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白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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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向
真白zhenbai
(一)
去你妈的,成帅一脚踢开挡在脚边的破篓,狠狠地骂道。
虽然是大白天,可过道里却终日是那么的黑暗得不见五指。本来天天进出,
早已熟悉了地形,却没想到生出个破篓子挡在过道中央,差点绊了他一跤。
成帅熟练地摸到了门口,掏出钥匙插进匙孔,转了几下,好象是卡住了。
妈的!这破锁,他开得不耐烦了,咚,咚,狠狠地对门踹了两脚。其实这门
锁早就不灵了,时好时坏的,只是他懒得去修它。没想到,经过两脚踹,那
锁倒居然开了。他把搭在肩上的深蓝色的牛仔夹克扔向沙发,百无聊赖地向
床上倒去,象吃醉酒似地摊在了他那张单人的棕梆床上,肮脏的旅游鞋蹭在
了未曾叠起的被子上。
他趴在那儿,眼神愣愣地盯着床头上柜上的那只相架,脑子里乱糟糟的,烦
得不行。他觉得快透不过气来了,那相架里的一位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女星正
瞧着他媚笑呢。相架是哪次联欢会上的纪念品,成帅已经记不得了,那女星
的相片本来就在相架里,成帅没动她,就把她连相架随手搁在了窗头柜上。
什妈东西,笑得那么恶心,一股无名火窜上来,他伸手过去,刚好抓到相
架,甩手就把它扔了出去。
嘭!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又是一声脆脆的梆——,余音袅袅。
挂在墙上的那把红棉吉它被砸出了一个大凹槽,断了的一根琴弦挂了下来,
长长地,无力地垂落,似乎还在晃动。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成帅终于在沮丧中沉沉地睡去。
成帅从昏睡中醒来时,已不知是几点了,只感觉窗外已是暮色沉沉,他头好
胀,四肢酸软,待完全清醒过来时,隐隐地觉得有些失望。肚子开始有些饥
饿了。
回想下午的事,他不禁越想越烦。办公室的张阿姨是一片好心,这他知道,
可那胖婆儿姑娘算什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德性,还用那种怪异的
目光看着别人直嘟哝可惜、可惜。可惜你个球!成帅觉得自尊心又一次受到
了打击,尽管他竭力地想回避这个念头,但最终却又不得不承认它。这不,
连一个充其量只能打六七十分的女孩也可以挑剔他、怜悯他。
得出去走走。其实成帅知道走出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在暮色中看着别人一
对对情侣亲热地走在一起,反倒不断地刺痛着他、打击着他,使他感到更加
的空虚无助。但是,他实在在屋里呆不下去了,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
绪,脑子里尽是那些令人丧气的倒霉的往事。
他从沙发上取过牛仔茄克重又套上,也没开灯,就摸着黑下了楼。
小城的夜晚已经开始有些凉意了。成帅漫无目的地来到大街上,他沿着德胜
路一直走下去,穿过了镇上最繁华的解放路,到处是璀灿的夜灯,锃亮的轿
车摩托和玩夜的红男绿女。成帅觉得整个人空空的、软软的,那些热闹的酒
吧歌厅、激动兴奋的人们似乎都是海市蜃楼,与他毫不相干。
他在一爿十分不起眼的小店里买了一袋面包和一包雪宝,用嘴角咬开塑料袋
的一角,插入吸管,啃着面包,吸着雪宝,他沿着德胜路走到了滨江公园。
那公园很大,每天早晨和夜晚总是很热闹的,早晨,一班大妈在这儿舞着木
兰拳,跳着健身舞;而到晚上,又聚在这儿唱些锡剧之类的小调,过过戏
瘾。成帅决定去那儿坐坐,在那气氛喧闹的环境里独自一个人坐坐。
夜色中的公园里,有一种让人觉得神秘怪诡的感觉,那一丛丛白天看起来绿
油油、青茸茸的甚至开满各种红黄花朵的草木,这时都变成了一团团形状怪
异的黑团,让人捉摸不透。成帅一直很喜欢这种感觉,平时他常会在一个人
无聊之极时,来这里坐坐,一任那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痛袭全身。可今天,
他却竭力想逃避,草丛间的黑暗里,竟然连一对情侣都没有,那静寂让他感
到心慌和压抑,他快步向公园深处的洗心池走去。
洗心池是公园里最热闹的地方,那儿有一个规模不小的茶室和七八爿卖食品
和小纪念品的小店铺,还有一块挺大的水泥坪,据说是文革时为了搞批斗专
门浇起来的。而今,每到夜晚,戏迷们就聚在这儿娱乐。
乐声已穿过树草丛远园地飘过来。令成帅感到惊奇的是,那一阵阵传来的,
竟然不是二胡与嘀笃板的和声,而是咚咚咚的吉它声,还有人用低沉的嗓音
和着吉它声在吟唱。
远远地,他瞧见那水泥坪上,竟乌压压地聚集着足有三五百人。其中有大半
两鬓泛白的,显然都是来这儿过瘾的络绎不绝戏迷们,现在却都象中了定身
法似的楞楞地站在人群中聆听着似乎与他们格格不入的音乐与歌声。
成帅在一丛海桐前的一方石凳上坐了下来,与那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喜
欢此时的情景,暂时抛开了孤独与心慌,开始静下心来听那歌声。
他看不见那歌手,但听得出他唱得很投入,也富有感染力,苍凉而动听的低
音不断地撞击着成帅的耳膜,听着听着,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舒慢地
奏出的吉它声是陌生的,但那清晰的歌声却如一粒粒小石子,轻轻地打在成
帅的心上,微微地痉挛着:
我不知道/哦/为什么会来到这世上/我想知道/哦/还有谁会再来关怀我/其实
我只要生活/和大家一样平静地生活……
成帅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抹了一把脸,感觉已是湿漉漉的了。深吸了一口气,
似乎胸口有些发疼,他从石凳上站起,扒开树丛走向人群。
透过人们的耳畔和肩头望过去,只见一个清瘦的年轻人抱着吉它,闭着眼睛
在向人们道谢,人们纷纷往他面前的盒子里扔着一块、二块,甚至更多的硬
币和纸币。
这瞎子唱得真好听,妈妈,给他一些钱吧。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轻轻地
向它的母亲喊道。
(二)
人们都渐渐地散去了。尔平把盒子里的钱都收进了一个小包里,把吉它和小
包都挎到了肩上,抬起头道:你是谁?你有什么事吗?
成帅猛地一惊:怎么,您看得见我吗?
不,但是我感觉到了。你一直站在那儿,别人都走了,你为什么不走呢?
我想跟您谈谈天。说出这样一句话,连成帅自己也感到奇怪。
跟我谈天?尔平颇感意外,忙侧过身去:谈什么?
我想,我想如果您有时间的话,能不能上我家坐坐。
噢,我想那不太方便。
成帅仿佛记起了什么:对不起,我太冒昧了。那么我就请您在茶室里喝口茶
吧,请别拒绝我。
看来我是不便拒绝了。尔平笑了。
服务员动作麻利地为他俩冲好两杯茉莉花茶后,便把暖瓶放在了桌边,说,
水喝不够了请你们自己添吧。
谢过服务员后,成帅又要了两份奶油夹心蛋糕、一碟开心果和一大包瓜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成帅呷了一口花茶:我很钦佩你,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
交个朋友。
当然,当然可以。
您刚才唱的那首歌叫什么?都唱得我鼻子发酸、心里发痛了,我好像从没听
过这歌?
是嘛?这是我自己写的歌,叫《其实我只要生活》。尔平因为听到了知音,
不禁为之一动,他隐隐地感到,面前这个小伙子有着深深的孤独感,蓦地就
对他有了几分亲近的感觉。
他们就这样慢慢地聊了起来。
你好像很忧郁,是吗?尔平尽量掌握着分寸地问道。
是的,我好像整天都觉得懒洋洋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能跟我说说你的过去吗?尔平知道,那种失落感、孤独感、无聊感都是成之
有因的。
其实回想起来,我从出生到成人一直都是比较顺利的。从小学、初中到高
中,我一直都是班干部,学习成绩也是一流的。在学校里,老师喜欢我,同
学门羡慕我;在家里,我又是最小的,父母疼爱我,哥哥姐姐护着我。回想
那时,我是多么欢乐。成帅说着说着,脸上开始有了光彩。尔平就坐着静静
地听着。
可是那年高考,却改变了我的命运。我记得当时学校是把我当成种子选手
的,老师们都估计我会考高分,让我报考的第一志愿就是清华大学。老实
说,当时我自己也是很有信心的。可不知怎的,临考前的两天,我开始突然
的紧张起来,一点书都看不进去。那两天中别人都在冲刺,而我却一直心慌
慌地没有能把心情调整过来。带着这种情绪我走进了考场,结果,第一场的
数学考试就出事了。我记得考试的时候自己还算顺利,只是题目做得比较
慢,每做完一道题又似乎总是放心不下,反复要核几遍。后来监考老师来提
醒还剩一刻钟了,希望大家抓紧做题时,我还差两道题没做完,估计时间还
够,我那一直紧张的心总算松弛下来。果然,当我做这二道题还来不及复核
时,铃声就响了。考完出来后,我的感觉还是可以的。
同学们一堆堆地聚在那儿对答案,我也凑了过去,对了几题,发觉自己做得
都不错,几乎没有太大的差错,我不禁有些得意起来。可当邻桌的逮胖子问
我那道立体几何题时,我却怎么也回想不起这道题来,一阵阴影掠过心头,
结果再对下去,果然竟有三道大题我好象并没有做到过!怪不得今天我做得
这么慢竟也来得及。我顿时紧张起来,问遍了几个人,最后终于确定我的确
是漏做了整整一页的试题!我们的试卷是一长溜的,正反共有八页,而我向
来喜欢挑容易的题先做的,这样稍不仔细就会漏页。我算了一下,这三道大
题竟要占45分,完了!完了!!我顿时手脚发软,瘫坐在花坛的边沿上。接
下来的物理鬼知道我是怎么考完的。
那天傍晚我回到家,躲进房间大哭了一场。我知道大学是念不成了。父母劝
我说,没关系的,今年考察不上,明年可以再考。我知道他们说得很勉强,
其实他们是很失望的,他们对我抱了太大的希望,这样说无非是想宽慰我。
我在父母的鼓励下,还是考完了其他所有的课程,父亲第二天还特地请了
假,陪我来到考场,我是不想使他们更失望才坚持考完的,但我的心其实已
经彻底灰毛了。
一个月后发榜,我离大专分数线差五分,离本科线就差得更远了。本来我还
是可以念代培或自费的,但由于当时作为种子考生的我在填志愿时根本就没
有想到给自己留条后路,况且当时的情形我也决不会去念代培或自费的。
在高考之后的几个月里,我变得郁郁寡欢,感觉周围的人都在回避我、讥笑
我,遇到机会的,还会假惺惺地为我来一番廉价的惋惜。我开始逃避所有的
人,包括父母。我心灰意冷,对自己完全丧失了信心,更害怕明年再次面对
高考。
就在我天天把自己关在小屋里靠听着那些或喧嚣或哀伤的音乐打发日子的时
候,我忽然收到了一张适龄青年应征入伍的体检通知单,那时我一心想离开
这个地方,就瞒着父母去参加了体检。没多久,应征入伍的通知就来了,我
被征往北京军区服役。
先生,先生,对不起,到关门时间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服务员过来提醒。
噢,都十点半了,成帅下意识地看了看表,说:对不起。
(三)
当他们走出茶室,公园里已经几乎没有游人了。黑漆漆的公园里显得十分宁
静,树草丛间,已经开始有蛙鸣虫吟之声。夜,寂悄悄的,仿佛在静静地倾
听着蛙虫的诉说。
嗨,朋友,我叫成帅,成功的成,元帅的帅,还没请教您的称呼呢。经过刚
才的倾谈,成帅似乎精神好多了,甚至没有一点睡意。
我叫令尔平,就是让你平静的意思。尔平颇为幽默地笑了。
有意思的名字,令尔平。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我今天傍晚才到苏安的,本想先找家小旅店住下的,可路过这个公园,听说
晚上里面很热闹,就进来了……
这么说,你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如果你不反对,可以住我哪儿。成帅真诚地
发出了邀请。
恐怕不方便吧?会影响到你家人的。尔平一时拿不定主意,但凭感觉,他知
道这个叫成帅的小伙子是可以信赖的。
没关系的,我一个人住。成帅见尔平还在犹豫,就说,怎么样?不听我的故
事了?
尔平被说得来了兴致:好吧,那就打扰你了。
长长的德胜路这时已由热闹回归安寂。幽暗的街灯下,成帅背着尔平的吉
它,引着他向自己的居处走去。
成帅,你再说下去呀,到部队后你怎么样了。尔平打破了沉默。
噢,部队对我来说可真是一种崭新的生活。成帅又沉浸到往事中:我根本没
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骑兵。
骑兵?在哪儿?北京军区有骑兵的吗?尔平颇感意外。
是的,是有的。可当时我也没想到。我还以为自己会在北京或附近的某个连
队里当一名普通的士兵,所以到了北京后,我什么也不去打听,只向带队的
长官表明了我服从一切安排的态度,我早就听说过当兵最重要的就是要听指
挥。我们那一拨子新兵到北京后不久又被召去体检了一遍,几天后,只剩下
十来人被带上了火车,开了整整一天一夜。在火车上我才听其他新兵在兴奋
地说,终于要当上骑兵了。我当时听到后大吃一惊,骑兵?那不是要骑马的
吗?可我并不会骑呀,老实说我连真正的马都没见过。其他新兵嘻嘻哈哈的
笑我傻,说不会骑可以学嘛,不然你怎么叫新兵?
