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殷鉴纪 殷鉴不远,就在夏后 把神拆穿,把人看透 文星被迫结束后,我虽然自顾不暇,但我仍尽力照顾一 个人,他就是殷海光,国民党自从在大陆失败逃到台湾后,他 们检讨失败的原因,可分两派:一派认为专制得不够,今后 要多专制才行;一派认为自由民主得不够,今后要抛弃老套, 要做深刻的进步的反省才行。做这种反省的人数极少,但最 成功的就是殷海光。殷海光这一成功,表现在《自由中国》杂 志上,精彩无比。最后,国民党决定动手了,弄出了雷震案, 《自由中国》也就停刊了。殷海光在《自由中国》时代,风光 八面,如日中天,《自由中国》被迫停刊后,他顿失地盘、渐 形索寞。一九六0年以后,到一九六九年死去,这九年问,他 “一年老一年,一日衰一日”,却正好赶上我在文星时代,由 于我的帮助,他虽在迫害频仍、衰病侵寻之中,却得以在出 书上、生活上、医疗上和精神上,获得不少支援和安慰。在 一九六四年到一九六六年间,他在文星书店共出了四本书,都 是我主持的。四本书是:一、《思想与方法》、二、《到奴役之 路》、三、《海耶克和他的思想》、四、《中国文化的展望》。在 出这四本书的过程中,我遭遇了三个方面的困难,第一方面 是殷海光本人的,殷海光是《自由中国》的首席余孽,他要 出书,“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自不消说;第二方面是我本 人的,我在文星兴风作浪,给文星带来极大的压力和麻烦,自 己作孽之不足,还要勾结余孽,双料出书,“廿目所视,廿目 所指”,也不消说;第二方面是文星内部的,文星虽然是进步 的书店,但是还没进步到要甘愿赔钱的程度。“杀头生意有人 做,赔钱中意没人做”,给殷海光出书,出到后来,简直已是 又杀头又赔钱的玩意,劝说文星主人萧孟能出版指日可禁之 朽,是需要费些力气的,虽然萧孟能礼贤下士,但冥冥中老 板老板娘“四目所视、四手所指”的画面,却也不可不知、也 不可个稍为人家设想。殷海光是不怎么通人情的书生,我调 剂其中,希望出书第一,不要枝枝节节因小失大,这种苫心, 我想殷海光和萧孟能都不尽知道。例如出版《中国文化的展 望》,我为了给殷海光较高的稿费,就在萧孟能肯出的槁费之 上,暗中自己贴了不少钱,此中调剂,当事人不知也。 殷海光有一封给何友晖的信,中有一段自道他和我的为 人: 李敖从前托人告诉我,说我“为人应世笨拙不堪”。我想 他的话是有相当道理的。第一,他为人应世比我灵巧得大多; 第二,他跟人接触,最根本的着眼点就是自卫,因此他总先 假定人是坏的。我的自卫意识远落在求真精神之后。我跟人 接触时,尤其是跟青年接触时,常不假定他别有用意,除非 确有明证来证明他是别有用意的,我不轻易下这样的判断。 可是,等到有了明证时,我已经吃亏了。然而,我无悔,我 并不因此对人类绝望。一个理想主义者常常不免要为他的理 想付出这类吃亏的代价的。我们没有决定性的理由(decisive reason)来断言这个地球上没有真诚的人。我们可以碰,也 可以寻找,与我们共心通灵的人。我想你们在香港可能交接 到不少朋友。当然,时至今日,仅靠言词不足以知人,我们 还得在共同的工作里交友。 在时过境迁以后多年,回想大家“在共同的工作里交友”,萧 孟能确是真诚帮助他的出版家,因为以殷海光当时的处境,这 样年复一年的支援,确属难能可贵。萧孟能虽然与我反目,但 他做的好事,不应埋没-李敖为人侠骨柔情、恩怨分明,也 由此可见一斑吧?至于殷海光说的“仅靠言词不足以知人”, 这倒真正有感我心。殷海光“为人应世笨拙不堪”,但是真正 笨拙之尤的,乃在于他专门被他“仅靠言词”的学生所欺所 卖。殷门弟子与殷海光的关系,多是“单向会”、多是靠他提 拔而不能有像样反馈的,他们在殷海光生前死后,投奔彼党 者有之、投奔宿敌者有之、冒充传人者有之、拿他做演讲会 纪念品者有之……但他们除了“仅靠言词”之外,从未对殷 海光援之以手。殷海光一生寻与他“共心通灵”的人,结果 找到的,多是“仅靠言词”的学生骗子耳!这真是他的悲哀! 他“为人应世笨拙不堪”,还可举例以明:此公爱书成寐,有 一次他看一本Arisiotle(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他女儿殷文 丽过来,他就教文丽念Aristotle这个字,没想到文丽正在换 牙,没有门牙,念到totle,口水应声而出,喷到书上,殷海 光大叫:“哎哟!哎哟!”急忙掏手帕擦口水。多好笑呀!还 有,此公一辈子只打过四次电话(至多四次),有一次他太太 教他如何打,把他带到公用电话旁,替他把号码拨好,对方 说话,才递给他。殷海光紧握听筒,满头大汗,打完了,要 昏倒的样子。他太太赶忙抓住他,发现两手冰冷、两眼发直, 好一阵子才恢复正常。再谈他的鲜事。有一天,他和政大的 另一书呆夏道平教授,忽然要开洋荤,跑进观光饭店喝咖啡, 咖啡厅在十二楼,他们就进入电梯,可是很久很久还不到,空 气闷得难过。殷海光说:“这么久了,即使一百二十层也该到 了。”于是紧张起来,还是夏道平聪明,他看电梯墙上有许多 阿拉伯数字,就乱按了一个,门突然开了,原来还在一楼!两 人得庆重生,吓得不敢再坐电梯,决定走楼梯上去。走到二 楼,就发现没有上三楼的楼梯了,只好又下一楼。殷海光说: “我们到别家去,何必一定要在这里。”夏道平说:“不行,既 来了,一定要找到。”于是两人四处去找,找至一座有人开的 电梯,总算到了咖啡厅,不巧那天咖啡厅休息。两人只好再 摸索到另一较的房子,一进去,发现都是一对对情侣,两 个老头也顾不得了,挤进坐下。看到一位歌手正在边弹边唱, 夏道平碰碰殷海光,大声说:“你看,是真的人在唱歌呢!” 殷海光虽然“为人应世笨拙不堪”,但仍处处不忘自己是 高级知识分子,从他生活细节上,也可看到一斑。他从不坐 公共汽车,他认为人的尊严会给挤掉;他喝高级咖啡,吃英 国饼干,去贵族医院看病……这些都表示他也满布尔乔亚的。 另一方面,他除了不大会用电话机、不会用自动电梯外,要 替人做衣服的殷太太向人收两种工钱-有钱的人要多付, 没钱的要少付……这些都表示他也满书呆的一面。