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舍生 平山周他们走后,谭嗣同在浏阳会馆动作加快起来。他 关着房门,检查了屋里的片纸只字,有的烧毁了,有的又有意 保留下来。他神秘工作了一个上午,然后匆匆外出,机警地看 了四周,转入小巷,朝大刀王五的镖局走去。 镖局的弟兄们都在应约等他,他出现了。 “今天我来这儿,不是向五爷、七哥两位师父和各位弟兄 来打扰,而是来告别。外而情况已经完全不对了,皇上昨天被 老太婆囚禁在瀛台,大抓人就在眼前,一百多夭来变法维新的 努力,眼看全付流水。我谭嗣同是祸首,决定敢做敢当,一死 了之。只可惜皇上年纪轻轻,受此连累,搞不好要被老太婆毒 死害死,我实在心里过不去,因此在向各位告别之时,想以救 皇上之事相托,也许各位能够仗义救救皇上。”谭嗣同拱手为 礼,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房里的每一位。 “但是、但是,三哥,你怎么了?”胡七先开了口,“从认识三 哥起,我们三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三哥说东我们甘心东,说 西我们认为西有理。但是,今天,三哥,今天三哥怎么把这个 囱同给了弟兄们,叫弟兄们救起满洲人李了?上次说与满洲 人合作,帮着满洲人维新变法,兄弟们不明白,最后还是不大 明白,但不再说什么。今天更进一步,不但跟满洲人合作,反 倒救起满洲皇帝来了。三哥,弟兄们能够维系到今天,两三百 年全靠这股恨满洲人的仇,如今大家奋斗的方向愈斗愈离谱。 这可不太对劲了吧?” “话不是这么说,”谭嗣同解释,“坦白告诉各位,我在南边 北上的时候,还以为皇上要变法维新,纵然有老太婆高高在 上,皇上毕竟还是皇上,还是可以做些重大的决定的。可是, 等到我一进了宫,才发现事事掣时,皇上根本没有实权。虽然 没有实权,却使我愈发佩服皇上的伟大——他本来不缺吃不 缺穿,不变法维新,照做他的皇帝的,可是他为了满洲人和汉 人,却要在没有实权的困难下奋勇前进,这种伟大的精神,正 是中国圣人所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既然皇上这么伟 大,我们应该设法帮助他、不论他是不是满洲人。人家为了我 们汉人,好好的安安稳稳的皇帝都不怕牺牲了;事到今天,我 们怎么还分什么满人、汉人?既然皇上陷于险地,我也义不独 生。所以我以一死相求,盼各位在我走后,对皇上有以救助。” “这一救助,”王五说了话,“你三哥不参加?” “我不参加,我要做的、我所该做的,是先一死来加强这 一救助的力量。” “一死?”王五问。 “一死。”谭嗣同平静地答,“让我说个故事来解释这件事。 各位都知道汉高帝刘邦,刘邦是对人最不客气的流氓皇帝。 他把女婿封在赵国,有一天到赵国去,把赵王指着鼻子当众大 骂一顿调吓得赵王不敢吭声。但赵王的左右看不过去了,当时 左右有个名则贯高的;他带头计划,决心谋刺刘邦、决定在柏 人地方把刘邦干掉。刘邦到了柏人,晚上睡不曹,心神不宁, 起来问人,我们住的叫什么地方啊?人说这地方叫柏人。刘 邦说:柏人、就是迫于人的意思、就是被人整的意思。这地方名 字不好,不能住,走,立刻都给我走,于是大家全部上路,跑了。 毕夜里贯高带人来杀刘邦,全扑了空。这事情被刘邦知道了, 于是大抓人特抓人:这些刺客,知道反正活不戍了,于是你自 杀我也自杀,独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贯高。贯高不但不自 杀,反倒大骂那些自杀的,他的理由是:我们计划行刺,赵正并 不知道、可是这回刘邦连赵王都抓去了,我们这些惹祸的人若 全死了,还有谁来证明赵王的清白呢?于是贯高被刘邦抓去, 大加修理。修理得全身都是伤,没有一块完整的肉可以用刑 了。可是他还是不肯攀供、是流着血咬着牙说赵王是无辜 的。他这种精神,使刘邦很奇怪,于是找了贯高的一个老朋友 假借买通狱里的人,进来送点水果,去套他的话,问他赵王到 底知不知情?贯高说:“谁不爱自己的父母老婆呢?可是他们 都因为我谋刺而活不成了!