下了火车我才知道,我们的部队其实是在内蒙,不过这儿也属北京军区的。
一辆军用卡车把我们载到了草原深处的军营。当我跳下卡车,立即就被眼前
的景色摄住了。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在晚霞的映照下,格外苍犷,几排部队营房及附近的几
棵大树在晚霞中被映成了剪影,十分生动。可能过了集训时间吧,士兵们都
只穿着敞开胸襟的衬衫,在暮色中自由驰骋着,呼啸声此起彼伏。我呆呆地
站在那里看得出了神,脑子里竟出现了以往在电影里见到过的义侠形象,
噢!以后的日子里,我也将跨着大马,在草原上威风地奔驰了。我觉得自己
好象是在梦中,直到有人在催促我。
从此我开始了军营生活。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生活,起先一段时间,
我常常想家想父母,但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是每天的训练实在累得我
够呛,好在我对骑马的悟性还可以,经过十几次的摔马,开始逐步掌握要
领,能比较自如地驾驭座骑了。此外我们还要做大量的其它训练,包括擒
拿、射击等等,我虽不是娇生惯养的,但如此大的运动量,我却一下子难以
适应,所以每天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我就再也不想动弹了,尤其是两条
腿,酸疼得怎么搁都不对劲儿。
后来我收到了父母的来信,他们并未太多责怪我背着他们来参军,倒劝我要
既来之则安之,认认真真当兵,安安心心服役。
回想那些日子,人是累是苦,但精神却是十分愉快的。兵营中不乏与我一样
的毛头小伙,大家成天除了刻苦训练,便是无忧无虑的嬉闹。兵营的业余生
活也是比较丰富的,我们除了可以尽情骝马外,还有自己的文工团和体育俱
乐部。我因为在中学期间常参加各种演出,立即就被选进文工团担任独唱。
我就是那时候开始练吉它的。成帅把肩上的吉它取下来:可惜再不能弹了。
他不禁有些黯然。
尔平清晰地感觉到了成帅情绪的变化,他正想有所表示。
到了。成帅又开口道,他把尔平带到了楼梯口,牵着他的手:上楼小心些,
过道里堆的杂物多,小心绊着。我住在二楼。
楼道中间,那只破篓不知什么时候又挡在了中央。见鬼!成帅心里一火,又
狠狠一脚象踢足球一样把它踹了开去。
摸出钥匙,这次他顺利地打开了房门:请进吧,令先生。成帅夸张地做了一
个请的动作,突然他想起尔平并不能看见,便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引尔平到沙发旁:你坐会儿,我去打两壶热水上来。成帅知道那两只热水瓶
里一定是空的。平时只要暖瓶里还有一口可以喝的,他就懒得去打,因此经
常是喝隔了许多天的冷开水。今天他觉得自己有了打开水的情绪,再说也总
该让客人喝上一口热茶,然后洗洗脸泡泡脚再睡觉吧!成帅突然发觉自己还
是挺好客的,但是对自己他好象已久无这种热情了。
他来到一楼的锅炉间,虽然已近半夜,但热水依然还是那么充裕。蹲机关毕
竟还是有不少好处的,这热水供应便是一则小例。成帅为自己忽然冒出这样
的念头而略微有些吃惊。他动作麻利地打上热水,回到了二楼房间里。这时
尔平正从他的背包里把毛巾、牙刷之类的取出来。
喏,洗脸刷牙在这儿。成帅把尔平牵到墙角,那儿有一只水池,可供盥洗:
我这儿还是挺方便的吧。说罢,泡上了两杯茶,又替尔平调了盆热水:用热
水擦擦脸泡泡脚吧,睡觉会更安稳些。
我刚才讲哪儿了?当他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在长沙发上躺下的时候,彼此都
觉得没有一点睡意。
你说你在部队里过得很愉快,还学会了骑马和弹吉它。
是啊,那段日子的确是我感到最充实的日子,不用为名利所累,虽然训练很
苦,但精神却十分轻松愉快。可是后来发生的那场恶梦般的事故,却彻底粉
碎了我的快乐日子。
那是九○年的夏天,我们部队那辆马车刚从附近的镇子上拉回一车饲料来,
几个新兵被喊去卸饲料。这时我已是有一年多军龄的老兵了,自然不再干那
活,我在一口井前为我的坐骑洗澡。突然,就听见人群骚动起来,我转身望
去,原来是那马车上的马不知怎么的受了惊,突然狂奔开去,刚卸一半的饲
料洒了一地,几个新兵乱哄哄的想去笼那马,可那惊马却逃得更快了,它甩
开众人,拖着那板车向军营后面的那片人工林奔去,被卸去半车饲料的板车
在颠簸中一边高高地翘了起来,那情形随时都会翻塌。
我当时没及多想,翻身就上了我的枣红马追了过去。虽然只有一年多的骑
龄,可那时我的骑术已经相当娴熟,即使骣骑也没什么问题。
见我追上去,那惊马跑得更疯了,板车发出了可怕的叽嘎声,仿佛立马就要
散架。我两腿夹紧马肚,几次从右边探过去抓那惊马的缰绳,可都没有成
功。这时,林子里传来了孩童的欢笑声,我蓦地发现有三个四五岁左右的小
孩子就在不远处玩耍,而惊马竟直奔他们而去!我惊出了一身热汗,瞅准那
惊马的不断飞舞着的缰绳,不顾一切地往前一扑,双手一齐抓了过去,枣红
马从我胯下掠去,我的身子直直地坠了下去,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空白,我下
意识地死死勒住马缰,在可怕的轰隆声中,随着左臂撕裂般的疼痛,便失去
了知觉……
事后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那惊马被我拖住后,板车由于惯性加上失衡,猛
烈地撞上了惊马并压在了被拖在地上的我的身上,那惊马被当场撞死,而我
的左胳膊也被压得粉碎。
啊?!尔平惊得失声:那你的胳膊?
后来锯了,反正也没有用了,成帅轻描淡写地,他接下去说:事发后,我们
连队马上着手整理我的先进事迹材料准备上报,我们连长亲自参加了材料的
组织工作,我救下的三个孩子里,有他的独苗儿子。
那以后,我就成了英雄。先是给我记了二等功,接着军区开展向我学习的活
动,我被送往各个连队作巡回报告。就这样,我来不及为自己的断臂痛心,
便风风光光地过去了三个月。
一天,连长找我谈了话。他沉重地告诉我,由于我的现状,已不适应在骑兵
连呆下去了,经上级研究决定,让我提前退伍,为此部队还专程与我家乡的
民政部门取得了联系,会给我安排一个比较理想的机关工作。他同时告诉
我,我的英雄事迹和英勇精神将永远在部队弘扬,继承下去。
这时,我除了接受组织的关怀,别的还有什么选择呢?我回到家乡苏安后,
他们果然给我安排在市政府机要室工作。
按说这的确是份不错的工作,没有风险,可以安稳地混日子,且也不乏升迁
的机会。但象我这样的情形,还谈什么前途,我想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
以看得到头了。
有时想想别人也不是一样这样在过日子吗?这有什么不好的呢?成个家,再
等单位分套住房,就可以一辈子过温饱不愁的太平日子了,这是多少人梦寐
以求的。但是,每到夜深人静时,另一念头又总冒出来:我拿一条胳膊换来
眼前的一切,这值得吗?当然,这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也不是自己可以选择
的。但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沮丧、更加无聊,有时我甚至想用结束生命的方
式来拒绝这种无助的选择。
尔平,我不知道你的经历,但你眼前的生活方式已经让我感到了惭愧,感到
了自己的懦弱,我也曾想过要和你这样浪迹天涯,可又总是放弃不下,尔
平,真的,我很钦佩你。
其实,成帅。尔平颇为动情地说:我有着跟你很相似的经历。但我觉得人生
的选择也并不是完全无助的,你应该有确定自己人生走向的权利,关键是看
能否抛弃患得患失,就跟你刚才说的那样。
尔平一针见血地:当然,要确定自己的走向并不一定是件愉快的事,有时也
会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或者是一种痛苦的洒脱,比如象我,但我从不后
悔。
(四)
我的家乡在重庆,不知你有没有去过?没有?那是一座十分美丽的山城,一
幢幢的高楼依山鳞毗而建,远望过去十分有气魄。到了夜晚,山城就好似笼
罩在星光之中,更是美得象仙境。说到这儿,尔平满脸溢着容光,可随即又
暗淡下去: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了。他垂下头去。
成帅一时不知该怎么劝解他,好在只一小会儿,尔平就从颓丧中还复过来。
成帅,其实我跟你一样,曾经拥有过十分美好的时光,也可以看到这美好的
世界,可以说我比你还要顺利。
我父母都是电视台的,我爸是副台长,妈妈以前是主持人,后来退下来就做
编辑了。我还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妹妹。我们一家温馨和睦地住在江北一个小
山包上的一座十分漂亮的小别墅里,那别墅是以前爷爷住的。我对爷爷的印
象已十分淡漠,只知道他以前是个大官,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病逝了。
我们这座别墅孤零零地建在一个小山包的顶上,据说是清朝一个还乡官僚的
养老之所。别墅并不很大,却很别致,上下两层,每层有四个房间,房前有
一个小花园,里面长满了各种花草,什么栀子呀、含笑呀、合欢呀、腊梅
呀,一年四季都是满园飘香。从别墅的二楼望出去,正好对着嘉陵江,江上
风光尽收眼底。
我从小就长在这儿,甚至以后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我都没有离开过重庆这
座山城,所以我一直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十分羡慕马可波罗和徐霞客。可是
直到我从大学毕业出来参加了工作,我还是没能实现周游世界的梦想,参加
工作以后,这个梦想就更成泡影了。
三年前的那个懊热的夏天,灾难降临到了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记得那是我
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后的某一天。那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天,我们照例吃完晚
饭后聚在一起看完了新闻联播。爸爸走进了他的书房,妹妹和妈妈继续坐在
电视机前看连续剧,而我也和往常一样进房打开音响沉浸到我的音乐世界中
去了。大约十点半左右,我下楼漱洗时,妈妈和妹妹还在入迷地看着电视。
因为第二天要早起上班,我漱洗完后就上楼睡觉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被一阵可怕的尖叫声惊醒了,那声音是那么恐怖、绝
望,其间还夹杂着哔哔啵啵的声响,我被惊出一身汗,浑身燥热得难受。这
时我才回味过来,那是妈妈的叫声,没想到妈妈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嘹
亮。这时爸爸那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也撞入了我的耳膜:快,快把平平和玲
玲叫醒!
我未及穿上拖鞋就冲出门去,只见可怕的火舌从楼梯和四壁窜上来,映得四
周灼亮灼亮的。爸爸一面搂着披头散发的妈妈,一面对我吼:快点叫醒你妹
妹!
这时妹妹也从她的房间里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我们赶紧互相搀扶着试图顺
着被火舌包围着的楼梯往下摸,可没想到,年久陈旧的楼梯已被大火烤酥
了,我们四人刚下去没几步,楼梯就轰然塌陷!我们猛地从二楼跌了下去,
跌在了火堆中,我的意识一片空白,只觉得浑身剧痛,本能地向没有火光的
地方爬去,没爬几步,就昏死过去。
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吞噬了我的父母和我的妹妹。派出所的检查结果说起火
原因是通电后的电熨斗搁在桌上没关上,导致过热起火。我知道妹妹有丢三
拉四的毛病,但半夜三更的她居然会把开着的电熨斗忘在桌上,这实在是让
人费解,但是我却再也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我躺在病床上,身上二度烧伤
的皮肤在刺痛着,脑子里尽是爸爸、妈妈和妹妹的影子,我失去了他们,我
失去了所有我最亲爱的人!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泪水溢满了我的双眼,浸
湿了枕巾。
在这痛苦的时刻,我又万分沮丧地发现,自己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医生屡
屡警告我,要是再哭下去,眼睛就会瞎掉,可是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只要
我醒着,我就满脑子父母和妹妹的音容笑貌,泪水就会不住地溢出来。
我在医院里足足呆了两个多月,我想到了死,曾自杀过两次,第二次还把自
己搞得满身都是血。尔平说到这里,伸出左手给成帅看他手腕上的切痕。
可是都没有成功。等我身上的烧伤愈合时,我的双眼已经几乎看不见东西
了。出院前的那天晚上,我突然冷静了许多,我想了许许多多。我知道,自
己这辈子是毁了,父母和妹妹也再不可能回来了,我今后该怎么办呢?出院
后我该上哪儿去?今后怎么生活?我知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死,仍不失
为一种选择,而且是一种一了百了的选择。
然而除死之外,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么?如果现在去死,也就这么死了,此
时我又想到了从小梦寐以求的徐霞客漫游,我有些沮丧。
最后我终于放弃了死的念头,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梦想还在,我要去
圆梦,尽管我知道那有多么困难。我想即使我在途中受不住了,再去死也不
迟。
现在想起来也真奇怪,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很虚无的念头,竟支撑着万念俱
灰的我活了下来。
!
我谢绝了西安的叔叔要接我去住的邀请,谢绝了单位给我安排的拿基本工资
长休在家的特殊照顾,谢绝了爸爸台里特意为我腾的一间住房,什么也没有
准备,背上吉它离开了重庆开始流浪。
我从心底里实实在在的感谢这些关心我的领导和亲友,他们已力所能及地给
予了我,然而,这些待遇和照顾对我实在是没什么意义了,就这么熬完我的
一生,我做不到,也没有这份勇气。
三年了,我靠着一根拐杖,从西向东,走了有多少地方了?我都快记不清
了。
尔平,这三年中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那是自然的,我刚离开重庆的那些日子,不知跌过多少跤,挨过多少饿,你
知道,我又不是天生的瞎子,所以最初我连走路都很困难,钱的面值都分辨
不清,吃苦头是可想而知的。
要说死其实我已经死过好几回了。去年我在武汉被一辆车子撞得半死,以前
我老听说某某病人因交不上钱被医院拒收的事,可这次要不是好心人和医院
的及时救治,我早死了。被车撞后我当场昏死过去,至于是谁把我送到医
院,又是谁帮我垫付医药费我至今都不知道,反正如果没人救我,可能也就
这么死了。
医院了解到我的身世后,又为我免去了其余的费用。《长江日报》还以“众
人相助、盲人生还”为题报道了此事,后来又有许多人为我捐款。这让我体
会到了更多在此之前的幸福岁月里体会不到的温暖,让我更深地体验到了人
生的各种滋味,这更坚定了我的走向是正确的。
你的经历够写一部小说了。成帅叹道:尔平,我真感谢上苍让我遇到了你。
成帅,你可不要夸张噢。尔平笑道。
他们就这样一直聊到了凌晨两点多,才慢慢地在磕困中睡去。
(五)
阳光透过路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斑驳地射透玻璃窗,洒满了整个房间,尔平
很迟才醒过来,凭直觉他知道昨天邀他到这儿来住的小伙子还呆在屋里:几
点了?他欠起身去找衣服。
九点多一点了。成帅把搭在沙发背上的衣服取下来递给尔平。昨天尔平坚持
睡在沙发上,好在那张帆布的三人沙发也比较宽敞,成帅最终也就依了他。
你早起来了?呃,今天是星期几?你怎么不去上班?这么晚才醒过来,尔平
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迅速地穿好了衣服。
没关系的,我已经打电话给办公室请过假了,我得陪你熟悉一下周围的环
境。喏,我刚才去买了把锁,呆会儿换上它,原来那把锁太破了,老打不
开。
在尔平开始洗脸刷牙的当口,成帅把大茶缸里的豆浆倒在了两只碗里:今天
早上吃大饼油条和豆浆,行吧?成帅道:只是豆浆不太烫了。
尔平刷完牙洗完脸,顿觉整个人清爽和精神了许多。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这
么踏实地睡上一觉,这对尔平已不是常有的事了:你看,我睡你这儿,现在
又要吃你的,这多不好意思。哎,呆会儿中午我请客怎么样。
好啊。寂寞的成帅巴不得有人陪陪他,而要使尔平心安理得地住在他这儿,
就不能让他觉得心里亏欠了别人什么,所以,成帅也不客气,很爽快的就答
应了。
他们十分带劲地咬嚼着大饼油条,唿噜噜地喝着豆浆,都觉得今天的食物特
别香,特别对胃。
吃完早饭后,成帅拉着尔平楼上楼下地走了个来回,哪儿是厕所,哪儿是楼
梯口,尔平凭着他那根竹拐杖都能辨得清了。
尔平,你来帮我一下。回房里后,成帅取出了新买的弹子门锁,他让尔平扶
着,笨拙地卸下了那把破锁,把新锁装了上去:喏,这是门钥匙,成帅用嘴
咬住那串新锁的钥匙,用右手取下一枚钥匙递到了尔平手里:你知道吗,要
我一个人的话,搞半天也不一定装得好这锁。成帅觉得有尔平的帮助,做事
都方便多了,尽管尔平的眼睛不行。
中午,成帅把尔平带到了肯德基。那位手臂里弯着一根拐杖的洋大叔凝固着
不变的笑容,令光顾者倍感亲切,成帅觉得这儿气氛较好,东西也不算太
贵。
尔平出钱买了六块喷香酥脆的炸鸡、八个发得胖胖的汉堡包、四份蔬菜色拉
和四份土豆泥,另外他还要了啤酒和哈立克,不伦不类地一大堆。成帅笑着
说:就是撑死也撑不下这么多东西的。尔平却说:撑不下就打包回去晚上再
撑嘛!
