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和白话》
第十四章 文白的界限

14.1.1文白界限问题
文言和白话有分别,概括地说,文言是以秦汉书面语为 标本,脱离口语而写成的文字,白话是参照当时口语而写成的文字。可是两者又有 千丝万缕的关系。即以词汇和句法而论,它们有异点,可是同点也不少。还有,在历史 上,它们虽然是分了家的,可是分得不彻底,不只你来我往不少,有时甚至还合伙过日 子。这就使我们不能不想到界限问题。这问题突出地表现在,如果把一块场地分为两半, 规定一半放文言作品,一半放白话作品,这个任务交给我们,我们能够顺利地完成吗? 恐怕困难很大,因为情况复杂,有些作品会难于处理。 这个问题自然是古已有之,可是直到“五四”时期才表面化,因为在此以前,文言 和白话和平共处,就用不着也想不到分家问题。最早谈到这个问题的是胡适。他宣扬文 言是死文字,创造的文学是死文学;白话是活文字,创造的文学是活文学。怎见得?于 是他作《白话文学史》,证明在历史上,凡是有价值的作品都是白话的。这部文学史只 写了上卷,止于唐朝元稹和白居易。看目录,元白以前有王、孟、高、岑和李、杜等, 专说杜,不只收了《丽人行》《哀王孙》等,还收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 都算白话,恐怕除他本人以外,没有人会同意。他自己大概也感到这将是孤军作战,于 是在《自序》里说: 我把“白话文学”的范围放的很大,故包括旧文学中那些明白清楚近于说话的作品。 我从前曾说过,“白话”有三个意思:一是戏台上说白的“白”,就是说得出,听得懂 的话;二是清白的“白”,就是不加粉饰的话;三是明白的“白”,就是明白晓畅的话。 依这三个标准,我认定《史记》《汉书》里有许多白话,古乐府歇辞大部分是白话的, 佛书译本的文字也是当时的白话或很近于白话,唐人的诗歌——尤其是乐府绝句——也 有很多的白话作品。 看来这三个意思可以单用,就是只具备一个条件也算,如果是这样,那就远到《孟 子》和《战国策》,近到《阅微草堂笔记》和《春在堂随笔》,都成为白话作品了,因 为不只明白晓畅,而且是不加粉饰的。这样放大范围,结果当然是文言和白话的界限更 加模糊,如周作人在《文学革命运动》一文中所说:“即在胡适之先生,他从唐代的诗 中提出一部分认为是白话文学,而其取舍却没有很分明的一条线。即此可知古文白话很 难分,其死活更难定。”(《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
14.1.2界限不清的情况
很难分,是因为分家本来就没有分清楚。也难得分清楚,因为文言和白话是一种语 言走向两歧的路,而不是由不同的路走来的两种语言。这“一种”规定它们有很多同点, 如都用汉字,词汇有同有异,句法大同小异;关系更重大的是使用者都属于号称炎黄子 孙的一群,他们大多兼通文言和白话,即使常常是文而不白或白而不文,但总难免,有 些人不知不觉就利用他们笔下的自由,忽文忽白,或既文又白了。这种文白断而又连的 情况,程度有轻重的不同,以下由轻到重,谈谈几种较明显的。(一)词语,句式,有 很多是文言和白话通用的。如: (1)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史记·李将军列传》) (2)家贫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门。(《今古奇观·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例(1)是文言,例(2)是白话,可是除“蹊”以外,词语都可以交换使用;句式 也是两处都通用。这说明文言和白话,即使不是一家人,也总是同族近亲。 (二)白话吸收了文言成分,如成语和一些惯用语之类,虽然可以看作白话语汇的 一部分,可是文言的色彩很明显。 如: (3)次日,蘧公孙上厅谢亲,设席饮酒。席终,归到新房里,重新摆酒,夫妻·举 ·案·齐·眉。此时鲁小姐卸了浓装,换几件雅淡衣服。蘧公孙举眼细看,真有·沉· 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三四个丫鬟养娘,轮流侍奉。又有 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做采蘋,一个叫做双红,都是·袅·娜·轻·盈,十分颜色。 