我若说是赵王首谋,我的父母老 婆都可以减罪。我爱父母老婆当然胜过爱赵王,可是我不能 为了自私的缘故而诬攀好人,我要好汉做事好汉当。’贯高的 朋友走出监狱,立刻报告给刘邦,说赵王实在没参加行刺的计 划;而贯高也实在够朋友、够义气。刘邦听了,很感动,决定放 赵王自由,并且也赦免贯高。贯高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想到跟 他一起行刺的朋友都死了、他也不想活了。于是也自杀了。我 说这个故事,就是证明,好汉做事好汉当。如今大家一起搞变 法维新,出了事情,皇上给关起来,死生莫卜;我们这些兴风作 浪扇风点火的,若全部跑了,没一个人肯牺牲,这成什么话! 这怎么对得起人!所以,我谭嗣同非死不可、非先死不可。只 有用一死来对得起皇上、才得起朋友。何况,我活着只有失 败,死了方有机会成功。” “既然这样,”王五说,“你三哥从南边北上搞变法维新,就 未免太欠考虑。你们是多么难得的知识分子,是不世出的。 结果就这样草草给牺牲了,这可不太好。你们等于是厨子,厨 子要知道怎么准备、什么火候,才能炒好这盘菜。这就像你们 湖南的名菜炒羊肚丝,羊肚丝是一盘好菜,可是做的方法不 对,就难吃得要命,方法太重要,羊肚不先洗干净、刮干净,就 不成,弄干净后切成丝,在锅中放油,先爆葱丝和辣椒丝,然后 放下羊肚丝快炒,最后加韭黄和麻油、醋、盐等佐料,再来一点 高汤,合炒几下就出锅,炒久了,韭黄一出水,就不脆,整盘菜, 全完蛋。连做一盘菜都讲究准备和火候,何况变法维新?准 备不够、火候不对,糟蹋了材料,耽误了时间,并且,还要倒足 了胃口。” “如果变法维新是做一盘菜,做这盘菜的情况都在眼前, 五爷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也可以全盘掌握,自然五爷说得对, 要讲求准备和火候。但现在这问题太复杂,复杂得什么都纠 缠在一起,整个的局面纠缠得不能动。这时候,我们的目标是 先让它动起来,总不能死缠在那儿,动,才有机会、才有起点; 不动,就一切都是老样,老样我们看够了、也受够了,实在也忍 不下去了。所以,目前是要动,准备够不够、火候对不对,也顾 不了那么多。何况什么样的准备才叫够,什么样的火候才叫 对,因为问题太复杂,实在也很难判断。所以干脆来个动,从 动中造成的新局面,来判断得失。” “这么一说,你不顾准备和火候了?” “也不是不顾,至少从时代潮流来看、从大方向来看,我们 也不是全无准备、也不是全不顾火候,我们已经把自己充实了 十多年或二十多年,个人的准备也都做得很充足;火候方面, 现在虽然群智未开,但也未尝不人心思变,纵使火候不成熟, 可是我们又怎么再等?康先生已四十开外,我也三十开外.大 家都在壮年,已等了一二十年了,又怎么再等下去?如果火候 在三十年后才成熟,我府岂不都报废了?” “你们有没有想一想,救国为什么一定要你们?如果火候 要再等三十年才成熟,为什么不让三十年后三十岁的英雄豪 杰来救国?”胡七问。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不是全没有机会、何况做和不做 的结果,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七哥大以一件事的成和 败、成熟和不成熟来作做不做的标准了。” “这难道有错?这是稳健啊!”胡六说。 “不错,是稳健。可是愈是稳健的人,就愈变成愈稳健有余、 行动不足,最后一事无成两鬓霜、也一事无败两鬓霜。所以稳健, 最后竟变成不是一种做事态度,而变成了不做事的借口。” “但你总不能不在做事以前,先精打细算一下。如果在事 情还没做,就已经败相毕露,那怎么还能做?一件事,如果一 开始看不出来成败,也许还值得一试,但一开始就看出不能 做,要做一定失败,那又为什么?” “我们的名义上,是变法维新,从这个标准看,一做就如你 七哥所说,是一开始就看出会失败,你七哥说的未尝没道理。 但你不知道,我们的名义虽然是变法维新,或者说,开价虽然 是变法维新,但我们的底价却不是变法维新,而是宣传变法维 新,使中国人民知道要改革,就算成功。