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话写作
2001/03/07
赵淑侠（寄自纽约）
20岁，窝在屋子的一角振笔疾书，写一本20万字的小说。生涩的文笔加上
荒唐的内容，自然无处刊登，但这部不成熟的作品为我争取到生平第一个
职业。
那年，我迷迷糊糊的便升到初中二。长得黄皮衣瘦，个头也不高，年龄不
足13，心里的志向倒很大：想做诗人。因为读过唐诗宋词又读了徐志摩的
〈海韵〉，〈偶然〉等等，极受感动，且觉得诗人纯洁得如阳春白雪，不
沾人间烟火，潇洒，脱俗，深刻，代表人间一切的美好和超凡，洽巧正是
我要追求的。何况我是中文老师最好的学生，作文比赛得过冠军，这样的
人不写诗岂非糟蹋材料，于是我便写起诗来。大衣口袋里的小本子上全是
诗作，不懂平仄旧诗照写，新诗更是一首接着一首。
校园的长廊下挂着一张壁报，是高年级同学办的，每个月换一次版面。执
笔者皆是校中的风云人物，那些作者的名字对我来说，是伟大且值得羡
慕。我自然也起过念头，将小本子上的诗作选一两首去尝试投搞，唯自惴
班次太低也欠风云，恐怕没资格做这神圣又冒险的举动。犹疑矛盾了好几
日，那天见四外无人，我终于壮着胆子，把早准备好的一篇诗稿，丢进了
壁报旁的投稿箱。
从此以后就天天计算日子，真希望一个月快快过去，待下期新壁报出刊，
我那诗稿的下落便知分晓。时间过得空前的慢，日以继夜的企盼中，新壁
报出刊了。我努力的克制着心慌，假装闲来无事的姿态踱到壁报前，举目
一望，着实吓了一跳。我的那首歌颂嘉陵江的诗，竟然白纸黑字的登出来
了，而且就在报头下面最显著的位置。我感动得五内震荡，以为世界性的
大文豪已经诞生，接连着好几天，一下课就跑到壁报前对其相面。
第一次投稿的经验，便是如此的幼稚可笑。那以后我亦并未往写诗的路上
走，而且很快的就转了向，原因是迷恋上曹禺的戏剧创作和张恨水的小
说。特别是张恨水有部叫《春明外史》的长篇小说，主角叫杨杏园是个记
者，使我大大倾倒，认为他才是潇洒中的潇洒。于是改变初衷，不做诗人
要做记者。到了这个阶段，小本子写的已不是诗，而是采访或报道式的叙
事之作。文体已变，没变的是狂热和幼稚。
文学创作给我的启发确实够早，想当作家的念头始自青涩的12、13岁。回
首翘望，在记忆的录影里亦找不到一个像许多小女孩有过的，手抱洋娃娃
摇啊哼啊的画面。童年时代我的最大乐趣是逛书店，蹲在摆书的大桌子下
阅读，最大的苦闷是觉得无人了解。父亲望女成凤心切，对我沉迷于文学
如此之深十分头疼，后来听说我在代数课时偷看小说，更是恼怒不已。他
曾希望我成为一个女医师或是金融专才，我却使他成为一个失望的缘木求
鱼者。在我的一生中，每思及此总觉得愧对父亲。
有念头无行动
青年时代走得坎坷，写作的路亦未贯彻，换过数个职业，但无论做什么，
总难忘情与文学的情份，公余之暇抢时间也要写点小块文章。真正专业写
作是自1970年起始，从那时到1980年底，是出产最多的阶段。近来渐生怠
倦之感。虽遗憾于代表作未能写出，却亦数度打算封笔，怪的是有封笔的
念头，竟无封笔的行动，仍会难禁心血来潮，三不五时的写点小文，颇似
要割舍一段已经死去的感情，理智上知道应该切断，情感上却拖拖拉拉，
狠不下心，下不了手。
说穿了写作不过是个职业，也可说是工作或习惯，要停便停，全凭个人意
念，何至于纠纠缠缠如此复杂？我认真的，把与撰写生涯结缘的过程，剖
开来细细检视，深深追忆，结果赫然发现，文学创作对我不仅是工作或爱
好，他是伴我成长，助我坚强，扶持着我度过人生困境，给我跌倒又站起
的勇气的一股力量。
写作与我关系的密切难以言喻。在一段段已成历史的朦胧画面里，我看到
20岁的自己，窝在屋子的一角振笔疾书，写一本20万字的小说，主角是个
海盗。生涩的文笔加上荒唐的内容，自然无处刊登，但这部不成熟的作品
为我争取到生平第一个职业：报上的电台征才广告里，申明要个华语纯熟
笔下能写，可以担任播音兼编辑的职员，我便拿着20万字的小说稿子去
了。主考官耐心的看，很是怀疑眼前这个白净又纤细的女孩，能写出这么
一大堆东西。为了要验明正身，当场叫我写篇自传，对比之下笔迹相同。
于是我就在众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唯一被录取的人。
我也看到在欧洲的一个叫紫枫园的院子里，不分春夏秋冬，二楼书房的灯
光总在亮着，家人早入梦乡，只有我顺着格子慢慢的爬。胸中多少垒块，
个中的忧伤愁苦和无奈，化为文字委委述出。在寂静得世界仿佛已经远遁
的深宵里，伴着我的是纸、笔、和似真似幻，有悲有喜，缭绕不绝如缕的
文思。
写作的意念始自童稚之年，其间曾长时间的疏离，但从未真正停顿过，回
顾过去的漫漫旅程，没有一个人或一件事，与我相伴的岁月像文学这样
长，这样知心并同享甘苦，有时我会情不自禁的想，如果压根儿就没从事
文学创作，可真想不出这个人生将怎么打发？写作，早已是我生命的一部
分，谁能割舍自己的生命呢？继续笔耕、细水长流，期待创作活力的再
现，写出较满意的，足可代表撰著生涯的作品，是我此刻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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