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白作品集

    阿三伯

    真白zhenbai 有幸赶上福利分房的最后一班车,我终于要住上大套了。那天,一家三口正在欢 天喜地地收拾着满屋子的东西,小女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捡出了一把皮弹弓,那 皮弹弓是用一段树桠杈做的,大姆指粗的树枝被砂皮打磨得锃光油亮,桠杈的顶 端各上了一枚罗纹圈钉,三股牛皮筋结结实实地绞在一起,神气活现地穿过圈 钉,快三十年过去了,仍是一副弹性十足活力万分的样子,仿佛时刻准备着要将 纸弹(纸做的子弹)发射出去。女儿拿在手中把玩着,一边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 对她来说陌生无比的皮弹弓,一边问我:“爸爸,这是啥玩艺儿?” 看到这把皮弹弓,我的心禁不住猛地抽动了一下,心情顿时灰暗下来,刚才那因 分到新房的欢喜劲儿已不知不觉地遁到了爪哇国。我从女儿手中接过皮弹弓,喃 喃自语道:“要是阿三伯迟活三十年,肯定是个实力雄厚的大老板了。” 阿三伯是我儿时生活过的那个向阳院里的邻居,因为他在几个兄弟中排行老三, 人们便称他阿三伯,反而他的大名傅金良倒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人们忽略了。 那时候满院子住着十多户人家,但是和其他小伙伴们一样,我最喜欢的就是阿三 伯了,他成天笑嘻嘻的,一点不象其他大人那样老绷着张严肃的脸,好象只要他 们笑一笑,就会破坏了尊严,就会令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无法无天似的。当然,我 们之所以那么喜欢阿三伯,并不仅仅因为他的和蔼可亲,更重要的是我们这些小 馋虫常常能从阿三伯那里得到一些令我们垂涎欲滴的零食,糖块呀、饼干呀、香 糕呀、话梅呀,这在那个一段甘草就能当零食有滋有味地嚼上三天的年代,对我 们来说真可谓是弥足珍贵的。不过你要是因为阿三伯如此大方地对待我们,就以 为他有一户殷实的家庭,那你就错了,其实阿三伯在我们院子里是日子过得最苦 的一家。 听大人们说,阿三伯曾经是很风光的,他高中毕业就进了钢铁厂,从钢铁工人到 车间主任再到工会主席,一路顺顺当当的过来,成了当时那家规模不小的令人向 往的钢铁厂里年纪最轻的厂级领导,那一年,他才二十四岁。也就是在这一年, 阿三伯经历了生命中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做了新郎。我之所以把阿三伯结婚的事 称作大事,而没有称作喜事,是因为这场婚姻给阿三伯带来了多少快乐我们无从 得知,但是带给他的无尽坎坷却是有目共睹的。新娘的美貌使阿三伯满耳满脑都 灌足了赞美的话,然而她的祖父却是一位国民党的高官,于解放前夕成功地逃往 了台湾,这便成了阿三伯以后的灾难之源。阿三伯结婚没多久,一场声势浩大的 革命运动就开始了,在运动中,阿三伯的岳父被眼睛雪亮的革命群众从人民大众 的队伍中揪了出来,这个在逃台湾国民党高官的孽种(援引当时革命群众语)立 即被扣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于是阿三伯的妻子也就理顺成章地成了历史反革 命分子。钢铁厂革委会的领导出于保护革命群众的阶级感情,及时找阿三伯谈了 话,要求他立即与他那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妻子划清界限。可是不识时务的阿三伯 竟然以妻子正在怀孕为由谢绝了革委会领导的关怀,结果他也理所当然地被赶出 了革命队伍。阿三伯以丢了铁饭碗和革命前途的代价保住了自己的家庭,并使儿 子红斌继续得以健康地孕育成长。为了维持家庭的开支,阿三伯开始在杭州与淳 安老家之间往返奔波,他从这个城市的各家百货店里一点一点地攒购毛巾、肥皂 之类的日用品(那时,这些东西一次买得太多是需要证明的,故而只能东买一点 西买一点地积攒起来),然后带着这些货物赶往那位于深山之中的老家,换回鸡 蛋、野兔和山蕨菜之类的土特产到杭州来卖。就这样,仅仅两年时间,阿三伯便 从令人羡慕的钢铁厂领导沦为了一个地位卑下的行(音hang)贩,满院子的人都 在为阿三伯感到惋惜,可他却整天笑容满面的,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 一次阿三伯从老家回来的时候,除了野味特产,还带了一段树桠杈回来,我们正 纳闷他带这种树匍头回来作啥的时候,那树桠杈转手间就在阿三伯手中神奇地变 成了一把皮弹弓。红斌神气地拿着皮弹弓满院子跑,而我则在一旁羡慕得眼乌珠 都要突出来了。阿三伯看见了,就拍拍我的头说:“柏子,先和阿斌一起玩着, 下次我再帮你做一把。” 于是我就开始热切地盼望着阿三伯的下一次进山,盼望着当他从山里出来的时候 能象上次一样带回一段可以变成一把皮弹弓的树桠杈回来。然而令我失望的是, 那以后他每次从淳安回来,照旧带回大包的土特产,却一直没有带回我所向往的 树桠杈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给我和其他小朋友零食吃,但是却再也没有提起皮 弹弓的事,显然他已将自己的承诺忘到爪哇国去了。于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 赌气不再和红斌一起玩,搞得红斌莫名其妙。 一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数苹果,按照外婆的说法,睡觉时只要在心里数着苹 果,数到一百下就会睡着的,而我总是数不到一百下就到苏州神游去了。可是那 天晚上不知怎的,我都已经数到九十几了,仍然一点睡意都没有,这时已是夜深 人静,父母的谈话声就在这时候十分清晰地从隔壁飘过来,飘进了我的耳朵: “阿三伯再这样弄下去很危险的。”是父亲的声音。“危险啥兮?他又不偷不 抢。”母亲显然对父亲的话不以为然。“你难道没看报纸吗?