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枫霞
青春划痕
张枫霞
一
我的记忆是从五岁开始的,五岁之前的事情就象山间那片雨后的烟,阳
光一照便飘忽成了一片空白。
夜已经很深了,母亲依然抱着我不停地哭,开始我也哭,但哭着哭着就睡着
了。睡梦中哥哥把他偷来的青桃子藏在褥子下面,然后抓住我的两条腿来回
拉扯,我想喊,可嘴里象堵满了棉花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急得使劲登腿。就
在这个时候我突然醒了,醒来才发现我是睡在父亲怀里,而且是在汽车上。
我很奇怪,问这是到那儿?
我对父亲本来非常陌生,如若平时,不用说躺在他怀里,恐怕连他面前都极
少走近。可此时,除了膝黑又寒冷的冬夜,唯一和我息息相连的只有父亲
了。我对他的隔膜及恐惧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依然安静甚至有点依赖
地躺在他的怀里。父亲搂着我说要带我到一个漂亮的新家,我就会象在电视
上看到的城里孩子一样,穿漂亮的花裙子,上漂亮的幼儿园,吃各式各样的
冰淇淋。我立刻快乐并向望起来,恨不得一步就能到达新家。随着父亲娓娓
描述及距离的拉长,身后的故乡及故乡里的母亲和哥哥渐渐凝固成了我记忆
中的盲点。
二
新家是一栋大楼中的一间房子,房子不大,东西却精良又齐全,而最使我感
兴趣的是一架跟我差不多高的钢琴和坐在钢琴前的一位漂亮的阿姨。阿姨白
嫩又细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一阵疾风般地跳动,琴中就发出一种如小河流
水、山间行云似的美妙乐曲。阿姨边弹边不时回头望着我笑。一曲之后,她
问我:“想不想学?如果你叫我妈妈我就教你。”我急忙点头,并飞快地叫
了一声妈妈。
我拥有了漂亮妈妈和漂亮钢琴,当然还有漂亮的花裙子、漂亮的幼儿园和各
式各样的冰淇淋。我的童年因此便缤纷起来。要不是有一天被父亲牵到医
院,要不是看到医院里躺着的那个苍白又衰弱的妇人及妇人身边的青年,我
也许会永远快乐下去。
三
我已经上了初中,有一天放学后父亲把我单独叫到一旁指着一大堆营养品
说:“今天下午你请半天假到医院探望一位病人。”我很不以为然,因为我
的小弟弟常年住在医院,但是,每次去看望他也用不着请假啊?再说,弟弟
哪能吃这些东西,他是靠鼻饲维持生命的。父亲看出了我的疑惑,他一脸郑
重地说:“不是去看小弟,是去看一位老乡,她怕是不行了。”我想:老乡
跟我更没有关系了。但看到父亲的严肃我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地跟着他向医
院走去。
这家医院正是小弟弟住得那家。我的小弟弟不足三岁,生下来之后就没有回
过家。开始时爸爸妈妈轮流在医院陪护,偶尔,我也来看一看。这些年来,
他的脑袋不停地长大,而身子还是刚生下来那样,不仅如此,他的嘴和眼睛
都丑陋的无法忍睹。如果把他的头搬向左侧,他便永远在左侧,搬到右侧他
便永远在右侧。饿了不知道哭,疼了也不知道叫,医生说:“没有一点挽救
的价质,还是省点人力与财力吧。”爸爸妈妈却说:“看他的造化吧,我们
不能不治。”小弟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呆在医院里,一呆就是三年。三年的时
间足以耗垮一个人的意志,包括亲情。父母越来越少地陪护在他的身旁了,
只是定期交来医药费及一天一次的看望,而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来到医院,我们还是首先去看小弟,到了之后才发现妈妈正默默地坐在小弟
的床边。爸爸先看了看小弟,再对妈妈说:“我送霞子过去。”我的目光只
在妈妈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到了窗外,我连看小弟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妈
妈和我们一起走出来,她边走边拨弄着我的辫稍说:“下午耽误的课晚上我
再给你补上,一会儿就不要再急着赶回学校了。”到走廊的尽头妈妈迟疑了
一下又说:“要不,我和你们一起去吧?反正上班还太早。”父亲没有说什
么,于是,我依偎着妈妈跟着爸爸向另一间病房走去。
这是一间住了八个人的大病房,里面象家杂货铺摆满了各种吃的和用的,一