此时蘧公孙恍如身游·阆·苑·蓬·莱,·巫·山·洛·浦。(《儒林外史》第十回) (4)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闻·鸡·生·气,·见·月·伤·心的。 一到上海,又遇见了婊子。去嫖的时候,可以叫十个二十个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起, 样子很有些像《红楼梦》,于是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贾宝玉;自己是才子,那么婊子当然 是佳人,于是才子佳人的书就产生了。内容多半是,惟才子能怜那些·风·尘·沦·落 的佳人,惟佳人能识·坎·坷·不·遇的才子,受尽了·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成 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鲁迅《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这些加点的词语在 这里虽然可以看作已经化入白话,但借用文言的痕迹却是很明显的。 (三)还有并不化入的搀合。文言作品夹用白话,上一章已经谈到,这里只说白话 作品夹用文言的。如: (5)那宝玉也在孩提之间,况他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如一体, 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今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故略比别的姊妹熟惯些。既熟惯,便更 觉亲密;既亲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孟子·离娄上》作“不虞之誉”), ·求·全·之·毁。(《红楼梦》第五回) (6)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光景, 是湖南口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 ·三·日·不·绝’的话,我总不懂。空中设想,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又怎会三日不 绝呢?及至听了小玉先生说书,才知古人措辞之妙。每次听他说书之后,总有好几天耳 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无论做甚么事,总不入神,反觉得‘三日不绝’这‘三日’二字 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 旁边人都说道:“梦湘先生论得透辟极了,·于·我·心·有·戚·戚·焉。”(《老 残游记》第二回) 这些加点的话都是从古代的文言典籍里借来的。(四)有的体裁在文言和白话之间 摇摆,想干干脆脆说它算文还是算白有困难;两属,当中砍一刀,也困难。最明显的例 是乐府诗和曲子词。问题来自时间的早晚。早期的作品来自民间,依照我们文学史的传 统,不能不算白话。可是我们所能见到的,一是有可能不是很早的,二是大多是经过文 人修润的。修润,总会由俗而渐渐移向雅,或者说,文气加重。要重到什么程度就可以 不再算白话?还有,文人仿作,也总是越来越文,是都算文言呢,还是文到相当程度才 算文言呢?这类问题,我们翻阅《乐府诗集》和《敦煌曲子词集》之类,如果目的只是 欣赏,当然可以不管,或者想不到;如果想分辨文言和白话,那就躲不开。怎样处理才 合适,留到下面第14.2.2节谈;这里为了说明问题的性质,举下面两类作品为例。 (7)乐府《相和歌辞·江南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古辞)《乐府诗集》卷二十六,下两首同) 桂楫晚应旋,历岸扣轻舷。紫荷擎钓鲤,银筐插短莲。人归浦口暗,那得久回船。 (梁简文帝拟作) 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惊翡翠,朱服弄芳菲。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 锦帆冲浪湿,罗袖拂行衣。