕,竟然还是用他的名义发出的。他还背得出那 种官样文章。上谕中说这六个人“革职拿交刑部讯究”后,“旋 有人奏,若稽延时日,恐有中变,朕熟思审处,该犯等情节较 重,难逃法网,倘语多牵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覆奏,于昨日 谕令将该犯等即行正法。此事为非常之变,附和好党,均已明 正典刑”。这就是说,皇帝“熟思审处”以后,已认定他们“情节 较重,难逃法网”了,所以,为了怕耽误了杀人时间,另生变化, 就先杀人了。这种命令,证明了想杀人的人,可以无须遵守皇 帝自己订的法律。按照大清的法律,执行死刑,要经过”斩监 候”或“斩立决”的程序,“斩监候”是把犯人关到秋天,到秋天 再奏到朝廷,没有斟酌余地的就批准秋决;有斟酌余地的就兔 他一死,或者来个缓决,到第二年秋天再说。至于“斩立决”。 那就不要等秋天,只要等到复文一到,就可以杀人。管杀人关 人的是刑部、管纠察的是都察院,判死刑要另得大理寺复文。 所以依照法律程序,杀人不可能这么炔,不可能快到头天审、 第二天就杀。如今皇帝一道命令,公然表示“未俟复奏”就把 人杀了,这叫什么皇帝! 他又回想着:那六天内四道命令,条条都是以皇帝的名义 发出来的,形式上,是皇帝来杀这一周前还和他在一起维新变 法的人,这真是命运的嘲弄,嘲弄我自己是昏君…… 他坐在水边,思绪飘浮着,一如水面上的浮萍。但是,谁 又配跟浮萍比呢?浮萍还是有根的,而我这皇帝呢,却囚居在 小岛上,连根都给拔了。 蓦然间,远处传来了炮声。怎么会有炮声,他纳闷着。他 不会向看守他的太监去查间,因为问也白问,什么都问不到, 这些太监都是皇太后贴身的死党,一切都被交代得守口如瓶。 正在他对炮声疑惑的时候,他发觉背后已经站了四个人,他转 过身去,四个穿民间便服的人下了跪,为首的却是李莲英。 “皇上吉祥!”李莲英用尖锐的喉音致意着,“好久没来向 皇上请安了,请皇上恕罪。”说着,他磕了头。其他三个也跟着 磕了头。 “起来,你们怎么都穿着这种老百姓的衣服?”皇上问。 “不瞒皇上说,”李莲英报告着,“外面出了事。从去年以 来,民间出了义和团,他们拜神以后可以降神附体,口诵咒语。 金刀不入、枪炮不伤,他们说:‘不穿洋布、不用洋火、……兴大 清,灭洋教。’到处杀洋人、杀信洋教的、烧教堂、烧火车,刚毅 等满朝文武信了他们、老佛爷也信了他们,害得洋人搞八国联 军,现在已经杀到北京城来了,义和团根本就抵挡不住了。老 佛爷下令接皇上一起逃走,现在我们就是来接皇上。请皇上 立刻进来换衣服吧!趁着兵荒马乱,化装成难民,还来得及 走,再迟就来不及啦!” 光绪皇帝脱下了龙袍,改穿了黑色长衫、蓝布裤子。跟他 们直奔宫外,转上了骡车,在慌乱中他频频问: “珍妃呢?珍妃在哪里?” “车在前面。”李莲英手一指,“女眷们都跟老佛爷在一起, 随后就来!”李莲英答应着。“皇上先待在这儿。我去接她 们!”说着,就朝前走去。 “我跟你一起走!我要先向皇太后请安。”光绪皇帝喊了 一声。随即下了骡车,跟李莲英和众太监飞奔到宫里。他们 赶到贞顺门,正看到前面一堆人,在拥簇着什么,夹杂着一个 女人的哀呼。他们赶上去,正看到珍妃被太监推到井边,光绪 皇帝大叫着奔上去,可是,太迟了,哀呼的嘶喊在快速减弱,扑 通的水声从深井传出,太监们抢先抓住皇上,在离井十步远的 地方,被太监拖倒在地。 一个乡村农妇打扮的老女人站在贞顺门边,被一堆化了 装的男女拥簇着,他们都吓呆了。老女人若无其事,她把双手 上下交互错打了一下,冷冷他说:“把皇上拉起来,咱们走 吧!” 