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福作品集

    大雪

    阿鸿
      牛蹄窝儿村窝在重重山岭里,三面环山,三县交界,村小,偏僻,路又 远又难走,连邮递员也不肯到,把报纸、信件送到南边的王家庄,由在那儿 读四五年级的孩子捎回。捎回到村南小学校,再让一二年级的孩子们分别捎 给主人。   读书看报那是城里人的事儿,信件嘛当然少得很,猛不丁来一封,三言 两语的,犯不着天天记挂。只有大雪姑娘是个例外。自从两年前文俊去当兵 后,雷打不动,一周一封信,大雪每到星期三就去学校拿信,仿佛连孩子们 捎到家的那点儿时间也等不及。如果拖了一两天,大雪眼里都要冒出火来, 一天往学校跑两三趟。这个时候,学校里的田立业老师也会象大雪一样着 急,嘴里说着是啊是啊,怎么还没来呢?仿佛那信是被他贪污了。   当然,信拖几天还是来了,看看发信的日子无非是在路上耽搁了。可 是,这回不同了,都一个月零二十一天了,大雪还没收到一封信,她专门写 了信去问,也是泥牛如海。大雪急过了一阵,好象不再急了,只是嘴上那泡 此起彼伏,没完没了。田立业老师每次都安慰她说:别急大雪,明天就来 的。大雪一进学校大门,一听到他这么说,就知道还是没有她的信,脸呱嗒 一下就拉下来了,连掩饰也没有,扭头就走。 大雪习惯地顺路去了文俊家里。文俊入伍后,家里只有他的老爹,老爹 当年带队修水库腿脚在冷水里泡出了毛病,这还没过完秋,棉裤棉袄已经穿 上了,走路都困难,就不用说挑水这样的活儿了。文俊走后,这家里家外, 全靠大雪给撑着呢。大雪进了屋,转了一圈没什么活儿,就说:爹,把棉花 找出来,我给你把棉被做起来,这天,说冷就冷的。文俊爹象是没听见, 问:大雪,还没收到信?大雪说哪里呀爹,前些天才收到了。文俊爹说:你 别瞒我了,这都二十多天了,你脸上一丝笑也没有,爹看得清。你每天去学 校回来,爹都远远的看着,你脸上有笑,就知道你口袋里揣着文俊的信。大 雪说:爹,明天就来的,你放心吧。   第二天,果然有大雪的信。可是大雪接到手的时候就有种不祥的感觉。 平时文俊在信里杂七杂八说好多话,这会呢拿在手上轻飘飘的,象是忘了把 信瓤装进去。田立业老师把信交给大雪时,没有平时的笑脸,一龇牙,就象 怕笑疼了脸皮。大雪拐出学校就撕开了信。信很短-- 大雪: 我对不起你。因为我在部队里各方面比较出色,我们首长的女儿和我好上 了。她人很漂亮,我也喜欢她。她能帮我转成志愿兵,将来在大城市里就 业。你是个好姑娘,会找到好婆家的。 大雪头嗡的一声,脚下就踩到棉花垛上了。轻飘飘地依然去了文俊家 里,叫了声爹,别的话就一句也没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又走了。文俊 爹见她怪怪的,追到大门口喊:大雪,你是不是病了,去看看医生。   田立业老师在给学生上课时,习惯地向窗外一望,居高临下,就看到学 校后坡下的湾边,大雪正在那里洗衣服。大雪因为照应着文俊和自己两家, 人又爱干净,就三天两头到这里洗衣服。田立业今天早上上数学课,老是向 窗外望,一个应用题就颠三倒四讲不明白。再一抬头,湾边没人影了,向湾 里一看,只有两只手在水里乱摇。“大雪跳水了。”他大叫一声,把学生魂 都吓掉了,等他们清醒过来,他们的田老师早跳出窗户从后坡上跌跌撞撞下 去了。   田立业跳进水里摸到大雪,好在水不深,挪几步就踩到了湾底的石头。 学生们也都围过来,帮田立业把大雪拖出来,见大雪面无人色,田立业慌得 语无伦次,指着他身边的一个学生说:你……你……你去把牛叫来。那个学 生说叫谁?叫牛干啥呀?田立业说快叫……叫人牵头牛来,救……救大雪。 一会儿大雪娘哭叫着来了,看大雪趴在石头上连动也不动,就哭得背过气去 了。