含情罢所采,相叹惜流晖。(唐刘希夷拟作) (8)词《菩萨蛮》 霏霏点点回塘雨,双双只只鸳鸯语。灼灼野花香,依依金柳黄。盈盈江上女,两两 溪边舞。皎皎绮罗光,轻轻云粉妆。(《敦煌曲子词集》)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 偎人颤。奴为去来难,教君恣意怜。(李煜作,见《南唐二主词》) 银河宛转三千曲,浴凫飞鹭澄波绿。何处望归舟?夕阳江上楼。天憎梅浪发,故下 封枝雪。深院卷帘看,夜怜江上寒。(周邦彦作,见《片玉集》) 每类三首,按时间早晚排列。早的一首,无论由出身看还是由文字看,算白话,推 想多数人会同意。晚的一首相反,同样根据出身和文字,大概应该算文言。如果这两端 的都定了性,中间的呢?不戴有色眼镜,我们似乎不能不说它是骑墙派,向一边推算白 话可以,向另一边推算文言也未尝不可。(五)还有一种情况是,文言和白话,不同的 作品在文白的程度上常常不相等,而是有的纯粹,有的不很纯粹,有的甚至很不纯粹。 这是因为,文言和白话都有不同的体裁,出于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作者。如果两种作品, 一文一白,行文都纯粹,由语言方面看就距离远;如果都不纯粹,由语言方面看就距离 近。距离近,也会使文白的界限显得模糊。如: (9)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他日得志,当饱吃饭 了便睡,睡了又吃饭。” 一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吾来庐山,闻马道士善睡,于 睡中得妙,然吾观之,终不如彼措大得吃饭三昧也。(苏轼《东坡志林》卷一《措大吃 饭》) (10)乌帽鹑衣犊鼻裈,风流犹自傲王孙。三都赋后才名重,百尺楼头气岸尊。手 不太真休捧砚,眉非虢国敢承恩。佳人端的书中有,老大梁鸿且莫婚。小生韩世勋,茂 陵人也。囊饥学饱,体瘦才肥。人推今世安仁,自拟当年张绪。虽然好色,心还耻作登 徒;亦自多情,缘独悭于宋玉。不幸二亲早背,家道凌夷,四壁萧然,未图婚媾。赖有 乡达戚补臣,系先君同盟好友,自幼抚养成人,与他令郎戚友先同窗肄业。今乃元旦之 日,须要整肃衣冠,候他出来贺岁。(李渔《风筝误》第二出生上场白) 例(9)是文人的笔记,照例算文言;例(10)是戏曲的宾白,照例算白话。可是我 们读了,会觉得后一例文气更重;或至少要承认,前一例是离白话近的文言,后一例是 离文言近的白话。两者靠近,如果近到难解难分,文白的界限问题就更复杂了。 (六)更麻烦的是还可以找到一些,像是处于文白之间,推向哪一方都不能水乳交 融。这方面的例,吕叔湘先生在《文言和白话》一文中举了不少,前面第2.1节曾引用其 中的两个,都来自文言典籍;这里再补充一些来自其他方面的。 (11)佛告阿难:“汝行诣维摩诘问疾。”阿难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诣彼问 疾。所以者何?忆念昔时,世尊身有小疾,当用牛乳,我即持钵诣大婆罗门家门下立。 时维摩诘来谓我言:‘唯,阿难!何为晨朝持钵住此?’我言:‘居士!世尊身小有疾, 当用牛乳,故来至此。’维摩诘言:‘止,止,阿难!莫作是语。如来身者,金刚之体, 诸恶已断,众善普会,当有何疾?当有何恼?默往,阿难!勿谤如来,莫使异人闻此粗 言,无令大威德诸天及他方净土诸来菩萨得闻斯语。阿难!转轮圣王以少福故,尚得无 病,岂况如来无量福会普胜者哉!行矣,阿难!勿使我等受斯耻也。外道梵志若闻此语, 当作是念: 何名为师?自疾不能救,而能救诸疾人?可密速去,勿使人闻。当知,阿难!诸如 来身即是法身,非思欲身;佛为世尊,过于三界;佛身无漏,诸漏已尽;佛身无为,不 堕诸数。如此之身,当有何疾?’时我,世尊!实怀惭愧,得无近佛而谬听耶?即闻空 中声曰:‘阿难!如居士言,但为佛出五浊恶世,现行斯法,度脱众生。行矣,阿难! 取乳勿惭。’世尊!维摩诘智慧辩才为若此也,是故不任诣彼问疾。”(鸠摩罗什 译《维摩诘所说经·弟子品》) (12)昔南天竺有一大国,号舍卫城。其王威振九重,风扬八表,三边息浪,四塞 尘清。辅国贤相厥号须达多,善几策于胸衿,洞时机于即代。人称柱石,德重盐梅。每 以邪见居怀,未崇三宝;不贪荣位,志乐精修。家有子息数人,小者未婚妻室。时因节 会,忽自思惟:“吾今家无所之(乏),国内称尊,小子未婚冠,理须及时就礼。 本国若无伉俪,发使外国求之。”