当夜幕重又笼罩在苏安城,街头巷尾又燃起了各色彩灯,繁华的解放路依旧
是那么沸腾,但街上的行人却明显比白天悠闲、懒散和光彩得多,街上的景
致也与白天不同,忽然间冒出的众多摊贩和闪烁不停的霓虹灯使这条苏安商
业街变得更漂亮,更充满了诱惑力,成帅按尔平的要求,牵着他来到了新星
电影院。新星电影院坐落于解放街与安泰路口,这是苏安市的窗口地段。
电影院前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中央建造了一座造型十分新颖的组合花坛,里
面开满繁星似的葱兰小花和一丛丛金黄的、火红的美人蕉。花坛围着一个圆
形水池,水池中被灯光映成五颜六色的池水不断地从喷嘴中欢快地涌出,蹦
向高处,然后又珍珠般地纷纷坠落。
成帅把他那台爱华收录机带来了。他把收录机放在花坛的台沿上,在收录机
上插上了话筒;尔平从背上取下吉它,重新把琴弦调了一遍,校准了调子,
便开始了弹唱。
尔平唱完一支歌,成帅取过了话筒。他的嗓音很有些磁性,咬字也颇有韵
味,这得归功于两年部队中文工团的训练和实践。他与尔平的吉它配合得十
分默契,舒缓,优美,动情,每唱完一首歌,便有热烈的掌声。人们纷纷解
囊。其间还有几个人要求唱,尔平为他们作了炉火纯青的伴奏。
这一夜他们大获丰收,大概不会少于三百元。成帅很兴奋,脸上红彤彤的像
发着烧,但他却坚决地谢绝了尔平要分给他的一半钱。
尔平一连在成帅这儿住了一个多星期。这一个星期里,成帅白天去上班,尔
平就帮着收拾房间,令成帅惊奇的是尔平熟悉环境和料理生活的能力,每当
他下班回家,他都会由衷地赞叹,眼瞎的尔平居然总能把屋子收拾的井井有
条!每每此时,成帅也就会忘了工作的劳累,兴致勃勃地做起饭菜来,而以
前,他总是在食堂吃的。快活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这天晚上,当他们吃完晚饭,尔平突然对成帅开口道:成帅,今晚我们不去
唱了,我有事跟你谈。
一阵不祥的预感掠过成帅的心头,看看满脸庄重的令尔平,成帅知道他不是
在开玩笑。
成帅,尔平的语调忽然有些哽咽:都在你这儿住了一个多星期了,可我还不
知你长得什么样。他顿了顿:能让我摸摸你的脸吗?
当然,当然。成帅见尔平神色黯然,语气沉沦,不禁慌了神,他赶紧握住尔
平伸过来的那双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
宽阔的额头,又长又浓眉毛,笔挺的鼻梁,扁薄的上唇……尔平轻轻地、细
致地抚摸着,好象要把成帅脸上的每个部位都印记在心中。
多么俊美的小伙。尔平心里由衷的赞叹,他感到自己是多么不愿意离开这
儿,但是他不能。摸着摸着,尔平觉得鼻子一酸,泪水无声地从他那紧闭着
的双眼中渗了出来,顺着面颊,滚落到了成帅脸上:成帅,我想明后天就走
了。
走了?!成帅大惊失色。其实他已预感到这是迟早的事,但是他不愿意相信
竟会来得这么快:为什么要走呢,你住得不开心吗?
不,成帅,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这些天过得是很开心,很难忘的。尔平真
诚地说:可是我不能老在你这儿呆下去,我的选择,我的生命的意义,我给
自己定的走向,这你都是知道的。
这的确是尔平要走的原因,他不想因为一时快乐而在此消磨一生。但是,还
有一个原因他却没说出口,那就是他不愿意拖累成帅。其实他心里十分矛
盾,他想走的同时又强烈地想留下来,成帅给了他一种温暖的回家的感觉,
一种被人关怀后的充实与满足感。但他知道他留在这儿会拖累这个诚恳、善
良、直爽而双孤独的小伙子的,苏安并不是一个大城市,作为市府办的机要
秘书成天和一个流浪的瞎子混在一起,又每晚还要上街卖唱,久而久之会被
流言蜚语害了的。饱受挫折的人表面往往很坚强,其实却是最受不起打击,
成帅是这样,他令尔平也是这样。尔平觉得自己已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
细心,越来越害怕承受精神上的痛苦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成帅一时也语塞了。
这一夜他俩都辗转难眠。
尔平,我决定辞职不干,我要跟你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眼泡浮肿,眼眶
发黑,一夜没睡好的成帅一早便把憋了一个晚上的话说了出来。
什么?!尔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病:你可不能一时冲动,你跟我情
况不一样……
尔平,我知道你会反对的,请你不要劝慰我。成帅直直地打断了令尔平的
话:我决不是一时冲动。其实我知道你迟早要走的,我已经反复想过好久
了,我承认我俩很有缘,我也很想跟你呆在一起,但我要随你去远行决不仅
仅是为了要陪伴你。生活实在使我感到太压抑了,我怕自己受不了,我需要
一种解脱,而这种需要并不是你来了之后才产生的,你的出现只是给了我勇
气和动力。尔平,不知道我有没有表达清楚?
我懂你的意思,尔平心情很予盾:可是我不能太自私了……
行了,你别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请你真心回答我,我跟着你会不会使你觉
得有什么不方便?
尔平沉默了。
好了,尔平,你没有拖累我,但也别嫌弃我,好吗?成帅伸出手握住了尔
平。
但愿我不会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尔平心里默念着,紧紧地握住了成帅那大
而有力的右手。
(六)
当他们一走出火车站,成帅就感到一阵的目眩。上海,这座全国最繁华的都
市,虽然离他的家乡苏安并不遥远,但他却只在电视里见过。
此起彼伏的高楼舒展着各异的姿态,直指蓝天,耸入云端,在高楼的脚下,
大街小巷变成了蜿蜒的小河和纵横交错的小溪,在哗哗地涌动着。成帅和尔
平在溪流中奋力地游动着,四周巨大的人流和各种喧嚣,象巨浪一样扑打着
他俩,令他们盲然不知所从。然而,整个城市仍继续繁杂而不紊地运行着。
其实在上海,并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上海人用优越的目光怜悯而鄙夷地打
量着这两个乡下人,他们把上海市区以外的所有人都统称为乡下人。无论是
在外滩,在虹口公园,还是在五角广场,当他俩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弹唱刚刚
步入佳境,当围观的人群(他们虽然鄙视外乡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爱好凑
热闹)都开始安静地倾听时,便会出现戴着威武的大盖帽或箍着神气的红袖
章的人们,驱逐着他俩。
于是,他们决定离开这座繁华的城市,但就在他们买好了次日南下的火车票
时,他们又一次迷失在了歪来叉去的弄堂里了。上海的弄堂真多!简直象迷
宫。
穿过那条窄窄的弄堂,尔平和成帅指望能来到大街上。这时,迎面走来两个
急冲冲的小伙子,眼看着他们横冲直撞过来,成帅生怕他们撞到尔平,赶紧
挡在尔平外边。
果然,那两个摇摇晃晃地疾行的小伙子在与成帅擦肩而过的时候,其中一个
重重地撞到了成帅的肩膀上。
嘿,朋友,走路小心点。成帅喊了一句。
那两个小伙子猛地转过来,瞪着惺松的醉眼,待看清眼前的对象,那络腮胡
顿时神气起来:妈的,撞到老子,嘴还那么贱!想挨揍啊?!满嘴的酒气在
空气中弥漫开来,直飘进成帅和尔平的鼻翼。
嘿,嘿,你们别不讲理。成帅嚷起来。
啪!成帅才说到一半,那络缌胡早已窜上前来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刮子。成帅
的火气一下子窜了上来:野小子!
这时另一个小子也窜了过来,和络腮胡一起向成帅发动又一次进攻。成帅左
右开功,虽然两年多没练武了,但成帅并未变修,身手仍与当年一样矫健,
尽管他少了一条胳膊。他迎着张牙舞爪扑过来的络腮胡,猛地抬起右手直照
他的脸上打去,络腮胡反应贼快,立马用双掌护住了脸面,哪知成帅这是虚
晃的一招,乘他双手护面之时,成帅迅速勾回手臂用手肘猛烈地撞击络腮胡
的下腭,同时左腿向后一勾,正踢在那窜上来的小子的胸口,两个醉鬼顿时
应声飞出丈许,酒劲已立时醒了大半。待回过神来,两个小子便不敢再贸然
进攻了。
小子,你小心点!络腮胡摔摔脑袋,恶狠狠地威胁道,他向另一个小子抬了
抬下巴,俩人便马上溜走了。
成帅,你没事吧?尔平摸过手来,抓住成帅问。
没事,那俩个家伙不是我的对手。成帅有些得意。
没伤着就好,咱们快离开这儿。见成帅不以为然,尔平补充道:那两个酒鬼
不会罢休的!
就是他们,老大,就是那俩小子欺负我们!
尔平和成帅刚拐过一条弄堂,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达的轰鸣声和嘈杂的喊叫
声,成帅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他们追来了吧?尔平平静地说。
是的。知道跑不脱了,成帅干脆转过身,摆出一副迎战的架式,尽管他的脸
色已经煞白。
别打了,这下你打不过他们的。尔平一把拉住了成帅,轻声地说道。
四辆大马力的摩托车呼啸而来。除一辆蓝色的摩托车外,另外三辆 250CC的
珠峰太子摩托上都载着两个人。刚才挨了成帅揍的络腮胡和小个子嘶声叫嚷
着,满脸凶气。
一蓝一黑两辆摩托车唰唰掠过成帅和尔平,猛然刹车,横转车身,嘎——,
嘎——地拦住了去路。
揍他们,揍死他们!络腮胡又呼叫起来,小个子和其他几个人顿时也扯着嗓
子歇斯底里叫嚷起来。
为首的那人从他那辆 500CC的锃亮的蓝色本田摩托上跨下来。看个头他足有
一米八,和成帅不相上下,在那一帮人中显得有些突出,他留着柔软的长发
披在脑后,额顶的发梢上打了口者口厘水,显得湿漉漉的,一件长长的黑色
皮风衣,发亮的紧身皮裤配一双锃亮的漆皮高帮靴,虽然嬉皮,倒还有些艺
术家的味道。那端正到位、颇有些贵族气质的五官也给人以有教养的感觉,
让人绝对不会想到竟会是一个流氓头子。
是他俩揍的你?他回过头,操着浓重的京腔,怀疑地问那络腮胡子。
老大,他们……
这位大哥,恕我说两句。尔平突然对着那人的方向抬高了嗓音插嘴道:咱二
位的情形您明眼人一看就该明白了,咱再拎不清也不会无事生非去惹别人
吧?听大哥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同是
离乡在外的人,有些误会也不该动手动脚的,不过既然已经有了小过节,如
果那两个弟兄觉着吃了亏,或者您做大哥的要替您的弟兄出出气,也是情理
的事,咱也知道不是您的对手,咱就认罚了,全凭大哥您处置。尔平的语调
中竟也带出了京腔,让成帅好生奇怪。
被尔平这一说,那蛮横的七条汉子竟都没了言语,特别是那络腮胡,这时已
完全酒醒,想想自己也是逞威风自找事,低估了别人才挨了揍,便红着脸楞
在那儿。
络腮胡的神情一滴不漏地被那英俊的老大看在眼里,他甩了一下长发,朗声
道:这位兄弟,您说得好,咱们弟兄也不是不认理的种,话说开了,这事儿
也就结了。说罢,转身跨上摩托,掉转车头,率先驰去,三辆太子紧随其
后,唰唰唰地开走了。
好险啊。待那几辆摩托没了影儿,成帅才回过神来:我当今天要被他们揍个
稀巴烂了,尔平,成帅用钦佩的眼光看着尔平,说:你怎么那么镇定,一套
套的竟把一帮子强盗说动了心?
其实也不能说他们是强盗,不然他们也绝对不会就这么罢休的。尔平自言自
语地。他抬了抬头:成帅啊,你想,逃是逃不掉了,横竖总是挨打,再慌张
也没有用了。我刚才听他们那个老大的口气,感觉他好象并不是蛮不讲理的
人,不如试着跟他摆明道理。当然,江湖中人都是极要面子的,特别是做老
大的,你如果不在言语上跌到一下,给他们一个台阶,他们就是自知理亏也
不会罢手的,所以我说咱俩认罚,这样他们心理上平衡了,面子也扎回了,
倒不一定需要再动手了。毕竟他们那么多人打我们这样两个人,也不是什么
光彩的事,这本是他们老大那种人很忌讳的事。
(七)
离开上海,他们进入了浙江,到了一个叫嘉兴的城市。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
小城,河流交错,景致细腻,那两边高楼耸立的现代化宽大马路和木屋参
差、弯曲绵延的古朴式城镇小道相互交错着、纠结着,既交相辉映,又各自
为政。火车穿入一片小树林,从林间望去,一个并不浩瀚的湖泊浮现出来。
那是南湖。火车上一个软软的南方口音在向他的那显然是北方人的同伴介绍
着。
哦,那就是南湖,中共一大就在湖上的一叶小舟上召开。尔平和成帅同时这
样想道。真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小湖上竟发生过那么辉煌的事件,成帅继续
想到:不过也许正因为南湖的不起眼,才被中共的祖宗们选中。
火车出了那片小树林不久就到站了。一下火车,他们就近找了一间简易旅店
后,就照例打听市民聚集的地方。旅店老板告诉他们南湖广场晚上人多,路
也挺近。
尔平和成帅安顿妥后,便出了旅店往南湖广场走去,他们得先熟悉一下位
置。
这嘉兴其实并不是一座大城市,可它的繁华却远远超过了北方的一些都会。
这一路上,从吃的,穿的,到用的,玩的,各种店、堂、楼、馆应有尽有,
令人眼花缭乱。
一家不怎么大的店门前,放着两只大喇叭,里面不时传来打斗声和吆喝声。
成帅被那块竖在店门前的黑板吸引住了.上面写着:打,打得空前惨烈;
爱,爱得无法招架。港台巨星××、×××、著名艳星×××主演。循环放
映,随进随看。家乡小镇苏安也有这样的录像厅,那些污七八糟的噱头广告
也不少,可成帅从没见过此类对联般的广告,尤其令他好奇的是到底什么爱
会令人无法招架?
?
这儿是录像厅吧?尔平问成帅。
是的。成帅从胡思乱想中惊醒,发现自己竟已停下了脚步。
成帅,我们今天放一天假吧,晚上不唱了,我想看录像。尔平仿佛颇有兴
致。
看录像?成帅吃了一惊,不解地看了看尔乎,旋即又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不……看吧,我们也应该轻松轻松,调节一下了。尔平推了成帅一把:我都
有三四年没看录像了,我可以用耳朵听,就跟广播一样,也很有意思的,买
票吧。
成帅很少进录像厅,所以当他俩穿过一条窄道拐进漆黑一片的放映厅时、他
立即被一种新奇的,兴奋的情绪摄住。
屏幕上杀声连片,乱作一团。子弹漫天飞舞,打得一辆辆轿车的窗玻璃稀里
哗啦,一个个次要的人物中弹倒地,而倜傥的主人翁却如狡兔般从这辆车背
纵到那辆车后。其间还不时放几枪,枪枪击中一个敌方唆罗,而他自己丝毫
未损。
成帅在厅里呆了有几秒钟,才逐渐看清室内情形:录像厅不太大。约可容纳
百余人,坐椅是一条条长长的木椅子,比较简陋。此时大约已有六七成观
众,正都全神贯注盯着屏幕,对进来的人充目不见。大概是没禁烟的缘故,
室内乌烟瘴气。成帅就近找了两个位置拉尔平坐了下来。
这时银幕上打斗高潮已过,倜傥的主人公正与一风情万种的少妇在调情,那
少妇竟一边嬉着脸、一边把衣服一件件脱去,扔得满地都是。镜头开始有些
许模糊,但那从音质不佳的音箱中传出的喘息声和混沌阴暗的镜头丝毫不影
响人们的想象。成帅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他装作苦无其事地别转脸,竟发
现了近处一张痴迷的脸庞,甚至有口水从那张着的嘴角涎出。成帅赶紧又别
回脸,他偷眼望了望尔平,见尔平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脸上没有一点表
情,仿佛入定一般。
躺在旅店的那张小床上,成帅辗转反复,迷迷糊糊的不能沉睡过去。
当——。城楼上的那口古钟悠悠地敲响了一下。成帅再也无心让自己硬睡
了,他嚯地坐了起来,耳边传来了尔乎轻微的酣声。不能惊挠了尔平,他一
下子清醒了许多,便又重新躺下。
这下他再怎么努力也睡不着了,脑子里不知不觉又出现了白天录像里的镜
头。他觉得浑身燥热,下身更是涨疼。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伸手握住了自己
的下身……——。尔平那边传来重重的呼气声,他转了一个身。成帅赶紧屏
住不动。一会儿尔平又发出了轻酣。
成帅感觉自己开始出汗了。因感冒而堵塞的鼻子不仅通畅了,而且呼吸越来
越粗重……成帅!尔平突然一转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在干什么!他严厉地
责问道。
没、没有哇?成帅着实被吓了一跳。多少有些害躁。
你!你欺负我看不见是不是?!尔平十分生气:你一夜没睡好,当我不知
道?你这是在作贱自己!
