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 翔 的 鱼小说

海飞

1
我想我是鱼。越后让宫女们把我装入革囊时，我就知道，我一定是鱼了。我听到了溪流的声音，这条叫若耶
的溪边，野花一定开了满坡，以前我就在野花的清香中浣纱。革囊内一片黑暗，但我想越后一定轻轻挥了挥
手，然后，我的眼泪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夫差，从一开始我们注定都是失败的，你失去了你的国家，我失
去了女人中一生最重要的爱人。溪流的声音越来越响，水温柔地漫过我的身体，革囊外有小鱼在轻轻啄着，
鱼儿鱼儿，我是你们的同类，我们一起在水草中嬉戏，不要再有战争，好不好？

这些都是发生在公元前482年前的事了，这时的越国已经打败了吴国，吴王夫差举剑自刎了。全国都在欢庆，
越后这个精明的女人盯着我看了很久，忽然无声地笑了。她的笑声让我知道，我的命运又将开始一场变故。
必须告诉你们的是，我叫施夷光，大家都叫我西施。我生长在苎萝山下，一直都以浣纱为生。忽然有一天，
一艘官船开进了若耶溪。我看到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那时候我停下手中浣着的纱，站起身来，看着这个
白衣飘飘的俊逸少年。少年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夷光。他又说夷光是谁？我说夷光就是西施。

在我十六岁的年龄里，忽然就等到了一场从天而降的民间爱情，我一直以为，我会守着这个男人为他生儿育
女，过一种平凡但却富足的生活。这个叫范蠡的年轻人是越国的上大夫，他经常到我家院子来，看我在院子
里踢毽子，看我的母亲纺纱，还帮我们劈柴。可他劈不来柴，不一会儿，他的手掌就起了泡。他温文尔雅的
气息始终弥漫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直到有一天，他对我的父母说，我要带夷光走，我要娶夷光为妻。我的母
亲忽然停下手中的活，眼泪开始大把大把地流。我知道她有迎风流泪的毛病，但那次是春日，很暖和也没有
风。后来我知道，范蠡送给我的母亲一箱珠宝。

2
书上记载的是越国胜利了，我和范蠡泛舟五湖，过上了幸福的日子。那是书上说的，书是什么，书就是说了
谎人家反而更加当真的那种东西。我记得我在会稽生活了整整三年，会稽是越国的新都，在那里我接受了三
年的歌舞礼仪培训，而且见到了越王勾践和越后。他们赤着脚，穿着草鞋，和百姓一起下田劳动。他们一直
在为复国作准备。越后是个很精明的女人，什么是卧薪尝胆，那是越后精心策划的。越后说，只有这样做，
也只能这样做，百姓才会拼命为我们打江山。勾践看上了我，这个眼睛里始终荡漾着春意的贵族男人太喜欢
接近女人。越后不允许，越后说，复国以后，你难道还愁没有女人吗？我不知道日后的命运，只知道范蠡也
很忙，有时候偷偷溜进宫来和我相会，又匆匆溜出宫去。2400多年前的越国，政治的味道比野花的清香浓烈
得多，他们经常开会，鼓励多生小孩，特别是男孩，生多了有奖励，所以在那时几乎每个青壮年都在为生孩
子忙碌着。他们举办各种比赛，激励老百姓勤学武功，做到人人皆兵。那时候我和我的十二位越国各地的姐
妹们住在宫里，我们偶尔出宫的时候，马夫为我们备好马车，我们会陶醉在会稽的山山水水。不经意间，我
们还会看到在田间劳作的越王勾践和越后。和我一起从鹭鸶湾来到会稽的郑旦有一天忽然对我说，西施，越
国复国的日子不远了，他们复国是注定了的，而且离不开你的帮助。郑旦长得很美，也生活在若耶溪边。她
不太爱说话，她说了这话后没几天，我就和她还有其他十位姐妹被送上了宝马香车。送我们去吴国的，不是
别人，正是范蠡。临行前，越王勾践和越后向我们一一敬酒送行，敬到我时，勾践捉住我的手久久没有放。
这时候，越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手就松开了。公元前492年，我们太年轻，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车上
散落着我们一路的笑声。除了郑旦一言不发以外，我们都很开心。我们在笑声中到了吴国，夫差正骑着马在
猎场打猎，他骑马经过我们的身边，目光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见到我时，他轻轻笑了一笑。
我们就要生活在吴国了。范蠡和我告别，他跨上一匹白马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他热泪滚滚。范蠡说，夷光，
你等着我来接你的那一天。然后，嗒嗒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我站在道口，望着他尘土飞扬中的背影，痴痴地
想，这一天，不知要等到几时。如果真有这一天，我一定要穿上少女的盛装，戴上花环，环佩叮当，让范蠡
牵我的手，一步步走出吴国的土地。