所以我们知道底价是 什么,并不奢求,正因为底价不高,所以我们来做的心情也不 全是失败者的心情。” “那你不能把底价宣布吗?何必弄得这么刺激?如果只 止于宣传,当道的人也许会谅解到相当程度,而容忍你们,不 下毒手?”胡七说。 “这怎么行?宣传变法维新,不是我们最后的目的,只是 我们第一个进度,宣传以后,变法维新的事实迟早总要来的, 我们的精神是成功不必在我,但这并不构成自己不做的理由。 所以从进度上,这是不可分的连续关系;何况从技巧上,也必 须用变法维新的行动来做宣传的手段,这叫取法其上,或得其 中;如果不得其中更可得其上,那不更好。” “这么说来,你们把目的——变法维新——当作了手段, 当作了达到你们的底价目的——宣传变法维新——的手段。 而宣传变法维新本是变法维新的手段,却根本是你们的目的。 至少是底价目的。对不对?”王五接过来问。 “说来很好笑,对。” “将目的作为手段,将手段作为目的。” “对我们自己来说,是将目的作为手段;对中国人民来说,我 们的手段和目的合一,手段是变法维新,目的也是变法维新。” “无所谓第一个进度,宣传变法维新的进度?” “无所谓这种进度。对中国人民来说,没有宣传变法维新 的第一个进度,只有变法维新成或败这一个进度。如果失败, 就自然达到了第一个进度,第一个进度是绝对不会失败的,现 在要看的,是它该怎么成功,成功到怎么一个程度。” “在我看来,你们做来做去,都大多做给别人看的价值,只 是宣传变法维新,而不是实行变法维新。” “你说的,我全明白,我也承认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你 大概没想到,我的本来目的,根本就是在宣传。怪事吧?想想 看,难道你真的以为,变法能够成功?在这种恶势力底下:变 法一定难成功,其实我早就知道,也早就感觉到。”、 “既然你全知道、全感觉到,那你又何必这样用心做一件 明知要失败的事?”王五叹口气。 “知其不可而为之。” “那也总有个理由。”胡七追问。 “理由就是要告诉中国人民,改良的时代已经到了,必须 改良,中国必须改良。这是一个声音,第一个声音,我们回前 所能做的,大概只能传来这么一个声音,而不是真能改变的事 实。既然只是一个呼声,那就愈响愈好,所以,如你所看出来 的,我们的行动有太多表演的意味,我也不否认。但是,不是 表演玩的,是拿自己脑袋做牺牲品表演的,一个人肯用脑袋做 牺牲品去搞宣传,这就不发生什么表演不表演的心术问题,也 不发生什么目的手段的本末问题,一切评价,都会被生死问题 盖了过去,生死问题把一切疑虑都解决了。七哥啊,一个人肯 为他奋斗的目标去死,别人还能苛责什么呢?还能挑剔什么 呢?” “何况,”谭嗣同进一步说,“乐观的说,搞变法维新,实在 没有什么失败可言,所谓失败,只是成功的第一步。成功也许 只要两步,那失败就成功了一半;成功也许需要十步,那失败 就成功了十分之一。所以,不要把失败孤立来看,要把失败当 成功的一段、成功的前段来看。把失败跟成功连续起来一起 看。从另一角度看,你说我在努力做一件失败的事,不错,这 件事形式上是一件失败,但以我的底价来说,我的底价就是要 做成一次成功的失败。失败应该有两种,一种是失败的失败, 一败涂地;一种却是成功的失败,在失败中给成功打下基础, 或者完成成功的几分之几。你只注意到我在做一件失败的 事,你却没注意到我根本就没想做成功的事,成功需要时间和 气候,我正好被安排在前段,我是注定要做先烈的人,不是注 定要做元老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即是注定要做先烈的,现在 我三十多岁就要如此,其实,纵使四十多岁、五十多岁、六十多 岁、七十多岁,也是一样。各位记得那七十岁的老翁侯嬴吗? 侯嬴只是魏国看城门的,可是是侠客。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 君对他礼贤下士,请他吃饭,去接他,他穿着破衣服,很神气的 坐在马车上,由信陵君给他赶马车;吃饭时坐上座,大模大样。 后来秦国包围赵国,赵国求救,魏王不肯。