牛牵来了,文俊爹拄着拐杖气吁吁的也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帮田立业把 大雪搭到牛背上,没高没低牵着牛乱走。这是牛蹄窝儿村救落水者的通用办 法,把人搭在牛背上颠簸着向外吐水。那是丁四家里的老牛,腿脚不麻利, 田立业噼噼叭叭巴掌都拍红了那牛还是迈着四方步。田立业急了,叼住牛耳 朵就是一口。那牛哞一声撒开脚Y子跑了,把大雪颠落到土坡下的沟里。田 立业窜到沟里,就听到大雪哇地哭了一声。   大雪被田立业背回家里,脱了湿衣服盖上被子,嘴唇还是直抖,一句话 也不说。大雪娘文俊爹都反来复去地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掉到水里 去。田立业说:什么掉到水里去,我看八成是她自个跳进去的。昨天她收到 了文俊的一封信,不知那信上说了什么。大雪娘说怪不得她一宿翻来复去睡 不着,昨天晚上连饭也没吃,我还以为她感冒了,给她做姜汤她不让做。从 大雪口袋里翻出了那封信,可是除了大雪两个字外,别的都湿得一滩糊涂 了。大雪这会儿发着烧,昏迷不醒的,问也问不出什么。   第二天一早大雪哥哥也赶来了。大雪就兄妹二人,从小事事被哥哥护 着。哥一听是文俊昧了良心一脚蹬了大雪,蹦得老高,要去部队找文俊首 长。“这种东西,当初算咱瞎了眼,看我不敲碎他的骨头。”让大雪给拦下 了。这会儿文俊爹也过来了,大雪哥说:表大爷--这么叫已经不合适了, 你儿子已经长出息看不上庄稼人的孩子了嘛。大爷你拍着胸脯想想,你说句 良心话,大雪到底对你们怎么样?大雪是哪一样对不住你们家?大雪是哪一 样配不上你们?文俊爹被问的张口结舌。他在村里干了二十多年村支书,二 十多年来都是他给人调解矛盾,数落别人,这是他头一次让人问得无话呆 说。文俊爹说:表侄哎,大雪,是百里挑一啊。都怪那混帐东西吃错了药, 他要在眼前,我一拐杖不敲断他的腿才怪。大雪说:爹,也不怪文俊。鸟往 高处飞,人往好处走。换了谁,有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放过。文俊爹说:大 雪,你别宽我的心。他这么做是丧了天良,狼心狗肺。他不知道我是个废 物?他不知道这里里外外都是你给操持?就是个瞎子心里也明镜样。大雪哥 心里还气着呢,说:大爷,这话你在这说没用,说给大雪听没用,你那儿子 又听不见。你在这里念叨,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大雪娘说:老大,你就 少说一句吧,也怨不得你大爷。文俊这兔崽子心也太黑了,大雪就差没把心 掏出来给他煎了吃。他走那会儿,大雪哭了整整一宿。这冬天寄毛衣,怕他 冻着,夏天寄金银花,怕他中暑,怎么说翻脸就这么绝情?这话又触了大雪 的心事,泪流了一脸。大雪哥说:算了算了,别再提那混帐东西。提起来我 就糟心。大雪,哥给你说一句话,你呢,也算死过一回的人了,你回过头来 想想,为这么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去死值吗?这天下大着呢,三条腿的蛤蟆难 找,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   正劝着呢,田立业老师又来了。他已经来了不下八趟了。每次来,大雪 娘都要说一遍感谢的话。这田立业啊,人心地不错,从高中毕了业就在村小 当老师,可不知道他哪根筋出了毛病,把自己当了皇太子还是怎的,对象介 绍了不知有多少,挑三拣四,结果二十七八了还是光棍一条。他这人也是 怪,站在讲台上嘴巴溜溜的,可是一下讲台,就成了闷嘴葫芦。他一趟趟来 看大雪,可是每次来就是那么看看大雪,眼神痴痴的,问一句好点了吗?就 再也没别的。看大雪今天脸色好些了,坐在炕沿上呆了老大一会儿,说:大 雪,你总算没事了,你真傻,你怎么能去死呢?