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文选
周作人的文学定位
王文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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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批评
◇◇◇ 周作人的文学定位 ◇◇◇
王文进
第一次被周作人的作品吸引,是缘於他那题目不甚起眼的「草末虫鱼之三」中
的「两株树」。
开篇但见他一口气先从「古诗十九首」、「本草网目」到「群芳谱」先徵引了
一大堆有关“白杨”树的描绘,随後又旁涉「南史」、「唐书」诸家史书中的趣谈
掌故,俨然博物学家的架式。我知道这些功夫不难,只要有点中文系的底子,翻翻
类书、丛编索引一番,同样可以藤牵万缠出一大串资料来。难就难在如何剪裁、如
何穿插、如何让自己出入浩瀚典籍之中而不至於张皇失措,语言乏味。
果然就在全文渐欲令人目眩耳鸣之际,周作人断然撷取「唐书.契必何力传」
的一段,著墨写起自已的文章。意思是说有一位官吏梁修仁新作大明宫,植“白杨
”于庭,本意系取其容易栽植长成的特性。未料何力并未加以应和,反而神色凝重
地吟诵起「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的诗句来,吓得梁修仁「更植以桐」。周作
人显然对中国文化中这种歇斯底里的禁忌颇不以为然。于是一边继续谈笑风生地渲
染自家斋前的白杨木,盛夸其如何在夏秋客来夜话之际淅沥作声的美学功能;一边
早已悄悄部署「梧桐大如斗,主人搬家走」的家乡谚语包抄而来,揶揄世人若一味
如此疑神疑鬼,则何事不惊?何时不危?眼看一番文化改革宣言的大道理就要蓄势
待发,偏偏周作人又不著边际地数落起北方梧桐树如何因著气候的缘故,不至於像
南国梧桐般,不识趣地贸然长成粗干,惊吓主人云云闲话。「菩提本无相,梧桐亦
非树」的开朗禅境似乎就在这声东击西的清谈中冉冉浮出。中国社会中无谓的迷执
重疴当然也在这高度美学中霍然冰释。
这就是周作人文学境界的博雅、冲淡与浑厚。时常见其纵身出没於典籍章句之
中,却永远姿态优雅,不粘不滞,点字成金;看似耽溺闲花野草间侧,却又随香即
色、化育天机。每次响起其白杨树下的梵唱,就会禁不住地想起鲁迅那闪著寒芒的
匕首及那锥心之痛的「血馒头」。同样意在斥责中国社会的无知迷信,周氏兄弟在
取材及文学风格上竟然如此南辕北辙。也庆幸如此,中国新文学的发展遂得以藉势
大开大阖,星月交辉。
周作人这篇作品系写於一九三一年底,距其铁了心写「闭户读书论」的一九二
八年已有三年之久。虽然这种从容不迫、拈花微笑式的文学风格的确已经在技巧上
更臻於完美。
其实早在一九二三年编集「自已的园地」时,周作人就有意以冲淡的转折试图
对五四以来充满战斗硝烟气的文学提出省思与调整。接著在「雨天的书」与「泽泻
集」中,去其重复又以五、六十篇的作品呼应自己平淡自然的文学主张。诸如有名
的「苦雨」、「故乡的野菜」、「乌篷船」、「死法」等都是出自此期。耐人寻味
的则是在这段时期,周作人仍然留存有「谈龙集」、「谈虎集」这类迹近辛辣怒目
式的演出。
周作人在这里显然无法摆脱其理念与实际创作的矛盾。但也正因为这项矛盾,
适度地反映出五四前後阶段文学潮流的繁复性。一边是因为对现实亢奋地介入而奔
溅出来的怨怒之音;一边则是动极思静想逐步拔足现实泥淖,追求心灵层次的永恒
之美的冲淡新声。前者有鲁迅撑持大纛,佐以茅盾、瞿秋白、郭沫若等擂其战鼓。
後者则属周作人掌其主舵,一路逐波破浪,缓缓驶来,遂有俞平伯、锺敬文、林语
堂等扬其风帆。中国新文学於焉而管弦齐鸣,星月交辉矣!
鲁迅算是幸运而完整的。一九三六年,当历史的政治面尚未错综复杂到不可收
拾时,即骤然病逝,连带也冻结其与现实可能的诸般恩怨。半个世纪以来遂被当作
社会英雄般膜拜。周作人则是坎坷而有憾恨。抗曰时期既失节於前,文革风暴又被
揪斗衰竭至死。更令人喟叹的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周作人的名字一度几乎消失在文
坛中。
但是只要真正探索过中国新文学发展梗概的学者,即使在面对周作人失足於伪
日政权的烙印时,也必然会一面惋叹,一面严肃地在文学国度与法则中正视其难以
掩抑的光芒。一如文学史家郑振铎论及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成就曾云:「鲁迅先生
和他是两个颠扑不破的巨石重镇,没有了他们,新文学史上便要黯然失光。」
历史已经给了周作人应有的惩罚,文学史应当还给他合理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