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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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作 人 文 选 · 之 四
刘青园《常谈》 上海气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肖毛注:刘青园《常谈》一文里所引用的“…曾见某处一妇不孝其
姑遭雷击,身变为彘,唯头为人,后脚犹弓样焉,越年馀复为雷殛死”这
一类的胡说,前人的笔记小说里常有,不过我记得我读过的这类胡说大抵
是女子变犬,很少有变彘的,这主要是我这种书读得太少的缘故。晚上校
对完此文后,闲来无事,乱翻前人笔记,果然找到一些“不孝妇”变犬的
记载,至于变猪的,只在《夷坚志》里找到两则,且第二则里,人变猪的
原因不是由于“不孝”。一云:
“宣和元年,强休父知潍州,屠者以猪皮一片来呈,上有六字,如指
大,云:‘三世不孝父母’。朱书赫然,表里相透。”又云:
“…洗牲时,见耳下一方环,墨色犹明润。盖以前身为人而犯盗者也。”
这第一则嘛,我总以为不大可能。最可能是这个做知州的人素有不孝
名,远近皆闻,故某人化装为屠者呈自制之猪皮以刺之。不过,我有时也
在市场上卖的猪皮上见过字的,可那都是“检讫”二字,虽然也是“表里
相透”的。至于耳朵上有环的猪,我更没见过了。总之,这可以说明,我
周围的猪,不,说错了,该说周围的人才对——都没有不孝的。
“不孝其姑”而变犬的例子,我很轻易的便查到两则,其一见(唐)李
冗著《独异志》:
“…有俚妇事姑不敬,姑年甚老,无双目,旦食,妇以食裹纳犬粪授姑,
姑食之…有顷,雷电发,若有人截妇首,以犬续之…”
其二见(唐)唐临著《冥报记》:
“隋大业中,河南人妇养姑不孝。姑两目盲,妇切蚯蚓为羹以食…未及,
而雷震失其妇。俄从空落,身衣如故。而易其头为白狗头,言语不异。”
瞧瞧,“不孝其姑”者就这么猪狗不如。是谁惩罚她呢?是“雷电”;
结果如何呢,变“狗头”——末一个甚至“变异”后尚能言语,向世人忏
悔,真是有教育意义。
记得还看过一则类似的故事,说的是悍妇骂婆婆,结果又是嚓嚓嚓几
道闪电,还有爱管闲事的雷电出来,把她变成手指定在半空的“悍妇造像
”,仿佛中国电影里的特写,只是忘了出自何书了……还是算了吧!这故
事讲给小孩听,他也不会相信——偏偏过去,现在都有人相信这样的“业
报”,真是不可思议的白痴。
“不孝其姑”的人当然有,但虐待儿媳的婆婆在古代或许更多呢,雷
电怎么不劈她,把她变狗?
我猜,过去的婆婆似乎多数认为,不管千错万错,都是儿媳的错,所
以就指示“媒体”把媳妇变狗,变猪,甚至变老虎——
《夷坚志》里就有这样的记载:“赵生妻李氏,苦头风痛不可忍,呻
呼十余日…首已化为虎…生时凶戾狠妒,不孝翁姑…及是,无人怜之者。”
或者变驴——据说过去山东有种年画叫“打婆婆变驴”,当年的卖画
者还编了这样的“广告歌”来唱:“有个媳妇不善良,拿着棒槌打婆婆娘。
洞宾过往看不上,叫她变驴带配缰。儿子牵母当驴耍,老少一见喜洋洋。”
那年画画得倒不赖,可只卖这一种不公平,为什么不另卖一种“打儿
媳妇变驴”的年画呢?然后婆婆、媳妇各买一幅回家,三十晚上挂在墙上
交换着欣赏,那才叫公平呢。
在中国,过去——有上面的笔记为证;现在——有我不敢说的事实为
证,始终是“婆婆”横行的国度。你看她们,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不
管在家事还是别的事情上,都喜欢高高在上,指桑骂槐,垂帘听政,颐指
气使,却始终不见“业报”,这太不公平了吧?