有人冷冷地笑了，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冷笑的人，就是郑旦。郑旦说，夫差看上你了，勾践的重任，要靠你
去完成。我说，你怎么知道？郑旦说，刚才夫差的目光告诉我的。

3
当我成了一尾水中的鱼，我仍然对爱情充满满着幻想，我一直以为国家不会这样对我，越后不会这样对我，
范蠡更不会这样对我。成了鱼后，我才明白，是我自己害了自己，更害了夫差。
吴国的气候和越国的气候相差无几，但吴国的方言更绵软一些吴国的阳光更温暖一些，吴国的雨更洋洋洒洒
一些。夫差不上朝的时候就来陪我，他看我跳舞，和我一起喝酒，他还让我去看他打猎。有一天我身体不太
好，烧得厉害，他在床边陪了我三天三夜。郑旦说这样的人不会是好国君的，这样的人注定要败在敌国的手
里，这样的人最多只能算是情种。我很信郑旦的话，因为郑旦的冷静，因为郑旦那双能看到别人骨子里去的
一双眼睛。我承认郑旦是美的，我一直以为郑旦比我更美，只不过她美得冷艳而已。我们都是喝若耶溪的水
长大的，我们都是水做的骨肉，在稻花飘香的越国，盛产美酒和美女。如果一个男人拥有了这两样，这样的
人生大约也是不会有多大的遗憾了。夫差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懒得理朝政了，只是握着我纤巧的腰，在宫内
与我共舞。

一年春天，夫差的馆娃宫终于开始动工兴建。伐木的声音始终在我们的耳畔响着，一座辉煌的宫廷初具雏形
时，夫差咬着我的耳垂低声说，夷光，我要让你住到馆娃宫，我要让你幸福一辈子，我要和你一起慢慢地老
去，把我们的国家交给我的儿子。这样的时候，风轻轻云淡淡，我在他的怀里昏昏欲睡，但是，我仍然想到
了那个许下诺言的范蠡，范蠡在我的家乡干些什么呢，是辅佐勾践振兴复国大业吗？越国来人向夫差进贡，
从来没有带来范蠡的一句问候。我却始终相信范蠡对我的真，相信民间爱情必将和路边的野花一样的纯洁。
可惜的是我又错了，郑旦说，如果你想幸福一生，你就待在夫差身边，你还得劝他不能轻敌。我不想成为国
家的敌人，书上记载我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间谍。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又有谁知道我的为情所困。

终于住进了馆娃宫，风在宫里穿来穿去，帐幔在轻轻地飘动，我的人生也在轻轻飘动。夫差拥我入怀，眼中
忽然有泪，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成为国君呢？这样的人最多只是一名用情太深的书生。夫差说，假若这时间凝
固了，不动了，或者天地之间就只剩下我和你了，那该多美。这时候，我开始为我成为一场政治阴谋的主角
而后悔，我宁愿我仍然是浣纱的村姑，而夫差是伐木的樵夫。

4
我知道变故终究要来的，一眨眼的时间里，就过去了十年。这十年，我始终没见着范蠡，夫差也始终不曾有
新宠。到是沉默的郑旦，写下了许多优秀的诗篇。有一天郑旦用手摩娑着我的长发，叹了一口气说，夷光，
夫差如此对你，你也该知足了，你已经害了夫差。这句话让我很是不安，我知道夫差为我懒理朝政，大把花
钱。

这一年越国向吴国借走了十万斤稻谷，归还的时候，谷粒比以前的更大，更饱满。夫差很高兴，传令让吴国
的百姓做种子，结果颗粒无收。原来这些稻谷都是越后让人煮过了再晒干的。郑旦说，我们在吴国的生活，
就要结束了。在我现在的记忆中，差不多就是郑旦的话音刚落，一场大战就开始了。烽火燃遍了吴越大地，
越军果然很厉害，所向披糜的那种厉害。夫差连连求和，勾践答应了，越后却没有答应。越后说，以前你向
他求和时，他不也是答应了吗？这就是答应的下场。勾践沉默了话久，手一挥，越军又以破竹之势滚滚而来
了。

