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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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周 作 人 文 选 · 之 五 文艺上的异物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肖毛注:周作人在这篇小文里,表现他的“批评自由与宽容”的文 艺批评思想,读来很引人深思。但我这里却只想谈谈“僵尸”。 文中提到的凡披耳(Vampyr),我想就是“吸血鬼”(Vampire), 不知为何周作人用这个单词,也许是有另外的拼法?外国的僵尸故事我看 得不多,虽然很喜欢看,但却很少能找到这样的作品。看过的,并值得一 提的只有安妮·赖斯的《再访吸血鬼》一书,书里的文词很美,美得超乎 我的想象。当初我邮购了此书,但久不见至,便去买了一本,不久,邮购 的也来了,因此我现在有两本呢——谁想看,我可以送他一册的。根据原 书改编的电影,我看却没什么意味。 至于文中提到的《尸变》,虽然看过,印象却不深。找来聊斋一查, 也不觉得怎么恐怖,怪道印象不深呢。文中讲的是四个旅客,因客房已满, 只好住在店主儿子新死的妻子房里。半夜一个客人醒来,看见女尸,骇而 奔走,后在树下被吓昏。被救活后,再回店里,发现他的三个同伴都被女 尸弄死了,因此他还是“幸运”的。 文中提到的别的故事,我几乎都没有读过,真是可惜,因为我也对这 类故事很感兴趣。记得去年曾买了一大堆林正英等主演的僵尸电影,足足 看了一个月,虽然浪费了宝贵时间,但总比看周围半死不活的活人要好。) 17. 文艺上的异物 ·1922年4月16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收入《自己的园地》 ·据岳麓书社1987年7月《自己的园地》第1版校对 古今的传奇文学里,多有异物—一怪异精灵出现,在唯物的人们看来, 都是些荒唐无稽的话,即使不必立刻排除,也总是了无价值的东西了。但 是唯物的论断不能为文艺批评的标准,而且赏识文艺不用心神体会,却“ 胶柱鼓瑟”的把一切叙说的都认作真理与事实,当作历史与科学去研究他, 原是自己走错了路,无怪不能得到正当的理解。传奇文学尽有他的许多缺 点,但是跳出因袭轨范,自由的采用任何奇异的材料,以能达到所欲得的 效力为其目的,这却不能不说是一个大的改革,文艺进化上的一块显著的 里程碑。这种例证甚多,现在姑取异物中的最可怕的东西——僵尸——作 为一例。 在中国小说上出现的僵尸,计有两种。一种是尸变,新死的人忽然“ 感了戾气”,起来作怪,常把活人弄死,所以他的性质是很凶残的。一种 是普通的僵尸,据说是久殡不葬的死人所化,性质也是凶残,又常被当作 旱魃,能够阻止天雨,但是一方面又有恋爱事件的传说,性质上更带了一 点温暖的彩色了。中国的僵尸故事大抵很能感染恐怖的情绪,舍意义而论 技工,却是成功的了;《聊斋志异》里有一则“尸变”,纪旅客独宿,为 新死的旅馆子妇所袭,逃到野外,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互相撑拒,末后惊 恐倒地,尸亦抱树而僵。我读这篇虽然已在二十多年前,那时恐怖的心情 还未忘记,这可以算是一篇有力的鬼怪故事了。儿童文学里的恐怖分子, 确是不甚适宜,若在平常文艺作品本来也是应有的东西,美国亚伦坡的小 说含这种分子很多,便是莫泊桑也作有若干鬼怪故事,不过他们多用心理 的内面描写,方法有点不同罢了。 外国的僵尸思想,可以分作南欧与北欧两派,以希腊及塞耳比亚为其 代表。