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文学的源流
附录一 论 八 股 文
周作人
周 作 人 文 选·之 十 一
中 国 新 文 学 的 源 流
附录一 论 八 股 文
我查考中国许多大学的国文系的课程,看出一个同样的极大的缺陷,便是
没有正式的八股文的讲义。我曾经对好几个朋友提议过,大学里——至少是北
京大学应该正式地“读经”,把儒教的重要的经典,例如《易》,《诗》,《
书》,一部部地来讲读,照在现代科学知识的日光里,用言语历史学来解释它
的意义,用“社会人类学”来阐明它的本相,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此其一。
在现在大家高呼伦理化的时代,固然也未必会有人胆敢出来提倡打倒圣经,即
使当日真有“废孔子庙罢其祀”的呼声,他们如没有先去好好地读一番经,那
么也还是白呼的。我的第二个[提议即是]①应该大讲其八股,因为八股是中国
文学史上承先启后的一个大关键,假如想要研究或了解本国文学而不先明白八
股文这东西,结果将一无所得,既不能通旧传统之极致,亦遂不能知新的反动
的起源。所以,除在文学史大纲上公平地讲过之外,在本科二三年应礼聘专家
讲授八股文,每周至少二小时,定为必修科,凡此课考试不及格者不得毕业。
这在我是十二分地诚实的提议,但是,呜呼哀哉,朋友们[似乎]②也以为我是
以讽刺为业,都认作一种玩笑的话,没有一个肯接受这个条陈。固然,人选困
难[的确也是]③一个重要的原因,精通八股的人现在已经不大多了,这些人又
未必都适于或肯教,只有夏曾佑先生听说曾有此意,然而可借这位先觉早已归
了道山了。
八股文的价值却决不因这些事情而跌落。它永[久]④是中国文学——不,
简直可以大胆一点说中国文化的结晶,无论现在有没有人承认这个事实,这总
是不可遮掩的明白的事实。八股算[是]⑤已经死了,不过,它正如童话里的妖
怪,被英雄剁做几块,它老人家整个是不活了,那一块一块的却都活着,从那
妖形怪势上[面]⑥看来,可以证明老妖的不死。我们先从汉字看起。汉字这东
西与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连日本朝鲜在内:它有所谓六书,所以有象形会意,
有偏旁;有所谓四声,所以有平仄。从这里,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戏。
有如对联,“云中雁”对“鸟枪打”这种对法,西洋人大抵还能了解,至于红
可以对绿而不可以对黄,则非黄帝子孙恐怕难以懂得了。有如灯谜,诗钟。再
上去,有如律诗,骈文,已由文字的游戏而进于正宗的文学。自韩退之文起八
代之衰,化骈为散之后,骈文似乎已交末运,然而不然:八股文生于宋,至明
而少长,至清而大成,实行散文的骈文化,结果造成一种比六朝的骈文还要圆
熟的散文诗,真令人有观止之叹。而且破题的作法差不多就是灯谜,至于有些
“无情搭”显然须应用诗钟的手法才能奏效,所以八股不但是集合古今骈散的
菁华,凡是从汉字的特别性质演出的一切微妙的游艺也都包括在内,所以我们
说它是中国文学的结晶,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价。民国初年的文学革命,
据我的解释,也原是对于八股文化的一个反动,世上许多褒贬都不免有点误解,
假如想了解这个运动的意义而不先明了八股是什么东西,那犹如不知道清朝历
史的人想懂辛亥革命的意义,完全是不可能的了。
其次,我们来看一看八股里的音乐的分子。不幸我于音乐是绝对的门外汉,
就是顶好的音乐,我听了也只是不讨厌罢了,全然不懂它的好处在那里,但是
我知道:中国国民酷好音乐,八股文里含有重量的音乐分子,知道了这两点,
在现今的谈论里也就勉强可以对付了。我常想中国人是音乐的国民,虽然这些
音乐在我个人偏偏是不甚喜欢的。中国人的戏迷是实在的事,他们不但在戏园
子里迷,就是平常一个人走夜路,觉得有点害伯,或是闲着无事的时候,便不
知不觉高声朗诵起来,是“空城计”的一节呢,还是“四郎探母”,因为是外
行我不知道,但总之是唱着什么就是。昆曲的句子已经不大高明,皮黄更是不
行,几乎是“八部书外”的东西,然而中国的士大夫也乐此不疲,虽然他们如
默读脚本,也一定要大叫不通不止,等到在台上一发声,把这些不通的话拉长
了,加上丝弦家伙,他们便觉得滋滋有味,颠头摇腿,至于忘形:我想,这未
必是中国的歌唱特别微妙,实在只是中国人特别嗜好节调罢。从这里我就联想
到中国人的读诗,读古文,尤其是读八股的上面去。他们读这些文章时的那副
情形大家想必还记得,摇头摆脑,简直和听梅畹华先生唱戏时差不多,有人见
了要诧异地问,哼一篇烂如泥的烂时文,何至于如此快乐呢?我知道,他是麻
醉于音乐里[哩]⑦。他读到这一[出]⑧股:“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
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
典要,”耳朵里只听得自己的琅琅的音调,便有如置身戏馆,完全忘记了这些
狗屁不通的文句,只是在抑扬顿挫的歌声中间三魂渺渺七魄茫茫地陶醉着了。