大雪,不怕你笑话,从我高 中毕业教你那年,我就打心里喜欢你,这些年对象介绍了一个又一个,我老 是拿了她们和你比,心里就总是不满意……杂七杂八,两眼不看任何人,说 了一大堆话,弄得一屋的人谁也无话好说。等他也无话可说了,大雪幽幽地 说:田老师,这事,你让我想想再说吧,啊?田立业把头点得磕头虫似的。   文俊爹回家越想越气,锁了门,拄着拐杖出了村。还没爬上村南第一个 坡,就累得满身大汗,两条腿象生了锈。十步一停五步一歇,太阳都快正南 了,他才翻了一个山头。正在那里歇着呢,从山上下来的人老远就喊:呀, 这不是老书记吗?我正要去找你呢。怎么,眼下你这腿脚又利落了?还要进 城?文俊爹一看,是乡里武装部王部长,每年征兵他都要到村里的,文俊就 是他征去的。文俊爹说:伍部长,你找我什么事啊,还劳你亲自跑了来。伍 部长说:文俊的事呢。乡里张书记专门交待,让我务必亲自上门。文俊爹气 吁吁的说: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连乡里张书记都知道了,我这张 老脸往哪搁?我只有捂张狗皮见人了。伍部长说老书记,你这说哪去了?我 是来给你送感谢信的。文俊长出息,在部队立了二等功,人家给乡里寄来一 封感谢些,张书记让我专门给送来。文俊爹一看,果然是封感谢些,下面还 盖着部队的大印呢。咳,这会就是给一张毯子大的奖状,也遮不过脸上的羞 啊。伍部长不是外人,文俊爹就一五一十给伍部长说了,说得是老泪纵横。 伍部长听完了,说:老书记,亏你还是老党员。大小不说,你也当了二十多 年的书记呀,怎么一点情理也不通了。你想想,这事怨得着你吗?不用说文 俊远在千里外,就是在你眼前,他不同意了你也没办法。婚姻自由嘛,宪法 都保护的。文俊爹说伍部长你别给我吃宽心丸,宪法保护婚姻自由,可也没 说人可以不讲良心。我非去给他部队打电话,非让他回来我打断他的狗腿。 伍部长说:老书记,你又犯糊涂了是不?文俊混到这份上,容易吗?这年 头,部队和地方一个熊样,没后台,弄出点名堂难呢。你这么打个电话,我 敢保证,文俊立马就给你打发回来。可回来你又能怎样?你面子就好看了? 人家就夸你了?我告诉你,这样除了砸了你儿子的前程,没一点好处!听我 的劝,你就回去吧。你要觉着这感谢信让你看着寒碜,我也就不再去村里 了,我带回去,就说全村人都看了,张书记的差也算交下了。你呢,舒开 心,好好地活。老书记,你就是能活,还活几十年?文俊爹说:伍部长,大 雪是个好孩子,我看着她要做人家的媳妇,我心里难受啊?伍部长说:算了 吧,你儿子又不是皇帝,可以三宫六院,他不要,你总也得叫人家嫁是不 是?再说了,你儿子在部队上找的,绝对比大雪姑娘强个十倍百倍的。   大雪和田立业元旦结婚。前天下午就开始下雪。晚饭前大雪去了文俊爹 家里一趟。屋里铺满了谷草,文俊爹正在给猪圈打个草帘子。他说:大雪, 你看今年天冷的早,我早该给猪打个帘子的,一直没心绪呢。大雪说:爹 --她本该改口喊大爷的,可是没改成--明天,我要和田老师结婚了。文 俊爹说:我知道,我知道哩大雪。明天是个好日子嘛。你看,你叫大雪,你 结婚,天也下雪了。立业是个好孩子呢,这些天,都是他来给我挑水。大雪 说:爹,你要不嫌,就把立业当你的儿子,有什么事儿,你就开口。文俊爹 说:少不了麻烦你们的。我这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大雪,我夜里老做 梦,梦到你还是我的儿媳妇,进门就叫爹呢。老人说着泪就下来了。大雪也 哭了,说:爹,我不明白,我们好好的,文俊怎么说变心就变心了?我收不 到他的信才一个多月呢,怎么说变心就变心了。文俊爹说:大雪,别提那兔 崽子,一提他,我就窝心。你看我,老糊涂了,明天是你的好日子,咱们都 不兴哭的。