侯嬴乃给信陵君出 主意,教他从魏王姨大大那边下手偷虎符,这样才能调动魏国 前线军队,以救赵国,信陵君听他的话,如法炮制,果然偷到虎 符。临走时,侯嬴推荐他的朋友屠户朱亥一起上路,并跟信陵 君说:我本来应该同你们一起去冒险的,可是我太老了,只好 送你们走。不过,为了表示我们的心在一起、表示我井非不敢 冒险,我计算在你们抵达前线的时候,我面朝北,对着风自杀, 以表达我们这一番交情。后来,在那边信陵君抵达前线的时 候,这边侯嬴老先生果然自杀了。唐朝王维写《夷门歌》描写 侯赢说:‘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身命酬。望风刎颈送公 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就指的是这回事。以我对侯嬴的了解, 我认为他老先生显然以一死来表达他并非自己偷生、只陷朋 友于险地,相反的,他的朋友虽然照他的主意去冒险,但还有 活的机会,而他自己呢,却一死了之,不求存活。今天,我来到 这里,一方面表达我无法分身救皇上,一方面又要求各位去险 地救皇上,作为朋友,实在说不过去,为了达到变法流血的效 果,我不能望风刎颈的自杀,但我会横尸法场的让人去杀,终 以一死来表达我们这一番交情。时间不早了,就此永别吧!” 谭嗣同抱拳为礼,在暮色苍茫中,退了出去。大家想送 他,他张开两掌,做了手势。王五会意,说了一句:“就让三哥 自己走吧!” 谭嗣同回到莽苍苍斋。他走进房里,点亮油灯。灯光下, 三个人坐在角落里。 三个人都穿着黑色小褂,小褂里头是白色小褂。小褂第 一个扣子没扣,白领子从里头露出来,配上反卷的白袖子。 三个人站起来,为首的向谭嗣同打招呼:“是谭先生?” 谭嗣同点点头。“各位是——” “是来请谭先生的。” “噢,”谭嗣同笑了一下。从容他说,“我等各位好久了,各 位是来办公的。” 为首的笑了一下,“谭先生误会了,我们不是衙门来的。 我们是南边来的。” “南边来的?”谭嗣同愣了一下。 “我们带来一封信,请谭先生先过目。”为首的从内衣里掏 出一封信,信封上写—— 专送北京 谭复生先生亲启 黄 缄 谭嗣同一看信封,就明白了。拆开信,信是: 复生我兄: 不见故人久矣!然故人高风动态,弟等有专人伺报, 时在念中。想我兄不以为怪也。 兹由同志四位,前来迎兄南下,盼兄时衡大局,勿为 无谓之牺牲。孟子有言:“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我兄大勇,弟等如望云山;我兄大才,弟等如望云霓。事 迫矣!亟盼即时启程,另开战场,共襄盛举。轻重之间, 以我兄明达,无复多陈。总之我兄生还,即弟等之脱死 也。生死交情,乞纳我言。即颂 大安 弟 黄 轸 手启 谭嗣同看了信,把信凑上油灯,一点一点的,像蚕吃桑叶 一般的,给烧掉了。 谭嗣同没请他们坐下,就开口了:“各位兄弟,情况很急, 我们长话短说。黄轸兄和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离 开北京,也不打算离开北京。我到北京来,就有心理准备,不 成功,便成仁。如今果然不成功,我愿意一死,我谭嗣同不是 失败了就离开北京的人,我不能一走了之。我要死在北京,死 给大家看。” “谭先生的心意,我们全明白。”来人说。“黄轸兄派我们 来以前,已经同我们说得很清楚。黄轸兄说,当时他反对谭先 生北上,要谭先生东渡日本,一同走革命的路子,但谭先生认 为中国太弱了,底子太差,革命的方法像给病人吃重药,不一 定对中国有利,也不一定成功。如果有缓和的路子,也不要失 掉派人一试的机会。北京既然有机会,总不该失去,所以谭先 生自己愿意深入虎穴,或跳这个火坑。黄轸兄说他完全了解 谭先生和他是殊途同归,谭先生不论走哪条路、不论怎么走 法,大家都是同志。只是今天眼看北上这条路走不通了,黄轸 兄怕谭先生做无谓的牺牲,所以特派小弟们来接谭先生南下。 这条路既走不通,再留在北京,已无意义。请谭先生体谅黄轸 兄的一番心意和小弟们走这一趟的目的,不要再说了,先动身 再说吧!” 谭嗣同苦笑了一下:“活着留在北京,已无意义;但死在北 京,意义却有的。承黄轸兄和各位看得起我,我真没齿难忘。 