成帅唰地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他满脸涨得通红,大声嚷道:是!我是作贱
自己,这又怎么样?象我们这样残废的人谁会要?谁会跟我干?鸣——他再
也克制不住了:可我也是男人呀。尔平——,难道你就没有这种感受?
不!尔平悲惨地叫了一声。成帅的话何尝没有说到他心上?他摸到成帅床
边,揽过了成帅的头,紧紧地抱在胸前,干涸的眼眶里不可遏制地涌出了泪
水:不!成帅,你是一个优秀的小伙子,会有人爱上你的,会的。
尔平——。成帅抱着尔乎的腰,克制不住的压抑使他失声痛哭起来。泪水涂
满了尔平的衣襟。
成帅,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的。
这一夜,他们相拥在成帅的床上,在无比的充实中沉睡。
(八)
嘉兴一夜。成帅和尔平彻底解除了隔阂,他们彼此都觉得仿佛已是相交已友
的挚友了。
这一路,他们相持相伴着到了杭州。
深秋的杭州格外迷人,杭州的西湖更是秋意醉人。虽然成帅十分向往西湖,
但他却坚持要先到满觉陇去,因为他在车上就听人眉飞色舞地谈起满觉陇,
说那儿到处开满了芬芳的桂花。这对尔平来说,当然比西湖更有意义了。尔
平说他从来没见过桂花。
满觉陇是一条嵌在青山丛中的小沟坳,漫山遍野栽满了桂花树,每当金秋花
盛时,由于花香浓厚,沉积在山陇里经久不散,醉得整条满觉陇都是甜蜜蜜
的花香。
这天天气特好,山沟里挤满了来赏桂的游客。尔平想找个清静一点的地方坐
坐,于是一个当地人把他们引到了山腰的一处僻静地,成帅给了那人些钱,
把他打发走了。
他们在林子的落时上铺开了一张塑料纸,从背包里取出带来的食物,满满地
堆了一地。
阳光从树丛中洒下来,干燥清凉的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尔平接过成帅
递过来的一罐啤酒,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便停下来吸着空气。
好香呵!都可以下酒了。尔平满脸喜色,夸张地说。
嗨!我有个主意,你想不想看桂花?
好啊好啊,你这条小蛔虫。尔平兴奋得象个孩子,张开两手在厚厚的落叶堆
中乱抓一气。
你先猜猜看,桂花什么样儿?
我想嘛,这么香,肯定是象茉莉儿那样雪白的。样子肯定很漂亮,花瓣薄薄
的象蔷薇花是不是?
哈哈,错、错、错!成帅从枝丫上撸了一把桂花,向尔平头上洒去:你看
看,到底啥样?
尔平张开两只手掌,接到了几颗桂花,赶紧放到鼻尖下去嗅:原来桂花这么
小哇?这么香,不简单,真不简单。
他们就这样在深秋盛开的桂花丛中吃喝着食物、弹唱着歌曲。望着尔平难得
显露出来的孩童般的欢乐神情。成帅蓦地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觉得自己应
该让尔平过得快活。
那本是十分平淡但却十分悠闲舒心的一天。而燕眉的出现,又使这即将过去
的一天凭添了几分浪漫和传奇。
燕眉是个在杭州打工的北方女孩,那天她不幸与同来赏桂的女友走散,却鬼
使神差地被山地里优美的琴声和歌声勾走了魂儿。燕眉也最爱唱歌了,她所
崇拜的歌星都可例出一大箩来。
燕眉循着歌声走进了树林,她惊奇地发现了两个奇怪的人在林中神仙般地嬉
戏着。灌木丛遮住了她的全身,那生动的场景令她看得入了神。
尔平正抚弄着吉它在浅吟低唱。成帅不停地把桂花一把把向尔平洒去。
快别闹了,成帅,这儿有人。尔平放下吉它侧耳听了听,对成帅说道。
有人?没有哇?成帅四面张望了一番:好啊,你骗我。成帅抓过一罐啤酒,
猛摇了几下,啪地一声拉开封口,旋即用手摁住口子,立时,一股化成泡沫
的啤酒向尔平的脸上射去。酒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与桂花的香味搅混在一
起,形成了一种怪怪的醉香。
成帅!尔平猛喝一声,制止了成帅的瞎闹,他胡乱擦了把脸,放低了声音
道:真的有人,成帅,这儿附近真的有人。
燕眉再也不能躲下去了,她从藏身的灌木后走了出来:嗨!她含糊地打了个
招呼:对不起,刚才是我在偷听你们唱歌,你们的歌唱得可真棒噢。
成帅被突然出现的燕眉吓了一大跳,他车转身,发现了草丛中走出来的燕
眉,猛觉眼前一亮。
好个清丽的女孩,看去让人倍觉亲切、体贴。成帅呆呆地楞在那儿,一时不
知所措,那窘态好象不是别人在偷看他而是他偷看了别人。
快请她坐下来一块儿吃些东西。尔平在一旁提醒。
(九)
这晚,燕眉翻来复去睡不着,脑子里尽是成帅和尔平。她细细地回昧着白天
与他们邂逅的每一个细节,回味着和他们度过的愉快的下午和晚上随他们在
武林广场卖唱的情景。她觉得他们身上充满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力。
特别是那个个头高高,眼睛大大,眉毛特别浓特别长的大男孩,他怎么会少
了一条胳膊的?燕眉脸红地觉得他那样子特别潇洒,竟使她联想到了那个希
腊的维纳斯。想到后来,她甚至在脑海里描绘起了自己与他们一起走南闯
北,日久生情的情景。燕眉是个爱幻想的姑娘,这一夜,她被自己那脱缰的
思绪搞得浑身燥热,两颊通红,睡意全消。
应该说燕眉是个漂亮的姑娘。她的五官长得并不特别出众,位置却都是恰到
好处的:微微翘起的嘴巴小巧而天真,一双并不很大的双眼皮眼睛好似两弯
新月,给人以笑眯眯的感觉。漆黑的眸子里透出的目光总是那么温柔似水,
特别是那细细弯弯的眉毛,总使人误以为是精心修出来的。她那副漂亮的眉
毛与她可爱的名字相得益彰,人们总是这么赞许或者恭维她。
燕眉的美是娴静的、和淡的、温柔的美丽。虽然在她静的外表中藏着一颗并
不安份的心,似乎与她的外表并不十分吻合,但这并不妨碍她吸引众多的追
求者。
燕眉早早地起了床。悄悄地溜进大盥洗室洗漱完毕后,又悄悄地爬上了她的
小床,拉上了床前的布幔,这时她的同室姐妹们还在酣睡。
玩具厂给女工提供的住宿条件谈不上一流,但还过得去。她们这一间十六平
方的房间里住了六个人,三张上下铺,还算宽敞。燕眉不想惊动其它女工。
她坐在床上,轻轻地从床架上取下小镜子,对着镜子她薄薄地在脸上扑了一
点粉,又用玫瑰红的唇膏在嘴唇上勾勒了一下。她抿抿嘴,把嘴唇上的唇膏
抿匀了,又照了一下镜子。那里面的她登时鲜亮了许多,她满意地收拾好化
妆品,悄悄下床溜出了门外。
今天燕眉换上了一件米黄色的荷叶领短大衣,还特意把扎在脑后的长发披散
开来。迈着轻快的步伐,向28路无人售票车站走去,燕眉兴奋得甚至快吹出
了口哨,其实地并不会吹哨。
昨晚回厂后虽然已经很晚,但她还是特地向她们的主管,一位对他颇有意思
的三十八岁的单身男督工撤了个谎,称自己的一个最要好的同乡姐妹不幸得
病需入院治疗,可身边又没人,所以得陪她去办住院手续。她知道自己的男
上司一定会答应的,至于再用什么理由搪塞上头的检查,那是他的事了。
燕眉按成帅他们给她的地址,在武林广场附近找到了那家名为“红旗旅馆”
的客栈。
听到敲门声,成帅赶紧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谁呀?他以为是服务员。
是我。门外传来燕眉甜甜的声音,成帅顿时兴奋起来,他手忙脚乱地套上了
长裤,赶紧把门打开。
嗨,你好。尔平从被窝里探头向燕眉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我还没起来。
嚯,还在睡呀,都快九点了呢,快起来吧,我们出去玩,外面天气好着呢。
燕眉兴致勃勃。
好啊,成帅高兴地附和。
你们去玩吧,我还想睡会儿。其实尔平也挺想出去玩,但他觉得自己跟他们
一起出去玩会很不便、很扫兴的,便借口回绝了。
那——,成帅正在犹豫,燕眉已伸手过来拉他:那我们去吧?呆会儿我们带
些好吃的回来一块儿吃饭!
这天成帅玩得很开心,他觉得跟燕眉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时时总让
他觉得莫名的紧张、激动和兴奋,让他不能自己。
从此,燕眉成了常客。起先她总是隔三叉五地溜过来。到后来,她干脆辞了
玩具厂的工作。白天,她总是与成帅一起出去玩,晚上就与成帅尔平一起去
卖唱,她帮着收收钱,有时也唱上几首,她还是颇能唱的。现在,她晚上只
能暂时寄居在一个小姐妹那里。于是,每晚成帅都要穿越大半个城市护送她
过去,好在这个城市的夜车还算方便。
白天对于尔平来说开始变得逐渐难熬起来。成帅似乎并未感觉到尔平的失
落,他和燕眉每天都能找到一个漂亮的借口溜走,任何呆板的事情,甚至在
湖边呆坐半天对成帅竟也是那么的充满诱惑力,只要与燕眉单独在一起。而
到夜色降落,他们回来时,也会开始对尔平生出万分的歉意,特别是成帅,
有时他深深地觉得对不起尔平,也试图减少与燕眉的交往,但他又不忍也做
不到。
尔平白天只能坐在旅店里发楞,当他装着心情十分愉快地把成帅和燕眉打发
走后,等着他的又是一个漫长而无所事事的白天,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感
到自己正在堕落。
气候开始逐渐变冷,使尔平觉得有些不太适应,他觉得应该动身往南边走
了,到南方去寻找一个可以过冬的地方。但是他又很矛盾,迟迟未能向成帅
开口提及此事。成帅这阵子好象过得很愉快很精神,这无非是燕眉的缘故。
想到这儿,他有些酸楚,一种从未有过的,甚至父母与妹妹惨死之后都未有
过的落寞感疯狂而残酷地吞噬着他。
这时跟成帅说要往南方去,是不是太自私了?尔平发现成帅好象已不再那么
孤独和玩世不恭,所以再没有理由让他与自己这么去漂泊流浪,若他和燕眉
愿意,倒可以安个家,安安生生地过小日子了。而自己留在这儿算什么呢?
做电灯泡吗?
然而,他又实在没有勇气去与成帅面谈。
(十)
一个晴冷的午后,尔平躺在床上假装午睡。成帅见状,便说:尔平,我出去
办点事。
嗯。尔平尽量漫不经心地,以便不使成帅觉察到什么,他知道成帅这是又去
会燕眉了。
待成帅走后,尔平爬了起来,他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进一个旅行包里,摸索
着给成帅写下丁一个条子:成帅,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杭州的冬天太冷了,
我适应不了,我到南方去了。祝你和燕眉幸福。
大街上吹来的风已经有些刺骨。尔平拉了拉衣领,挤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共
汽车。在拥挤的车厢里,充斥着香水和一股怪怪的臭味,令人感到窒息。他
摸不到扶手,只得就近紧紧攥住一位大爷的衣襟。那大爷愠怒地转过脸来朝
尔平打量了一番后,竟也就让他这么拉着衣服一声不吭了。
这时,一个小男孩把座位让给了尔平。当他坐下去的时候,整个人就象被掏
空了一般,竟连声谢谢也忘了说。
尔平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将向哪儿去,其实他一无所知,他第一次觉得对
自己的未来如此没有把握。他只想尽快离开,纵然这种离开对他令尔平是万
分痛苦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若不承受这一时的痛苦,他将会有一天不得
不去面对加倍的痛苦。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发现自己竟已是如此地离不开成
帅这小子了。
这个臭小子,他心里恨恨地骂道。
火车站永远都是那么地拥挤和嘈杂不堪,象尔平这样要去排队买票几乎是不
可想象的。他从主动兜上来的票贩子手中化高价买了一张去福州的车票,是
十七点十分的。
尔平从口袋中摸出电子报时表,揿了一下钮键,里面清晰地传出一个机械的
声音:十四/点/三十/一分。
时间还早,尔平觉得没处可去并且也懒得走动,于是就在火车站附近买了一
串棕子,坐到候车室里慢慢吃起来。
候车室里的广播不停地在播报着火车的班次和时间,及时提醒着人们注意上
车。离进站还有个把小时了,尔平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捏住了火车票。
别了,成帅,真心祝你幸福。尔平心里默念着,眼眶开始不由自主地酸起
来。
尔平、尔平——,不远处忽然传来了焦虑而又亢奋的喊声:总算找着你了,
我就猜到你会来坐火车的。
是成帅!尔平心头一阵发热,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他知道自己
的听觉是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他居然能找到我,他还是关心我,了解我的。尔平尽量克制住泪腺的分泌,
保持着不露声色的平静。
这时,成帅已穿过人群来到跟前,他那有力的右手一把抓住尔平的肩膀,令
尔平顿觉发软:尔平,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啊?那口气是颇为生气的:不
是好好的吗?你干吗要走?
我想走了,成帅,我不想留在这儿。尔平在心里不断提醒着自己,要对他绝
情一点,于是语气也便显得极为冷淡。
你要走干吗事先不跟我说?说好一起走的你怎么变卦了?成帅真诚地说:要
走我跟你一起走,可你也别这么急,我们先回去吧?商量好了再走也不迟。
其实成帅清楚地知道尔平为什么要走,但在这公共场合怎好解释?他想先稳
住尔平,把他劝回去再说。
不!没想到尔平果断地回绝了他:成帅,你回去把,我已经买好票了。他也
实在不想太伤害成帅了,便故作轻松地把捏在手里的车票给成帅看。
真的是一张火车票,一张去福州的车票!成帅楞住了,他很清楚尔平的脾
气,看样子要劝他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了。
忽然,成帅撇下尔平跑了出去。
火车进站了,检票口开始骚动起来,尔平捏紧车票站了起来,随着人群向检
票口挪动。我是不是该走?他开始有些懊丧起来,刚才成帅这样求他留下,
已经给足台阶了,自己只要顺势而下,就不会失去他了。成帅,成帅,看来
咱们是缘尽至此了,尔平无限心酸地抹了抹眼角。
成帅那么激动地跑走了,他会不会失去理智,会不会出事?尔平转念又这样
忖道,而且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悔,脚步不禁迟疑起来,可不断涌动的人
流却使他欲罢不能。
票呢?检票员向他喝问,他下意识地举起了捏在手中的车票。检票员一把夺
过票子,迅速打了口子后又立即塞回到尔平手中: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火车终于徐徐驶离杭州。尔平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怕周围的旅客看
见,双臂搁在茶几上,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任凭汹涌的泪水悄无声地渗透
衣袖。
与成帅经历的一幕幕往事在尔平脑中蒙太奇般地不断闪现,令他心痛得不能
自己。
(十一)
尔平——,一个声音仿佛从遥远处飞来,却又好象近在咫尺,浑厚,而又充
满了磁性。那不是成帅的声音吗?尔平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布满泪痕。
尔平,你干嘛要这样呢?