家里都准备好了吧?大雪点点头,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骑马不 坐轿,又没多少家什。文俊爹说:大雪啊,咱这穷地方,不容易呢。你娘把 你俩拉扯大也不容易啊。这日子是自个过的,慢慢来,什么也都有了。大雪 说:爹,我不是那意思。田老师人也很好,可我这心里,总觉得有块病呢。 这些天,我老是想起文俊。文俊爹说:大雪,你是个明理的孩子。就别再想 那兔崽子了。立业是个老实孩子,好好跟他过日子吧。文俊没福娶你,那是 他命薄。老人去了套间,翻箱倒柜,一会儿拿个塑料袋出来,里面装着一沓 票子。他说:大雪,这是我攒的几个钱,本来是打算给你和文俊结婚准备 的,明天你结婚了,我没给你买啥,这几个钱,你就拿着,添置点小家什 吧。别嫌少,拿着。你拿着,我这心里就好受些。大雪推不过,就接过来, 紧紧攥在手里。   大雪一夜没睡,大雪娘一会儿忙着,一会儿忙那的,也没睡。早早的, 就听到村西边锣鼓响起来。邻居帮忙的女人们也到了,烧水的烧水,捡菜的 捡菜。大雪娘抱了豆秸下面条,回到屋里,见大雪在那里落泪,心头一热, 泪也下来了。虽说女儿也没远嫁,村东村西的事儿嘛。可是从此,闺女就是 人家的人了,这家里就要冷清了。嘴上还要劝大雪,这么近的,你抬抬脚就 过来了,还哭什么?大雪说:娘,我不是为这哭,这么近的,女儿儿子的也 没什么区别。我是恨文俊。我恨他。两三个月了,我以为已经忘了他,可这 几天,我想起来就恨他。恨得我心疼。娘知道是领会错了,女儿那泪是为文 俊落的。可是,今天就是人家的媳妇了,再想着那个王八羔子算什么事?人 家田立业,也真是没说的,知书达礼,听说民办快转正了。大雪不知长短, 这做娘的当然心里得有数。因此,嘴上就勉不了要数落大雪,要狠狠把文俊 骂一通。   婚事一切办得流水样顺畅,田立业一整天咧着嘴笑,见人就敬烟,人人 都说他变了个人似的。大雪呢,穿着大红嫁衣,把脸蛋儿也映红了,脸上又 稍带着忧愁,就有了别样的动人。真没发现,这大雪,竟是全村的人尖儿 呢。田立业这狗东西,挑到最后,竟把人尖儿挑到屋里了。呵,整整比大雪 大十岁呢。想想自家黄脸婆,要是也比自个小十岁,累死累活也值呢。心里 放风争样胡乱想着,嘴上没轻没重地打着趣,热闹了一整天,太阳落了山, 就各自回家了。大雪还惦记着文俊爹,打发田立业挑没动的菜给送过几碗 去。田立业妹妹要去,大雪不让,说还是让田老师去吧,别人去说不清,大 爷还以为咱寒碜人呢。田老师,你去的时候好好说,就说我让去的。田立业 一边向碗里盛菜,一边说:我都说多少遍了,别田老师田老师的,这是什么 叫法呀。   田立业回来,大雪问老人怎么样。田立业轻描淡写地说:不大高兴。这 么好的儿媳妇,让我娶到手了,搁了谁头上也高兴不起来。田立业娘点着他 的头说:我看你三十好几的人了,连句话也不会说。又回头对大雪说:他是 高兴过了头,管不住舌头了。大雪说:没事的。爹,娘,你们都在,我说个 话,你们别生气。文俊是文俊,老人是老人。大爷是个好人,身体又不好, 往后田老师要多往那里跑跑,有事照应照应,这是我亲口给大爷说了的,你 们别当回事。田立业说:那是应该的。老书记,那人是没说的,公道,正 派。人都有个老,就是左邻右舍,也该帮的,漫说咱了。   等家里人都睡下了,大雪和田立业也去了新房。大雪说:田--老师没 出口,说,哎,你那天说我上小学时你就……你是胡说吧,那时我才十来岁 呢。田立业说:那天我是说了假话。大雪脸一下拉下来了,说:我还以为你 真是喜欢我。你是编了话来哄我的。田立业急了,说:我是说了假话。当时 那么多人,我不好意思说。其实,我喜欢上你时,你也就四五岁吧。那年我 正上初中,放学回来,你们几个小孩在河里玩水,当时你穿个红兜兜,你笑 的那么好看。当时我就想,长大了娶媳妇,就娶个你那样的。大雪早红了 脸,说你越说越不象话了。