可是我已下决心死在北京,对你们的好意,我真抱歉。”谭嗣同 拱着手,作了揖,“外面风声紧得很,我也不招待,各位就请赶 快回去吧!” 突然间,另外两个人互望了一眼,一个人在带头的耳边说 了些什么。带头的摇手示意,好像在阻止。说:“谭先生的守 死善道决心,小弟们很佩服。可是,可是,谭先生这样做,是叫 小弟们空着手回去,南边同志会怪小弟们辱命,小弟们当不 起。小弟们真要请谭先生原谅;小弟们打算强迫谭先生走 了。”说着,三个人就走近谭嗣同身旁。 谭嗣同笑起来,他的笑容里有庄严、有感谢:“各位先停一 下,我有话说。就是要走,也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一下。” “对,该给谭先生一点时间准备一下。”一句洪亮的声音从 屋角背后传来,大家回头一望,一条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壮 汉后面,又闪出四条大汉。 谭嗣同向前一步,向彪形大汉打招呼:“五爷,这三位不是 别的路上的,是南边兄弟他们派上来的,派上来接我的。” “我全知道。”王五说,“你们的话,我全听到了。他们来 的,不止这三位,外面还有一位把风的,被我们兄弟给摆平 了。” “要不要紧?”谭嗣同急着问。 “不要紧,只是昏了过去。这些革命党,只会革命,功夫却 不敢领教,一碰就完了!” 带头的厉声说:“你这什么意思?” 谭嗣同赶快握住他的臂:“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自己人, 我一说你就知道了,他就是‘关东大侠’——大刀王五!” 带头的怒容立刻不见了。谭嗣同转向王五:“这位南边来 的兄弟。” “失敬、失敬!”王五作了揖,对方也作了揖。 谭嗣同说:“我们还是长话短说。各位兄弟:你们的好意 我全领了,但是我真的不能离开北京,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开 始,我愿中国流血从我开始。” 带头的摇摇头。“谭先生,黄轸兄告诉我们,谭先生其实 是赞成革命的,反对改良的,当然也反对什么变法维新。谭先 生,既然你明明知道哪条路才是你该走的路,你为什么不走? 你为什么不去做铲除他们的战士,而做被他们铲除的烈士?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有什么私人的牵挂、感情的牵挂,还 是什么别的?不管是什么,谭先生,那些牵挂都是小的,比起 我们追求的救国大目标来,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牵挂那些, 为那些而性小失大,岂不太妇人之仁了吗?谭先生,你是我们 的大哥,你是我们眼里的英雄、我们的导师,现在我们全等你, 你不走,你怎么了?我们真不明白,还有什么更高的意义能比 得上你走,你的走,不是逃掉、不是不再回来,而是回马一枪、 而是重新以战士身分,凯旋回北京。你不走,这算什么?我们 要的是在城门顶上挂我们的军旗,不是在城门顶上挂我们的 人头。你不走,头悬高竿于城门之上,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带头的声音愈说愈高,他把右手举起,合起了拇指食指做 着吊挂的动作,然后,把手突然落到桌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烛光跟着急闪着,在光明中,摇撼着人影。 谭嗣同平静地坐在大师椅上。椅背是直角起落的。他的 腰身挺直,直得跟椅背成了平行线。烛光照在他脸上,他的气 色不佳,但是脸安详肃穆,恰似一座从容就义的殉道者的蜡 像。殉道者的死亡的脸不止一种,但是安详肃穆该是最好的。 把道殉得从容多于慷慨、殉得不徐不疾、殉得没有激越之气, 显然从内心里发出强大的力量才能办到。注意那凶死而又死 得安详肃穆的人,他在生的时候能够那样,死的时候也才能那 样。带头的从谭嗣同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投影。