当日处分家中,遂使开其库藏,取黄金千两,白 玉数环,软锦轻罗,千张万匹,百头壮象,当日登途。“君须了事向前,星夜不宜迟滞, 以得为限,莫惜资财。但称吾子之心,回日重加赏赐。” 拜别已了,唯诺即行,日夜奔波,即达前所。巡街历巷,注耳倾心。(《敦煌变文 集》卷四《降魔变文》) (13)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聪明盖地,学问包天,书画音乐,无有不通;词 赋诗文,一挥立就。为人放浪不羁,有轻世傲物之志。生于苏郡,家住吴趋。做秀才时 曾效连珠体,做《花月吟》十余首,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长空影动花迎月,深院人归 月体花”,“云破月窥花好处,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为人称颂。本府太守曹凤见之, 深爱其才,值宗师科考,曹公以才名特荐。(《今古奇观·唐解元玩世出奇》) (14)玄德见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 玄德下拜曰:“汉室末胄,涿郡愚夫,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昨两次晋谒,不得一 见,已书贱名于文几,未审得入览否?”孔明曰: “南阳野人,疏懒性成,屡蒙将军枉临,不胜愧赧。”二人叙礼毕,分宾主而坐, 童子献茶。茶罢,孔明曰:“昨观书意,足见将军忧民忧国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有 误下问。”玄德曰:“司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语,岂虚谈哉?望先生不弃鄙贱,曲赐 教诲。”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谈天下事!二公谬举 矣。将军奈何舍美玉而求顽石乎?”玄德曰:“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 下。愿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开备愚鲁而赐教。”(《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 (15)露寒烟冷庭梧坠,又是探秋时序。空闺独坐,无人存问,愁肠万缕。怕到黄 昏后,窗儿下甚般情绪。映湖山左,芭蕉几叶,空阶静散疏疏雨。一自才郎别后,尽自 家凭栏凝伫。碧云点淡,楚天空阔,征鸿南渡,飞过蒹葭浦。暮蝉噪,烟迷古树。望野 桥西畔,小旗沽酒,是长安路。(《董解元西厢》卷四) (16)〔缑山月〕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 风雨雨,误了春光。〔锦缠道〕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 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听 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雁过声〕端详,窗明院敞,早来 到温柔睡乡。鸾笙凤管云中响,弦悠扬,玉丁当,一声声乱我柔肠。翱翔双凤凰。海南 异品风飘荡,要打着美人心上痒。〔小桃红〕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匆匆忘掉 仙模样。春宵花月休成谎,良缘到手难推让,准备着身赴高唐。(孔尚任《桃花扇·访 翠》生唱) (17)雨霏霏店舍无烟。榆英飞钱,柳线搓绵。绿水人家,残花院落,美女秋千。 沽酒春衣自典,思家客子谁怜?第一桥边,恋住流莺,不信啼鹃。(张可久《双调·折 桂令》〔湖上寒食〕。见隋树森《全元散曲》,下一首同) 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 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倪瓒《黄钟·人月圆》) (18)少年早挂紫罗衣,美貌佳人作众妻。画戟横挑胡虏惧,绣旗远布姓名奇。人 间富贵荣华尽,膝下芝兰玉树齐。