一行人等,狼狈地上了路,什么都来不及带,也无法带、不 敢带。走了几百里路,全无人烟。口渴了,走到井边,不是没 有打水的桶,就是井里浮着人头。直走到察哈尔的怀来,才算 得到补给。此后从察哈尔到山西、到河南、到陕西,两个月下 来,终于到了西安。 出走十七个月后,乱局平静了。中国向八国道歉、惩凶、 赔款。赔款总额是四万万五千万两,而当时中国有囚万万五 千万人,正好每个百姓平均要赔一两,相当于中国五年的总收 入。中国老百姓为昏庸狠毒的皇太后又戴了重枷,可是重枷 又岂限于赔给洋人吗?十六个月前,皇太后自北京出走时,身 无长物;十六个月后从西安回来时,袋载箱笼的车马却高达三 千辆,车队绵延七百里(二百五十英里),兴高采烈,不似战败 归来,而像迎神赛会。最后一段路,从正定回北京一段,坐的 还是火车——皇太后终于向西方文化搭载了。二十一辆火 车,终于开进了北京城。 六年以后,一九0八年,光绪皇帝在位第三十四年的十一 月十五日(旧历十月二十二日),七十三岁的西太后终于死去 但在她死前一天,三十八岁的光绪皇帝却神秘的先死了,是毒 杀?是巧合?只有埋在豪华坟墓的西太后自己知道。这座豪 华坟墓叶‘东陵”,距离北京九十英里,是花了八百万两盖成 的,治丧费用又花了一百五十万两,总数接近了一千万两。在 她统治的四十七年岁月里,中国人民为她花了无数的钱,最后 的一千万两丧葬之资,可说是大家最愿意花的。当她的金棺 材被抬出北京城门的时候,一百二十名杠夫都挤不出去了,减 到八十四个人,才得脱棺而出。从此,北京城消逝了她的余 晖,夕阳没落了,大清帝国也榨干了。三年以后,革命成功了。 中华民国建立了。 西太后的死去,却使某一些人“复活”了。光绪皇帝的另 一位妃子——瑾妃,是珍妃的亲姐姐,为她修死的妹妹立了一 个牌位,挂上“贞筠劲草”的匾额,以为追念与哀思。那恐怖的 中,早被人叫做“珍妃井”,在井边上用铁条贯穿石柱,封起来 了,上面还盏了厚厚的木块,一眼望去,倍觉阴森与凄凉。 另一个“复活”的人是张荫桓。在他被捕以后,由于他实 际负责外交多年,出使过美国、西班牙、秘鲁,也在英国维多利 亚女王六十庆典上做过特使,最后由英国公使、日本公使出面 表达了严重关切。西太后顾忌了,乃用由光绪皇帝名义发出 上谕,说张荫桓”声名甚劣,惟尚非康有为之党”,但以此人“居 心巧诈、行踪诡秘、趋炎附势、反复无常,着发往新疆,交该巡 抚严加管柬”。于是,张荫桓戏剧性的死里逃生,以犯官身分, 由刑部移交兵部,遣戍塞外。他颇有玩世的气派,路上还轻松 得很,向人说:“这老太太和我开玩笑,还教我出关外走一回。” 可是,好景不常、坏景失常,两年以后,义和团扶清灭洋开始 了,西太后不买外国人的账了,一个电报打到新疆,下令把张 荫桓“就地正法”。封疆大吏通知了他,他神色镇定,临刑前。 还画了两页扇面给他侄儿,画好了,振了振衣袖,走到刑场,最 后对刽子手一笑,说:“爽快些!”就从容死了。一年以后,清朝 政府跟八国和议,外国人认为张荫桓死得冤枉,西太后又顾忌 了,再用光绪皇帝名义,把张荫桓“着加恩开复原官,以昭睦 谊”——为了敦睦邦交而使张荫桓死后又做上原官,“老太太” 的脸面也丢尽了。 “老太太”从排外到媚外,只在她一念之间,但一念之转。 却害得多少人枉死了。 “老大太”统治中国四十七年,乍看起来,所向无敌,但她 的本领,只是擅长内斗,斗中国自己人,碰到外国人,却显得无 知而幼稚。这种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极致,就表现在她利用 义和团掀起文化大乱命的闹剧上。