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西方文化到张爱玲
1999年8月8日/文艺春秋
抱花人
龙应台在《女子与小人》自选集里的序说她是中华文化的儿女,心灵浮印
着中华文化的轮廓,一生以心中这个轮廓去面对世界,面对西方。
我想接受华文母语教育,对中华文化有感情的人,都会有同感。我看《基
度山恩仇记》,宝藏、越狱与复仇使我联想到武侠小说。当我看到Faria临
死前对Dantes说:“Dear friend, ……one joy of my life, you whom Heaven
gaveme rather late─but gave me─and I am thankful……”我心里自然而然浮现
自己的一段翻译:“我儿……老夫一生作恶多端,不想在晚年竟能够得到
像你这样的义子,老天待我不薄……”。
我不知道“作恶多端”四字是从哪里跳出来的,因为Faria是个最理性、最
善良不过的人,坚持不会寻求一己之自由而滥杀无辜。那么为什么我会从
Faria那段对白中联想到“作恶多端”呢?
我想应该是我的文化底子的影响。试想想,一个本性善良,但是却因为一
些本身无法抗拒的内外在因素而“作恶多端”,在临终之前喜获平生知
己,与一个平生好事多为,晚年喜获知交的人的境遇,前者与后者在感情
上的冲突:冤屈、内疚、悔恨、喜慰、感恩,何者更为巨大深远、更为感
动人心?
这个分析令我更认识东、西方文化之歧异。在《基度山》原著中,Faria的
理性受到了高度赞美。除了念念不忘宝藏及统一意大利的伟业,Faria对自
身所受的12年冤狱及非人待遇似乎没有太大的怨怼。然而就我所理解的传
统中华文化,根本不来这一套。
我所知道的中华文化,是夸张的,大悲大喜、大情大性、大起大落的世
界。看看我们的成语谚语,有多夸张:赴汤蹈火,粉身碎骨,胆大包天,
目光如豆,天怒人怨,醉生梦死,怒发冲冠……
我记得小时候,常常看见一些婆婆婶婶级的人马,坐在“五脚基”前纳
凉,摇着手中的扇子,口沫横飞的痛骂陈世美贪图荣华富贵,抛弃糠糟
妻,狼心狗肺,有如猪肉兼丧尽天良。有时候她们也会讨论“梁山伯与祝
英台”或是“孟姜女哭倒长城”。我们一家大小数十年来最喜爱的电视剧
就是包公“英正廉明,为民申冤”的一系列审案剧。每当看到有人击鼓鸣
冤,听见一声长长尖尖的“大人,冤枉啊!”全家人马上眼睛一亮,聚精
会神的盯牢电视机,知道好戏就要上演了。
年纪稍大一些的时候,看《西游记》。每当看见“孙悟空大闹天宫”时,
总是眉飞色舞,看见迂腐耳朵软的唐僧硬把美猴王逐出师门时忍不住为老
孙掬下一把同情之泪。更大一些的时候,看《三国演义》,对诸葛武侯的
神机妙算敬若神明。看见“周郎妙计安天下,失了夫人又折兵”以及“既
生瑜,何生亮!”时会残忍的讪笑起来。
我们的传统故事,充满夸张、大悲大喜之元素的俯拾皆是。温顺、克己、
逆来顺受的炎黄子孙,似乎在创造与欣赏这些故事的过程中,得到某种情
绪上的发泄,情感上的快意,心灵上的寄托。
这类作品,虽然予人强烈的情感冲击,但是不足以令人回味,亦不能令读
者冷静的、理智的看故事背后的问题。这些盛载着中华文化,洋溢着丰富
情感的作品,必然性的牺牲了客观、冷静与含蓄之美。带有这类典型特质
的近代作品,有巴金的《寒夜》──苦得不能再苦;鲁迅的《祝福》──
悲得不能再悲。
然而张爱玲的小说,却跨越了这个必然性。张的小说,融合了中华文化感
情洋溢的成份与西方理性、优雅含蓄的格调。正确一点来说,我认为张爱
玲是用一种淡定的、抽离的,甚至是一种冷酷无情的笔调来诉说一个又一
个惊天动地,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张用西洋包装手法表达了充满中华文
化神髓的故事。张爱玲的小说同时具备“力”与“美”,使人的情感“满
而不溢”,“动而不乱”,“哀而不伤”。
张爱玲在《传奇》里说:“……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
里寻找传奇。”是的,张的小说,没有会化身蝴蝶的绝世情侣,没有须要
喜鹊搭桥才得以团聚的恩爱夫妻,没有身负七十二绝技或是上知天文下知
地理,神机妙算的能人异士。她的小说,只是一些普通人的故事──如同
你我一样的普通人──有着先天性格上无法弥补的缺点,承受着后天社会
环境压力的重担,在抗拒与妥协来回徘徊的普通人。许多人以为普通人的
故事是平淡的,不能引发读者的情感,所以有必要将故事人物言行举止下
场夸张化、超人化。但是他们忽略了一点,既:看小说,有时候“感同身
受”比“丰富的想像力”更重要。另外,谁说普通人之中没有“传奇”,
普通人真实的情感,比不上古典悲剧的夸张化了的悲哀更具有震撼性?
看看七巧、长安、聂传庆、许小寒、葛薇龙、罗杰、振保、娇蕊、烟鹂、
川嫦、世钧、曼桢……哪一个不是普通人,哪一个没有惊天动地的心理世
界?但是作者选择以冷淡抽离的口吻,对这些人、物、事进行陈述。
在《金锁记》里,故事由30年前的月亮,由凤箫小双深夜里论主子长短开
始,到七巧临死前回想起自己一生走过的路以及30年前的月亮沉下去了而
终,整个故事寒气森森,令人看了背椎发凉。作者对人物没有对或错、善
或恶的谴责,她只是在诉说着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故事。这样的叙述手
法,使读者无法黑白分明,有条不紊的将事件人物划分成极端的两大派:
美的、善的VS丑的、恶的,然后选择前者来爱来崇拜,把后者来恨来鞭
挞。这种没将真实世界单纯化,审美价值一面倒的作品,是比较能够激发
读者的省思、能够在读者精神层面及心灵世界留下较深刻影响的作品。
总括来说,我想张爱玲的小说的艺术价值未必及得上某些经千锤百炼的杰
出传统小说,其气势又不如那些小说恢宏澎勃。但是她的小说不仅保留了
中国传统小说至情至性的元素,同时亦将中华文化里惯性的夸张化转化为
具体化、真实化、人世化。
Copyright (c) 1997 Pemandangan Sinar Sdn Bhd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