以这样层 次的知识分子,来了解人间万象与真相,当然要受到很多限 制。殷海光虽然天姿英明,但在生活面上和人事面上,却很 容易被投其所好、被小人利用。我举一个例子。《自由中国》 停刊以后,殷海光对国民党的厌恶更深了,一个人只要同他 骂国民党,他便轻易相信这个人。有一次,台肥六厂图书室 请我讲演,我认为来者不善,拒绝了;他们改请殷海光,我 劝他不要去,他被封锁已久,还是去过瘾了。讲完了,一个 人走过来,向他大骂国民党,立刻谈得投机起来。后来登门 拜访殷海光,殷海光还把《自由中国》编辑胡虚一介绍给这 陌生人。牵累到胡虚一身陷黑牢,原来那陌生人是卧底的!殷 海光就是这样容易被钓的人!农村小孩钓青蛙只要用根线,往 草里一放,青蛙就咬住不放,全身暴露而出。殷海光容易被 小人利用,也正如此。雷震也犯同样的毛病。我同殷海光玩 笑性地表示过:“你们的为人最容易被小人包围,你们搞政治, 若当了政,恐怕小人当道的情形,更要严重呀!” 在我写《老年人和棒子》发表后,不久就发生了“中西 文化论战”。文德(陈宏正)在《殷海光教授年谱简编》中说: “在文化论战中,李敖独得盛名,但殷却背着黑锅。”因为 “西化派中殷的学生李敖、许登源、洪成完攻击胡秋原,引起 胡秋原的误会,以为西化派是殷在背后策动”。以致殷海光 “以后被胡秋原、徐高阮连续不停地施以人身攻击,对其后迫 害殷不能在台大授课,形成一大压力与不利环境”。这段内幕, 殷海光留下一篇回忆-《我被迫离开台湾大学的经过》,其 中说: 在论战中,胡秋原君知识上的短缺,思想上的混乱,被 我的一,群学生指破。尤其是他参加“闽变”的往事,被李敖 君指出。这一下使他的名流声威扫地。他痛心疾首之余,认 为系我在背后策动,于是在《中国杂志》上参加徐君对我的 围攻。这二位先生的言论,充满对我的污蔑、毒骂及构陷,但 却伊然为学术尊严及自由民主而仗义执言。标榜历史文化儒 家道德的某君(李敖按:徐复观也),则从旁助威…… ……本年上学期末,各校发现一种宣言,不知是哪儿来 的。宣言的内容主要的是批驳费正清等在美国国会证词,说 他们“助匪”、“犯罪”。照我看来,这篇文章可算官方雇用文 入的写作精华。彼等立论,完全是从一个政权的利益出发,罔 顾世界大势。其实,费正情等人的言论,意在保全台湾。台 湾这个小岛,若不是美国第七舰队保卫,恐怕早在一九五0 年便“陷共”了,还有什么“反攻”空话可说?复次,这一 宣言表面系“自由签名”,实际则为一“忠贞检查”。在台湾 住了十几年的人,面对这一签名运动心里都有数,如不签名 将被疑为不忠于某党政权,这样的人将蒙种种不便,甚至有 打破饭碗的危险。在台湾这种形态的绝对主义的统治之下, 谁不怕麻烦?在台湾这个饭碗难找的岛上,谁不怕打破饭碗? 于是而有一千四百位文化工作者签名的盛举。我因为一方面 认为那一宣言的内容幼稚可笑,另一方面我尤其憎恶那种 “间接强迫”的作风,所以拒绝签名。后来校方一高级党务人 员亲自来舍劝签,仍然被我拒绝! 于是,多年累积的问题爆发了! 殷海光说“一千四百位文化工作者”的抗议宣言“不知道是 哪儿来的”,但在十三年后,“哪儿来的”终于水落石出。一 九七九年三月,国防部总政治部属下的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 限公司,出版了一本红皮烫金的《慎师七十文录》,是庆祝曹 敏七十生日的一本专集,其中有一篇《胡秋原先生序》,我看 了以后,才疑团尽解。胡秋原在序中回忆: 我是一个几乎没有所谓“社交”生活的人,与党政方面 人士尤其少有个人的往来,所以我与曹慎之先生原不相识。 一九六二年,郑学稼先生和我因为一个同我们两人有投稿与 书业往来的书店,在所谓文化论战后忽然对我们两人先后送 红帽子,我们便先后对那书店及其作者提出诽谤案之诉讼, 法院合并审理。这种官司在中国原很少见,所以开始之时旁 听的人不少。当时一般朋友对郑先生与我的批评大抵是“修 养不够”,“不上算”,甚至于说“好事”;只有三个人同情我 们的遭遇,经常到法院旁听,这便是任卓宜、曹慎之、徐高 阮三位先生。任先生是我们两人的老朋友,徐先生则因我而 认识郑先生,曹先生那时与郑先生在国防部的一个研究部门 同事,他是因郑先生而去,于是我在法庭开始认识慎之。 这一透露,告诉了我们:在胡秋原、郑学稼告文星的讼案一 开始,曹敏便以与郑学稼“在国防部的一个研究部门同事”的 身份,微妙的介入了。胡秋原又说: 当官司尚在进行之时,到一九六六年,美国国会为越战 举行听证,费正清、巴奈特趁机主张讨好中共以解决越战。有 一天,慎之邀约我和学稼、高阮三人,主张写一封对美国人 民公开信,结果有一千数百人签名的公开信在《纽约时报》发 表,一时发生相当大的影响。此我与慎之合作之一事。 这一透露,又告诉了我们:“当官司尚在进行之时”,曹敏已 经“邀约”胡秋原、郑学稼、徐高阮共同合作为国民党秘密 搞文宣。据一九六六年七月三日《联合报》,当时新闻局长沈 剑虹曾在立法院内政委员会报告施政说:“台湾学人教授一千 六百余人驳斥美国姑息分子费正清之流的谬论,曾于五月发 表《致美国人民一封公开信》,已由‘新闻局’译成英文,现 已洽妥《纽约时报》,于近日内连同签署者一千六百余人名单 在该报刊登/可见国防部总政治部黑势力之大,大到可以自 行作业,然后叫行政院新闻局到美国报上买广告的程度!胡 秋原说他们“写一封对美国人民公开信,结果有一千数百人 签名的公开信在《纽约时报》发表,一时发生相当大的影 响”。事实上,“一时发生相当大的”,不是影响而是丑闻。因 为一千六百余名学人教授的众口一声,适足反证了这些知识 分子的被强奸。正因为是被强奸,所以失格的学人教授们,也 就乱签一气,一千六百人中,因为在各校兼课而见名就签,以 致光“签名重复”的,就有六起之多!其中朱建民、董世祁、 何静安、郑小杰、卢英权、林碧沧诸教授,大名都出现两次, 如此丑闻,真是今古奇观也!由签名事,参照文星被封杀,在 封杀作业中,由王升主持的“国防部总政治部”,是媒孽最深 的首席机构。当时文星的敌人胡秋原等,表面上是自由学人, 其实骨子里却跟王升这些大政工挂钩,同干这一票“文武合 一”的摘星大业。