看到谭嗣 同的头、脖子,他感到这颗头自脖子上被砍下来的景象。他感 到那时候,这个安详肃穆的人,有的只是死生之分,而不是不 同的脸相。 在安详肃穆中,谭嗣同开口了: “老兄说的去做铲除他们的战士,不做被他们铲除的烈士 一点上,我真的感动,并且认为有至理。但是,我所以不走的 原因,实在也是因为我认为除了做战士之外,烈士也是得有人 要做的。许多人间的计划,是要不同形式的人完成的,一起完 成的。公孙杵臼的例子就是一个。没有公孙杵臼做烈士,程 婴也就无法做战士,保存赵氏孤儿的大计划,也就不能完成。 当然我们今天的处境和赵氏孤儿的例子不一样,但是我总觉 得,做一件大事,总得有所牺牲才对,我们不要怕牺牲,既然牺 牲是必然的,我想我倒适合做那个牺牲的人。做这样的人,是 该我做的事……” “谭先生你别说了!”带头的打断了谭嗣同的话,“你谭嗣 同,你是什么才干、什么地位的!你怎么可以做牺牲,要牺牲 也不该是你呀!” “不该是我,又该是谁呢?”谭嗣同笑了一下,静静他说, “我想该是我,真该是我。我谭嗣同站出来,带头走改良的变 法路线,如今这路线错了,或者说走不通了,难道我谭嗣同不 该负责吗?该负责难道不拿出点行动表示吗?我带头走变法 路线,我就该为这种路线活,也就该为这种路线死。这路线不 通了,我最该做的事,不是另外换路线,而是死在这路线上,证 明它是多么不通,警告别人另外找路子……” “可是,就算你言之成理,你也不需要用这种方法来证明、 来警告啊?” “除了死的方法,又有什么方法呢?如果死的方法最好, 又何必吝于一死呢?请转告黄鞍兄,我错了、我的路线错了、 我谭嗣同的想法错了,我完全承认我的错误。不但承认我的 错误,我还要对我的错误负责任,我愿意一死,用一死表明心 迹、用一死证明我的错和你们的对、用一死提醒世人和中国 人:对一个病人膏盲的腐败政权,与它谈改良是‘与虎谋皮’ 的、是行不通的。我愿意用我的横尸,来证明这腐败政权如何 横行;我愿用我的一死,提醒人们此路不通,从今以后,大家要 死心塌地,去走革命的路线,不要妄想与腐败政权谈改良。我 决心一死来证明上面所说的一切。” 房里一片沉寂,除了谭嗣同的苍凉声调与慷慨声调,没有 任何余音。最后,王五开口了: “既然谭先生决心留在北京,南边的朋友也就尊重他的决 走吧!” 南边的朋友走后,王五开口了:“三哥,你一离开镖局,大 家就众口一声,决定遵照你的话去做,除了另派弟兄去打听皇 上囚在瀛台的情况与地形外,并决定也保护你三哥,所以暗中 跟着你,没想到在会馆却碰到南边的朋友,只好打照面。我跟 来,要跟三哥说的是:我们弟兄同意去救皇上了,暗号为‘昆 仑’计划,细节你三哥不必操心。问题是万一我们成功了,皇 上又有机会执政了,搞变法维新了,而你三哥却可以不牺牲而 牺牲了,岂不误了大局。所以,我们还是劝你躲一躲,固然不 必躲到外国公使馆,但至少不要留在会馆里等人来抓,务请 三哥看在我们弟兄的共同希望上,不要再坚持了。” 王五的声音很沉重,那种声音,从虬髯厚唇的造形发出 来,更增加了力量与诚恳。谭嗣同被说得为之动容。可是,他 内心的主意己定。为了不愿使这些弟兄们当面失望,他缓慢 地点了点头,说: “给我点时间,我愿静静考虑五爷的话。这样吧,你们各 位先请,先去筹划救皇上,我这边,要把一些杂务料理一下,料 理定了,我就去镖局找你们。” “要料理多少时间?”胡七问。 “要料理三四个小时。” “这样好不好?不晚于清早五点前,你就过来。”胡七逼 问。 “好吧!不晚于清早五点前。”谭嗣同心里敷衍着。 “一言为定啊!” “一言为定。” 王五他们走后,谭嗣同嘱咐老家人先睡一下,就开始料 理,接续上午的工作。最后,该烧的烧了,该保存的保存了。 他伏案写了五封信。 第一封是写给王五、胡七他们的: 五爷、七哥及各位兄弟:变法维新本未期其能成,弟之加入, 目的本在以败为成,叫醒世人。真正以为能成功者,大概 只有康先生一人而已。皇上是满人中大觉悟者,受我等 汉人影响,不以富贵自足而思救国,以至今日命陷险地, 弟义不苟生;兄等昆仑探穴,弟义不后死。特留书以为绝 笔,愿来生重为兄弟,以续前缘。嗣同顿首。戊戌八月九 日。 第二封信是写给他父亲的: 父亲大人膝下:不听训海,致有今日,儿死矣!望大人宽 恕。