义和团是本土文化、乡土 文化的产物,它是民间低级宗教的一支,由神秘信仰到秘密组 织,最后发展成公开的民团。团员的基本打扮是头裹红布或 黄布、腰扎同样颜色的腰带、身穿短衫裤扎裤脚、脚上穿靴、上 身外面罩上肚兜。肚兜上绣着《易经》八卦中的某一卦。从八 卦信仰以下,他们抓到什么就信什么,生冷不忌,但全是中国 本位文化,并且大多是低级的。他们相信吞符念咒可以刀枪 不入,相信钢叉、花枪、单刀、双剑可以抵御洋枪洋炮,他们的 道具是引魂幡、浑天大旗、雷火扇、阴阳瓶、九连环、如意钩、火 牌、飞剑等等,顾名思义,妖妄可知;他们的偶像是玉皇大帝、 洪钩老祖、梨山老母、九天玄女、二郎神、哪吒、唐僧、孙悟空、 猪八戒、沙和尚、姜大公、关公、张翼德、赵子龙、托塔天王、尉 迟恭、秦叔宝、黄三太、黄无霸、杨香武等等小说、戏曲人物,唯 一水平以上的,只是一个李太白!他们的入团仪式是乩童式 的,从拳打脚踢到口吐白沫、从跳跃晕倒到念念有词,都一应 俱全。所念的咒语大多是“左青虎、右白虎,云凉佛前心、玄火 神后心,先请天王将、后请黑煞神”之类,并口耳相传,功夫极 处,可以由大师兄把手一指,洋人的住处,就可被天火侥光 …… 无知而迷信的西太后竟相信了他们,他们串连到北京城。 在西太后文化大乱命的带头下,在首善之区展开了首恶,杀人 放火,疯狂的排外。他们见到西药房都要烧,结果引来四千家 商店住宅被波及,还不准救火。不过,他们的本领只是对付中 国人而已,本领施之于洋人,就力有来逮。他们的口号是: 神助拳。 义和国, 只因鬼子闹中原: 劝奉教。 真欺天, 不敬神佛忘祖先。 女无节义男不贤。 鬼子不是人所添。 如不信, 请细观: 鬼子眼珠都发蓝…… 神发怒, 佛发愤, 派我下山把法传。 我不是邪白莲。 一篇咒语是真言。 升黄表, 焚香请下八洞各神仙。 神出洞, 仙下山。 扶助大清来练拳。 不用兵, 只用团。 要杀鬼子不费难。 烧铁道, 拔电杆, 海中去翻大轮船。 大法国心胆寒。 英美俄德哭连连, 一概鬼子都杀尽, 我大清一统太平年! 但是,口号归口号,真正使出的功夫,却连洋鬼子的使馆区东 交民巷都攻不下,东交民巷的洋兵不过四百人,义和团围攻了 两个月,可是都攻不下来,一旦成千上万的八国联军从海外打 来,抵御洋人的本领与后果,也就可知。但是,义和团对洋人 的本领虽然有限,对中国自己人倒是极其耀武扬威的。他们 把凡是涉洋的东西都一概打砸,抽洋烟(纸烟)的要杀、拿洋伞 的要杀、穿洋袜的要杀,有一家八口查出一根火柴,八口全杀; 有六个学生身边有一支铅笔,六个全杀。到于他们认为信了 洋教(天主教等)的,更在必杀之列。他们把洋人叫做“大毛 子”、信教的中国人叫“二毛子”、间接与洋人有关的叫“三毛 子”,杀不到“大毛子”,“二毛子”、“三毛子”却不愁缺货,一经 认定,砍杀、支解、腰斩、炮烹、活埋……样样都有。活埋还有 花样,有的信教的妇女,被头上脚下式活埋,把腰部以上埋在 地里;腰部以下,裸露外面,在阴部插上蜡烛,取火点燃,以为 笑乐……不过,认定谁是“二毛子”、”三毛子”,标准却是很宽 的,有时候,为了彰显成绩,他们会大抓农民,一抓就上百男 女,一律砍头,农民在法场号叫哭喊,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 杀的…… 西太后利用义和团掀起文化大乱命的闹剧,这场闹剧,惹 来了文化的挑战与浩劫,洋人的船坚炮利文化,形成了新的挑 战,更证实了中国文化与国力的脆弱;另一方面,中国本上的 乡上的低层文化的猖獗与盲动,造成了新的浩劫,也更证实了 中国文化与国力的脆弱。