当时因为事涉机密,流传出来的内幕有限, 所以无从深究。直到胡秋原事后自己这样透露,才真相大白。 王升本人是没有文化水平的下三货。林正杰的《前进》杂志 马屁说他是正统军人出身,这是美化王升的说法。事实上,王 升只不过小学毕业外加受训不足六个月的卑鄙小子,所以他 的招朋引类,也就是“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 鸟”式的,他所欣赏并重用的大将曹敏,还不如王升念过小 学,他根本没进任何正式学校。他在一九二六年混迹北伐 队伍中,办党。抗战胜利后,办党报。离开大陆后,逃到香 港做小生意。一九五一年来台湾,一九五二年到政工干部学 校教书,见宠于王升,自此扶摇直上,伊然学术与政治之间 人物矣!胡秋原等从曹敏这根线上攀王升,完成“文武合 一”的挂钩,这种人是什么水准,可想而知矣!殷海光因文 星而被胡秋原等迫害,一千六百人签名事件只能算是迫害中 电影手法的“远景”,因为这一甄别“忠”与“不忠”方式, 受害者不止殷海光一人,但是对殷海光个人的文字围剿和台 大出局,却是电影手法中的“特写”、“大特写”。受害人首当 其冲者,则是殷海光。殷海光说国民党迫害他是“用一种十 分复杂和隐闭的方式,不易观察到”,确是事实。当时我们所 能观察到的,只是表面上的文字围剿,却不知道骨子里胡秋 原等的勾结国民党大珰头,动用官方的特务政工力量,整垮 文星、斗垮殷海光的作业细节。如今殷海光墓草久宿、王升 垂垂已老,年过九十的胡秋原自忠贞分子、反共大将一飞而 直上北京矣!人世变化之奇、政海波橘之异,反反复复,有 如是者! 在殷海光被迫离开台大之际,教育部去函台大,调虎离 山,拟聘请殷为教育部教育研究委员会委员。殷海光很困惑, 特来找我商量,他表示“不该不劳而获”,也“义不食周粟”。 我说:“不错,一个人不该不劳而获。但按照宪法第十五条, 人民有生存权、工作权,你一定得在有生存机会、有工作机 会的前提下,才能谈正常的不该不劳而获的道理与道德。如 果环境不准你有适合你的生存权和工作权,在这样畸形的环 境下,你如接受畸形的收入,也情有可原。陈独秀到死还拿 政府的钱,可是何碍其为陈独秀;鲁迅到死也还拿政府的钱, 可是又何碍其为鲁迅!不拿当然好,可是你能活得下去吗?至 于你说‘义不食周粟’,这种道理在伯夷叔齐时代就站不住, 们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逃到首阳山,‘采蔽而食之’,但他 门忘了,米固然是周朝的,蔽也是周朝的啊!不食周朝的米, 却吃周朝的蔽,这是哪一门子的逻辑啊!何况所谓周粟,也 不是什么周朝的粟,根本就是民脂民膏,你吃的是民脂民膏 而已,还谈不上是国民党之饭也!”我这一番话,把殷海光说 得哭笑不得。他知道我是雄辩家,他知道我故意站在他的立 场为他讲宽心的话,他知道我李敖真的是“义不食周粟”那 一派,当然他知道我“义不食周粟”,有我的本钱-我还年 轻,我比较灵活,可以“做点小生意谋生”。殷海光连“做点 小生意谋生”都不及格,因为殷太太做点裁缝工作,他都要 来个二价,这种头脑,又怎配做生意呢? 至于殷海光的生活收入,所遭到的困难尚不大严重。在 《自由中国》时代,雷震给他满好的待遇;《自由中国》以后, 我自文星给他大力的支援。费正清到台湾的时候,约我陪他· 去看殷海光,后来在南港请殷海光同我吃饭。因为殷海光曾 向我表示希望美国有学术机构帮助他,我侧面问费正清可否 设法,费正清说,他已对殷海光有帮助。这事我颇不快,我 向黄三抱怨说:“老殷的为人我实在要骂他,他拿了费正清的 研究费,却对我们不吭气,害得我们还拼命替他设法,这算 什么!”,我虽然大力支持殷海光,但对他的为人,却总是以看 一个不通人情的高级书呆的眼光来给他定位。他并非全无心 机与权术,但这种心机与权术,总是湖北人式的,格局甚小, 所以我始终不怎么喜欢他这个人。虽然我对他的蚊龙气质与 文字上的才华很佩服,并且为了散布并延续这种气质和才华, 尽了没有人能比得上的力量。 虽然我称殷海光做“老师”,但他清楚知道我没选过他的 课,“老师”对他是尊称,是名不副实的。因此他对我,也是 一种师友之情,算得上是“尊而不亲”。我的一些小朋友,像 陈平景、像黄三,倒比我跟他面见得多。他跟陈平景后来为 了钱有不愉快,一天早上,他特别到我家,要我用我对陈平 景的影响力,收回由他口述由陈平景笔录的自传。我有点怪 他不该为了点小钱否定陈平景,但我还是把陈平景说了一顿, 要他交出自传。后来经我劝说,两人又言归于好。我虽然与 殷海光交往不密,但每有重要情况发生,他总找到我,也特 别尊重我的判断,胡虚一被捕以后,殷海光家门口被治安机 关站了哨,他问我怎么办?我说要若无其事,但是学生们该 少来,免得连累他们,使他们以后有记录在身,万劫不复。他 认为很对,就在门上贴了不见学生的条子。殷海光进行离开 台湾,也找到我,我为他奔走了一阵。不幸的是,殷海光一 直到死,都没被准许离开这个岛。为了他出境的事,有一次 我对他说:“国民党口口声声复兴中华文化,中华文化里有一 种‘流刑’,他们倒真该复兴。如果复兴了这种放逐之刑,你 和我就都可走了。”他听了苦笑。我想,他后来希望死后面对 太平洋水葬,与于右任死后面对大陆土葬,正好是一个对比。 古人放逐别人,要宣布“不与同中国”,殷海光想面对太平洋 水葬,除了表示他心胸的浩瀚以外,大概也有甘愿“不与同 中国”的远托异国之悲吧? 一九六七年的春天,我在美而廉碰到殷海光,感到他的 气色很差。本来对他的健康,我没有注意,因为这是殷太大 的事。殷太太那么贤慧,照料殷海光的健康,当然不在话下。 但这次见面,使我感到有点不对劲,我把陈平景找来,侧面 问他,他说殷海光有胃病。我问医生怎么说?他说没找医生。 我把他骂了一顿,我说有病怎么不找医生、他说殷海光不肯, 殷人大也不肯,殷海光还说除非去贵族医院,他不要在公立 医院应诊。我又把他骂了一顿,怪他没有好好照顾殷先生。他 说他们夫妻都不肯,他也没办法,“除非你敖哥逼他们。”我 说就这么办,我去逼他们。