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路72号
张治凡
华亭路72号是一幢法式的花园别墅。二十年代,浦东南汇有个叫朱民松的乡
下人到上海打工。起初,朱民松在一家棉花行打杂。由于朱很会钻营,没几
年,成为很有钱的资本家,公司设在外滩汉弥登大楼。朱在上海最尊贵的地
段麦阳路购置了花园别墅,这就是现在的华亭路72号。
华亭路72号别墅占地约二亩,共三层,外墙灰褐色,毛毛刺刺的墙面上深绿
色的爬山虎点缀其间,别墅正面的窗设计为椭圆形,很雅致。
二楼的露台是圆型的,从露台通往花园的左右楼梯弯弯的、宽大,十分气
派,就象舞台上的布景。
解放前夕,朱老板知道共产党来了他没好日子过。便将资产转到巴西,把房
子工厂托给表兄邵云全管理。朱自己带了小老婆儿女逃亡到巴西去了。
表兄将朱的大老婆从浦东乡下接出来,还安排一些亲友住在72号,其中包括
我的奶奶和叔叔一家。
解放后,洋房被政府没收,说朱老板是汉奸资本家,当地的房管所接管后,
我奶奶每月付几块人民币一直住到她老人家离开人世。
小时候,每年放暑假,爸爸总要带我到72号住上几星期。通常我是呆在底楼
或花园玩。很少到二楼。在乡下,大家都是很随便的,到了72号,我变得小
心谨慎,说话走路都轻轻的,不敢放肆。
解放前,72号的进户门是有区别的。主人或客人从北边的露天楼梯到二楼进
门,经过小门厅,再进入主人房。佣人及送货的只能走底下的边门。楼下楼
上的功能完全不一样。
记得二楼门廊墙上有一架老式电话机,我出于好奇,乘没有人注意的时候,
悄悄地摘下话筒,听听里边有什么声音,在这以前,我在乡下从来没有打过
电话。
朱老板的大老婆不知叫什么名字,72号的大人小孩都叫她“大姆妈”(上海
话“大”念“杜”)。
大姆妈在文革以前住在二楼最好的房间,有一次,大姆妈的房间门开着,我
从门口张望,大姆妈家的地板铮铮亮,家具全是深红色,房间里摆着贵重的
瓷器古董。透过落地的玻璃门窗,花园里的景色令人赏心悦目。
大姆妈讲一口浦东乡下话,老实,和气,善待每一个人。可是到了文化大革
命,红卫兵说她是“资产阶级臭婆娘”,狠狠地批判了几次,最后将大姆妈
赶到底楼一间最小的房间里,大姆妈从来没有受到如此的惊吓,吞了一大瓶
安眠药自杀,幸亏邻居发现,被送往医院急救过来。文革结束后,在圭亚那
的儿子把她接过去,现在可能不在人世了。
奶奶的隔壁邻居叫“邵家姆妈”,邵家大概与我的祖父关系密切,待我特别
好,经常送我糖果点心,邵家姆妈面目慈祥。但她的景况也十分凄凉,邵家
姆妈的男人外面有小老婆,女婿在57年大鸣大放中说了真话,被打成右派,
女儿外甥都受牵累,二十多年来,受尽了耻辱和苦难,全家自顾不暇,很少
来72号,邵家姆妈总是一个人在昏暗的厨房里无声地摸索着。
底楼原住着一个孤老头,遇人笑呵呵,十分客气,和善,有一天,来了一群
人,说老头是逃亡地主,应该扫地出门,于是将他赶到外地乡下去了,听说
他老家在土改时,如果家里再多两个人口,就可能不是"阶级敌人"了。
最惨的是住在二楼叫邵云全的男人,是朱老板的表兄,原是上海嘉丰纱厂的
资方代理人,文革中不堪批斗虐待,神经错乱,跳入粪池自杀身亡。
三楼有位姓沈的先生,原是上海美术颜料厂厂长,不知何时成为“反革命分
