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写过一篇科幻小说「翦梦奇缘」〔见「星云组曲」小说集),提到未来的世界的梦幻天视,用户可通过天视神交。男的把自己投射成英俊潇洒的美男,女的把自己投射成楚楚动人的倩女。天视公司利用电脑操纵背景,让神交的男女表演英雄救美的节目。
梦幻天视比现在的电视强的地方,就是用户可主动参与电视节目。没有电脑控制,就做不到这个。梦幻天视当然还没有出现,但是我们已经有了电玩,由电脑操纵游戏背景,让人们大显身手。最新的发展,是电脑推理小说。第一本轰动的电脑小说「最后限期」,甫上市不久,已卖出了七万五千份。这「本」小说写在一张软磁碟上,读者将磁碟插入磁碟机后,就进入错综复杂的推理世界。「最后限期」一开始,电脑便把基本案情告诉读者:富商离奇死在书房,请您担任主持破案的探长。读者有十二小时的时间去破案。若超过时限,电脑会自动关闭,一切都得重头来起。
电脑小说,仅允许一人参加,和电脑斗智。如果有二人或多人参加呢?如果参加的人,还可把自己的完美形像投射进去呢?这就到了梦幻天视的境界了!
人机牵手越方便,电脑的智能越高,人和电脑可能合作的项目就越多。「最后限期」这电脑推理小说,还只是游戏而已。但我们不难想像,将来的神探长真的会有位电脑伙伴,两人手牵手,共同处理难破的案件。这样的电脑伙伴,必需同时具备常识和专门知识。
如何将人的知识灌注入电脑之内,就是知识工程学(Knowledge engineering)研究的主要课题。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套完美的办法。如果有,我们就得开始提防电脑造反了。静态的知识,还比较容易处理。动态的知识,尤其关于「时间」的知识,就难以处理了。
如果电脑不懂得「时间」的真谛的话,就不会了解「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意义,也读不通红楼梦和水浒传!林黛玉「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感叹,卢俊义的一场恶梦,都象徵有情色相在时间流里幻化成空的悲剧。电脑不了解这个,就不会谅解人类亘古的悲剧,也很难同情人类的处境了。所以,我们人类为了自保,也必须教会电脑了解「时间」的意义。
要让电脑写爱情小说,也必须灌输给电脑「时间」的观念。所有的爱情小说,都和「时间」有关。爱情小说的情节骨干,多半可以用拍吹网(Petri-net)来表示。拍吹网,由德国的白屈(Dr. Petri)博士所发明。最简单的爱情拍吹网,如图所示:
拍吹网由位(Place)和事(transition)所构成。例如以上的爱情拍吹网,有男位和女位指向婚事。它表示如果男和女相遇,就可能恋爱结婚。婚事有箭头指向夫位和妻位,表示如果婚事成功,就有夫妻的名分。
以上的爱情拍吹网是空网。男位和女位都空无一人,自然不会产生爱情的火花。要激发爱情的火花,必须在男位和女位各放置一枚棋子,如图所示:
有男有女,婚事就可能成功(但并不一定会成功)。如果婚事成功,男女就变成夫妻,所以爱情拍吹网就变成:
以上的拍吹过程,是古今中外所有爱情喜剧的骨干。至于爱情悲剧的拍吹网呢?该是这样的:
这个爱情拍吹网,比较复杂,增加了死亡的危机。如果女的死了,拍吹网就成了:
拍吹网裹只□下男的一人,自然伤心不已。一定要再有一枚棋子,进入女位,才有可能重新激发爱情的火花。不久以前有部电影「爱情故事」,它的基本故事情节,就是以上的爱情拍吹网。
但即使有死亡的危机,不一定必然是悲剧。如果婚事比丧事先发生,也可能有大团圆的结局。所以,在爱情小说里,事件发生的时间先后,对结局有决定性的影响。
三角恋爱故事的骨干,如图所示:
女的先和甲男结婚,乙男就失恋了!反之亦然。列位看官不难想像,再复杂的爱情故事,都可以用拍吹网来表示。如果看官有闲,不妨试试看是否能画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拍吹网。(这部莎翁名剧最后的悲剧结局,全由于朱丽叶诈死,醒转太迟,才导致罗密欧自杀。这种阴错阳差的情况,在爱情故事里屡见不鲜。用爱情拍吹网来表示,再合适不过了。)
白屈博士发明的拍吹网,不仅可用来描述爱情故事,也是研究并行系统(Concurrent System)和分散系统的工具。在分散系统里,诸电脑同时进行许多工作,中间的交互影响,错综复杂,不亚于人间世,也是电脑专家努力研究的课题。
拍吹网不过是知识工程学中的一种数学工具。还有许多别的数学工具,用来模拟动态的知识或静态的知识,这里就不再一一介绍了。
人工智能学、机器人学和知识工程学,虽然都尚在萌芽阶段,影响已处处可见。人发明第一代自动化机器,导致工业革命和现代化的工业社会。方兴未艾的第二代自动化机器,亦将导致廿一世纪人类和电脑的共生社会。人从无知到有知,再把知识灌注给电脑和机器人,将来是否又回复到浑沌无知的境界?在未来的世界里,不仅人类要设法了解电脑,是否电脑也必须了解人类?
人是在时间流里的有限存在。因为人生有限,所以不能无欲。人的哲学和宗教,分析到最后,都是为了诠释生死问题。中国诗人爱用愁字。愁者,秋心也。电脑能够了解「天凉好个秋」的悲剧意境吗?还是电脑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愁字?
这些问题,看似荒唐,实则关系人类未来的命运。在人类历史上,西方文化曾以绝对优势的力量,消灭了许多原始文化。现在虽然人类学家逐渐了解原始文化有其价值,可惜为时已晚。人和电脑牵手,目前还在彼此牵就的阶段,谈不上心心相印。如果我们不了解电脑的局限性,如果电脑不了解人类有限存在的悲剧意义,将来就难以和谐共处。
走笔至此,已是深夜,也该就此打住了。正是:
「满纸荒唐言,演义十二回。
都云作者疑,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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