股酸骚味弥漫了整个房间。父亲带我来到最里面的那张病床旁,对坐在床边
的小伙子轻轻叫了一声“军子”,军子正在看一本又脏又破的杂志,听到叫
声他只是歪了歪脑袋,很不情愿地把身子向墙根贴了贴。这时,一直闭着眼
睛的病人突然醒了。她的目光穿过围拢在床前的大人们象蛇信一样游向了
我,就在盯住我的那一刻,我突然从那衰败又空洞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种热
烈,这是连健康人都少有的能使我震颤的一种热烈。我立刻用同样的热烈迎
接住了她的目光,在这四目交会的一刹那,我感觉到了我与她有着割舍不开
的纠葛。
父亲把我拉到前面说:“这是霞子,请假来看你们的,她快要参加中考了,
学习太紧张,不能陪你们太长时间。”病妇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她挣扎
着想坐起来,因为身上插着三个塑料管,几次努力都被小伙子摁了回去。于
是,她就伸出手想拉住我的手,大概又觉得自己的手太丑陋就犹豫了,那象
干树枝似的手背上全是青紫或鼓包。我看出了她的犹豫,并解除了她的犹
豫,我很快地用双手捧住了她的手。这时候女人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象
下瓢泼大雨似的哗啦哗啦地往下流。
半个小时之后父亲要带我走,我竟然对这儿有了留恋,我说我下午没什么主
课,况且已经请假了,我不想到学校去了。父亲看了母亲一眼,母亲说:
“我说过晚上再给她补课的,让她在这儿玩半天吧。”然后回头对我说:
“下班后我们再来接你。”说完就推父亲走,父亲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
望了望病人说:“那我们先走了。”
父母走后,病人开始和我说话,我问她得的什么病,她说谁知道是什么病
呢?反正是治不好。又问她这个小伙子是谁,她说是她儿子,叫大军,你就
叫他哥哥吧。当然她问我问得更多更细。大军很少说话,总是一脸愤怒的瞅
着我俩,他妈说:“别犯牛脾气,和妹妹说几句话。”他就问我,你家是不
是很有钱?你们吃的是不是非常好?我不知道我们家有没有钱,我也没觉得
我们吃得多好。可是大军哥不信,他说他们工资那么高怎么会没有钱?是不
是不给你花呀?我不高兴了,大军哥提到我的父母总是有一种不恭的口气,
而且老是怀疑他们对我不是太好。在我心目中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们有很好的职业,很好的人品,即使有了病弱又瘫痪的弟弟,他们对我的
爱也没有减少分毫,这一点我心里非常明白。
我们就这样不停地说话,一直说到天黑。父亲来接我的时候,也给他们带来
了晚饭。本来,父亲是想把饭菜放下就带我走的,可是看到病人又在掉眼
泪,就说:等你们吃完饭再走吧。大军就一勺一勺地喂他母亲,他母亲吃得
很慢也很细,并几次问我饿不饿?父亲说让霞子回家吃吧,她不习惯外边的
饭。他们娘俩便不再说什么。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
我告辞的时候病人又开始流泪,但是我不能不走了。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很
沉默,我便主动地给他讲下午我们说过的话,并说星期天我还要到医院去看
她,父亲依然没有反应。我就问父亲:“她我应该叫她什么?”父亲说:
“叫姑姑,她是你爷爷奶奶的干女儿。”
四
后来只要有空我就往医院跑,父母也没有阻拦过,但是,我经常能在医院碰
到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看弟弟还是不放心我。我也不去理会他们,依着性
子做自己想做的事。
姑姑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半个月后已经很难进食了,并且不断地出现昏迷。
这个时候爸爸妈妈也总是过来看望。大军哥不停地流泪,握着母亲那只毫无
血色的手一遍遍地呼唤。有一天父亲说:“军子,这儿有我和你阿姨守着,
你到家里躺躺吧,否则你会扛不住的。”大军哥还是一脸倔强,把头一扭
说:“不去”在大家一直的摧促与劝说下,他只答应到院里的小花园走一
走,于是,我带大军走出了病房。
下午的阳光依然很好,斜斜地照在大军的脸上,他的脸便生动起来,他说:
“霞子,你真的不知道咱们的关系?”
