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二十年中我的心灵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故乡那片纯朴又明净的天空,无论走到哪 里,享受怎样的都市繁华,在早晨醒来的时候,往往得琢磨半天:我到底是睡在西屋 的土炕上?还是天井里那条白玉石桌上?街上的车水马龙声莫不是奶奶那架古老又拙 笨的纺车声?梦境更是沉浸在儿时的顽皮里。即使走过许多大喜大悲也无法冲淡这种 刻骨铭心的怀恋。这种怀恋铸就了我的迂腐,在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碰撞中,恨不 得包裹起受伤的心退避到无忧的童年。后来我总想,也许是因为我离开时还不更事, 童年的快乐象岩石上的青草,根已深深地扎在它的深处,任何种残烈的风霜也奈何不 得。不象父母,曾经感受过农村的辛苦与愚昧,对故乡的留恋有了选择。怀念似乎是 件美好的事情,但陷得太深便成了一种折磨。
总想回去看看,但总也不能成行,今年“五一”长假,我极力怂恿父母到老屋前留个 影,给祖坟添把土。父亲却说“家中已没有了亲人,回去后还得麻烦乡亲们,兴师动 众的影响不好。”父亲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官,最怕劳动百姓。既然不能替百姓做点事 情,也就不愿意享受他们的厚爱。因此,还是不见的好。我当然没有同样的心情,固 执地坚持回去,最后,父亲只答应开车到村边的山岗上遥望一番。
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我的心也跟着起伏起来,离村越近我越不安,这大概就是所 谓的“近乡情怯”吧。再看父亲,一脸凝重地遥望窗外,他早已穿越了时光隧道,拥 住了早年的梦。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块地,然而,裸露的山水在与天地的交融中 失缺了原色原味,纳闷半天才突然想起半日来极少见到耕作的人们。据说现在的庄稼 用了除草济,除了浇地时看看机器,田里没有活干,人们成批成批地到城里打工。少 了人的点缀,土地自然沉寂并直白起来,从中再也找不到儿时的吸引了。我不甘心, 对窗外掠过的每一片草、每一颗树都极尽回忆,企图寻回儿时的憧憬。
车终于停靠在半山坡的拐弯处。脚刚刚踏上松软的土地,心就一下子踏实起来,象漂 忽的人生停靠到了宁静的港湾。遥望村庄如一幅水墨画:房屋错落、点红缀绿、树影 婆娑、人畜若现。此时已近中午,开始有几缕青烟袅袅升起,这是勤快的媳妇提前做 午饭了。炊烟在空中缭绕、融合,渐渐连成一片,因为村庄坐落在四面环山的低凹 处,炊烟久久无法散去,这更给水墨画增添了几分蒙胧。鸡鸣、狗吠、母亲吆喝贪玩 的孩子回家声此起彼伏。在城里呆久了,猛然回到空旷又恬静的乡间真有一种走进世 外桃源的清新。
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五月的阳光已经很灼人了,我建议父亲到前边的树下休息。这 是一排嫩绿又鲜泽的杏树,生长在一片干黄与颓败的土埂之上,越发显得青翠与茁壮 了。杏花已逝,蚕豆似的青杏象一串串念珠挂满了每一个枝条。走近杏树,望见青 杏,我嘴里的酸水便抑制不住地往外流。二十年前因偷吃青杏而倒牙的滋味,此刻又 弥漫了我的全身。我想,过不了多久,这排杏树也逃不脱被糟蹋的厄运,馋嘴的村童 是等不到杏子长熟的。
在杏树下我与父亲促膝相谈,这是二十多年来唯一一次这样亲切、这样平静、这样交 心地谈话。并且都是些平日里触及不到而又纠缠我许久的很深刻很敏感的话题,比如 感情。当然,谈的最多的还是眼前的故乡及我二十年前的生活片段。
64年正是父亲受政治冲击最厉害的时候,母亲受到牵连,不顾生产的虚弱,依然决然 地跟随父亲住进了牛棚,因此,我出生的第四天就被奶奶接回了乡下。
我是喝百家奶长大的。奶奶是小脚,为了让我喝饱肚子,她天天颠着那三寸金莲颤悠 悠地翻岗跃沟找正在哺乳的青年妇女,乡下很穷,穷的连吃饭都很困难,然而,朴实 的乡亲们却出奇地慷慨,无论走到哪一村,也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母亲们都 会立刻放下自己的孩子把我搂在怀里一气喂个够,临走,一再叮嘱奶奶:“您老年纪 大了,来一趟不容易,赶明儿我到您家去喂。”百家奶不仅赋予了我生命,更赋予了 我抵御厄境的能力与勇气。我就象奶奶放在窗台上的煤油灯,在快要熄灭的时候突然 被热爱光明的人注进了渊源不断的煤油。我活的越来越生机了!
父亲说:“没想到你能活下来,在那个年代饿死的岂止是孩子,你们老小的连个亲人 都有没有。”其实父亲应该明白:有奶奶就会有我,而有大山就会有奶奶。多少年后 奶奶得脑溢血瘫在床上,她拒绝吃药打针,非要回到山里,说山里生有一种叫“山 心”的小草,能治百病。我不相信“山心”真能治百病,但我绝对相信如果奶奶不离 开大山她就不会得这种病。
天快黑的时候司机催我们回家,虽然没有回到真正的故乡,但在回来的路上心里平静 与豁然多了。暂切把故乡留在记忆里吧,随着阅历和知识的增加,故乡那幅水墨画会 越来越漂亮。
地址:石家庄市新华路505号河北科技大学西校区 邮政编码:050054张枫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