我四五岁,你也就十四五岁,一个毛孩子就想娶 媳妇的事了?   田立业一家人对大雪都很好,田立业的民办也转了正,大雪心情不错, 几乎把文俊带给她的伤痕忘记了。二月二那天早上,按照当地风俗,她们炒 豆子,打囤,和小姑子一人拿了一个簸箕,盛了柴灰,嘻笑着围着宅院洒了 一圈,两人比赛谁先洒完,笑得满脸通红,弄得两颊柴灰,象两个孩子似 的。   下午,田立来带回家一个消息:文俊回家了。他刚进家门,被他爹一拐 杖打倒在地。田立业娘问:他不是娶了队伍上大官的闺女吗?你见了没?田 立业说:没有。我看屋里冷冷清清的,象是他一个人回来的。他的左手总是 藏藏掖掖的,象是出了什么毛病。我也没细问。大雪一天的高兴就此结束 了,吃饭也没胃口,总是忘了夹菜。睡觉前,田立业憋不住说:大雪,说实 话,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大雪说:不怎么样。田立业说:呵,我都快把心 掏出来给你煎了吃呢。大雪说:看把你急的,我说着玩的。你对我好,我能 不知道?田立业说:话是那么说。今天你一听文俊回家了,眼都直了,饭也 吃不好。大雪淡淡地说:他来他的,关我什么事。牛蹄窝是他的家,他爱来 就来嘛。田立业说:一听说他来家了,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怕他抢了你去 呢。大雪说:你真是的,我都怀上你的孩子了。田立业一听把两只眼睛都笑 没了,说:是吗,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大雪说: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吃 饱了不饥。这些天我老是想吐,那天吃了个山楂,觉得好吃得不得了。田立 业说:我明天就给你找山楂去,我把牛蹄窝村的山楂都弄了来你吃吃。大雪 说:那感情好,就怕你没那本事。田立业说:你看我有没有。明天我就布置 个作业,让学生给我弄山楂,弄不来就别跟我念书了。大雪说:你别胡来, 那你是当老师还是当土匪头子。田立业说:说着玩儿的。让学生一打听,谁 家有山楂一家也跑不了的。大雪一边铺被子,一边说:我大雪跟着你田立 业,将来就是讨饭了,也不上他门上讨。田立业问:你说谁呢?大雪恨恨地 说:能说谁?那给人家大首长做女婿的人。   第二天,大雪还是忍不住去了娘家,想探听一下关于文俊的消息。一进 门,娘就问:大雪,文俊那兔崽子回来了,你知道不?大雪说: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娘说:昨天后晌。我听说他来了,就去了你大爷家里,想 好好和他算算帐。我一进门,见他人瘦的很,又少了一只手,心就软了。数 落了他几句,你大爷就把我拦下了,说:他婶,这些事我都给他说了。他一 进门,我就给了他一拐杖,怕是把肋巴条打折了一根。我就没啥好说的,就 回来了。大雪说:他怎么就没了一只手呢?娘说:我昨天也想问,可开不了 口。今天街上人都说,文俊勾搭上的那女的,人家早就有相好的了,两个人 争,人家一刀把文俊手给剁去了;还有的说,文俊训练,扔手榴弹,没扔出 去,把手炸没了,人家那女的就不跟他了。说什么的也有,反正,他一只手 是没了,是真的,那女的没跟来,也是真的。大雪说:那女的可就太没良心 了。娘说:活该。这是文俊这兔崽子的报应。离地三尺有神明,当初他凭白 无辜不要你了,老天爷向他讨公道呢。你也别好了疮疤忘了疼,他这种人不 值得人去怜。大雪问:他还回去吗?娘说:咱没问。听你大爷那话,好象一 时半瞬也回不去。   文俊真的没有回去。他在水边养起鸭子来了。村东有一片废弃的采石 场,有三间简陋的草房。文俊拿玉米桔在采石场周围打了篱笆,又把三间草 房简单收拾了,白天鸭子们便圈在采石场里或游在水湾里,晚上便和他一起 住在那三间草屋里。