是成帅,成帅就坐在跟前。尔平惊喜地伸出双手:成帅,是你吗?你怎么会
在车上?
四周的旅客都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成帅全然不顾别人的议论,一把抓住
了尔平的手:我说过我要跟你一起走的。
你的东西呢?
都留在旅店里了。
那,尔平嗫嚅了半天:燕眉呢?
成帅默默地楞了几秒钟,低喃道:也留在杭州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言语。
福州的气候要比杭州暖和多了。作为一座南方城市,虽然在景致上并没有与
其它大城市太大的区别,可是,那街上到处叫卖着的水果却能让你感受到北
方城市少有的新奇,那新鲜的芒果、椰子、荔枝、龙眼着实令人垂涎欲滴。
很快,他们又找到了一处可供他们晚上卖唱的场所,并在附近一个名叫“兴
隆”的名不符实的廉价旅店里租下了一个房间。
待一切都基本安顿好后,成帅开始记挂起燕眉来。这种念头既来之,则一波
汹似一波。他觉得自己就这样离开燕眉于情于理上都是过不去的,虽然他已
经最终决定放弃她,但至少自己不应该再让燕眉去凭空担心。于是,他抽空
给燕眉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告诉她自己已经离开了杭州,并且可能再不会回
杭州了。本来他已忍不住在信中开始倾诉思念的心情了,但转念一想,这样
反而不妥,便草草收了笔。
福州的天气也很快开始转冷。
大约是他们到福州的一个多礼拜后,机遇之神开始光顾。
那晚尔平和成帅刚刚摆开场子不久,便有一位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挤进人
群,他在细细地聆听了尔平和成帅的演唱后,递上了一张名片,并操着粤语
腔的普通话告诉尔平和成帅,如果愿意去广州发展的话,他表示十分的欢
迎,并将提供机会。他抽出一支笔,在名片上刷刷写上了一串号码,说:这
是我在福州宾馆的电话,我在福州只作短暂停留,所以希望能在三至五天内
得到你们的答复。
成帅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他看了看手中的名片。那硬纸片呈幽幽的淡绿色,
颇为精致,上面印着一串藏青色的凹凸字:广州印度洋娱乐总汇董事长/ 王
达旺。成帅激动地抬起头,那中年人却已不见了。
这个夜晚已颇有些寒意,成帅和尔平怀着兴奋的心情,一路议论着回到了旅
店。
当成帅推开店门时,差点儿没喊出声来:燕眉竟端坐在店堂里的会客椅上,
瘦削了许多的脸上写满了疲倦。成帅一阵心痛,他迅速冲她点了点头,示意
她等着。
他们进房把东西都搁下后,成帅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
他提着燕眉的行李,把她带到了附近的一家小吃店。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成帅,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绝情,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了。燕眉显得很激动:
不过还算你有点儿良心,总算给我来了封信。
噢,原来是信戳泄了密。成帅心里暗想,说:对不起,燕眉。
对不起?你说说倒是真轻松,这些天,我都快急疯了。那天中午咱们还玩得
好好的,你不是说第二天来找我的?怎么连个鬼影都没有?害我担惊受怕了
一整天,第二天又赶到红旗旅馆去,路上差点儿被汽车撞了……
燕眉。成帅打断了燕眉的话:我……,他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头垂
了下去。
燕眉也不再说话,她呆呆地盯着成帅。
成帅终于又打破了沉默问:你是不是还没有住下?燕眉点了点头。
那我先陪你去找个地方住下吧。成帅拉着燕眉走出了小吃店。
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你要不辞而别?燕眉终于又忍不住。
成帅低头不语。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就是为了令尔平,是不是?!燕眉又激动起来:难道
你要照顾他一辈子?难道没你他就活不了?
是,是!成帅也开始有些冲动起来。
还是根本就是因为你自己离不开他?燕眉不顾一切地狂喊。
是的,是的,你说的都对,怎么样?成帅气恼地把燕眉的行李甩在了地上。
燕眉感到一阵心绞,头顿时昏眩起来。
成帅赶紧扶住燕眉,看到她那失神的脸庞,成帅一下子又清醒了许多:燕
眉,燕眉,我并不想伤害你的。
你已经伤害我了。燕眉推开成帅的手,撸了撸垂散的长发,打起了精神。
成帅替燕眉找好住处后,燕眉一直跟在他后面,默默地一言不发。
燕眉,你住下吧,我先回去了。成帅见燕眉闷声不响,一时不知该如何才
好。
我跟你一起走。燕眉突然开了口。
不,不!成帅赶紧制止:这么晚了,你早点歇着吧。
慌什么。燕眉瞧了瞧神情紧张的成帅:瞧你紧张的,我只是说说的。她叹了
口气:我知道你不想让尔平知道我来,是不?我不会为难你的,不然在旅店
里我早喊你了。
(十二)
成帅在极度矛盾中度过了两天。尔平并不知道燕眉的到来,他心里记挂着广
州印度洋娱乐总汇老板的邀请,他说他觉得应该去,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机
会,他问成帅怎么想。他知道其实成帅都是很听他的,但令人奇怪的是成帅
对此为什么迟迟没有态度,而常常是言之便顾及其它。
其实成帅何尝不想去广州,可燕眉怎么办?再次把她扔下不管吗?偏偏这当
口,燕眉却又十分明确地提出了要嫁给他,否则她就去与尔平摊牌。这种近
乎有些威胁的口吻,更使成帅感到烦躁和恼火。
你这是在吓唬谁呀?我有没把你怎么地,就非得娶你呀。成帅终于冲着燕眉
嚷起来。
你!你不在乎我,为什么不早说?我为了你把工作辞掉的时候,你为什么不
说?燕眉感到了被抛弃的屈辱。
我本来就不打算再跟你见面的,是你自己要跑到这儿来找我的!成帅冲口叫
道。
成帅!你竟这么说得出,好,是我主动,是我追你,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在
一起,为什么还要来这儿?
你大老远跑来找我,叫我这么办?不理你吗?难道我跟你来往了,就必须得
娶你吗?我天天唱歌都会认识女孩子,她们也跟我来往,我难道都得娶她们
吗?成帅越说越激动,根本不注意燕眉情绪的变化。
你,你这不是在耍我吗?燕眉恶狠狠地盯着成帅,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吞噬着
她。
随你怎么理解。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缺胳膊少腿的流浪汉,你凭什么玩弄我的感情?燕
眉再也忍受不住了,语言终于如猛兽般伴着愤怒倾泻而出。
嗬,瞧你认真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看看你自己,一个姑娘家,这么
主动地送上门来,会是什么好货?成帅被燕眉的话撩到了伤疤,便也不顾一
切地选择恶狠狠的词语回敬着。
你——。燕眉一下子愣住了,少女的脸憋得通红,眼泪制不住汹涌而出:见
你的鬼去吧!她一掌向成帅的脸上扇去。
成帅脸上猛挨了一下,蓦地清醒了许多,他用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他刚
想伸手拉住燕眉,燕眉却已哭着跑开了。
望着燕眉消失在门口,成帅心理翻江倒海:吵架说气话是总有的,况且燕眉
老远跑来找自己,虽然说的难听些,却也都是实话,而自己对她的讽刺未免
显得是刻毒了一点。成帅一边检讨着自己,一边就生出了许多悔意来。
他焦躁不安次在燕眉的旅店里足足等了一下午,期望着燕眉的出现。
晚上八点多,燕眉终于回来了。
你回去吧,尔平要等急了。燕眉平静地说。
不,燕眉。我不走,我想跟你说清楚,我决不是在玩弄你。
别说了。燕眉幽幽地说,忽然地就变得温柔起来,仿佛什么不愉快的事也没
有发生过:那你就留下来陪陪我吧。
见成帅有些犹豫,便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了?反正我不是什么好货,你还在
乎什么?
不!燕眉,求你别记恨我了。成帅无限疼爱地将燕眉轻揽过来,他感到燕眉
在一阵阵地颤抖,便搂得更紧了,两人情不自禁地吻到了一起。
这是成帅第一次和女孩作爱。以前他曾把这件事看得十分神秘十分复杂,没
想到竟是如此简单顺利,如此酣畅淋漓,如此舒筋透骨。当他颇为疲倦而又
心满意足地躺下的时候,发现燕眉竟已是满脸的泪水。他赶忙坐起身想去安
慰燕眉,这时他看到了燕眉胯下的床单上有一小滩血。顿时,他明白过来
了。
燕眉,燕眉。他轻呼着,将燕眉紧紧搂在怀里:嫁给我吧,我一定要让你过
得幸福。
泪水再次涌满燕眉的眼眶,她无言地将成帅紧紧搂住,仿佛害怕失去他一
般。
第二天清晨,成帅好迟才醒过来,这时他才发觉燕眉已经不见了。一阵不详
的预感掠过心头,他胡乱地套上衣服,这才发觉桌上有一个条子。他一把抓
过来,看到了燕眉那纤细的字迹:成帅,我是不是好货,你检验过了,该清
楚了吧。你不应该这么不负责任地乱骂人的。回尔平身边去吧,好好照顾
他,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成帅感到有一只利爪在抓挠着心脏:燕眉,燕眉,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
我知道是我错了。
他象一条疯狗一般在屋子里窜来窜去,脑子里象打翻了一桶浆糊。窜了半
天,最后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床边:怎么办?我的燕眉,你会到哪里去呢?
他抱着一丝侥幸来到大街上,漫街搜寻着,就如大海捞针般。他整整在福州
东走西窜了一上午,人搞得又累又脏,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最后,他悻悻地回到了兴隆旅店,这才想起自己有一天一夜没回来了,昨晚
也没通知尔平,不知他会不会有事?
门虚掩着,成帅垂头丧气地推门走了进去。
你总算回来了,尔平从床上蹦了起来:不回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对不起,尔平。成帅觉得再也不能瞒着尔平了,况且燕眉也走了:我有件事
瞒着你,这几天,燕眉一直在福州。
是嘛?尔平并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样子,他平静地问道:那么是你一直带着她
了?现在为什么又想到告诉我了呢?
不,尔平,你别误会,我并没有带她。成帅感到了尔平的不满:是她自己找
来的。我只是觉得这么不辞而别太无礼了,就给她写了一封信,没想到她就
找到福州来了。这两天我心情不好,所以我和她老吵架,彼此都开口伤了对
方,我骂她这么主动的不是好货,没想到她就认真了。
昨天晚上你是跟她在一起了?尔平问。
是的,我们……那个了。
是她主动的?
是的。
结果,她还是——,尔平好像要找一个恰当的词汇,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处
女?
是的。成帅伤心得声调都有些变了,他用手紧紧捂住了脸:可是今天早上她
却失踪了。她这是在报复我,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尔平,我好难过,燕眉
其实是很可爱的。
成帅,我也很难过。尔平喃喃道:是我害了你们。
他们又找了三天,甚至还到报纸、电台去刊播了寻人启事,可燕眉却如黄鹤
杳无踪讯。他们断定燕眉一定是已经离开了福州。
这已是广州印度洋娱乐总汇的王老板给他们考虑的最后一天。在遍寻燕眉无
果的情况下,成帅和尔平最后接受了王老板的聘请,随他离开福州飞往广
州。
(十三)
广州,这座充满活力的南方大都市,令初来乍到的成帅和尔平感到既新奇,
又兴奋。
在耸入云霄的高楼间,高架桥与道路纵横交错得盘根错节,似江涛般汹涌澎
湃的车潮释放着巨大的喧嚣,不断撞击着成帅的视网膜和尔平的耳膜,让他
们感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和丝微的恐慌。
他们出了白云机场后,便有一辆灰黑色的凯迪拉克候在那儿。成帅和尔平战
战兢兢地随着王老板坐进了车里。不一会儿,轿车就淹没到了车流中。这时
已是傍晚时分,眨眼功夫,天色便已黑暗下来,街旁的霓虹灯比美似地纷纷
争奇斗艳起来,一片片流光溢彩在车窗外向后掠去,成帅趴着车窗,贪婪地
向外张望着。
这个城市真热闹啊。尔平由衷地赞叹起来,他虽然看不见窗外的繁华景象,
但却清楚地感受到了那种热腾腾的气氛。
车子终于在一座摩天大楼前停了下来。
到了,下车吧,王老板招呼着成帅和尔平。
嚯,好气派呀,一下车,成帅便被眼前的富丽堂皇给迷住了。他抑制不住兴
奋地轻声告诉尔平:是个很排场的地方。
这时已有四五个人从大厅里迎出来。有的去车旁帮着司机取行李,有的趋前
接过了王老板的手提箱。
王老板把其中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介绍给了成帅和尔平:这位是我们娱乐
部的陈经理,今后你们的活动就由他负责安排。小陈,你带他们进去吧。说
毕就径自去了。
你们的运气可真不错啊,陈经理笑着说:难得我们董事长这么赏识。言语间
便将成帅和尔平领进了大楼。
大厅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成帅更是被巨大的水晶吊灯里射出来的眩目
光亮弄得晕头晕脑的。他们随陈经理七弯八拐的来到了位于主楼背后的裙楼
里。
这裙楼显然没有主楼那般豪华气派,不过倒也清爽舒适。陈经理引他们进了
一个小套间后就说:你们先安顿一下,半小时后到我办公室里来办手续,到
时候我会叫服务生来接你们的。说罢也离去了。
成帅和尔平放好行李,刚刚洗完一把脸,一个瘦瘦长长的的服务生便小心翼
翼地端了两份套餐进来。尔平待要付钱给他,却被他拒绝了,说:这是陈经
理吩咐的,只是要请你们抓紧时间用餐。
好的。尔平赶忙答应着。
果然,他们刚吃完套餐,那服务生就好象算好时间似的又出现在门口。
他们随着服务生又七弯八拐地回到了主楼。服务生带他们走进电梯,来到了
十二楼的陈经理办公室。
陈经理已端坐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们的到来,面前的大班桌上摊着两份待签的
合同。见他们进来,请他们落座后就单刀直入地说:我先把劳与酬的情况说
一说,你们每晚演出二至四小时,报酬是每人二十元,白天若有演出另家,
住宿由娱乐总汇免费提供,伙食自理。合同期为两年。末了,陈经理又说:
本来是要试用两个月的,不过董事长已吩咐了说可免试,那我们就直接签约
把,你们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本来成帅和尔平对待遇问题已大致有了底,便也不再多说,就顺利地把合同
签好了。
随后,陈经理又热情地带着他们到各处走了一圈,向他们大致介绍了有关情
况后,便带他们走进了歌舞厅:你们先观摩一下演出,等到十点半你们再上
去试一首歌,如果没问题,就从明天开始正式演出。
这是一间无论规模还是档次都堪称一流的歌舞厅。中间的舞池足可容纳三百
对舞伴。那亮如水面般的地上折射着紫外线灯的幽光,把一切白色都衬得格
外耀眼,正前方的舞台小巧而别致,特别是那不断变幻的灯光和幕景,令这
方小小的舞台焕发出神秘的魅力,极好的音像效果,比一般歌舞厅都要宽大
舒适的座椅以及不断喷向舞池似仙若梦般的干冰,都显示着一种与众不同的
大气,叫人由衷叹服。
听了几曲演唱,尔平心里便有了底数,他悄声询问成帅:怎么样?能唱好
么?