北派的通称凡披耳(Vampyr),从墓中出,迷魇生人,吸其血液, 被吸者死复成凡披耳;又患狼狂病(Lycanthropia)者,俗以为能化狼, 死后亦成僵尸,故或又混称“人狼” (Vljkcdlak),性质凶残,与中国 的僵尸相似。南派的在希腊古代称亚拉思妥耳(Alastor), 在现代虽袭 用斯拉夫的名称“苻吕科拉加思”(Vrykolakas,原意云人狼),但从方 言“鼓状”(Tympaniaios)“张口者” (Katachanas)等名称看来,不 过是不坏而能行动的尸身,虽然也是妖异而性质却是和平的,民间传说里 常说他回家起居如常人,所以正是一种“活尸”罢了。他的死后重来的缘 因,大抵由于精气未尽或怨恨未报,以横死或夭亡的人为多。古希腊的亚 拉思妥耳的意思本是游行者,但其游行的目的大半在于追寻他的仇敌,后 人便将这字解作“报复者”,因此也加上多少杀伐的气质了。希腊悲剧上 常见这类的思想,如爱斯吉洛思(Aischylos)的“慈惠女神”(Eumeni- des)中最为显著,厄林奴思(Erinys)所歌 “为了你所流的血,你将使 我吸你活的肢体的红汁。你自身必将为我的肉,我的酒,”即是好例。阿 勒思德斯(Orestes) 为父报仇而杀其母,母之怨灵乃借手厄林奴思以图 报复,在民间思想图报者本为其母的僵尸,唯以艺术的关系故代以报仇之 神厄林奴思,这是希腊中和之德的一例,但恐怖仍然存在,运用民间信仰 以表示正义,这可以说是爱斯吉洛思的一种特长了。近代欧洲各国亦有类 似“游行者”的一种思想,易卜生的戏剧《群鬼》里便联带说及,他这篇 名本是《重来者》(Gengangere),即指死而复出的僵尸,并非与肉体分 离了的鬼魂,第一幕里阿尔文夫人看见儿子和使女调戏,叫道“鬼,鬼! ”意思就是这个,这鬼(Ghosts)字实在当解作“从〔死人里〕回来的人 们”(Revenants)。条顿族的叙事民歌 (Popular ballad)里也很多这 些“重来者”,如《门子井的妻》一篇,纪死者因了母子之爱,兄弟三人 同来访问他们的老母;但是因恋爱而重来的尤多,《可爱的威廉的鬼》从 墓中出来,问他的情人要还他的信誓,造成一首极凄婉美艳的民歌。威廉 说,“倘若死者为生人而来,我亦将为你而重来。”这死者来迎取后死的 情人的趣意,便成了《色勿克的奇迹》的中心,并引起许多近代著名的诗 篇,运用怪异的事情表示比死更强的爱力。在这些民歌里,表面上似乎只 说鬼魂,实在都是那“游行者”一类的异物,《门子井的妻》里老母听说 她的儿子死在海里了,她诅咒说,“我愿风不会停止,浪不会平静,直到 我的三个儿子回到我这里来,带了〔他们的〕现世的血肉的身体”,便是 很明白的证据了。 民间的习俗大抵本于精灵信仰(Animism) ,在事实上于文化发展颇 有障害,但从艺术上平心静气的看去,我们能够于怪异的传说的里面瞥见 人类共通的悲哀或恐怖,不是无意义的事情。科学思想可以加人文艺里去, 使他发生若干变化,却决不能完全占有他,因为科学与艺术的领域是迥异 的。明器里人面兽身独角有翼的守坟的异物,常识都知道是虚假的偶像, 但是当作艺术,自有他的价值,不好用唯物的判断去论定的。文艺上的异 物思想也正是如此。我想各人在文艺上不妨各有他的一种主张,但是同时 不可不有宽阔的心胸与理解的精神去赏鉴一切的作品,庶几能够贯通,了 解文艺的真意。安特来夫在《七个绞死者的故事》的序上说的好,“我们 的不幸,便是大家对于别人的心灵生命苦痛习惯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 而且几于全无。我是治文学的,我之所以觉得文学可尊者,便因其最高上 的功业是拭去一切的界限与距离。”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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