两千只鸭子,风吹一样的长,叫声也一天吵似一天,呱 呱呱的没完。田立业代表学校和文俊交涉过几次,说鸭子太吵,学生们都没 法上课了。文俊也不多费口舌,说没经验,没经验,明年我一定买不叫的新 品种。意见顶大的是娘儿们。因为文俊的鸭子老是在水里游,把水都弄臭 了。孩子们特别是女孩子们很少玩水了,男孩子们抠了螃蟹也只在碗里养 养,想想它们天天吃鸭粪,便下不了锅。   看着自己的鸭子泼辣辣地长大,文俊似乎并不高兴。他与人很少打招 呼,而且添了爱喝酒的毛病,一喝还喝多,常常脸红脖子粗,拿着他的鸭子 出气,把鸭子们骂得狗血喷头。有一天他喝多了,就躲在河边睡得死猪一 样。田立业上完一节课,见他还躺在那里,虽说天已经热了,可这么个睡 法,要不凉出毛病来才怪,就跑了去叫他起来。文俊并不领情,硬舌头说胡 话:你别,别猫哭耗子,假,假善心。你巴不得我,我早死了。要,要不, 你怎么能,把大雪弄到手。田立业斯文扫地,跳脚大骂:文俊你他妈的混 帐!当初你攀龙附凤,不要大雪了,大雪差点死了你知道不?是我救了大 雪,大雪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你算什么东西?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在这里 挺尸吧,谁管你是婊子养的。田立业晚上回家说起来就有气。大雪说:你咋 呼什么?他喝多了酒你也喝多了?和醉汉一般见识,算什么男人。说罢就想 心事,不明白这文俊为什么这么拿酒没命。他从前,可是烟酒不沾,见了大 姑娘就脸红的。 非要把鸭子赶进草屋里。鸭子们好象和他做对,呱呱叫着四处乱跑。文 俊挥着一根柳条,说:能的你们,也笑话我,我就不信还管不了你们了。撵 了一阵没有结果,就抱着头在那里哭。大雪犹豫着,怕过去说话让田立业看 见了说不清,不过去呢,又不象样。就把衣服放到一边,走近了,隔了几米 远,劝他说:你真是喝多了,一个大男人,和一群鸭子志什么气。文俊说: 我没醉,大雪,我没醉。我心里清楚着呢。我心里苦呢,大雪,别人不知 道,你还不知道吗?这话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她说:是吗?你心里苦?俺不 知道心里苦是啥滋味。说完气鼓鼓地回去洗衣服。文俊冲着她的背影喊:大 雪,你真不知道我心里苦。大雪,我文俊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大雪听了这话,心从此再也放不下。本来她就一直弄不明白,文俊怎么会那 么绝情,不到两个月,竟然会把她忘的一干二净。文俊回家后,残了一只 手,添了喝酒的毛病,而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女人却没有出现。那个女人是 因为文俊残疾离他而去--要是这样,也算他咎由自取--还是自始至终没 有这么个女人?但不管如何,经常喝醉酒的文俊就这么末名其妙地摆在她的 面前,不由她不做种种乱麻样的思想。 有一天,她去找了文俊的爹。那天文俊的爹正坐在院子里把一堆青草剁成碎 末,那是要掺了粮食喂鸭子们的。一走进那个曾经十分熟悉的小院子,大雪 心头便一阵阵的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走到老人面前,按理,她该叫声 大爷,但她却叫不出口,两年多她已经叫爹叫顺了口。她什么也没叫,蹲到 老人面前时,已经泪流满面。老人说:大雪啊,你已经快半年没来大爷家里 了。每回看到你,我这心里就难受。大雪说:文俊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 人,到底有没有?