我看他们唱得也不过如此。成帅答非所问地鄙夷道。
他们当下选定了曲目。
十点半开始是短暂的观众自娱节目。尔平和成帅便相扶着走上了舞台。
霎时,台下骚动起来,这两个人太怪了,人们纷纷议论。然而,等乐声从尔
平手中的琴中滑出,人们便又自觉地安静下来。成帅那浑厚的歌声随着尔平
的琴声飘起来,人们,包括在一旁尚未卸妆的歌手们顿时都听呆了。一曲终
了,掌声如雷般爆起,叫好声和要求再来一首的喝彩声此起彼伏。这是近些
年歌舞厅中久违了的场面。年青但颇有经验的陈经理只愣怔了三秒钟,便快
步上了舞台,他从成帅手中拿过话筒,朗声道:各位女士、先生们,我荣幸
地向大家介绍两位我们专程从福建邀请到的实力派歌手,成帅先生和令尔平
先生。从明天开始,他们将每晚在此正式为各位献歌,请各位多多捧场。
无论是成帅和尔平,还是陈经理,都没想到演出竟会如此受到欢迎。只不过
一个月时间,成帅和尔平的演唱便已成为印度洋娱乐总汇隆重推出的台柱节
目。也许是他们的特殊缺陷焕发出了特殊的气息,还是他们的演唱的确与众
不同,竟使那些原本颇有些名气的歌星们都黯然失色了。这一切,让成帅和
尔平感到恍若梦中。
起初,他们不过每晚在印度洋娱乐总汇里演唱四五首压台歌曲。一个月后,
陈经理开始安排他们同时到其它的地方演出,由于合同上明确每晚要作二至
四小时的演唱,所以他们的收入并未因此增加。虽然尔平和成帅知道娱乐总
汇在赚他俩的钱,但他们仍感到很满意,毕竟是印度洋娱乐总汇让他们过上
了光耀的生活,虽然并不奢富,但那忙碌的演出使他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充
实,也体会到了自身的价值。成帅也暂时淡忘了失去燕眉的悲伤。
之后,就开始陆续有人直接找尔平和成帅游说,想把他们挖过去,终因合同
在而作罢。陈经理见这架势,便在请示了总经理和董事长后,也相应调高了
尔平和成帅的报酬。于是,他们的收入也开始日渐丰盈起来。转眼一年过去
了,他们竟也有了十余万元的积蓄。
这广州,是个星探颇多的地方,不久,成帅又被瞄上了。
一天,成帅在演出时注意到陈经理在宾客座上与一长发中年男子聊得起劲,
其间还不时朝台上的成帅指指点点,成帅就隐隐地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演出一结束,陈经理就把成帅叫进了办公室,说:北方有一家音像制
作公司相中了你,可能要对你进行包装,我想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
会,我们也不希望埋没你,所以先跟你通个气,到时候可能会提前解除我们
之间的合同,我想这大概没问题吧?希望你能听从我们的安排,具体细节我
们会跟他们谈判的。
成帅激动得只知唯唯诺诺。
(十四)
成帅终于兴奋地给尔平带回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北方产星社已正式通知他
签约,并许诺将立即着手为他推出一盘个人专辑,曲目已在创作之中。北方
产星着是一家新崛起于首都北京的音像制作公司,这家公司正如其名一样,
以其盛产歌星而名声鹊起。其旗下的八名签约歌手原本都是无名小辈,经产
星社一番包装后,个个窜红,于是,产星社也便成了未名歌手心目中的圣
堂。
那天在歌厅里跟陈经理聊天的那个长头发的胳腮胡子你记得不?我跟你提起
过的,他就是产星社的老板波特!他今天告诉我,他将亲自为我担任企划和
监制呢!成帅显然已经信奉得不能自己。
成帅,祝贺你,终于出息了。尔平也十分高兴:让我们好好的庆贺一番。
他们忙了个把钟头,整出了满满一桌子菜肴,洒上啤酒,他们对酌起来。
成帅,那你们什么时候签约?尔平问。
波特说给我两天时间考虑,不过我想还是越快越好,反正总汇也已表示同意
了。
对,成帅,这种机遇应该赶快抓牢,我说你明天就可以把你的态度告诉波
特。
嗯,好的。
对了,刚才你说他们已在准备为你出专辑,波特有没有跟你谈过这事,他们
打算怎么给你定位?
当然谈过了,要不我怎么去了一整天呢,我正要告诉你这事,波特说料定我
会同意签约的,他已经把专辑的名称也起好了。
叫什么?尔平兴致勃勃地问。
说是叫“帅哥的歌”,让我以一个孤独,忧郁的帅哥形象出现,正好把我的
名字也嵌进去了呢。
要把你塑造成偶像歌手?尔平似乎有些失望。
对呀!波特要为我设计一套淡紫色的丝绸西服,营造一种浪漫而忧伤的氛
围。尔平,那会吸引多少女孩子呀,哇嚓!太过瘾了。成帅手舞足蹈地表演
着他的兴奋,全无觉察尔平的情绪变化。
成帅,你听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尔平的话十成帅一下子愣住了:不是我泼你
冷水,我觉得,波特的这个定位不太适合你。
你说什么?成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莫不是嫉妒我了,想刺激我一下?
他马上嬉皮笑脸地与尔平开起玩笑来,潜意识里他是不希望尔平再这么说下
去。可是尔平却偏偏不顺他的意:不!成帅,我不是在开玩笑。
你是说我成不了歌迷崇拜的偶像?这回他真的有些火了。
不!我是说波特给你的定位不适合你。尔平坚持道。
那你说怎么合适?对,我知道你的意思,成帅有些气急败坏起来,心想本来
蛮开心的事,尽被他令尔平搅得没了兴致:你是说我只有一条胳膊,是个残
废的,没人会把我这样的人当作偶像来崇拜的是不是?说到这儿,成帅突然
打住了,他的失控竟伤害了自己。
成帅,我们首先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我们是有残缺,这是不应该回避的,
我们不妨勇敢而坦率地面对它,这才是我们独有的魅力。人们心目中的帅哥
偶像总是十全十美的,不是吗?你说这种形象于你不是等于在逃避现实吗?
尔平的话使成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过他已明显地感到了底气不足。他无
力地反驳着:人家可是大腕、行家。难道还没你懂?
成帅……。尔平刚想再说,成帅却粗鲁地打断了他:够了,我不想再跟你争
了!
但愿你们能成功。尔平见状,知道说服不了成帅,便不再多说。
一顿丰盛的晚餐不欢而散。
第二天。成帅赶去签约。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把尔平的意见婉转地告诉丁波
特。波特听后。十分自负地微微一笑,伸出手来,绅士般地撸了撸腮帮子上
的胡子,未置可否。
合同很快签好。成帅和尔乎随波特飞到了北京,开始专辑制作。
本来,波特只请成帅一人,可是一方面成帅坚持要让尔平同往,并给波特看
了尔平写的歌曲,波特看后便也向尔乎发出了加盟产星社的邀请。然而,真
正邀尔平同往的目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他想打个赌,让事实来证明自
己和这个瞎子到底谁有预见力。
成帅开始每天泡在了录音棚里,而尔平写的歌也逐渐有一些被收入其它歌星
的盒带或碟片里。
产星性可真是个高效的地方,忙活了二个月,成帅的首张专辑便全部完成
了。
新专辑果不同凡响,问世后不到个把月便好评如潮。然而,这种来自乐评人
和新闻界的好评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成帅及其新歌并没有引起歌迷听众的
特别青睬,盒带销量的徘徊不前使舆论的力捧显得有些可笑。于是,在热闹
了一阵子后,新闻界似乎也发觉了这一现象,便把镜头对向了其它热点人
物。
一天,波特把尔平约进办公室,开门见山地对尔平说:令尔平,请你凭心而
论告诉我,成帅这盒专辑质量怎么样?是算成功还是失败?
尔平其实早有所料,所以回答也不绕弯子:波哥,应该说这盒专辑你是花了
心血的,而且我也承认的确是一盒质量上趁的作品。尤其是阿达的曲子,真
是曲曲动听,且有相当的难度。可是,至于它是成功还是失败,我看我还没
有发言权,什么算是成功?我想您出这盒专辑并不仅仅是为了制作一件艺术
品吧?您是在经营一家公司不是吗?所以,成功不成功最终得看卖得怎么
样。我不知道现在的销势如何,但我对此并不乐观,因为我还是坚持您给成
帅的定位并不适合他。
我佩服你的直率,尔平,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我找你来,有两件事,一件
是我想告诉你,当初我聘你来,是想让你看看成帅的专辑如何大获成功,让
你看看我的胜利。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失败了。今天我已经拿到
了这几个月的统计表,到目前为止,成帅这盒专辑才销出大约八、九千盒,
看来这回我是亏定了。
不错了嘛,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真的,波哥,其实您当初的用意我也感觉
到了,我也是憋着劲想跟你看看最后结果的。尔平狡诘地笑笑:那你找我来
的另一件事是想请我当高参喽?
正是,没想到你真是料事如神,过去我小看你了。波特从办公室后走到尔平
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尔平跟前:我认定成帅是块窜红
的料,现在我都没有把握该怎么炒了。
您不是挺自信的吗。见波特如此放下架子对他说话,尔平忍不住调侃道。
嘿!你这滑头,我都这样对你了,你还挖苦我!难道你不希望成帅能有风光
的一天么?
见谅,见谅。尔平见波特有些认真了,赶紧抱抱拳头:我是开个玩笑的,波
哥,其实您对成帅是太不了解了,所以就不知道他身上的亮点。您说说看,
为什么您认定他能走红呢?
他有很好的这方面的潜质,歌唱得棒,人长得帅,又肯吃苦,而且他那断臂
更给人一种异样的震摄感。波特若有所思地说。
说得太准了,波哥。那您为什么不从这儿做文章,反倒把它忽略了呢。你知
道他的过去吗?不知道吧?他那条胳膊又是怎么断的?他可曾是个英雄呐!
那是他在当骑兵的时候为双救孩子被马车压断的!
嗅!老天,成帅当过骑兵?他还有这么光荣的历史?波特一拍大腿,差点叫
喊起来:尔平,我找到他的形象定位了。
独臂骑士——。两人面红耳赤地,几乎同时喊出了声。
波哥,还有。尔平越说越来劲:我觉得阿达的歌旋律是很优美,但演唱的难
度太大,倒不是成帅把握不好,而是不易被传唱。
你是说歌曲不够通俗,不易上口?
正是,现在成帅还没打响,就应该多唱些让人容易哼唱的歌曲,这才便于流
行开来,而这盒《帅哥的歌》我想要是在他走红之后再推出,效果可就大不
一样了。
嚯,没想到你倒蛮在行的。波特惊叹道。
新专辑的方案很快被确定,由北方产星社全额投资制作,波特任总监、令尔
平策划,词曲作者分别是畅妮、令尔平和阿达。计划将同期推出盒带、碟片
和像带。尚未走红的公司后备歌星梁露丝被确定为女声伴唱和MTV 中的女主
角。
(十五)
梁露丝是个不仅善于抓住机遇而且善于制造机遇的女人。梁露丝并不是她的
本名。三年前,当她还是个名叫梁阿花的浙江景宁县一所三流中学的高三学
生的时候,就已是满脑子的奇思异想了。她觉得象自己这样美貌婀娜的姑娘
是应该去过那种令人心醉的都市生活的,祖祖辈辈生活的那穷山沟她是下定
决心不回去了的。当时,她父母并不知道女儿想得那么多,只知她在镇上快
念完高中了,两口子觉得脸上很是光彩。
所以,当芳龄十七的梁阿花偶然遇见已年近四十,其貌不扬,仍是光棍一条
的摄影师李炳汉时,她就毫不犹豫地抛下了尚未完成的学业,毅然跟着下乡
采风的李摄影师回到了金华市。这金华虽然不是一座大型城市,但对当时的
梁阿花来说,已是十分令人向往的了。
李摄影师并不富裕。虽然技艺不错,但却贫于钻营,加上无伟岸英挺的外
表,人也趋于迂腐,因此至今未能成家。自从景宁一行颇为浪漫地邂逅了梁
阿花后,竟萌生出无限的青春遐想,令他自己也大为吃惊,不过私下里也暗
暗庆幸自己艳福时来桃花运转。见阿花年纪轻轻的对自己如此敬慕、如此体
贴、如此关爱,感动和感情便也油然而生。于是他俩就过得自然很恩爱幸
福。
不久,北京一支模特队南下演出,在金华作短暂逗留时,听说江南美女如
云,就玩似地顺便贴出了一张招聘队员的广告。霎时,应征者如云。梁阿花
自然也在潮中赶趟。那据称是“王教练”的考官颇为年轻和倜傥,令前去应
征的梁阿花芳心萌动,暗自赞叹道:毕竟是一流大城市里的艺术师,档次就
是不一般。
梁阿花眼中流露出来的近乎有些崇拜的钦慕,一滴不漏地被王教练捕捉到
了。于是,梁阿花被录取了,并且摇身一变为梁露丝。王教练说阿花这个名
字太土气,有损模特儿形象,这正中她的下怀。梁露丝是那次游戏般的招聘
中唯一被录取的一名应聘者。但是久经沙场的王教练绝不会想到,他其实正
好步入了梁阿花布给他的圈套,尽管他还暗暗为自己的轻易得手而庆幸呢。
梁阿花的确对王教练很动心,但更叫她动心的是他的身份:来自北京的模特
队教练,这无疑能让她梁阿花步入更高境地,于是从她的眼里居然会流露出
那么直露的“崇拜”也就不足为怪了,她料到这种风流浪子不会对此无动于
衷的。
老实巴交,满以为自己多么走运的李炳汉摄影师当然是坚决反对梁阿花去
“闯”什么世界的,他正在拼命地搞创作,以期积攒足够的钱,与自己的阿
花结婚呢。梁阿花知道与李炳汉说不清楚,其实她也并不想费力去说清楚,
反正招呼打过了,她就觉得心里过得去了。
她也不收拾行李,只带上所有几件值钱的首饰,包括李炳汉送给他的,还有
积攒的一点钱,就跟着王教练跑了。到了北京,由梁阿花衍变而来的梁露丝
才逐渐发觉他们这支模特队原来不过是一支连三流都排不上的队伍,演出的
业务根本就吃不满,而且赶的也尽是些档次很低的场子,酬金也少得可怜。
但梁露丝并没有后悔,虽然同居后的王教练在她眼里已再没有先前那种潇洒
动人的魅力了,但她觉得自己至少已跨入了这座中国最辉煌的都市,这便是
一种成功。当然,仅有这种成功是不能令她满足的。
这种日子过了有半年后,梁露丝在一次演出中结识了亚宏服装集团的彭老
总,彭老总在一次宵夜中告诉梁露丝,凭她的才貌,完全可以做一名走红的
歌星,并说他可以介绍梁露丝到北方产星社去,产星社老板波特是他的哥
们。梁露丝听后新不禁为之一动,产星社岁是一支崛起不久的队伍,但在其
时的北方音乐界已是相当热门,那些尚未走运的歌手们都巴望着能往那里
钻。只苦于无门路。于是,那天梁露丝格外卖力地陪着彭总玩到了半夜,还
陪他跳了贴面舞。
然而,这之后彭总却再只字不提此事,害得每次约会梁露丝心理都是痒痒
的。
彭总是有妻室的人。许是保养得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那么精神那么健
壮。他很绅士,并不开口对梁露丝提任何要求,每次约会总是彬彬有礼的。
不过在他内心却早已瞄上了梁露丝,只是他有自信先将这妞玩一把,这样才
能搞得她服服贴贴。
假正经。一个晚上,梁露丝终于沉不住气了,于是决定主动进攻。
彭总,你好忙口也,说过的话都忘了吧,什么时候介绍我去你那产星社的老
板那里认识?她媚态百生,却是单刀直入。
噢?这事你不说我倒是快忘了,嗳,这阵子生意上太忙了,对不起喔。彭总
煞有介事地应付着,一只手仿佛十分自然伸过来,随随便便地搭在了梁露丝
肩背上:明天我就安排时间带你去,怎么样?