四月十四日深夜,我写了一封信 给殷海光,埋怨:“没想到你竟对你的身体这样不科学!”我 告诉他我已替他的好贵族医院的门诊,一定得去。“你治胃病 的一切费用,由我承担。我最近为香港一家出版社帮忙,有 一笔小收入,所以我愿意‘请客’,以我们的关系和了解,你 自然不可推辞。”就这样的,在一九六七年四月二十日,我把 殷海光推到台湾最有名的胃科大夫李承泌面前。李大夫对我 说:“我佩服殷先生,也佩服你李先生,李先生郑重托我,我 自然尽力。”他为殷海光做了彻底的检查,检查期间有说有笑。 然后对我使了一个眼色,就走出去了。我跟殷海光聊了一阵, 借故出来,李大夫拉我到一边,满脸严肃他说:“百分之百的 胃癌!百分之百的胃癌!怎么拖到现在才来看医生?”我问他: “能拖多久?”他说:“这次若不来看病,几个月里就没救了。” 我问:“现在有救吗?”他说得开刀才知道,现在就立刻办住 院手续。于是,殷海光立刻被“当场收押”,我把他安排进病 房,把同来的孟绝子、陈平景都支使出去,房里只剩他和我。 我先说了些轻松的,然后轻描淡写他说:“斯人也,不可有斯 疾也!你这位忧郁哲学家啊!竟得了胃癌。罗素要听说你得 了这种不哲学的病,他会笑死了。现在决定开刀抢救,你应 该准备在开刀以后,好好把你要说的,都说出来,我相信那 是一部有价值的书,你有生命危险,来日无多,我本来不该 告诉你,但我一想,你看了这么多书,若连生死都看不破,那 书也白看了。所以我决定告诉你,使你有所准备,免得做错 了安排,浪费了时间。”殷海光听了我的话,很镇定,也很从 容。他感谢我以强者对强者的态度对待他,他说一切就照我 说的办。我走出病房,叫陈平景去陪他。陈平景后来说:殷 海光一见到他,就哭了。殷海光在强者李敖面前不得不示强, 但李敖一走,他就垮了。这时候有一个插曲,不可不记。陈 平景在医院跑来跑去的时候,忽然见到党外人士高玉树从汽 车下来。高玉树当选市长那天晚上,殷海光正在家里请我吃 饭,饭后我们一起到中华路高玉树竞选总部前看人山人海,也 看军警云集。高玉树当选了,殷海光很兴奋,当晚我请他和 何秀煌一起到中央酒店看洋妞跳半脱不脱之舞,殷海光和何 秀煌两个书呆,那天晚上也颇有好色而不好德的表现。高玉 树他们搞新党的时候,与殷海光走动颇勤,所以这次从汽车 下来,陈平景第一反应就是:“高玉树来看殷老师了!”他匆 匆跑来告诉我,我说:“不会吧,政治是最现实的,高玉树不 会知道殷海光生病,知道也不会来。他到医院,一定是看别 的达官贵人的。”看来一查,果然国民党大员陈建中出了车祸, 就便住进贵族医院,高玉树玉树临风,原来如此! 王晓波在《悼念我的老师殷海光先生》中说:“一九六七 年上半年,殷先生就患了胃癌绝症,是郑华志陪他到宏恩医 院检查出来的。”王晓波全弄错了,不但郑华志没陪他到这贵 族医院,反倒在我安排开刀时,郑华志等才出现。郑华志正 在台大念医学院,学到一些半生不熟的理论,向李大夫很不 客气的质问,好像李大夫有什么错似的。李大夫是名医,也 有修养,他不厌其烦地向郑华志讲解理论与实际,但郑华志 仍纠缠不休。我很生气,大骂郑华志一顿。我说既然到这个 医院来,就要尊敬并信任人家医生,怎么可以这样不懂事!如 果你们爱护殷海光,在我把殷海光送到这里来以前,你们他 妈的在哪里?郑华志等被骂以后,悻悻离去,在外宣称这个 医院不行,还是到他们台大医院去开刀才“安全”。殷海光知 道自己还是台大教授,在台大医院开刀可以减轻我的负担,既 然在那边开刀“安全”,也乐意去。于是在四月二十五日,转 到台大医院。五月一日开刀,把胃割掉三分之二。台大医生 说,最多只能再活一年。我写了一封信给李大夫,为我无法 有始有终的请他为殷海光治病和郑华志等的无礼表示抱歉, 然后就赶忙轧头寸来付医药费。我四月十四日给殷海光信中 所说的“我最近为香港一家出版社帮忙,有一笔小收入”的 话,其实是骗他的,我不愿他知道我的经济困窘而不安。事 实上,我当时已被官方完全封锁,很难靠出版社维生。我的 维生之业,其实是做旧电器买卖。当时救殷海光情形,在水 牛出版社彭诚晃拒绝为我贴现后,我只好改找萧孟能,但萧 孟能不肯帮忙,最后由刘绍唐帮忙,我才兔于退票。我这里 近乎啰嗦的写这些小事,目的只在说明:为了对殷海光热情, 我自己遭遇了多少人间冷暖;为了救殷海光性命,我看了多 少伪君子和伪殷门弟子的丑恶面相。我把这些写出来,拆穿 出来,对世道人心,应该有点警世作用,所以我就不怕麻烦 了。 到了殷海光开刀以后的第二年,一天下午,殷师母以焦 虑的声音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再送他到贵族医院检查一下,我 同意了,不料一住进医院,那些我不做他们不做、我一做他 们就骚扰的护师派又来了。好在这次检查并无新结论,殷海 光很快就回家了。 本来我还常去看他的,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令我 极不高兴。据黄三告诉我,有一次很多人在殷家有人说了诬 蔑李敖的话,殷海光明明知道那是诬蔑,却闷声不响,还点 了头。黄三很气愤地告诉了我,我认为至少在殷海光家里,殷 海光应该为我仗义执言的,怎么可以这样?我生气了,就不 再去殷家了。有什么事,我都叫黄三、孟绝子、王晓波去办, 当然我还是关心他的。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那样长久的 个去他家,是一件错误。那时他生命已在最后一年了,他变 得软弱,神智自然也不如健康时清明。就在这种衰病侵寻之 中,殷海光被两批人利用了。这种利用,我直到他死前一天 和死了以后才陆续知道。如果我常去看他,也许情况不会那 样糟。第一批利用殷海光的是陈鼓应这批人。他们断章取义, 东拼西凑,制造了一本《春蚕吐丝-殷海光的最后话语》, 说殷海光临死前对中国文化的看法有根本性的改变,并且强 调这一点,把殷海光在《自由中国》的伟大贡献轻轻带过,把 殷海光为自由民主的努力,反独裁反极权的努力都轻轻带过, 甚至把殷海光描绘成一个临终的悔罪者似的。这是对殷海光 最卑鄙的诬蔑。参加这种诬蔑活动的,除陈鼓应这批人外,国 民党文化特务徐复观和头脑不清的韦政通等也都在内。