文俊爹说:大雪,这事你就别问了,你知道,文俊没有对 不住你,就成了。大雪说:爹,我叫了你两年多,如今也改不了口,文俊不 给我说实话,你总不能骗我吧?老人泪也下来了,说:大雪,文俊他不让我 说,可看着他那副样子,听着人家的闲言碎语,我心里不是滋味,人家都在 看文俊的笑话呢。哪有什么首长的闺女要跟文俊?文俊星期天和战友去城里 玩,有个小孩子横穿马路时差点被车撞上,文俊跑过去把孩子拉了出来。谁 知那么巧,他踩上了一块香蕉皮,跌了个跟头,给车轧去了整只手掌。咱庄 稼人没了手那还咋活?文俊怕连累你,就给你写了那封信。可是又放心不下 我,这才回来了。 大雪淌了一脸泪,说:爹,是我对不住文俊,是我错怪了他。文俊爹说:也 不怪你,谁也怪不着啊。好在立业这孩子样样都不孬,你就跟他好好过日子 吧。这事,你可别再说出去,文俊不让说。 过了三天后的晚上,田立业才从大雪口中知道这事。这三天来,大雪饭也吃 不下,人也没了神,背着人落泪,田立业问了几遍,什么话也问不出。最后 田立业急了,胡乱猜,猜了一圈说:是不是文俊那混帐给你说什么话了?从 他回来那天起,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大雪说:你别胡说了。把文俊爹的话 说给了田立业。田立业却不信说:你看看文俊象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明明 是让人耍了,脸没处搁,编了这谎话来遮面子,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大雪 说:他的话我可以不信,可大爷不会说假话的。大爷是个大实诚人。田立业 毫无道理地说:那就是我不是实诚人,我骗了你了!气呼呼地躺到床上,把 个脊背亮给大雪。大雪无言以对,只有一个人流泪。田立业忽然爬起来说: 你不吃饭行,你肚里的孩子不吃饭行吗?说罢又倒头躺下。 第二天课间,田立业在水边找到了文俊。他很客气地说:文俊,我问你 个事,你可别哄你大哥。文俊说:啥事?我什么时候哄过人?田立业说:你 让人耍了是吧?那女人见你没了只手,一脚把你蹬了是吧?文俊脸红说:是 我看她不象个正正经经过日子的人,把她蹬了。田立业忽地变了脸说:我知 道你就不是个好东西。明明是让人蹬了,又编一套为了救人为了不连累大雪 的瞎话干什么?你他妈还算不算男人?文俊急了,说:你他妈才不是男人。 我要不是男人,就不给大雪写那封信,你他妈能娶到大雪?田立业愣了一会 儿,说:那么你爹说的话是真的?你的手果真是为了救人不是被黑社会老大 剁去的?文俊说你少给我造谣,我们天天在营房里,黑社会老大干嘛剁我的 手。田立业说:那你倒是真正舍已为人的英雄了。哎呀可惜,我该把课本里 《董存瑞舍身炸碉堡》换成《丁文俊舍手救儿童》。文俊说:你滚一边去, 别在这里洋腔怪调的烦我,光这群鸭子就够吵人的了。田立业说:我烦你, 气急了我还要揍你!你倒是英雄做到底,别说出来呀。你知道这些天大雪一 口饭也没吃吗?你知道她怀着孩子吗?你他妈是在伤天害理。打你回村那天 我就看你没安好心,你要安好心,就不会回牛蹄窝来!文俊忽地站起来,一 膀子就把田立业撞到水里。说:你少在这里教训我!你当个破老师,教训不 着老子。说罢头也不回地大步向村里走去。 中午回家吃饭,大雪肿着眼皮说:你去找文俊了?我说了你不要对别人说。 他回家和大爷吵了一中午。你干嘛还去找他呢?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不会再 想三想四了。田立业不通人情地说:你不想三想四?那这些天怎么连饭也不 吃?大雪说:我不吃饭,是心里不舒服,可并不是打算要和你怎么着。我都 怀上你的孩子了,还能怎么着?田立业不亏是小学语文老师,马上抓住了大 雪语言里的漏洞:你要没怀上孩子,就可以去跟文俊了?