那太谢谢你了。梁露丝趁机就势依偎了过去,两人心照不宣。
那夜梁露丝没回王教练的住处,第二天也直到傍晚才回来。
一进屋,她便麻利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王教练愣愣地坐在那儿望着她,一句
无话可说。梁露丝收拾完后,就对王教练说:王,我走了。
嗯?王教练似懂非懂般地没反应过来。
我找到新工作了,不在模特队干了。我搬出去住了,王兵,梁露丝走到王教
练跟前,心里竟生出了几分依恋,禁不住去吻王教练的唇,想以此作别。王
教练就势把她抱上了床。
当梁露丝觉得缓过来了的时候,她起身穿好了衣服,重新提起行李,朝床上
赤裸着的王教练望了一眼就出了门。
她走到电话亭里给彭总打了手机,很快,彭总就开着马自达来了。透过缓缓
摇下的车窗梁露丝看到了今天的彭总似乎特别帅气,一身颇有点花哨的梦特
姣休闲装令他看上去格外年青随和,特别是那发式显然是精心梳理过的。梁
露丝心情不禁愉快起来。这彭总虽不及王兵年青英俊,却另有一种成熟的魅
力,比起王兵不会逊色,尤其是他今天的打扮,分明他对自己是格外用心
的。梁露丝心中窃喜。
彭总和梁露丝在顺义彭总的一幢别墅里过起了伊然是夫妻的生活。梁露丝的
穿戴已彻底步入了贵妇人的行列。完成从乡下女生到贵妇人式的“款蜜”的
蜕变,她只用了两年多一点时间!不过梁露丝仍不会满足于眼前这种奢侈的
生活,她向往更高的境界,她期望能引人注目。
在彭总的举荐下,她顺利地进入了北方产星社。然而,这毕竟是一个人才济
济的地方。梁露丝薄弱的功底马上露出馅来,于是,她又拜了一位老歌唱家
为师学艺。
彭总无非是让梁露丝高兴高兴,其实并不想出钱来捧红她,所以,半年多过
去丁,梁露丝仍未能出一盘自己的专辑,更多的只是在别人的专辑里作作伴
唱,偶尔也在其它歌手的MTV 里扮演一个角色。她逐渐明白要靠彭总走红其
实没有可能的。
又是一个和丽的春季到来。当梁露丝正在北方产星社楔而不舍地寻找机会的
时候。成帅和尔平被波特从广州千里迢迢地请了来。
一见到成帅,梁露丝那颗活跃的心又骚动起来,她面色镇静,不露声色,心
里却在暗自惊叹成帅的美貌和强健的体魄。她在心里暗暗比较,结果是:彭
总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更令她惊讶的是,老板波特居然淘到了这样两个
宝贝:一个独臂一个瞎子。
要不是残臂,他可真是称得上是十全十美了。梁露丝心中对成帅赞叹起来:
不过,这独臂却又令人生出抵不住的惊心动魄的感觉来。
他一定会走红的。梁露丝颇为自信地拿定了主意,于是就开始处处找机会接
近成帅。
当成帅的第一盒专辑《帅哥的歌》问世后,市面上传来的销售情况真是令梁
露丝又担心又高兴。担心的是成帅的磁带不走销,会影响到他的星运,高兴
的是,自己费了九中二虎之力,结果还是被另一名签约女歌手张艺抢去的三
首收入专辑的与成帅二重唱的歌曲也因此受到了冷落。
于是她重振旗鼓。她知道波特是不近女色的,便不借破费投其所好地搞来了
一块明代的玉佩赠送给波特,为此她花掉了彭总陆陆续续给她的二万多块
钱。爱好古玩的波特果然很高兴,当即答应无论如何也要给她一个机会。于
是,成帅的《独臂骑士》开始筹划后,波特便决定让梁露丝担任 MTV女主
角,并加盟专辑的伴唱。
成帅对梁露丝的水性虽有耳闻,但凭自己的印象,觉得梁露丝还是一个不错
的女孩:热情、大方、美丽、又有上进心,于是便很乐意地接受了波特的安
排。
(十六)
康西草原是一处十分理想的外景地,这儿虽然离北京只有三四个小时的火车
路程,但却一派“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外风光,不仅取景效果好,而且白
天拍摄的片子连夜就能在北京制作,因此近年拍电影的电视的蜂拥而至。成
帅的MTV也就选在康西草原拍摄外景。
秋天的草原格外壮观。宽阔平坦的草原被一片白茫茫的水库阻断,水那边是
巍峨绵延的群山。蓝天的掩映下,那山湛蓝湛蓝,几处背光处又似被抹上了
浓浓的重彩,格外耀目。蓝天上飘浮着朵朵白去,此外再找不到一丝的杂色
了。从水库上吹来的风,把已枯黄的草地吹得如微波翻动,枯草间开满了黄
灿灿的菊科小花,在风中不停地摇曳。草原上三三两两地散布着一些马儿,
马背上面那些战战兢兢的骑手让你一眼就能认出是游容。偶尔远处一骑飞速
驰来,人们正惊叹那骑手的潇洒骑术时,那马已飞驰跟前,方才让人看清原
来是当地的马倌。
这时已是午后,阳光格外金黄灿烂。几个当地的马倌早已牵着几匹被选中的
骏马等候在草原上了。
摄制组的中巴迎着灿烂的阳光驶入了草原。成帅第一个钻出车厢跨了下来。
他今天的装束是形象设计师为他精心设计的,略微弯曲和蓬乱的发型富有个
性,衬得成帅的五官更为俊朗和不羁。一件上面缀着一些旧黄色铜徽章的油
亮乌黑的耸肩收腰皮茄克紧紧地绷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健壮,空荡荡的左
袖被随意地挽成了一个结,绽蓝色的紧身牛仔裤泛着一片磨旧的白色,一双
长及膝盖的马靴,带着银光闪闪的马刺,把成帅修长而健美的双腿勾勒得十
分有力度感。
成帅一出现,原本寂静的草原顿时骚动起来,人们纷纷涌上前来。
后勤人员正忙着把拍摄器材和一些道具往车下搬,波特、令尔平、梁露丝也
先后下了车。
成帅径直往马匹走去,选了一匹最为健美高大的蒙古马,翻身骑了上去。他
用右手挽住缰绳勒了一把,双腿猛然有力地夹紧马肚。靴刺深深地扎进了马
肚子,那马一阵狂嘶,随即撒腿飞奔起来。成帅微微趴下上身,恰似飘浮在
马背上面,随着马儿跑动的节奏轻轻地起伏,清厉的口哨声从他口中飞出,
在草原上飘散开来,引得人们纷纷驻目。
嗅! MY DEAR,梁露丝把涂满血红色指甲油的双手抓在胸前,万分夸张地喊
着,顿时将足有百分之五十的目光吸引了过来。有几个小报记者立即凑上来
采访梁露丝。
成帅在草原上尽情地跑了一个来回,径自驰到了波特的跟前,他拾起右腿在
半空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纵离座鞍下了马。那马已显得十分驯服,成帅回
头拍着马脖子说:波哥,就骑这匹吧?
0K!波特扯起嗓子向四周下达了命令:抓紧时间马上开拍!
这时梁露丝扑了过来:帅哥,亲爱的,你真是迷死我了。说罢搂住成帅,狠
狠地亲了几口,成帅脸上登时出现了几朵红梅。有记者在朝这边抓紧抢镜
头。
梁小姐。这时候你不应该骚扰成帅,这会影响到他的情绪。尔平忍不住说了
一句。
疯丫头,工作时候正经点。波特也对梁露丝训斥道。
嘁!梁露丝朝令尔平翻翻白眼,又对着波特不满地噘起了嘴巴。
成帅觉得十分尴尬,他装着若无其事地擦净了脸上的唇痕,说:我们还是快
点开始吧。
帅哥,你那位瞎哥们好像不太喜欢我。
梁露丝在拍摄中悄声问成帅。
你别多心。成帅应付着。
接下来的拍摄还算顺利。
成帅……,尔平下了好大的决心,终于说了下去:最近那位梁露丝好象粘得
你很紧,我看她可不是冲着你的人来的。尔平小心地说道。
尔平,你别多心了,我看露丝也没有什么恶意的。成帅有些不耐烦,心说你
们怎么尽背地里说来说去的。
不是我多心,梁露丝这个女孩很有心计的,她是想借你的名声出名。你小心
给她利用了。
我想她不至于这么做得出吧,再说我跟她也不过是一般的朋友。
成帅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明,你自己觉得是一般关系,别人可不这么想
啊,有报纸已经在谈论你们的事了。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是好人是坏人我自己有眼睛的!成帅不耐烦地打断了
他。
你——,尔平楞在那儿,他没想到成帅会这样说话,竟不顾一切地直戳他的
痛处。顿时觉得十分无聊:是的是的.其实是我多管了,我无非为你好!
成帅本来对尔平有些意见,又见他说话带刺,顿时口无遮拦地爆发起来:
是!你是为我好!我知道,我承认梁露丝她不是个好女孩,那么燕眉呢?你
该承认她是个好女孩是不是?不照样也跑掉了?说到这儿,他猛然意识到说
漏嘴了。
他看到尔平已脸色铁青,人也在微微地颤动,突然觉得很不忍。但是他并没
有开口道歉,自尊心在作怪。
终于说出来了,你一直在记恨我。尔平喃喃道。他猛地车转身,跌跌撞撞地
跑出门去。
尔平。成帅蓦地意识到不妙,赶紧喊叫着追赶出去,却已不见了尔平的踪
影,他焦急地往外追去。
躲在隔壁男界内的尔平听到成帅渐渐远去的焦急的呼喊声,顿时像散了架似
地,整个人趴在盥洗台上颤抖起来。
(十七)
一连两天两夜,尔平都不知去向,成帅开始焦急起来。他上上下下,左左右
右地把尔平可能去的地方都一一找了个遍,就是没有一点音讯。这下他更急
了,便往各大医院、交警部门打电话、询问有没有发生涉及一个盲人的事
故,也都未果。
对于成帅的事,公司里所有的人都看在了眼里,起初他们只是好心地劝慰成
帅放宽心,不会有事的。可后来,大家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便纷纷托人开
去打探消息。
过了三天,成帅总算接到了电话,是波特在某区派出所的哥们儿打来的,说
是在八大处的山顶上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盲人,据说正是尔平,让他赶快去
接。
汽车一直往城西驶去。成帅他们急匆匆地赶到八大处。
已有好些人聚在那儿了。这本是很容易引起人们兴趣的事,况且发生在明星
身上,看热闹的人多是可想而知的了。成帅顾不得许多,他分开众人进了
屋,只见尔平已被安置在一张躺椅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尔平,成帅喊了一声,没有反应。尔平,你可不能有事。他默念着,伸出微
微发抖的右手试了试尔平的额头,觉得十分烫手:快、快送医院。他急切地
向随行的人吩咐道。
吊上盐水后,尔平终于苏醒过来了。自从那天与成帅争吵后,他一直神情恍
惚,漫无目的地竟来到了西郊山顶,他又饿又累,更心灰意冷,就这样呆呆
地坐在山顶,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昏厥过去。
他听到了成帅的叫唤,无力地说道:成帅,我是无意的,我并没想赶跑燕眉
过。
是的,是的,尔平,我是发火的时候胡说一气,你别生气了,我向你道歉,
好吗?
成帅,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觉得是我害你失去了燕眉?我真的是无意的。尔
平软弱地说道。
尔平——。望着毫无血色,一味自责的尔平,成帅痛心地叫道:你原谅我
吧,都是我把你害成了这样,我真混!他右手握成拳,使劲地擂着自己的
头。发出了砰砰的声音。
成帅,成帅,尔平摸索着来拉他的手:我不怪你,不怪你。说着禁不住呜咽
起来。
在波特的示意下,同来的几个人都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仿佛进了一股强劲的野风,从少男少女到中老年人,从歌迷到DJ,对成帅的
新歌及其形象反应都十分的热烈,虽然不尽是赞扬声,但事实是,上市后不
到一周,销售盒带就达万盒以上,其主打歌曲《独臂骑士》荣登全国五大城
市的排行榜,就连非主打的《学会做个平凡的人》、《心依旧》等歌曲也都
成了榜上热门曲。
接受采访、巡回演唱、领奖颁奖……,一时间,成帅迅速窜红为腕级歌星,
他每天的日程都被波特他们排得满满的,整天忙得不可开交。
尔平与成帅虽然风波过去,冰释前嫌,但却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天天不离左
右。成帅已是几乎天天得外出应酬,而尔平则大多留在公司里写写曲于,或
帮忙做些细小杂活。
令尔平,这位先生要找帅哥。管道具的张小姐笃笃敲了两下门,领着一个男
人走了来:我找不到帅哥,只能带他来找你了。
嗅,谢谢你小张。尔平放下了手中的盲文书。
那我忙去了。张小姐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这位先生您请坐。尔平对着来人用手指了指沙发的方向:请问您找成帅有什
么事?自从成帅成名之后,经常会有不速之客来找他,尔平已习以为常了,
凡是尔平碰到的,他每次都是帮成帅仔细接待的。
令先生,其实咱们打过交道的,不过可能您不记得了。来人一口正宗的京
腔。
噢?我的记性可是特别好的。
那么您是否还记得三年前在上海的一条小胡同里.您和成帅跟一帮子北京人
差点动手的事儿?
您是那位老大?尔平似乎有些记起了他的声音。
正是。
原来是您哪,还得谢谢您那次放过了我们。尔平说着,两人不禁都笑了起
来。还没请教您尊呼呢,总不见得也让我称您“老大’吧。
我叫丁杰龙。都叫我阿龙的。
阿龙?你怎么到北京来了?
唉,说起来话可就多了,丁杰龙叹道,这个世界可真是小啊。
(十八)
说起来我还算是高干子弟呢,我爸是个蛮有实权的副部长。在我们从小一起
玩大的一帮干儿子弟中,我应该算是比较争气的一个。我凭自己的本事考上
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又留校任教,这令我那做副部长的老爸很满意。
可是工作不到一年,我就感觉适应不了了,大学里那清闲得有些古板的生活
开始令我感到十分的压抑。我想留一头轻柔的长发,任它在晚风中飘扬,我
想穿印上大花的衣裳,体会着悠闲与适意,然而不行,我不得不面对自己要
为人师表的现实。我想骑上我那心爱的摩托在街上狂飙,可为了维持教师的
沉稳与尊严,我又不得不做罢。在我的宿舍里堆满了我的一些先锋画家、歌
手朋友送的诸如钉满铜铆的长靴、闪着金光的灯笼绸裤、装满拉链的软皮茄
克之类的行头,但我却始终没有勇气去穿上他们,我那辆漂亮的日本进口摩
托也蹲在宿舍里积满了灰尘。
每天,我得穿上那讨厌的紧绷绷的笔挺的西装,打上令人窒息的领带,套上
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皮鞋,就像包裹了一层箍人的外壳之后,才能赶去上班,
这使我乐了不能乱笑,怒了也不能乱叫,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
一个风沙弥漫的初春,我终于抛弃了原来的生活,我穿上自己喜欢的宽松衣
服,骑着摩托车离开了北京。我在好多地方呆过,也经常更换工作,最后我
决定留在上海做服装生意,这玩意好捣腾,一年功夫,我就成了小款了,慢
慢的也有了一帮子自己的弟兄,他们都是从北京一带来上海闯荡的。对,那
络腮胡和矮个儿也是,他们都挺哥们儿的。那阵子,我不再有压抑感,过得
很自在、很随意,也很洒脱。
但就是你和成帅打破了我的那种生活。那天胡子耍酒疯让我撞上你们后,我
就被你们搅得自不安宁了。看着你们,请原谅我直言,一个盲人和一个独臂
的,那么镇定自若地活着做人,仿佛对自己的一切,包括未来,对,包括未
来都充满了自信和信心,我震惊了。一个从未考虑过的问题象蛇一样缠上了
我,令我欲罢不能:我的将来会怎么样?我现在过得这么自由,这么随心所
欲,那老了之后会怎么样呢?见鬼!我对以前在大学里教书的日子竟有些怀
念起来了!