要说这些婆婆们为何这么凶呢?答案只有一个:她们也做过儿媳。
冤冤相报,已经成了时尚,如今大家都已心领神会了:阿Q如果阔了,
嘴脸就大变;清官如果高升了,就开始大肆搜敛——因为“有权不用,过
期作废”,时间不等人呐,迟得一迟,没准就变成什么动物了呢,又怎么
能享受到做“婆婆”的快乐呢?
婆婆们也可怜过的,媳妇们也终会出头的。大家都不容易,我就不多
嘴评说了。
5/18/00 20:13 PM肖毛写;5/19/00 12:49:42 PM录入
15.刘青园《常谈》
·1935年7月28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收入《苦竹杂记》
·据岳麓书社1987年7月《苦竹杂记》第1版校对
近来随便翻阅前人笔记,大抵以清朝人为主,别无什么目的,只是想
多知道一点事情罢了。郭柏苍著《竹间十日话》序云:
“十日之话阅者可一日而毕,阅者不烦,苟欲取一二事以订证则甚为
宝重,凡说部皆如此。药方至小也,可以已疾。开卷有益,后人以一日之
功可闻前人十日之话,胜于闲坐围棋挥汗观剧矣。计一生闲坐围棋挥汗观
剧,不止十日也。苍生平不围棋不观剧,以围棋之功看山水,坐者未起,
游者归矣。以观剧之功看杂著,半晌已数十事矣。”这一节话说得极好。
我也是不会围棋的,剧也已有三十年不观了,我想匀出这种一点工夫来看
笔记,希望得到开卷之益,可是成绩不大好,往往呆看了大半天,正如旧
友某氏说,只看了一个该死。我的要求本来或者未免稍苛亦未可知,我计
较他们的质,又要估量他们的文。所以结果是谈考据的失之枯燥,讲义理
的流于迂腐。传奇志异的有两路,风流者浮诞,劝戒者荒谬,至于文章写
得千净,每则可以自成一篇小文者,尤其不可多得。我真觉得奇怪,何以
中国文人这样喜欢讲那一套老话,如甘蔗滓的一嚼再嚼,还有那么好的滋
味。最显著的一例是关于所谓逆妇变猪这类的纪事。在阮元的《广陵诗事
》卷九中有这样的一则云:
“宝应成安若康保《皖游集》载,太平寺中一豕现妇人足,弓样宛然,
同游诧为异,余笑而解之曰,此必妒妇后身也,人彘之冤今得平反矣,因
成一律,以《偶见》命题云。忆元幼时闻林庾泉云,曾见某处一妇不孝其
姑遭雷击,身变为彘,唯头为人,后脚犹弓样焉①,越年馀复为雷殛死。
始意为不经之谈,今见安若此诗,觉天地之大事变之奇,真难于恒情度也。
惜安若不向寺僧究其故而书之。”阮云台本非俗物,于考据词章之学也有
成就,乃喜记录此等恶滥故事,殊不可解,且当初不信林庾泉,而后来忽
信成安若以至不知为谁之寺僧,尤为可笑。世上不乏妄人,编造《坐花志
果》等书,灾梨祸枣,汗牛充栋,几可自成一库,则亦听之而已,雷塘庵
主奈何也落此窠臼耶。中国人虽说是历来受儒家的熏陶,可是实在不能达
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态度,一面固然还是“未知生”,一面对于所
谓腊月二十八的问题却又很关心,于是就参照了眼前的君主专制制度建设
起一个冥司来,以寄托其一切的希望与喜惧。这是大众的意志,读书人原
是其中的一分子,自然是同感的,却要保留他们的优越,去拿出古人说的
本不合理的“神道设教”的一句话来做解说,于是士大夫的神学也就成立
了。民间自有不成文的神话与仪式,成文的则有《玉历钞传》,《阴骘文
》,《感应篇》,《功过格》,这在读书人的书桌上都是与孔教的经有并
列的资格的。照这个情形看来,中国文人思想之受神道教的支配正是不足
怪的事情,不过有些杰出的人于此也还未能免俗,令人觉得可惜,因此他
们所记的这好些东西只能供给我们作材料,去考证他们的信仰,却不足供