这些 人显然是别有用心的。因为我们知人论事,必须从他成熟时 期、健康时期、神智清明时期的长时期均衡表现为准则,怎 可以拿衰病侵寻的行将就木者的言论来作准?古代凡是皇帝 死前的诏命,都不被轻信,认为是乱命,其理在此。何况,陈 鼓应这批人从来没有任何殷海光的亲笔或录音以证明他的转 变(连一片“你办事,我放心”式的小条都没有),我认为 “春蚕吐丝”中许多话,根本是捏造的、加工的,或有意重描 浓写的,这显然是一本为取悦某方面而供自己做敲门砖的伪 书。第二批利用殷海光的是殷太太这批人。殷太太夏君略是 非常贤慧的女性。她长得比殷海光又高又大,待人亲切有礼。 她在《永不能忘的日子》里写道:“事实上我对我丈夫的思想 一点也不懂。”这话倒很近实情。我在殷海光家无数次,大家 上天下地的谈,但殷太太从没参加过。我对她了解很少,直 到殷海光死前头一天,我才惊讶地知道她参加的是教会活 动-她是一个虔诚得近乎狂热的基督徒!那天她拿出一本 笔记给我看,说:“这是殷老师最后信了上帝的证明。”我翻 了一下,说:“这些笔迹不是殷老师的啊!”她说:“是我记录 的。”我当然怀疑,可是正忙着替殷海光准备后事,我并没重 视这本笔记。但我觉得很荒谬:殷海光从没跟我提过他有一 个信上帝的老婆,他自己也从不信这一套,怎么今天忽然冒 出一个信上帝的,并且还说他也跟着信了,这不是趁病打劫 吗?第二天下午,殷海光死了。殷太太后来在《“这必死的, 总要变成不死的!”》中说:“到家不久,李敖及孟祥柯和我一 齐去怀恩堂商量一些事情及决定追思礼拜的日子。”她这段 话,是长话短说了。因为头一天笔记的事,使我感到一批教 棍可能利用殷海光,我该特别防范一下,果然回到殷家,殷 太大就坚持以宗教仪式办后事,并说已跟怀恩堂的周联华牧 师约好,现在就去。殷太太大概没想到我是个激烈反对者,她 约我一起去怀恩堂,要我代他们润色一下已写好的殷海光 “安息在主的怀里”的通告稿。不料我一见周联华,就把他责 备一顿,我说你给国民党的达官贵人做后事吧,何必又来糟 蹋殷海光!孟绝子在旁也支持我的责备。我坚持删掉“安息 在主的怀里”等鬼话,争执不下。最后我只同意用“永生”字 眼,“永生”不算是宗教字眼,但可使教棍们自以为是,殷太 太总算同意了。再回殷家,殷太太在廖融融等许多人面前向 我说:“李敖,你是战士,可是殷海光不是了,殷海光已属于 上帝!”王晓波在《殷海光先生临终日志》中记这天晚上“廖 融融言,殷师母告其得上帝启示,殷先生遗稿概不出版。并 言其与殷先生结婚以来,每日担惊受怕,不愿殷先生阴影再 笼罩她。殷先生死了,她应该要得到解脱。”王晓波的记录, 告诉了我们:思想家是不宜有“对我丈夫的思想一点也不 懂”的太大的,思想家讨错了者婆,在他死后,对他思想的 流传必是一种妨碍,从托尔斯泰到胡适,无一例外。殷太太 是我尊敬的女性,但是教棍生涯使她把最后一年的殷海光 “夏君珊化”,这显然更使思想家警惕。《诗经》有一句是: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用来做有趣的曲解,正 好对这段殷夏婚姻,有了先知式的预言。 一九六九年,我知道殷海光的病情,我还想做一次挽救。 我告诉黄三三点意见,如能这样做,我还愿试一下,可是没 有结果。九月十二日,殷海光病情恶化,送入台大医院,那 时黄三已离台,由王晓波通知我。十四日,我把一封信托王 晓波交殷太太,里面说: 海光先生今年病情转剧,我性前年去年两次送殷先生就 医,反落埋怨,埋怨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处理殷先生的病况, 技术问题不易统一,人多口杂,责任不清,反易误事。所以 今天之事,我一开始即面告黄三三点,表示如此三点不能实 行,我再介入,是与人扶同误殷先生,我绝不干。 我曾面告黄三,殷先生既住人台大医院,不宜再出院,更 不可乱投医吃药。今既出院无效,再回台大医院,不可再事 更张。如不幸不起,遗体应捐给医院,全权委由医院代办丧 事。医院方面,最后骨灰宜交由家属领回。至于立碑台东,灰 洒太平洋等议,如无技术困难,自应照办。 殷先生如去世,真正有意义的纪念方法是整理遗稿,保 管遗物,以备发扬殷先生思想及筹议纪念馆。 殷先生死后,当尽量避免伪自由主义者利用。故所谓治 丧委员会之类,当一律避免。不能组织维护殷海光学术自由 者(如毛子水),不配为治丧委员。 当天深夜里,我进入台大医院,去探望多日不见的殷海光,护 士小姐们泄漏了我来的消息,所以第二天,大家都知道李敖 来过了。王晓波在《殷海光先生临终日记》中说,殷海光第 二天“闻李敖曾来访露出微笑”。我想,这一“微笑”,就是 他跟我之间的最后灵犀了。这天晚上,我又到医院一次。殷 海光死在九月十六日下午,王晓波通知我,我立刻赶去,碰 到齐世英。齐世英对我说:“殷先生生前说李敖是最够义气的 人。我知道,殷先生能拖到今天才死,都是你义气的结果。我 听了,没有说话。公道死在活人心中,公道活在死人心里。陈 鼓应这批人跑到国民党的《中央日报》社,要求发消息。《中 央日报、说殷先生是我们的同志,我们的主笔,我们愿意。消 息发出来,竟只提他是《中央日报》主笔,《自由中国》上的 事迹一笔抹杀。我真不明白陈鼓应他们为什么让殷海光这样 被“尸奸”,真大不懂事了!文德《殷海光教授年谱简编》写 着: 九月二十一日在怀恩堂追思礼拜,由周联华牧师主持, 数百人参加。李敖没参加追思礼拜,因他反对在教堂作追思 礼拜,怕殷会被教会拿作宣传。 当时国民党的刊物,却大力宣传说,李敖是个无情的人,因 为殷海光的追思礼拜,他都不参加。我不但不参加这一次,一 年以后的怀恩堂周年追思会我也不参加。我是特立独行的人, 不参加就是不参加。“波澜起落无痕迹,似此奇情古所无。”这 两行诗句,也许正是我的写照了。殷海光死后三个月,我家 门口也被治安机关站了哨,一连十四个月,直到我被捕,以 叛乱罪被判十年……在人鬼之间、在生死线外、永隔的幽 明与重泉之中,殷海光和我,自然更是遥远了。 殷海光死后,我和王晓波、王小明、盂绝子一起去看解 剖,出来孟绝子对我说:“你看到老殷那个鸟了吗?