临颖依依,不尽欲白。嗣儿叩禀。戊戌八月九日。 第三封信是写给他夫人李闰的: 闰妻如面:结缡十五年,原约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写 此信,我尚为世间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阴曹一鬼,死生 契阔,亦复何言。惟念此身虽去、此情不渝,小我虽灭、大 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鸟,比 翼双飞,亦可互嘲。愿君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 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我与殇儿,同在西方极乐世界相偕 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团圆。殇儿与我,灵魂不远、与君魂 梦相依,望君遣怀。戊戌八月九日,嗣同。 第四封是写给他佛学老师杨文会的: 仁翁大人函文:金陵听法,明月中庭,此心有得,不胜感念。 梁卓如言:“佛门止有世间出世间二法。出世间者,当代 处深山,运水搬柴,终日止食一粒米,以苦其身,修成善 果,再来投胎人世,以普度众生。若不能忍此苦,便当修 世间法,五伦五常,无一不要做到极处;不问如何极繁极 琐极困苦之事,皆当为之,不使有顷刻安逸。二者之间, 更无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狱也。”此盖得于其师康长素者 也。嗣同深昧斯义,于世间出世间两无所处。苟有所悟。 其惟地藏乎?“一王发愿: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今使无 余;一王发愿: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乐,得至菩提,我终 未愿成佛。”“一王发愿: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来是; 一王发愿:永度罪苦众生,未愿成佛者,即地藏菩萨是。” 嗣同诵佛经,观其千言万语,究以真旨,自觉无过此二愿 者。窃以从事变法维新,本意或在“早成佛道,当度是 辈”;今事不成,转以“未愿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 狱。”自度不为人后,赴死敢为天下先,丈夫发愿,得失之 际,执此两端以谋所处,当无世间出世间二法之惑矣!吾 师其许我乎?戊戌八月九日,受业谭嗣同合十 第五封是写给老同学唐才常的: 常兄大鉴:弟冲决网罗,著《仁学》以付卓如,朝布道,夕死 可矣!《仁学》题以“台湾人所著书”,假台人抒愤,意在亡 国之民,不忘宗周之陨。前致书我兄,勉以“吾党其努力 为亡后之图”,意谓“国亡,而人犹在也”。今转而思之,我 亡,而国犹在也。我亡,则中国不亡。嗣同死矣!改良之 道,当随我以去;吾兄宜约轸兄东渡,以革命策来兹也。 临颖神驰,复生绝笔。戊戌八月九日,于莽苍苍斋。 信写完了,一一封好,已是三更。谭嗣同叫醒老家人胡理 臣: “给老太爷的信、给太太的信、给杨老师的信,都留在你身 边,由你转送。老大爷给我的信,给太大的一些礼品,以及我 包好的一些纪念品,也都由你保管。带回家乡去。其他大的 物件,由你整理。现在,你把给五爷的信立刻送到铺局,把给 唐先生的信也带去,托五爷转给唐先生。这两封信不能留在 这里,要立刻带出会馆,就麻烦你现在就跑一趟。并告诉五 爷,我不能去镖局了,不要来找我,因为我大概不在了……” “老爷!您不在了?您去哪儿?” “我去哪儿?”谭嗣同笑了一下,拍着老家人的肩膀,“我 定会让你知道。你先去吧!” 以上由文岭扫描及校对 http://opq98.yeah.net http://opq98.163.net 请转载时勿删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