美满良缘留妙迹,过百年,又归正果上清虚。虽然说, 风流一世无惆怅,尚有余情未尽题。郑氏如昭商客女,于归谢府作偏妻。德性温柔无妒 忌,仁心慷慨少嫌疑。敬公姑,晨昏不缺饥寒礼;和姊妹,闺阁无争大小仪。如此为人 真可羡,正应该,同胶似漆作夫妻。偏怀身孕临盆晚,谢玉辉,暗信谗言致见疑。便令 贤人怀抱恨,冤情虽白怨犹遗。若非生子如亲父,一旦清明化作虚。长斋一世修真性, 得作仙宫执拂姬。虽则上天成正果,前生景况尚依依。更兼美妇陈芳素,也得修行上太 虚。玉皇封作焚香女,一点痴心未肯离。这时候,早已大元登九五,英明世祖定华夷。 江山传至元朝帝,新主龙飞国礼齐。异域来朝真大治,边疆不扰果咸宜。九重有德天心 顺,要选英才佐衮衣。(陈端生《再生缘》第一回) (19)苏人有二婿者,长秀才,次书手,每薄次婿之不文。次婿恨甚,请试。翁指 庭前山茶为题,咏曰:“据看庭前一树茶,如何违限不开花?信牌即仰东风去,火速明 朝便发芽。”翁曰:“诗非不通,但纯是衙门气。”再命咏月,咏曰:“领甚公文离海 角?奉何信票到天涯?私度关津犹可恕,不合夤夜入人家。”翁大笑曰:“汝大姨夫亦 有此诗,何不学他?”因请诵之,闻首句云“清光一片照姑苏”,哗曰:“此句差了, 月岂偏照姑苏乎?须云照姑苏等处。”(冯梦龙《笑府》,下一则同) 有贫士馁甚,见市有鬻馒头者,伪大呼仆地。主人 惊问其故,曰:“吾性畏馒头。”主人因设数十枚于空室中,而闭士于内,冀相困 以为一笑。久之寂如。乃启门,见其搏食过半,诘之,则曰:“不知何故忽不觉畏。” 主人怒叱曰:“汝得无尚有他畏乎?”曰:“无他,此际只畏苦茶两碗。” (20)知道了,应如此者。百凡悉照此据实无隐,自然永久蒙联之眷注也。勉之! 检举一摺留中,俟张楷来面询。张楷甚不妥协,朕欲黜其江苏之任。观其一切奏对,悉 属悖谬之极。江苏官民作何评议,及伊居官实迹,如何之处,尔其据实奏闻。(雍正 《朱批谕旨》第一册,下一条同) 朕日理万机,刻无宁晷,毫不体朕,且值岁底事繁,那得工夫览此幕客闲文!况朕 屡经训谕,只待秋成,方可释怀,冬雪不过来年预兆耳,何至如此夸张声势!观汝并无 兢业之心,若屡训不悛,则为下愚不移矣。 例(11)是佛经译文,本意要通俗,却不能脱离文言的格调。例(12)是变文,当 然更要通俗,可是因为不像译经,还受原文的拘束,所以受文言的影响常常更深。例 (13)是拟话本,已经不像早期的话本那样要记口所说,所以文言的格调就多起来。例 (14)是章回小说,有不少出于文人或经过文人修润,而有的文人并不注意用白话,所 以就很容易成为文诌诌了。例(15)是诸宫调,例(16)是戏曲,都是有说有唱,唱词 求雅,就不能不大量地借用文言的修辞手法。例(17)是散曲,例(18)是弹词,无论 用意还是措辞,都在通俗和典雅之间摇摆。例(19)是笑话,中古以后,内容和用语都 求通俗,可是究竟是经过文人之手才成为书面,所以其中不少还是搀有较多的文言格调, 例(20)是皇帝对奏本的批示,看样子是想随口说,可是因为亲近文言惯了,下笔还是 离不开之乎者也。所有以上这些都处在文白的交界地带,因而算文言算白话都有理由, 原因是都可以找到词汇和句法方面的正面证据;但又都有困难,原因是也都可以找到词 汇和句法方面的反面证据。文白界限有时候会成为麻烦问题,主要就是由于有这些稳坐 在中间,推向哪一边都不合适的作品。
14.1.3文言惯于越界
由上一节的例证可以看出,文言和白话界限不清,主要 是文言越界,混入白话,而不是白话越界,混入文言。所以会这样,原因很简单, 是“五四”以前,一直是文言势力大。这表现在几个方面。其一是文言有以秦汉作品为 标本的相当严格的词汇句法系统,这“严格”有闭关自守性,系统之外的表现方式很难 闯进来。例如叙事追述以前的情况,文言通常用“初”引起,就决不能改用“以前”。 其二是文言有“雅”的声带,执笔为文的人,包括阶层不高的,总是愿意照用旧调。这 风气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灭绝,如请人来还是要写“光临”。其三是用某种格调惯了,换 个格调反而觉得费力。正面的,隋朝李谔是个好例,他大声疾呼反对骈体,可是那篇奏 章用的是清一色的骈体。反面的,“五四”时期高呼文学革命的那些人是个好例,他们 决心改用白话,可是起初总是力不从心,反而不如用文言得心应手。元明以来许多白话 作品杂有文言格调,除了有意求雅以外,文人熟悉文言,因而不知不觉就之乎者也,想 来是个最重要的原因。其四是文言的许多修辞手法有较强的表现力,这有如好的工具, 人都愿意用,甚至不能不用。