那么小!… 我想,殷海光可能在这方面不行,他的婚姻情况,他的教棍 太太,都该从这一不行上来观察。他服膺罗素,但罗素写的 《婚姻与道德》(Marriage and Morals)之书,他绝口不提,这 可真怪也。 在殷海光死去一周年,殷太太在教堂为他做礼拜的前夜, 我有长信给她: 殷师母: 海光先生去世周年,明天你们在教堂的仪式,我仍比照 去年——不参加了。我这种不参加我不赞成的方式的态度, 想早蒙您的谅解。 关于海光先生后事,去年九月十四日我曾有千字长信给 您。其中关于遗著方面,我曾建议:“格于现状,需在保密及 无保证条件下进行。”‘虽近不情,然非此不足有效。”当时也 许您考虑得大周到,所以蹉跎经年,反无成绩,我的建议与 自告奋勇,也就白费。 在那封信中我又忧虑海光先生死后恐被利用,结果都不 出我所料。海光先生死后,“党化”者有之(如去年九月十七 号国民党的The China News说他“He wrote editorials for the Central Daily News for a while in Nanking”,但却只字 不提他在《自由中国》的壮烈举动!),“国化”者有之(如 把他描写成固有文化的回头浪子!),“神化”者亦有之(如把 他收归上帝名下,做信教者的死证),其他歪曲他、窄化他的, 更属不少。海光先生一生,困学知变,认识他,理当从他健 康时期的理智表现着眼,这一时期的高潮,当然是《自由中 国》时代。这一时代过后,海光先生日渐孤立,幢康情形日 坏,尤其死前一大段日子,接近他的人,谁都可以摆出一堆 笔录语录之类,俨然得海光先生真传,其实在我看来,这些 非造谣即乱命。胡乱传布一个思想家心神衰退时的吃语,是 一种不道德的行为,我为海光先生悲哀! 去年九月十五号晚上,您向我说:“李敖你是斗士,可是 殷老师不是了,他已属于上帝。”如今一年过去了,感情的因 素应该平静些了,殷师母,我向您说,您错了。海光先生仍 然是斗士,只可惜能够陪他一起斗的人大少了,能够认识他 这一斗士性格的人也太少了。所以当同他一起斗争的朋友坐 了牢,包围他的,都是比他软弱的人,或是对他这一斗士性 格缺少帮助和鼓动的人。大家不阻挠他,即倚靠他,以致海 光先生精神负荷日益加重,同时他又是不善于调节精神与身 体均衡的人(两次被我强制送进医院,即为一例),又最容易 被小人利用,以致好恶无定,愁绪难排,最后终告不起。 我常常想,海光先生当年若陪雷震先生一起坐牢,也许 他还不会死。这次接雷先生出狱,看到他气概非凡,器字轩 昂,更印证了我这一假设。海光先生和雷震先生一样,他们 都是斗士型的伟大人物,斗士的生涯就是斗,不停的斗,劝 他不要斗的人,动机尽管好,可惜是妇人之仁,爱之适足以 害之。海光先生英灵不泯,在斗士的行列里,他是先烈,他 将永生!我们没死的人,虽然遗憾要分别采取不同的方式来 纪念他,但对死后的海光先生说来,却并没有被“分裂”- 海光先生仍是完整的海光先生,有人以为抓到了他的什么, 其实只是利用死尸而已。真正海光先生的灵魂,不是二流以 下人儿所能了解的! 一九七0、九、十五李敖 附上糖一盒送给文丽,一年不见,她一定长得更高了。 当然,殷太太不会回我的信,我也不会参加她的宗教仪式。那 时我已经一天二十四小时被治安当局跟踪,我自然也不会去 看殷太太了。 二十年后,有一件妙事发生了。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四 日下午,我家来了不速之客,来的是殷海光的太太夏君潞,是 由陈宏正陪她来的。殷太太与我二十年不见,如今重晤,大 家都很高兴。二十年前殷海光老师来过我家多次,可是殷太 太并没来过;二十年来殷太大自美返台一次,这是第二次,是 应自立报系举办所谓“纪念殷海光先生逝世二十周年学术研 讨会”而来的。殷太太抵台前,陈宏正到我家跟我说:“殷先 生的朋友学生每人出一千元,联合请殷太大吃饭,盼你参加。” 我说:“我才不要同这些人吃饭!他们有几个配称殷海光的朋 友?又有几个配称殷海光的学生?今天国民党尸居余气了、局 面没有危险了,他们这些懦夫,才敢钻出来打殷海光的旗号 了,试问当年殷海光挺身与国民党相抗的时候,这些人又在 哪儿?当年我挺身声援殷海光、冒险为殷海光印书、出钱为 殷海光治病的时候,这些人又在哪儿?至于殷师母,她与殷 海光共患难那么多年,是我尊敬的女性,但是她把殷海光硬 推进教会,并且不能辨别谁是真正在殷海光生前死后有爱于 殷海光的人,未免令人遗憾。她上次回台湾,为什么不来见 见我这位真正的义人。她整天在教会里找义人,其实真正的 义人是不进教会的。”殷太太毕竟是有服善之勇的女性,她居 然带着洋酒为礼,登门来看李敖了。她不介意我写文章攻击 过她,她的度量宽大,也非常人所及。二十多年前殷海光生 病,他的朋友学生袖手旁观,惟有我肯在自己负债的艰苦下 援之以手,送他住院看病,出院后,殷太太特别亲手做蛋糕 送我。接下殷太太送来的酒,我特别回忆二十多年前她亲手 做蛋糕的往事,她还能记得。她说:“李先生,你的为人,上 帝最知道。你并不孤单,上帝是和你在一起的。”我听了,哈 哈大笑(一星期后,我在电话中告诉了黄三这段话,并说: “三三你看,二十年后,她终于把殷海光从上帝手里放出来啦! 可是又把我给拖进上帝手里啦!”黄三听了,也哈哈大笑)。殷 大太又谈到殷海光全集的事,二十年前,我是主张出全集的 人,但是格于殷太太感情上的阻挠,未能实现。如今,二十 年过去了,殷大太“感情的因素”终告解除,她同意全集由 佳冠出版公司的赖阿胜出版了。我很高兴“已属于上帝”的 殷海光,又属于了我们,虽然上帝已离我又愈来愈近了。在 聊天中,我笑着向殷太太说:“这年头儿真变了!雷震死后十 年,忽然冒出了许多雷震的知己,跑出来做雷震秀;殷海光 死后二十年,忽然钻出了许多殷海光的朋友和学生,跑出来 作殷海光秀-殷海光死后的朋友和学生,比他生前多,你 说怪不怪?”殷太太听了,为之苦笑。二十年过去了,由于国 民党的强弩之未,由于殷太太的一元复始,殷海光已不再被 禁铜,已从封闭中解放出来。但是,各种利用他的秀局,却 方兴未文。