后来我就真的回了北京,并考到一家青年报社,安安份份地做了一个整天忙
进打出的小记者。500cc的蓝色H0NDA太招摇,也被我换成了既实用又漂亮的
SRZ125建设YAMAHA。
有一次,报社交给我一个采访任务,去某区青少年文化宫访他们的青少年合
唱团,据说这支合唱团挺有些水准的。
那次的采访很顺利,接待我的是合唱团的指导老师。一个年青漂亮又颇有气
质的姑娘。我们交换了名片后,她便向我详细地介绍了他们的合唱团,并带
我观摩了他们的表演。
那天采访回来,我心情很好,还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有这样一位
姑娘做老婆倒也不错的。
稿子写得很顺,没几天就见了报。文章见报的那天中午,她突然来了个电
话,说想请我吃晚饭,谢谢我为他们的合唱团作了宣传。这虽很出乎我的意
料,却颇中我的意,我当然的就去了。那天晚上我们在王府井上的麦当劳吃
了晚餐,之后又去看了电影,两人都玩得很开心。
之后,我们的接触频繁起来。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很合拍很默契很愉快。我们
的交往十分顺利。
可是有一天,我却忽然失去了她的消息。耐了两天,还没有她的音讯,我开
始菜饭不思起来。这时我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她了。
于是我就跑到少年宫去找她,结果被告知她已带合唱团去南京参加比赛了。
我感到很沮丧,看来她并不在乎我,说走就走了,也没个招呼。
大约又过了个把星期,她终于回来了。那天她兴奋地打电话到报社,说她们
在南京得了一等奖。我没好气地说,你知道我这十天是怎么过的吗?你快点
给我来!她在电话那头登时没了声音。
过了没多久,她就赶来了,是打的的。一见到我,她就满脸歉意地说:对不
起,阿龙。那天临走很急的,我打电话到报社说你出去采访了,打你的拷机
你又没回,我就走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的火气就消去了大半。我骑着车轮闪着金光的建设YAMAHA,
带着她来到了我们经常光顾的人地酒吧。
待坐定,点好菜。趁空儿我就伸手抓住了她的一只小手说,我要告诉你一件
事。
干什么呀,神秘兮兮的。听我讲讲我们在南京的事吧。她分明岔开了话题。
那晚,我几次想开口表明心迹,却都被她打了岔。于是我觉得很没劲,便提
出要回去。
她楞了一会儿,突然严肃起来,说:阿龙,对不起,我其实知道你要跟我说
什么,说真心的,阿龙,我很喜欢跟你在一起,我甚至有些崇拜你。可是,
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时我才明白男人原来也有可以品偿吃醋滋味的时候,我
不情愿地说:莫非你已经有了别的男人?
结果,她竟点头了,她告诉我,二年前她在杭州结识了两个特殊的流浪歌
手,一个是盲人,另一个只有一条胳膊……
燕眉?!听到这儿。尔平禁不住惊呼起来。
(十九)
是的,尔平,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成帅了吧?
燕眉现在怎么样?尔平急切的问道。
她现在很好。丁杰龙慢条斯理地说:你想了解她的情况?那就来听听那天晚
上她亲口告诉我的有关她的故事吧。
当燕眉告诉我,她爱上了你们中的一位时,我感到十分吃惊,天底下的事竟
是这么凑巧。我问她,你爱上了哪位?
燕眉突然的就激动起来.冲着我讲开了她的事。
我爱上了那位只有一条胳膊的。燕眉的脸色红润起来:噢,他叫成帅。他的
确很帅,他样子帅,歌唱得帅,连那失去左臂的模样都那么帅,我想我是被
他迷住了,竟不知不觉地去找他们,主动地把工作辞了,跟了他们一起去流
浪。
他也很爱我,有段时间我们真的是很幸福的,虽然我们没有固定的家,没有
房子、没有财产,可我却仍很满足。可是,他却没有提出过要娶我,这又使
我感到美中不足,后来我就提出要嫁给他,可是我一提这事他就变得烦燥起
来。
有一天说着说着我们又吵了起来,我心中不禁对他怨恨起来,为什么我要嫁
给他他却总优柔寡断,甚至跟我呕气?可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忍无
可忍,就冲着他喊,我才不在乎你呢你个缺胳膊少腿的。他立时就火了,我
对自己冲口而出本来已有些后悔了。可他却大叫着,你以为我会要你?这么
主动送上门来的,会是什么好货?他的话真让我没想到,那么肆无忌惮地锋
利地刺击我,使我简直无地自容,我唯有哭着跑开,其它再无选择。
我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在胡乱地想:原来他是这么看我的,我得离开他,逃
离他。再不让他见到我了。
可是我又不甘心。老实说,我真的是非常的爱他,可又恨死他了,万分的矛
盾。就这么离开,太便宜他了。对!我要让他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好货,再离
开他,让他永远生活在后悔和内疚之中。
于是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他身边。他显然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话也感到了
愧歉,就很不放心地守在我边上。夜里,我主动给了他,起初他不肯,我半
开玩笑地说,反正我不是好贷,你在意什么?
这可真是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当时心里好难过,恨他又怕失去
他,加上又痛,血流出来了,仿佛不是从下身,而是从心底里。我再也忍不
住哭了出来。这时,他似乎终于明白过来了,搂着我说一定要娶我。他的一
番话,说得我都不想走了。那夜我一直没睡着,脑子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
争。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还是趁着他熟睡的时候溜走了。我的自尊心在他面前已
经很残缺了,我实在害怕再受打击。
我独自一人在外逛悠了三四天,最后还是忍受不了感情的煎熬。我想、只要
能天天看到他,比什么都好,就是他天天打我骂我也要回到他身边去,跟定
他了。
可是,当我回到那家旅社,店主却跟我说:他们找你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
已经退房走了,问他去哪儿了他说不知道。
发疯似地我找遍了整个城市,终于没有下落。我真是悔死了,人也变得神经
兮兮的。有一天,我终于倒下了,迷迷糊糊地晕倒在路边。
当别人把我救醒后,我也逐渐清醒过来。我想我应该好好地生活,我总会找
到成帅的。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我跑到了北京,我想重新开始。
阿龙,我并不忌讳告诉你这些,你是可信的,在你面前我不会隐瞒一点点。
我真心告诉你,我已经爱上你了。但是我仍然记着成帅,仍爱他。我觉得他
象弟弟,跟他在一起我总是忍不住要让着他,呵护他,我喜欢他捉弄我,喜
欢他无邪的笑容。而你就像大哥哥,让我觉得很踏实、很可靠,我可以依着
你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很轻松很安全的。噢,你们是不同的类型,但都
那么吸引人。可是我怎么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呢?阿龙?你说我是不是很堕
落?
不!我不知该怎么说好。
燕眉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然后幽幽地问我:阿龙。你还要我嫁给你吗?你
不嫌我吗?
嫁给我吧,既然爱你,我就会接受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过去。正如你说的,
我会给你一辈子的幸福和安全。我毫不犹豫地说。
不!燕眉突然哭了起来:不,阿龙!她把脸埋到了我的手中:我不能害你。
噢,真难为你了。尔平叹了一口气。
丁杰龙继续说了下去,上星期,燕眉突然满脸喜悦地跑来告诉我,说找到了
找到了。我问他找到了什么?她把一盘碟片塞到我手里,我一看那封面的大
字:独臂骑士,就明白了她找到了什么。细看那骑着红马的歌手,果然就是
成帅而且好象比以前更精神、更神气了。
看着燕眉满脸的神采,我虽然心里酸酸的。但还是真诚地对她说:那我该祝
福你了。
这时她的脸开始沉了下来,她说现在他出名了,我就更不会去找他了,不然
我可真就贱了。
你可不要犯傻啊。我真替她着急,忙说要是他真的娶了别人,那你再后悔可
就真的来不及了。可是燕眉却说:阿龙,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我想了好
久,既然是不可能同时嫁给两个人,那我就选择让我感到幸福和安全的港
湾。
阿龙.祝福你。尔平道。
不,我知道,在燕眉的心里,天平还是倾向成帅的,所以我今天才会来找成
帅。
(二十)
成帅总是那么忙,尔平甚至再没有与他象以前那样静静地坐下来谈心的时
间。有好几次成帅从外地演出归来.尔平想向他提起燕眉的事,但是看到成
帅兴冲冲的把一大包一小包的礼物塞给自己的时候,感动之余,他又实在不
想扫成帅的兴致。
他还是始终这么挂记着我。尔平想着,甚至又有些不想把燕眉的事告诉成帅
了。
成帅已忙碌得不及细会尔平的神情,他匆匆地把自己利用演出空隙为尔平的
精心挑选的礼物交给尔平后,便又得匆匆地赶场子去了。他现在已经很少逗
留在这套原本是他与尔平共同拥有的公寓里了。
成帅的歌运越走越顺。短短半年时间,产星社已连续隆推了他的三个专辑,
而且纷纷打响,这简直是奇迹。
一段时间,公司里又盛传起成帅被日本的NKT公司相中,将邀请他前去加盟,
并为他打开日本及东南亚市场。
消息终于被证实,尔平是从波特那里获悉的。
波特在一个阳光和丽,气候干爽的下午把尔平约出了公司,他们远远地找了
一家清静的小酒馆。波特点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还要了一小瓶茅台。
他给尔平斟上一盅酒,便自己先干了二盅,弄得脸上红红的,其实他平时并
不多喝酒,白酒几乎不沾。
他对尔平说,今天我约你出来是想以朋友的身份告诉你两年事,一是最近几
天已有五家小报和杂志的记者来找成帅,甚至还有可能会来找你,都是想采
访你和成帅的故事的,都已经被我挡回去了。还有一件事是日本的资深音像
集团NKT 公司驻沪总代理麻原赳夫受总部指示盛邀成帅赴日发展,具体细节
我已与他们谈过,并已安排成帅与麻原面谈了一次。成帅表示也很珍惜这次
机遇,但他却又坚持要麻原答应日方邀请你与他一起去日本,否则他就放
弃。
尔平,这不仅关系到成帅的前途.而且影响到我们产星社的利益,所以我觉
得应该跟你谈谈,因为两件事都关系到你。
波特的话使尔平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波哥?尔平苍白地问。
你是聪明人,尔平。麻原赳夫私下已告诉我他们公司总部是决不可能答应成
帅的附加条件的,还有那些小报记者,他们的德性你也是知道的,现在你和
成帅已经引起了他们的兴趣,看来他们是不会轻易罢休的,到时候谁知道他
们会怎么乱写。
尔平,我想如果是因为你影响了成帅的前途,你最终肯定也不会原谅自己
的,你说我分析得对吗?波特终于如释重负地说出了要表达的意思。
尔平默默地坐着,听波特说完,足有三五分钟,才缓缓地开口:谢谢你,波
哥,我真心谢谢你。给我一点时间,不长的。我会处理好这事的,日本的那
家公司那里请你再帮着说说,请他们给成帅一点时间。
OK,我也感谢你,尔平,波特伸出手在尔平肩上使劲捏了捏:委屈你了,尔
平。
午后的街道十分宁静。尔平柱着他那永远形影不离的拐杖,沿着三环路漫无
目的地走着,路旁高大的悬铃木扬起了漫天的果絮,在空中到处漂浮着,勾
画出一幅壮丽的景色,温暖的阳光和着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又是一个秋季。正是在这丰收的季节里,他和成帅邂逅相遇的。他们相识快
三年了!尔平奇怪地感觉,成帅就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朋友,这三年是那么
转瞬即逝般地短暂,却又让人觉得很漫长,很漫长。多么神奇的一千零一
夜,他和成帅共同度过的日子,就象天方夜潭,足够他一辈子回味的了。
他在一处花坛的边沿上坐了下来,任自己无声地溶在了惬意的秋色之中,思
绪却仍如悬铃木的果絮一般飞扬着,他想到了燕眉,又想到了丁杰龙。
我看到你们那么自信地活着做人,对自己的将来充满了信心……。丁杰龙的
话清晰地在尔平耳畔回旋。是吗?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自信和把握吗?尔平
颇为自嘲地苦笑起来。
然而。是该与成帅彻底分手了。这是此时他最理智的选择。他第一次对自己
的选择如此地满意,虽然他从未后悔过自己所走过的每一步路。他突然发现
自己竟有如此的境界,简直可以归类于崇高了,于是心里不免生出些许悲壮
的味道来。
成帅。我们有多久没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了?
成帅感到一阵内疚:对不起,尔平,我实在太忙了。
你能跟波哥请半天假吗?后天就是我们认识的三周年了。我想和你一起吃顿
晚餐。
成帅感到有些为难,虽然目前还没安排好后天的活动。但也不能保证一定会
有空。不过,他实在不想扫尔平的兴,便说:我跟波哥说说看。
没想到波特却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他。
那一下午。他们都呆在屋里没有出去。他们不敢一起外出,怕引起歌迷的围
追,只有远离人群,他们才会有安宁。
尔平抚拨着吉它,成帅哼起了他们已久未合作的老歌,一首一首,一首一首
地温习着。
他们回忆着过去一起走过的日子,一种温柔和谐的氛围重又笼罩着他俩。
夜色渐渐降临,有人在敲门。
成帅走过去打开门,只见一个穿着一身红色制服的男孩递进一大包东西。成
帅正在谅讶。
是我订的,尔平忙说:快放到桌上。
成帅打开塑料包,一股热腾腾的香气飘散开来,六块喷香醉脆的炸鸡、八个
发得胖胖的汉堡包、还有土豆泥、蔬菜色拉、哈立克和罐装啤酒,不伦不类
的一大堆。
尔平,成帅感到一股热浪直冲眼眶:谢谢你。
可惜了我们不能赶到店里去吃,就象三年前在苏安那样。尔平颇为遗憾地
说。
这一夜,他俩都灌了好多啤酒,好象从未如此痛快过。
第二天,波特交给成帅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那是成帅赴浙江东阳演出时带给
尔平的。见到它,成帅心中不禁一楞。
他满腹疑虑地打开木盒子,里面放着一把钥匙和一张折叠着的纸片,成帅一
眼认出那把钥匙就是他和尔平的公寓的。他急切地展开那张纸片,上面的字
迹是陌生的,记载着燕眉的地址与电话号码。那是丁杰龙留给尔平的。
顿时,他明白过来了,为什么尔平昨天会要他一块儿吃那么一顿晚餐。他绝
望地转过身去望着波特。
他已经走了,没说去哪儿。波特无可奈何地说。
尔平。成帅轻呼着。这一次,他清楚地意识到了,在自己今后的生命中。将
不会再有一个令尔平了。
泪水止不住从成帅的眼中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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