按照中国的经典文化,两国交兵,是 “不戮行人”、”不斩来使”的,但是,当本土的乡土的低层文化 窜升到无法控制的时候,自外国的公使以下,就都卧尸街头 了。 西太后本人的文化水平是低层的,她的权势窜升到高层, 文化水平却没窜升上去,结果由她点头肯定义和团、由她带头 纵容义和团,就上下衔接,串连成腾笑古今中外的文化大乱 命。在这种动乱里,不但中国的农民被杀了、外国的使节被杀 了、中国在朝头脑清楚的大臣被杀了、民间在野的许许多多的 志士仁人也都被杀了。中国各地人头落地,不止北京城;北京 城各地人头落地,不止通衙大道。在闾巷小街里,也不断传出 不同的惨剧。西砖胡同的法源寺那边,就传出这么一个。 一夭傍晚,几十个义和团分子追杀一个黑袍大汉,大汉已 经负了伤,他闪进法源寺,庙门也就关起。义和团们赶到,他 们不尊重什么庙堂,费了一阵工夫,强行打开了庙门,推开和 尚们冲进去,只见那黑袍大汉正伏在大雄宝殿的石阶上,他们 冲上去,乱刀齐下,砍死黑袍大汉,然后呼啸而去。黑衣大汉 是谁,义和团为什么追杀他,真相不明。 但是,后续的说法也冒出来了。据事后法源寺附近的人 透露,那个黑衣大汉,听说不是别人,就是大刀王五,但义和团 为什么追杀他,真相仍不明。 直到十三年后,一个来自南方的行脚僧——“八指头陀” 住在法源寺,在问及当年当家和尚余法师的下落时候,由于八 指头陀出家时,曾经“燃二指供佛”,自烧指头的牺牲精神南北 驰名,大家佩服他、相信他,才在当年法源寺目击和尚的口里, 得到真相。原来自从谭嗣同的灵柩移到法源寺后,余法师就 把普净“赶走”了,他不要普净再和他一样的当和尚。普净走 后,余法师自己也行踪神秘起来了,听说他参加了援救光绪皇 帝的行动,这一行动,是谭嗣同死前嘱托大刀王五代为执行 的。由于清廷政府保护的严密,行动失败了。但余法师跟镖 局里的人物,仍旧保持联系。两年后,义和团在北京大串连, 闹得天翻地覆,听说大刀王五想混水摸鱼,摸出光绪皇帝,重 新完成对死友谭嗣同的嘱托。可是,不知怎么惹来义和团对 他的追杀,王五逃到庙里,余法师一边叫和尚们聚在大门前与 义和团尽量拖时间,一边单独跟王五在一块儿。后来大门前 和尚拦不住,义和团一拥而入在大雄宝殿前,砍死了黑袍大 汉。义和团走后,大家才发现,穿黑袍被砍死的,竟是余法师! 而王五呢,早被换成了和尚衣服,奄奄一息。大家极力抢救。 可是,没用了,三个小时后,王五也死了。王五死前只断续留 了一句话:“我错怪了余法师三十多年。如果可能,愿和他埋 在一起。”余法师和王五神秘的关系,大家都不清楚,只听说王 五一直看不起余法师,说他是懦种。但是,看到余法师穿着黑 袍装成受伤的王五,以自己一死来救王五那一幕,大家才恍然 大悟。他们死后,庙里不敢声张,偷偷买了两口棺材,埋在广 渠门里广东义园的袁崇焕坟后面。当时为了搞清楚,大家搜 查了黑袍的口袋,发现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首诗: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下面注明诗是谭嗣同先生《狱中题壁》之作。大家研究了一阵 子,无法彻底理解,就作罢了。八指头陀也是诗人,他夜里点 着蜡烛,在古庙中研究这首诗,恍然若有所悟。他对前三句都 能理解:“望门投止思张俭”是写后汉张俭被政府缉捕时,他亡 命遁走,因为他有名望,大家都佩服他、都掩护他,害得许多人 家都因掩护他而受连累。谭嗣同用这个典,表示不愿连累人, 所以不愿逃走。