连吴丰山、张忠栋、杨国枢、胡佛、李鸿禧、何 怀硕、郑钦仁等跟殷海光毫不相干的胆小鬼都敢抛头露面了, 士林怪态,可真殷鉴不远呢!自立报系大做殷海光秀,由它 的头了吴丰山接见殷海光夫人,即时表示:“任何国家或社会 的光行者,在争取言论自由上总要忍受一些痛苦,一些煎熬。 现在,来自海内外数十位杰出的学者,一齐纪念殷海光先生 的贡献,证实了人间自有公道。”其实,所谓“海内外数十位 杰出的学者”,他们在殷海光受难之际、苦难之际、危难之际, 不但没援之以手,甚至是殷海光的敌人的同路人,这些人今 天以知己嘴脸,重现江湖,江湖之中,可没有这种不要脸。另 一方面,当年真正对殷海光援之以手的人。二十年来一直为 殷海光“吾道一,以贯之”的人,却被伪君子们视而不见并且 大加排斥。伪君子们抹杀他们,上因为他们不是别的,而是 “国家或社会的先行者”。如今先行者们如彼、伪君子们如此, 正好证实了人间没有公道。 殷海光生在一一九一九年十二月,死在一九六九年九月,活 了不足五十岁就得胃癌而死,可谓不善养生。殷太太回忆: “一九七一年,九月里的有一天,我去看才出狱不久的雷震, 他一见面就对我大声他说:“殷太太,你看,殷海光爱生气, 就被同民党气死了!’”“雷震的话,让我想起海光生前的 ‘骂’。他喜欢骂人,尤其常常骂蒋介石。他被‘迫’离开台 大后,每天吃晚饭时间,常对着我跟Abby骂蒋介石,又骂又 气,又气又骂,然后饭也吃不下了-不久,他得了胃癌。殷 海光真的给满腔的愤怒‘气病’了、‘气死’了。”殷海光这 种搞法,不是骂人之道,而是找死之道。他曾告诉我,他师 服的熊十力老先生最恨蒋介石,熊十力骂蒋介石,一边骂一 边拿上有蒋介石照片的报纸,揉成一团,在自己生殖器下面 擦,然后哈哈大笑,以化怒气。殷海光显然忘了老革命党熊 十力的身教,结果一个高龄、一个短命,殷海光竟先被骂者 而死。也许殷海光察觉出骂人时应该伴之以团报纸,但在饭 桌前难以仿行。纵仿行成功,则得胃癌者将是女眷,因为她 们“饭也吃不下了”。结论是:殷海光舍己为人、自我牺牲, 还是自己得了胃癌。殷海光生前对黄三说:“我不要死,我要 睁着眼睛看他们如何收场。”可是他不善养生如此,又如何活 得过敌人呢?一九六七年五月十二日,我在殷海光的病床边 跟他聊天,我把“中国文化学院”(“中国文化大学,,前身) 的巧立名目说给殷海光听,在旁边的一个学生谈到“中国文 化学院”的哲学系,我在这位哲学教授面前,开玩笑说:“你 看,‘中国文化学院’也有哲学系,这个学院,除了‘水肥 系’以外,简直什么系都有!”殷海光冷冷他说:“他们的哲 学系,就是‘水肥系’!”看到殷海光躺在那儿,我心里想:学 哲学的人要看得开才是,怎能得了胃癌这种病?胃癌的原因 虽多,但老是心情不好是原因之一。哲学家怎可以老是心情 不好?哲学家得了胃癌,就好像神父得了梅毒,斯人也,不 可有斯疾也!不过,哲学家倒可以得梅毒,叔本华是也。但 殷海光当然不会,他的胃癌,就是梅毒!殷海光生“梅毒”时, 群医还没束手,群友群学生却先束起手来。那时候,“负债救 人、义重如山”的,只有李敖一人而已。在整个的殷海光住 院过程中,我只见过一个小书商赖中兴送过一把香蕉。我在 殷海光病床边夸奖赖中兴,我说穷人有穷人的做法,穷人尽 他全力只能买一把香蕉送殷先生,这种情义,不可埋没。赖 中兴后来自杀了,在大人物们大做殷海光秀的当儿,我想起 这个小人物,我真怀念他。并不是说一定有钱才能表现这一 情义,东吴大学学生陈平景没有钱,但他为殷海光擦身捶背, 几达不眠不休的地步,这种义人,又有谁能比啊?耐人寻味 的是,赖中兴、陈平景都不是殷海光的学生,而殷海光的学 生反倒如我所讽刺的:殷门弟子与殷海光的关系,多是“单 向会”,多是靠殷海光提拔而不能有像样的反馈的。张灏、林 毓生等等,无一例外。林毓生口口声声骂李敖,但是为了发 表文章,却不能不托殷海光,到文星来借光。他们这些所谓 学人,写起信来,骂《文星》“轻挑”(该是“佻”)、骂《文 垦》,‘不上不四”(《殷海光·林敏生书信录》页七十七),但 是为什么要到“轻挑”的、“不三不四”的杂志来投稿呢?这 不显然是伪君子吗?何况,这种人的文章根本都写不通的,殷 海光收到后,写信给他:“……你的作品和译文,我收到时当 即看了一下,‘可恶’之声,脱口而出。盖因小的毛病大多, 恐需花我三天修改,且需重抄。你应请我吃一顿好饭以补心 血。”(《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页八十三)结果殷海光没 有重抄,就给了我,我为之好笑!“殷海光的得意门生的中文, 原来是这样子的!”我在《给书呆子上一课》一文中,曾经把 这篇由殷海光逐字逐句修改的不通文章第一页制版发表,铁 证如此,林毓生还能赖吗?不但文章不通,他们看家的方法 学也是无所施其技的。殷门弟子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会了方 法学就一通百通,但在实际遭遇困境的时候,就不得不发出 哀鸣。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国民党林毓生在美国,写 信给《海光我师》,呜呜他说:“我最近读书,思想有一个新 境界,愿意向您报告一下从前我对Methodology (方法论)有 一项迷信,认为弄学问必先把方法搞好,这一方固然是受了 LogicaI Empiricism (逻辑经验论)的影响,另一方面更是因 为看到‘新亚书院型’的糊涂虫对方法学不了解,以致搞出 自欺欺人的谬论的强烈reaction(反应),事实上,事情并不 是这么机械,学问绝不是应该把方法学‘完’了以后再弄的, 方法学如能学‘完’,也并不能一定使人成为大学者。”(《殷 海光·林坑生书信录》页八十三)殷海光看了这一段,批注 “不谋而合版”,可见这种方法学的万能论,在几年以后,就 发现是“迷信”的、是“机械”的、“学问绝不是应该把方法 学‘完’了以后再弄的”——他们念了那么多年的书,才恍 然大悟到这一浅显的真理!但是,尽管恍然大悟,殷门弟子 受了才气所限,他们再在学海里挣扎,结果也不过乃尔。