然后，烽火还没有完全散尽，宫里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夫差，在这之前，夫差让郑旦领着越国
进贡的十位美女走了。夫差说，谢谢你们陪了我这十年。郑旦轻轻笑了笑说，大王，我们都输了，你输掉的
是江山，我们输掉的是，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我和夫差坐着喝酒，夫差还为我弹了一曲《离愁?悲秋》。越国的军队已经将宫廷团团围住了。夫差握住我的
手说，我没有输，有你陪了我十年，我怎么会输。我们又喝酒，然后，夫差拔出了剑。我知道他不是一个硬
汉，此刻也一定会有对权力的无限向往和留恋。夫差说，我走了，你多保重，如果有来生的话，希望我能娶
你，但是，我们不要托生在宫廷里，好吗？

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他的自刎，我沉重在点头，然后我就看见了血珠子从刀身上滚滚而下，终于，夫差大喊一
声，脖颈上开出一朵美丽的小花。我没有回头，我久久地站在高深的宫廷里，长长的帐幔在风中轻轻舞动，
风有些凉，从未有过的那种凉。我的眼泪在公元前482年，开始变得不够用。我想从我的背影来看，我一定很
平静，看不出一丝迹象。脚步声响起来，进来的是气宇轩昂的范蠡，范蠡踢了踢倒在一滩血水中的夫差。我
说，请你别惊动他了，好吗？范蠡很惊讶地看我，那是因为我的眼中有泪。这时候，远远地我看到了姑苏台
的火光，姑苏台被越国的军队一把火烧了。我知道，一场战争已经结束，一场人生也已结束。范蠡就站在我
身边，奇怪的是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接着，勾践和越后也一起来了。他们静静地看着我，我看着静静的宫廷
内外。远外，还有哔卟声传来，那是姑苏台在风中燃烧的声音。

5
所有的情节基本上都按着书上说的发展着，一场战乱也要平息了。书上说的我和范蠡泛舟五湖，我并不向
往。我最向往的，忽然又变成了浣纱。果然范蠡并没有给我一丁点儿的幸福，他很明智地向勾践告退了。他
走的时候，没有向我来辞行。我忽然想，范蠡有勇气归隐，那么十年前他若真的爱我，不会将我送去吴国，
而一定会和我一起远遁他乡的。范蠡走后，一些功臣开始以一些小小的罪名而被斩首了。这时候，他们才知
道范蠡的精明。范蠡后来成了生意人的祖师爷，被尊为商祖。我知道范蠡是一个不会输的生意人，但是，他
绝不是一个好男人，他用一场民间爱情骗了我十年。

越后没有征求勾践的意见就让人把我装进了革囊，越后说，你可以使吴国灭亡，那也就可以使越国灭亡，现
在，你的归宿只能是这一个了。我凄凄地笑笑说，越后，其实我们都是女人。越后也笑笑，她说，我这样做
的原因，就因为我们都是女人。我无话可说了，我连回到苎萝山下浣纱的愿望也不可能实现了。我闭上眼睛
说，那么，动手吧！我听到了我被丢下桥头时风儿呼啸的声音，我就知道，我要做一尾飞翔的鱼了。没有人
能救我，我只能是鱼，我在水草和阳光之间生活。

6
2400多年过去了，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平静，偶尔也想一想我的过去。我怀念和夫差在一起的日子。这2400多
年里，发生了许多的变故，男人们发动了一场场的战争，女人们也跟着受灾。提起西施的名字，现在的人们
仍然知道，还知道勾践的忍辱负重和千秋霸业，知道范蠡的英明神武。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就连爱情都是
假的。男人和女人们感情上的事还在纠纠缠缠，少了这样的纠缠，大约生活会变得不精彩了。

有一天，我见到了河边的一个沉默的男人，我游过去告诉他，我想我是鱼，一定是一条鱼，但鱼也是有眼泪
的，也不想受心灵和肉体的伤害。你见不到我们的眼泪，是因为我们生活在水中，其实我们也飞翔，用我们
小得可怜的希望在水中飞翔。我还知道，这个沉默的男人姓海，他一直以为2400多年前那场爱情很纯洁，他
在水边站了许久，忽然丢掉了手中握着的那本书，忽然开始泪流满面。他以他的姿势跃向水面，多么像一条
低飞的鱼。（451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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