我们的玩味欣赏了。
对于鬼神报应等的意见我觉得刘青园的要算顶好。青园名玉书,汉军
正蓝旗,故书署辽阳玉书,生于乾隆三十二年(一七六七),所著有《青
园诗草》四卷,《常谈》四卷,行于世。《常谈》卷一有云:
“鬼神奇迹不止匹夫匹妇言之凿凿,士绅亦尝及之。唯余风尘斯世未
能一见,殊不可解。或因才不足以为恶,故无鬼物侵陵,德不足以为善,
亦无神灵呵护。平庸坦率,无所短长,眼界固宜如此。”又云:
“言有鬼言无鬼,两意原不相背,何必致疑。盖有鬼者指古人论鬼神
之理言,无鬼者指今人论鬼神之事言。”这个说法颇妙。刘本系儒家,反
释道而不敢议周孔,故其说鬼神云于理可有而于事则必无也。又卷三云:
“余家世不谈鬼狐妖怪事,故幼儿辈曾不畏鬼,非不畏,不知其可畏
也。知狐狸,不知狐仙。知毒虫恶兽盗贼之伤人,不知妖魅之祟人,亦曾
无鬼附人之事。又不知说梦占梦详梦等事。”又一则列举其所信,有云:
“信祭鬼神宜诚敬,不信鬼神能监察人事。信西方有人其号为佛,不
信佛与我有何干涉。信圣贤教人以伦常,不信圣贤教人以诗文。信医药可
治病②,不信灵丹可长生。信择地以安亲,不信风水能福子孙。信相法可
辨贤愚邪正,不信面目能见富贵功名。信死亡之气疠疫之气触人成疾,不
信殃煞扑人疫鬼祟人。信阴阳和燥湿通蓄泄有时为养,不信精气闭涸人事
断绝为道。信活泼为生机,不信枯寂为保固。信祭祀祖先为报本追远,不
信冥中必待人间财物为用。似此之类不一而足,忆及者志之,是非亦不问
人,亦不期人必宜如此。”此两则清朗通达,是儒家最好的境地,正如高
骏烈序文中所说,“使非行已昭焯,入理坚深,事变周知,智识超旷,何
以及此”不算过誉,其实亦只是懂得人情物理耳,虽然他攻异端时往往太
有儒教徒气,如主张将“必愿为僧者呈明尽宫之”,也觉得幼稚可笑。卷
三又论闱中果报云;
“乡会两闱,其间或有病者疯者亡者缢者刎者,士子每惑于鬼神报复
相骇异。余谓此无足怪。人至万众,何事不有,其故非一,概论之皆名利
萦心,得失为患耳。当其时默对诸题,文不得意,自顾绝无中理,则百虑
生焉,或虑贫不能归,或忧饥寒无告,或惧父兄谴责,或耻亲朋讪笑,或
债负追逼,或被人欺骗,种种虑念皆足以致愚夫之短见,而风寒劳瘁病亡
更常情也,恶足怪。若谓冤鬼缠扰,宿孽追寻,何时不可,而必俟场期耶。
倘其人不试,将置沉冤于不问乎。此理易知,又何疑焉。人每津津谈异,
或以警士子之无行者,然亦下乘矣。犹忆己酉夏士子数人肄业寺中,谈某
家闺阃事甚媟,一士摇手急止之曰,不可不可,场期已近,且戒口过,俟
中后再谈何害。噫,士习如此,其学可知。”在《乡闱纪异》这类题目的
故事或单行本盛行的时候,能够有如此明通的议论,虽然不过是常识,却
也正是卓识了。卷一又有一则,论古今说鬼之异同,也是我所喜欢的小文:
“说鬼者代不乏人,其善说者唯左氏晦翁东坡及国朝蒲留仙纪晓岚耳,
第考其旨趣颇不相类。盖左氏因事以及鬼,其意不在鬼。晦翁说之以理,
略其情状。东坡晚年厌闻时事,强人说鬼,以鬼自晦者也。蒲留仙文致多
辞,殊生鬼趣,以鬼为戏者也,唯晓岚旁征远引,劝善警恶,所谓以鬼道
设教,以补礼法所不足,王法所不及者,可谓善矣,第搢绅先生夙为人望,
斯言一出,只恐释黄巫觋九幽十八狱之说藉此得为口实矣。”以鬼道设教,
既有益于人心世道,儒者宜赞许之,但他终致不满,这也是他的长处,至
少总是一个不夹杂道土气的儒家,其纯粹处可取也。又卷三有一则云:
“余巷外即通衢,地名江米巷,车马络绎不绝。乾隆年间有重车过辙,
忽陷其轮,启视之,井也,盖久闭者,因负重石折而复现焉。里人因而汲
饮,亦无他异,而远近好事者遂神其说,言龙见者,言出云者,言妖匿者,