举两种为例。一种是情景交融的写法,诗词里最常见,有 不少并且很出色,戏曲的唱词正好也想这样,所以就吸收进来,成为“碧云天,黄花地, 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旦唱) 另一种是对偶,白话作品里几乎到处都用,如“妾身姓李,表字贞丽,烟花妙部,风月 名班;生长旧院之中,迎送长桥之上;铅华未谢,丰韵犹存。养成一个假女,温柔纤小, 才陪玳瑁之筵;宛转娇羞,未入芙蓉之帐。”(《桃花扇》第二出小旦白)这两处都要 出诸口,诉诸耳,尚且这样,写出供眼看的就更不用说了。 文白界限不清,除了文言势力大之外,旧时代的人没有“五四”时期那样划清界限 的思想也是个原因。早期的白话是记说话人的口所说,所以不能不随着口语走。但这随 着只是情势使然,不是思想上要求这样。后来情势不同了,记口说变为文人写,既然思 想上不要求划清界限,那就总是随文人自己的习惯,怎样方便就怎样写。这有成为纯粹 白话的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容纳或多或少的文言成分。因为照那时候的看法,即使有 意要求通俗易懂,也不会想到必须同于口语的白话才通俗易懂。换句话说,在他们眼里, 兼用些浅近的文言是同样通俗易懂的。总之,文白界限不清,十之九是由于文言越界, 可是这越界不是侵入,而是受到欢迎才混进去的。
14.2.1文白有不同面目
以上说文白界限不清,意思是在一部分作品里有混杂现象,这同说文白没有区别是 两回事。其实,我们说文白有混杂现象,就是已经承认文白有区别,因为如果没有区别, 那就是一而不是二,就无所谓混杂了。文言和白话,性质不同,各有特点,这在前面已 经多次谈过。这里再总的说一下,如果取大舍小,我们应该说,文言和白话是有明显的 区别的。理由可以举出很多。最重要的当然是词汇句法系统,文言有自己的一套,白话 另有自己的一套,其中相当多的部分,两者不能通用。分辨这不能通用的异点很重要, 就像分辨两个人一样,他们同属于人类,自然同点很多,但我们能够认识,一个是张三, 一个是李四,因为他们总是同中有异。文言和白话也是这样,如“吾谁欺”是文言, “你生气啦”是白话,“谁”“欺”“生”“气”几个字,文言和白话通用,可是还有 不通用的,吾,白话要说“我”,谁欺,白话要说“骗谁”,你,文言要说“君”“汝” 等,生气,文言要说“怒”,啦,文言没有这样的语气词。就这样根据异点,我们很容 易断定,一部书,一篇文章,是文言还是白话。甚至少到一两句话也是这样,如“须臾, 蛇不见了”(《三国演义》第一回),“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牡丹亭·惊梦》), 我们能够分辨,“须臾”和“断井颓垣”是文言,“蛇不见了”和“似这般都付与”是 白话。也就因为有明显的区别,所以在我们的文献库存里,文言作品和白话作品照例分 作两堆,这表示,依照常识,文言和白话是有明确的界限的。此外,“五四”以来一些 老作家的笔下也可以为证,他们常常是,写供多数人看的用白话,写供少数人看的(如 书信)或仅仅备忘的(如日记和札记)用文言,这表示,在他们的心目中,以及实际上, 文言和白话确是不同的两套语言。
14.2.2划界的原则及其运用
文言和白话有明显的区别,断定某些文字(包括长篇和 短句)是文言还是白话就有了依据。下面就用这个依据,谈谈文白界限的处理问题。 可以先开除现代白话,因为现代白话很少文白界限不清的问题。前面第11.2节说过, 现代白话打倒了文言,已经取得独霸地位。这样,文言销声匿迹了,自然就不会再出现 越界现象。这意思还可以说得具体一些。“五四”前后,积极参加文学革命的那些人都 会文言,可是他们拿起笔,时时不忘革命,就是说,要视文言如仇,所以笔下不容易混 入文言的格调。下一代以及下两代,有的接触过文言,有的没接触过文言,总之,与老 一代相比,都是不通文言,自然也就不会用文言表情达意。就因为这样,半个多世纪以 来的白话作品都是纯粹的白话(意思只是非文言格调的白话,不是同于口语的白话), 几乎没有文白夹杂的。文白不夹杂,划界就非常容易,或者说就不再有划界问题,因为 都要放在白话那一边。有人也许会说,事实上是还有文白夹杂的,如吕叔湘先生在《恶 札二例》(《语文学习》1984年6月号)一文里就举过两篇,下面是其中的第二篇,题目 是《牡丹园记》。 ……黎明闻鸡而起,踏星光去赏国色天香,原非我们之意;但主人告诫我们说:天 明后观牡丹者车水马龙,如不捷足先登,你们只能看千人之面孔,而不能赏牡丹之百姿 了。主人意笃情挚,我们用冷水洗面,以却倦意,后驱车离旅舍而去。向东疾行约十余 里,忽闻一股浓烈的幽香穿窗口而来——车停,此即曹州方圆千亩的牡丹园了。 星落霞升,借东方晨曦之微光,首见路旁彩牌矗立,彩牌上横书“曹州牡丹园”, 五个金字龙飞凤舞,使人联想到是笔者赏花归来时的春风得意之作。迈进彩牌红柱,见 绿叶层叠如海;乍起晨风,抖起绿叶如大海涌潮;牡丹娇羞妩媚,像披着七彩霓裳的丽 人在对着碧波装扮…… 这确是文白夹杂,但考虑文白界限问题的时候可以不管,因为那是从文言里捡拾一 些套语硬往白话里塞,成为“不通”的白话,我们处理的是合格的“作品”,不通的不 能算数。 把现代白话撇开,界限问题就只剩下古白话和文言之间的。显然,作品还是多到数 不清,所以谈定性,谈划界,只能涉及一些原则,而不能个个过关。所谓原则,就是遇 见某种情况,我们可以用什么方式来处理。总的原则是“实事求是”,就是多注意词汇 和句法方面的特点,据实陈述而不随心所欲或人云亦云。运用的时候,这总的原则可以 变化或划分,那就成为以下这些。 一是“从众”的原则。这包括两层意思。一是要重视格局,就是看基本架子是文言 还是白话。如元杂剧的曲词,有些吸收文言词语不少,可是格局是白话,文言成分是拿 来放在白话的格局里,所以总的可以算作白话。二是由数量方面看,不管是一篇还是一 句,如果多数是文言,少数是白话,总的可以算作文言,反之可以算作白话。 二是“归类”的原则。根据来源、用途等的不同,作品可以分为不同的类,如小说 和戏曲。类有大小,如戏曲是大类,杂剧是小类。归入一类的作品有类的同点,如戏曲 都有白有曲。类越小,同点越多,如杂剧都是限定四折,传奇不是这样。类的同点包括 用语,因而断定某作品是文言还是白话,也可以参照类的性质。举例说,变文,有些是 文诌诌的,如果文的程度不太严重,考虑到类的性质,我们就无妨把它算作白话。戏曲 的宾白也是这样,如果文的程度不太严重,也应该算作白话。三是“分治”的原则。给 文言和白话划界,定作品的性 质,首先当然要对付整体。整体有大小。大的,如说二十几种正史都是文言的,话 本系统的小说都是白话的。缩小一些,如说《资治通鉴》是文言的,《镜花缘》是白话 的。再缩小,可以说某一篇文章是文言的,某一则故事是白话的。还可以更缩小,打破 整体,说某一句话是文言,某一个词语是白话。这样分层次,整体和部分,在文白的性 质方面可以调和,但更大的可能是不能调和,就是说,也许文言中有少量白话,或白话 中有少量文言。遇到这种情况,就可以采取分治的办法,如《世说新语》,可以说整体 是文言,其中某些部分是白话; 戏曲的宾白,可以说整体是白话,其中某些部分是文言。四是“随缘”的原则。这 主要是对付上面第14.1.2节第(六)项提到的那些算文算白都不合适的情况。那类作品 是坐在文白的中间,我们与其费力向两边推而推不动,无宁承认现实,同意它们坐在中 间。这种脚踩两只船的作品,几乎都是常识认为属于白话那一堆的,而且大多是较小的 个体,所以数量不大。但伤脑筋的是制造的麻烦不小。坐在中间,使我们不能一刀砍断, 是麻烦。放在中间,许多人未必同意,也是麻烦。后一种麻烦牵涉到仁者见仁、智者见 智,自然不是这里所能解决的了。 五是“放松”的原则。这比上一个原则又退一步,是近于不求甚解。不求甚解,是 因为有少数文字(一般是简短的),就是难于断定是文言还是白话。上一节曾说,文言 和白话有同有异。这样,至少在理论上,一个短句可以只有同点而没有异点,那就不能 断定它是文言还是白话。另一种情况是,我们对古人的语言,并不时时处处都清楚,例 如晋人杂帖和《世说新语》中有些话,在当时是文言还是白话,我们常常不能确切地知 道。还有一种情况是文白可以转化,如“宁馨儿”,在《世说新语》里是白话,到《聊 斋志异》里就成为文言;反面的例是有不少词语,尤其是很多成语,出于文言,可是已 经化入白话。此外,可以推想,只要常接触书面,我们总会遇见不少难于分辨文白的情 况。分辨不清,难于定性,根据总的实事求是的原则,似乎只有安于不知为不知才是上 策。 文白界限问题是个很复杂的问题。问题来自无数的各式各样的具体作品,因而以几 个概括原则为尺度去量一切,有时候是还会遇到麻烦的,但推想不会很多。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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