(说到陶醉,我很怀疑这和抽大烟的快乐有点相近,只可惜现在[还]⑨没有充
分的材料可以证明。)
再从反面说来,做八股文的方法也纯粹是音乐的。它的第一步自然是认题,
用做灯谜诗钟以及喜庆对联等法,检点应用的材料,随后是选谱,即选定合宜
的套数,按谱填词,这是极重要的一点。从前有一个族叔,文理精通,而屡试
不售,遂发奋用功,每晚坐高楼上朗读文章(小题正鹄?),半年后应府县考
皆列前茅,次年春[间]⑩即进了秀才。这个很好的例可以证明八股是文义轻而
声调重,做文的秘诀是熟记好些名家旧谱,临时照填,且填且歌,跟了上句的
气势,下句的调子自然出来,把适宜的平仄字填上去,便可成为上好时文了。
中国人无论写什么都要一面吟哦着,也是这个原故,虽然所做的不是八股。读
书时也是如此,甚至读家信或报章也非朗诵不可,于此更可以想见这种情形之
普遍了。
其次,我再来一谈中国的奴隶性罢。几千年来的专制养成很顽固的服从与
模仿根性,结果是弄得自已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
行动,这是一般的现象,而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表。前清末年有过一个笑
话,有洋人到总理衙门去,出来了七八个红顶花翎大官,大家没有话可讲,洋
人开言道:“今天天气好。”首席的大声答道“好。”其余的红顶花翎接连地
大声答道好好好……,其声如狗叫云。这个把戏是中国做官以及处世的妙诀,
在文章上叫作“代圣贤立言”,又可以称作“赋得”,换句话就是奉命说话。
做“制艺”的人奉到题目,遵守“功令”,在应该说什么与怎样说的范围之内,
尽力地显出本领来,显得好时便是“中式”,就是新贵人的举人进士了。我们
不能轻易地笑前清的老腐败的文物制度,它的精神在科举废止后在不曾见过八
股的人们的心里还是活着。吴稚晖公说过,中国有土八股,有洋八股,有党八
股,我们在这里觉得未可以人废言。在这些八股做着的时候,大家还只是旧日
的士大夫,虽然身上穿着洋服,嘴里咬着雪茄。
要想打破一点这样的空气,反省是最有用的方法,赶紧去查考祖先的窗稿,
拿来与自己的大作比较一下,看看土八股究竟死绝了没有,是不是死了之后还
是夺舍投胎地复活在我们自己的心里。这种事情[恐怕]⑽是不大愉快的,有些
人或者要感到[苦痛]⑿,有如洗刮身上的一个大疗疮。这个,我想也可以各人
随便,反正我并不相信统一思想的理论,假如有人怕感到幻灭之悲哀,那么让
他仍旧把膏药贴上也并没有什么不可[罢]⒀。
总之我是想来提倡八股文之研究,纲领只此一句,其余的说明可以算是多
余的废话,其次,我的提议也并不完全是反话或讽刺,虽然说得那么地不规矩
[相]⒁。
案此文原刊一九三○年五月十九日《骆驼草》,得周先生同意附载于此。
平白附记,九月。
肖 毛 校 记
这篇文字,我至少在我的三种书里发现过,其一是在影印本《中国新文学
的源流》中,其二是在《周作人全文类编》中,其三是在影印的全部《骆驼草
》周刊里(上海书店1985年9月影印,定价4.5元,印数2000)。
由于它最先刊登在1930 年5月19日第二期《骆驼草》周刊上,因此,我主
要用《骆驼草》本作底稿,参照我的影印本《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加以校对。
校对结果如下,具体我没有指出哪个本子的对,免得别人说我武断。但我想,
何处该采用《骆驼草》本里的正文,何处该采用影印本《中国新文学的源流》
里的正文,编者一般似乎都不大明白,只是乱抄,有时还无所谓,因为那些字词
的意义差别不大,但有时则不然,在这种时候,若标出校记还好说,可编者却没
标出,这怎么得了?
正文的编辑情况也是如此,编辑经常乱做改动。因此,华东师大这个编者
的编辑水平不是很高明,而且他不出校记的做法也很不好——也正因此,自校
对这本书以来,我写了很多的校记,这也是不得已的。
①[提议即是]:此处初版本作“提议:便是”字,《骆驼草》中写作“
提议即是”。
②[似乎]:初版本无此二字,《骆驼草》本有。
③[的确也是]:此处《骆驼草》本是这样写,初版本写作“也的确是”。
④[久]:此处《骆驼草》本是这样写,初版本作“远”字。
⑤[是]:初版本无此字,《骆驼草》本有。
⑥[面]:初版本无此字,《骆驼草》本有。
⑦[哩]: 此处《骆驼草》本是这样写,初版本写作“呢”。
⑧[出]: 此处《骆驼草》本,初版本写作“中”。
⑨[还]:初版本无此字,《骆驼草》本有。
⑩[间]:初版本无此字,《骆驼草》本有。
⑾[恐怕]:初版本无此字,《骆驼草》本有。
⑿[苦痛]:此处《骆驼草》本是这样写,初版本写作“痛苦”。
⒀[罢]:此处《骆驼草》本是这样写,初版本写作“能”字。
⒁[相] :此处《骆驼草》本是这样写,初版本无此字。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11:15 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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