言中毒者,有窥探者,倾听者,惊怪者,纷纷不已。余之相识亦时来询访,
却之不能,辨之不信,聒噪数月始渐息。甚矣,俗之尚邪,无怪其易惑也。”
此事写得很幽默,许多谈异志怪的先生们都受了一番奚落,而阮云台亦在
其中,想起来真可发一笑。
七月十八日于北平。
“后脚犹弓样焉”,原刊“焉”作“马”。
“信医药可治病”,原刊“治病”作“病治”。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16.上 海 气
·1927年1月刊《语丝》112期,署名岂明·收入《谈龙集》
·据北新书局1936年6月《谈虎集》第5版影印本校对
我终于是一个中庸主义的人:我很喜欢闲话,但是不喜欢上海气的闲
话,因为那多是过了度的,也就是俗恶的了。上海滩本来是一片洋人的殖
民地;那里的(姑且说)文化是买办流氓与妓女的文化,压根儿没有一点
理性与风致。这个上海精神便成为一种上海气,流布到各处去,造出许多
可厌的上海气的东西,文章也是其一。
上海气之可厌,在关于性的问题上最明瞭地可以看出。他的毛病不在
猥亵而在其严正。我们可以相信性的关系实占据人生活动与思想的最大部
分,讲些猥亵话,不但是可以容许,而且觉得也有意思,只要讲得好。这
有几个条件:一有艺术的趣味,二有科学的了解,三有道德的节制。同是
说一件性的事物,这人如有了根本的性知识,又会用了艺术的选择手段,
把所要说的东西安排起来,那就是很有文学趣味,不,还可以说有道德价
值的文字。否则只是令人生厌的下作话。上海文化以财色为中心,而一般
社会上又充满着饱满颓废的空气,看不出什么饥渴似的热烈的追求。结果
自然是一个满足了欲望的犬儒之玩世的态度。所以由上海气的人们看来,
女人是娱乐的器具,而女根是丑恶不祥的东西,而性交又是男子的享乐的
权利,而在女人则又成为污辱的供献。关于性的迷信及其所谓道德都是传
统的,所以一切新的性知识道德以至新的女性无不是他们嘲笑之的,说到
女学生更是什么都错,因为她们不肯力遵“古训”如某甲所说。上海气的
精神是“崇信圣道,维持礼教”的,无论笔下口头说的是什么话。他们实
在是反穿皮马褂的道学家,圣道会中人。
自新文学发生以来,有人提倡“幽默”,世间遂误解以为这也是上海
气之流亚,其实是不然的。幽默在现代文章上只是一种分子,其他主要的
成分还是在上边所说的三项条件。我想,这大概就从艺术的趣味与道德的
节制出来的,因为幽默是不肯说得过度,也是Sophrosune——我想就译为
“中庸”的表现。上海气的闲话却无不说得过火,这是根本上不相像的了。
上海气是一种风气,或者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未必一定是有了上海滩
以后方才发生的也未可知,因为这上海气的基调即是中国固有的“恶化”,
但是这总以在上海为最浓重,与上海的空气也最调和,所以就这样的叫他,
虽然未免少少对不起上海的朋友们。这也是复古精神之一,与老虎狮子等
牌的思想是殊途同归的,在此刻反动时代,他们的发达正是应该的吧。
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于北京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13:14 0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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