这几天报纸上都在 说要深入揭批投机倒把分子,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犯罪活动呢!”“哎呦,这样也 是犯罪活动了?那阿三伯可惨了,三伯嫂和两个伢儿都要靠他一个人养的,你叫 他怎么办?……”那头父母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可是我却再也睡不着了,一阵 莫名的恐惧爬上我的心头,整天笑眯眯的阿三伯怎么成了犯罪分子?投机倒把, 这是个什么样的恶东西?居然会让可亲可敬的阿三伯变成犯罪分子?年少的我被 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名词搞得惶惶然。 父亲那晚的话仿佛是一个不详的预咒,没隔多久,灾难就真的降临到了阿三伯身 上。那天放学,我照例和阿三伯的儿子红斌做伴儿,到附近的城隍山疯玩了一 通,才满头大汗地回家。一踏进家门,就听见声嘶力竭的哭声从红斌家传出,满 院子的人一堆一堆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妈,妈,你怎么了?”红斌焦急地向屋里奔去,我也不知不觉地跟在了后面。 披头散发的三伯嫂正趴在床上哭喊得满面泪污,一见到儿子,顿时无助地干嚎起 来:“阿斌,他们把你爸抓走了。” 阿三伯这一走就是两个月,于是整个家也就象一台散了架的机器般地轰然倒塌下 来。三伯嫂本来就是一个多病的红颜,经这一打击,顿时一病不起。红斌更惨, 一到学校里就整天被人“投机倒把分子的狗崽子、投机倒把分子的狗崽子”地 骂,放学后又要赶紧回家给他妈煎药,给弟弟做饭,再没了玩耍的份。更糟糕的 是,阿三伯这一走,家里顿时没了经济来源,亲友们也不敢接济,纷纷跟他家划 清界限,这在当时也是无奈的明哲保身之举。面对卧床不起的母亲和年幼的弟 弟,十二岁的红斌唯一的选择就是停止上学,到街上捡破烂换钱维持三口人的生 活。 阿三伯被抓两个月后的一天,钢铁厂来人通知(我至今还弄不明白,阿三伯不是 早已被钢铁厂开除了吗?怎么他们还管着阿三伯的事?)说,傅金良因投机倒把 罪要被判刑了,你们明天到厂部来见他最后一面,顺便帮他带些衣物。三伯嫂闻 讯当即昏死过去,病情由此开始转向恶化。 第二天一早红斌来找我,他嗫嚅了半天,终于对我说:“柏子,我好害怕,你能 不能陪陪我去见我爸?”于是在那个寒风刺骨的早上,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逃了学,瞒着父母和红斌一道去了钢铁厂。原来这两个月里阿三伯一直都被关在 厂革委会,接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游斗。两个月不见,阿三伯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 番模样,蓬头垢面,胡子拉碴,面黄肌瘦,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脸上的一道道伤 疤,还隐隐地泛着紫气。红斌见到父亲这副模样,当即哭出了声。 阿三伯偷眼瞧瞧一旁监视的人,见他没有注意,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崭 新的弹弓,迅速塞到了我的手里,说:“柏子,瞧阿三伯答应给你的皮弹弓,那 天我刚刚做好,还没来得及给你,就被他们弄到这里来了。”说着,阿三伯竟露 出了久违的笑容,就跟平时送糖块或话梅给我们吃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捧着这把 在阿三伯身上捂了足足两个月的皮弹弓,禁不住眼泪汪汪。阿三伯轻轻地拍着我 的头说:“别哭,别哭,柏子,以后你要多帮帮红斌,永远跟他做好朋友, 啊?”说着就看了儿子一眼,这时我看到阿三伯的眼睛红了起来。 那次见面后,阿三伯就被送进了监狱,他因投机倒把罪被判了五年徒刑。三伯嫂 还没熬到过年,就撒手而去。红斌和弟弟随后被爷爷奶奶接到了遥远的乡下…… 我和红斌再次见面是在十五年后。他从复旦大学毕业,又回到了这座曾给他的童 年带来无限欢乐和无尽悲苦的城市,成了一名中学教师。那天我拎着一大篓水果 从位于城西的我家赶到城东红斌的宿舍时,终于又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阿三伯,但 是我沮丧地发现,眼前这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再也不是当年生机勃勃的阿三伯 了,他用迟钝的眼光打量了我半天,加上红斌在一旁使劲的帮他回忆,他才似乎 有些想起我这个曾经接受过他的馈赠的小辈来。 又过了若干年(具体是哪一年我已记不太真切),那天我看报时,偶然读到一条 消息,说是我国的刑法已作了修改,其中一条就是取消了投机倒把罪,也就是 说,贩卖物品已成为正当的商业活动,再不是什么犯罪活动了。我拿着这张报 纸,激动得竟然流出了眼泪,我知道我这是在为阿三伯激动。我找出红斌的电话 号码,这才发觉又有两年多没和他联系了,幸好他仍在原来的那所中学任教,只 是不巧刚好外出有事,所以未能联系上。那天一下班,我顾不上通知家人,就急 急忙忙地赶去城市另一头的红斌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阿三伯。然而当 我踏进红斌的家门才知道,阿三伯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这天夜里,我和红斌喝得一塌糊涂,红斌拿着我带去的那张报纸,来到阿三伯的 遗像前,用打火机点燃了。火光映照着阿三伯的遗像,镜框里那双笑眯眯的眼睛 就和当年递给我零食的时候一模一样。红斌对着遗像颤声说:“爸,您可以安心 了,再没有投机倒把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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