怀了孩子怎么着, 还可以去医院打掉嘛。大雪说:田立业,你. . . . . 田立业看大雪欲哭无泪,气得话说不出来,心就软了,说:你急什么 呀,我说说罢了。都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我是气 丁文俊,他干嘛要说出来。我们都结婚有孩子了,说出来不是纯粹让你难受 吗?大雪说:不怪他的,是我逼着大爷说出来的。 这事大半天全村人都知道了。文俊回家跳着脚和爹吵,嗓门象个大喇 叭,声音传出一里路,除了聋子,谁听不明白?一明白,大家都唏嘘不已。 谁想得到文俊弄的这事竟象电影电视的故事呢?说什么的都有,连“田立业 应该把大雪让出来”的话也有人说了。 下午回家,田立业象掉了魂似的,晚饭也不吃。他娘就过来劝,说:别 人说啥让他说去,咱是明媒正娶,一没偷二没抢,大雪舒心嫁给你的,你胡 思乱想啥?田立业没了老师的文明,摇着手象赶一只鸭子,说:别说了别说 了,没你的事。大雪撑不住田立业娘的苦劝,勉强吃了口饭,田立业躺到床 上,水也没喝。可又翻来复去睡不着。到了十一点多,忽然爬起来说:大 雪,咱俩离婚吧!大雪本来赌气装睡,一听这话象一条弹簧一骨碌坐起来, 说:田立业,真没想到你这么小气。你还是个老师呢。你说说,我有什么对 不住你的?田立业叹口气,心平气和地说:大雪你别急,我没说你有什么对 不住我的。这一整天我都在想,不管怎么说,文俊是个好人。如今他又没了 一只手,找个对象也难。我也看得出来,你心里一直没把他搁下--大雪要 辩解,田立业制止了--我呢,现在怎么说也比文俊要强一些,起码身体没 什么残缺。能和你结婚,我已经满足了。能遇上称心的就再结婚,遇不上也 罢,反正你生下咱的孩子后让我养就是了。大雪说:你胡说什么?田立业 说:我没胡说。你想,这么下去,你的心一辈子也不得安宁,我心里也好不 了,文俊也就不用说了。大雪说:我没放下文俊是不假,可是说真的,打咱 结了婚,我心里对你怎样,你也是清楚的,离了婚,我的心里能好受?田立 业说:反正你心里都不好受,不如离了婚,起码文俊有人照顾。要不,那个 家里光棍两条,过的算什么日子?大雪说什么也不答应,后来干脆不理田立 业。 第二天下午,田立业正在上课,大雪找到学校里来了。 文俊留下一封信回部队了-- 大雪、文俊:我是不该回来的,回来就打扰了你们已经开始的生活。我 要回部队了。我会养殖,当初回家时首长就说随时欢迎我回部队。你们替我 把鸭子卖了,钱给我爹。他老人家,要你们照顾了。等我有了着落,会来接 他的。 文俊,大雪是个好姑娘,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田立业说:他一定是去坐火车。看看表,离最晚车次还有四十几分钟。 田立业说去把他追回来,也不管十几里路呢,能来得及?两人连翻三个山 头,大雪实在走不动了。田立业扶他在石头上坐下来,忽然聪明了过来, 说:大雪,干嘛要我们两个人都去追?我去把他追回来就是了。大雪连连摇 手,支着耳朵听。田立业也仔细听,就听到了火车进站汽笛的声音。 大雪突然肚子疼得厉害,这两个不知轻重的人,怎么能够让怀着孩子的 人跑这么多路呢!又跑得这样急,八成大雪是要小产了。 作者简介:张鸿福,男,汉族员。先后在《文友》、《山东文学》、《中国 西部文学》、《广西文学》、《热风》、《牡丹》等发表中篇小说多部, 《爱蚀》、《享受平凡》等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内人民广播电台转载、 转播或改编。 e m a i l - - z h f @ l a i w u . g o v . c 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