第二句“忍死须臾待杜根”是写后汉杜根在皇 帝年长后,上书劝太后归政,太后下令把他装在袋子里摔死。 幸亏执行的人暗动手脚,使他虽受伤但得以装死逃生,谭嗣同 用这个典,表示未能就太后归政皇帝上,有所成就,但忍死一 时,目的也别有所待。第三句“我自横刀向天笑”是写他已视 死如归,从容殉道。八指头陀惊叹着,他心里想:“慷慨成仁 易,从容就义难。”慷慨与从容是两种不同的高层次处事态度、 赴难态度、牺牲态度。慷慨的表现,有一股很强烈的激情,或 两目圆睁、或破口大骂、或意气纵横、或义形于色。以慷慨态 度准备处世、赴难、牺牲的人,他们在内心里,有十足的正义的 理由,但在外表上,却是感情的,并且是激情、强烈的激情形式 的,用人比喻,这叫“方孝孺式”。明朝的方孝孺反对明成祖篡 位,明成祖说这是我们家的事,先生你不要管,你只替我们写 诏书就好了。可是方孝孺连哭带骂,说要杀便杀,诏书我是不 写的。明成祖说你不怕死,但杀起来不止杀你一个,要诛九族 的。方孝孺说就是杀我十族,我也不怕。明成祖说,好,就杀 你十族。照中国传统算法,九族是在直系方面,上下各杀四 代,就是从罪人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直杀到自己的儿子、 孙子、曾孙、玄孙;另在旁系方面,还要横杀到三从兄弟(母族 和妻族)。但并没有所谓第十族。方孝孺说他杀十族也不在 乎,明成祖就要发明个十族出来,于是把朋友和学生,也都算 进去。为了增加某种效果,明成祖抓来一个就给方孝孺看一 个,方孝孺毫不一顾。最后统计,一共杀了八百七十三个。方 孝孺自己也慷慨成仁。中国人说“慷慨成仁易”,因为慷慨成 仁时候,都在事件的高潮点上,在高潮点上的人,是情绪最冲 动的、最激情的,这时候的当事人,常常心一横,可以做出许许 多多大勇和大牺牲的伟大行动,而不会冷静顾虑到别的利害 与困难,也不会有恐惧、伤心、痛苦、孤寂等等使人沮丧、软弱 的情绪。事实上,在高潮点上不久,当事人也就“成仁”了,死 得没有破绽、没有拖拖拉拉,很干脆。所以说,慷慨成仁是比 较容易的。正因为慷慨成仁比较容易,所以,有人相信:不给 当事人慷慨成仁的机会,也许结果可能不同。于是千方百计 在狱中软化他,使他屈服。但是有人却仍不屈服。像文天祥, 就是最伟大的范例。不过,比对起“方孝孺式”来,这种“文天 样式”却是更高境界的。多年的牢狱生活,那种牢,不是靠很 强烈的激情才能坐的,而是靠一种平静的从容态度,而文天祥 却正好表现了这一态度。最后他终于换得了你敌人来杀我。 在柴市口,他神色自若,走到法场,从容而死……谭嗣同这首 诗的第三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写得太好了、太好了,尤其好 在这一“笑”字上。这一“笑”字,写尽了他的从容态度,但笑是 一种激情也有点慷慨的成分。所以,谭嗣同之死,既有“慷慨 成仁”之易、又有“从容就义”之难,难易双修,真是诗如其人、 人如其诗,视死如归,从容殉道。但是第四句“去留肝胆两昆 仑”指什么呢?这就费解了。 “他们都死了,”八指头陀在残烛下漫想着,“谁来检定他 们的往事呢?现在,清廷王朝没落了、中华民国建立了,时间 愈久、时代愈变,往事就愈淹没了,但是,两昆仑的谜团,到底 指谁呢?” 以上由文岭扫描及校对 http://opq98.yeah.net http://opq98.163.net 请转载时勿删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