子”,抄家,批斗,受尽苦难;等到平反,己变成干老头了,安逸日子过了
没几年就离开了人世。
比较楼上楼下邻居的遭遇,我叔叔的命运算是好的,解放初在卷烟厂当工
人。五十年代进入公安局做行政人员,文革初成了"保皇派",被造反派遣送
到农场劳动改造,造反派失势后,成为公安局革命委员会头头,文革结束
后,又成了“另类人物”,被迫离开公安局,安排在街道做办事员,当华亭
路成为上海著名的服装街后,在家卖三元五元的盒饭,服务的对象中不乏当
年被他提审过的犯人。回忆过去,他说:“一切好象都在做戏”。
我叔叔好客。健谈。乐天,无论在公安局当头头还是卖盒饭,似乎都没有什
么改变。
我堂妹小园,长得十分漂亮,眼睛大而明亮,记得六十年代,她陪我去东湖
电影院看立体电影《魔术师的奇遇》,逼真的感觉,终生也忘不了。
每天早晨,堂妹总给我奶奶梳理头发,很讨奶奶喜欢,而我的堂兄磊总是遭
到奶奶大声喝斥,责怪他做事不力;每当此刻,堂妹悄悄说:磊又要倒霉
了,嘿嘿!一付幸灾乐祸的神态。
这位住在洋房里的小姐,上山下乡时与当地农民一样,耕田种菜做饭洗衣完
全得靠自己;插秧时,一起干活的农民谁也不知道堂妹那双被蚊虫蚂蝗咬的
满是肿块的腿曾经跳过芭蕾。
住在72号的房客大多与原来的主人朱老板沾亲带故,但在解放后,大家相互
间还是斤斤计较的;文革前,二楼曾有部公用电话,后来因为电话费分摊困
难而拆除了,很长一段时期内,这幢很气派的别墅中,没有一部电话。
公用厨房和楼梯间,装了很多电灯泡和开关,使我这个乡下来的孩子常常弄
不清哪一个开关是属于奶奶家的。他们常常为大火表(电表)与小火表之间
的差额分摊而叽叽咕咕,总怀疑线路或邻居家有什么问题。
我除了在花园里观看蚂蚁搬家外,偶尔也小心翼翼地到附近马路玩耍。华亭
路在文革前是旧货市场,每天早上八点多钟,一些老头慢吞吞地打开铁皮简
易棚的门窗,摆出旧货,然后毫无表情地看着过路的行人,那时华亭路没什
么行人,冷冷清清的,大概货摊是国营的,因此那些老头也乐得清闲。
旧货大多是些家用杂品,有三十年代的留声机,有裸体女人像的台灯,灰蒙
蒙的旧钢琴。看着这些过去的奢侈品,我总想:那架旧钢琴的黑白键上还有
主人的手指印吗?主人目前在哪儿呢?也许逃亡到香港,也许在一个弄堂工
厂看门,她(他)知道自己曾喜欢的钢琴现在被埋没在一大堆的旧货中吗?
他们曾经拥有过,又失去了......
最近,我叔叔来电话说:72号外貌已整修过了,水泥围墙换成铁栏栅,蛮好
看的。上面通知说:房管部门给每家几十万安置费,72号的住户全部搬出。
房子要拍卖,听说可以卖几千万。我想:朱老板又回来了!
叔叔拿了钱,准备在浦东买房,现在的浦东,已经不是我祖父时代的浦东,
但也算是回故乡吧!
72号的十几户人家听说要分离了,都有些恋恋不舍,毕竟相处了五十多年。
新的主人又是谁呢?从什么地方来?又会演出什么样的故事呢?是悲剧还是
喜剧无人知晓。
72号宁静优雅地安於华亭路一侧,只有那棵浓郁的法国梧桐在秋风中诉说
着什么.....
张治凡写于上海小木屋
zzfbs@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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