以 多年后张灏、林毓生拿国民党的钱,跑回台湾做演讲秀为例, 讲来讲去,也不过是故弄玄虚、不知所云而已。他们的功力 与成绩,几十年下来,竟如此可怜,真教我们无法看得起了! 正因为空谈方法而实学粗疏,所以一碰到硬碰硬的实学,他 们便要闹笑话,例如林毓生写《漫谈胡适思想及其他》,说他 初中时“细看”过《胡适文存》,看过《胡适文选》自序一文 云云,事实上,《胡适文选》自序只是“介绍我自己的思想” 一篇文章的副标题,又何能把它作为题目?何况,当时此文 并没收入《胡适文存》,只收入《胡适论学近著》,收入《胡 适文存》,是到台湾来以后的事。当时既没收入《胡适文存》, 林毓生又从何自《胡适文存》中看到这篇文章、可见他是凭 空胡吹、自炫年少博学也!又如张灏写《烈士精神与批判意 识》,作者俨然谭嗣同专家,但书中一开头就说谭嗣同活了三 十六年,事实上,谭嗣同生在一八六五,死在一八九八,何 来二十六年?这些人今天还是中央研究院院士呢!真是骗局 呀。他们徒知抱洋书谈中国,但一还原就闹笑话。这种情况。 殷海光也不能免。他曾从洋书中看到Chin-ssu Lu,他猜这是 “亲疏录”,问我对个对,我笑说,此即大名鼎鼎之《近思 录》也,根本没有什么“亲疏录”这种书哟,其实殷海光没 能成功的成为学者,并不是一件值得遗憾的事。而殷门弟子 以学者姿态到处骗人,才真上是遗憾的事。殷海光一生的最 大事功在勇敢反同民党,而殷门弟子在这一点上连个屁都不 敢放,如此殷门弟子,丢人丢死也!台大教授刘福增是我同 学,我们因打笔仗疏远,已不来往。他在《首部早报》写 《冲出自由的警戒区 纪念殷海光光中逝世二十周年》,指 出殷海光“以最严峻的言论批评国民党极权的特务统治”,这 种“深入‘自由的警戒区’去冲锋陷阵”,”今天在台湾(包 括常在台湾和国外之间来往的)所有号称自由派学者的殷海 光的学生或学生辈的人,都差多了。”不过刘福增补了一句: “李敖也许算是例外。”我很欣赏我的老问学敢讲这种公道话, 虽然他不公道的用了“也许”两个字。事实上,得殷海光勇 敢反国民党真传并青出于蓝的,只李敖一人而已。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六日到二十一日,湖北大学主办了 “海峡两岸殷海光学术研讨会”,陈宏正带回一篇论文提要吸 引了我,那是湖北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唐琳写的《李敖与殷 海光》,提要说: 五四运动的香火,在国民党失掉大陆后,沿着由胡 适-殷海光-李敖的次序在宝岛台湾代代相传。就殷海 光与李敖的关系来讲,他们是师生关系;就个人感情来讲,李 敖热爱老师、尊敬老师、拯救老师于危难之中。在殷门弟子 中,李敖是最能体现殷海光狂进不已鲜明姿态的人。在始终 不渝追求自由主义的过程中,他曾两度下狱,尽管如此,在 李敖与殷海光师承关系的表层下,两人之间的迥异也是很明 显的,表现在: 1.自由民主气质上的差异 殷海光所处的特殊历史条件,使其民主自由思想带有 “救亡式自由主义”的倾向。即欲以自由主义来挽救国家危 亡,对抗专制政权,以自由主义作为其关心国家、民族的启 蒙工具和反共救亡的思想利器。因此,他的自由主义含有国 家主义的色彩。它具体表现为“一种单调的、片断的、高高 在卜的、革命党式”的气质。它的斗争性是显见的。但这种 带有很强的权威性和专断性的自由民主气质应该说与他提 倡的自由民主是不协调的。 李敖的自由民主观与西方自由主义的特质相似,都以个 人价值作为出发点。李敖的自由民主表现出“一种自然的、从 俗的、快乐的、嘻嘻哈哈的”气质,它表面上很随意,但其 实具有很强的斗争性。在使自由民主生活化、大众化方面,李 敖作出了重要贡献,但他似乎又走得太远了,超越了现世的 社会和思想,这也正是李敖自由民主气质之不足的一面。 2.角色与人格动力的差异 表面上看,殷海光是一个单纯地道的学者。剥开这层 “外衣”.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在纯真道德热情驱使下奋斗一生 的灵魂。在殷海光用心最勤的学术专业逻辑与分析哲学上并 没有原创的贡献。相反,大众记忆中殷海光最鲜明的形象主 要就是《自由中国》的一支健笔,一位不畏逆横的勇士。殷 海光最终的成就是人格上的。 李敖是一个怪物作家。他是知识分子与文化商人的混合 物。一方面,他学识渊博、学贯中两,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 和社会批判意识,同时,他又十分注重商业活动的效益原则 和交换竞争原则。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知识 分子。 这一隔海的文字,可说是殷海光与李敖的最好论断了。 一个插曲颇为有趣。殷和光在世时,有一次笔仗,是同 劳思光打的。劳思光最后批评殷海光,说他曲学而不阿世,殷 海光很气,跟我痛骂劳思光,说此人头脑欠清。多年以后,劳 思光自香港移台,台北市东丰街原有一家电玩店,我路过时, 在窗外常见里面有一矮小枯瘦的穿西装打领结小老头在玩, 其矮小枯瘦,与殷海光有几分神似,原来就是劳思光。有时 高信疆也和他一起。我笑问信疆:“你怎么这么无聊、这么 ‘与民同乐’,怎么带劳思光做起你们身份不该去的地方、玩 起你们身份不该有的娱乐?”信疆笑着说:“谁带他来了,是 他带我来的呀!”听了信疆之言,我们相互大笑。后来东丰街 电玩店关门了,久矣不见“劳”苦功“高”了。一九九一年 十二月二十六日晚饭后,与小屯在东丰街,一人走过,忽闻 大宙叹息一声,小屯注意一看,说:“那不是劳思光吗?”果 然是他。我说:“这个书呆子,又出没东丰街了,哲学学到徘 徊于电玩之中、叹息于马路之上,哲学可真无计可施了。”虽 然此光非彼光,但我每次碰到劳思光,就想到殷海光,光怪 陆离,此之谓也。 以上由文岭扫描及校对 http://opq98.yeah.net http://opq98.163.net 请转载时勿删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