“父亲说你妈是我爷爷奶奶的干女儿,我与你会有什么关系?”
“哼!骗子。”大军哥气得咬牙切齿。停了停他才说:“妈妈不让我告诉
你,可我实在憋不住。实际上你爸爸也是我爸爸,我妈就是你的亲妈,你是
我的亲妹子。八年前,父亲为了能娶城里的媳妇,他不顾爷爷奶奶的反对,
硬是抛弃了母亲和我,只带着你一个人走了,咱们那儿人人都骂他是陈世
美。”
于是,大军哥向我讲起了我五岁前的事情。
我们的老家是个贫穷又落后的山村,祖祖辈辈都是是靠老天爷吃饭的。父亲
虽然读过高中,但他离不开大山,再回到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重复里,父
亲也重复起了上辈人重复的日子。他修房造屋、娶妻生子,日子虽不失艰
难,但也有温馨有欢乐,尤其是老人们,盼得就是年年祖坟上点燃的香火。
这个时候,有一群城里来的知青和父亲交上了朋友,他们回城的时候动员起
了父亲,父亲没有别的出路,唯一的可能就是考大学,父亲也真行,一考就
中,这在当地是一个不小的轰动呢。
父亲走了,一家老小吃喝全压在了母亲身上,好在母亲是个壮硕又肯吃苦的
女人,她忙完地里忙家里,忙完大人忙孩子,满指望丈夫毕业后会有好日子
过。可是,四年之后非旦没有盼回丈夫,连婚姻也丢掉了。父亲在大学里搞
定了一个小学妹,于是,不顾奶奶的阻拦、爷爷的扁担,坚决抛妻充弃子,
要过一种城里人的生活。母亲见拦不住,就说:“儿子是你家的根,你不能
带走。女儿太小,我也没有能力养活,你不要也得要。我这辈子不会离开这
个家,就守着爹妈过了。”感动的爷爷奶奶当时就把母亲认做了干女儿,并
对父亲说:“只要我们活着你就不能进这个家门。”
五
我被大军哥的话搞懵了,我也曾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尴尬,我也曾感到了姑姑
对我的特别,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与我有着这么大的关系。本来,我
对父亲与母亲,不!应该是继母是充满崇敬与热爱的,他们都是有修养有品
味的人,可在我身份的问题上,怎么能这样欺骗我呢?我的生母就在面前,
而且都是快要死去的人了,他们怎么忍心不让我们相认呢?
等我和哥哥回到病房时,父亲正在等我回家,我不肯,甚至对他也有了象大
军哥对他一样的不屑,妈妈,不!是继母,就是做我父亲妻子的那个女人,
过来拉我的手,我象甩烫山芋一样急忙甩开。我看到父亲的眼睛里有种慌乱
流出,我得意了,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今天夜里是不会回去了。
姑姑,不,是我的亲妈在后来的清醒里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切,便责怪大军哥
不听她的话:“我和你父亲说好的不告诉你妹妹,小时候的事情她早就忘
了,让她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顺顺畅场地生活多好。现在怎么办?这不是
白白让她难受吗?”之后又拉住我的手说:“你以后还得和你现在的妈妈生
活在一起,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嫉恨她,那样你心里也不好过。”我只是不住
地哭,大军哥也不住地哭,但我想:我和他的感受肯定不一样,他是真的为
母亲,而我最多的还是为自己混乱的情绪。这个快要死去的人是我的亲生母
亲,我的悲伤是只停留在“母亲”这两个神圣又伟大的字眼上,并没有多少
实质的内容。大军哥自然不一样,他面临的是与他相依为命的世界上最亲的
亲人的生死离别,他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
母亲象是终于熬尽了油的灯,光亮越来越微弱。但是,她只要能发出声音,
嘴里便一遍一遍地重复“大军”的名子,大军果真是她心中最大的不舍。医
生说你母亲熬不过今夜了,该叫的亲人叫来见最后一面吧。我与大军哥泪眼
相对,我们的母亲再也没有其他亲人了。最后那一刻,母亲突然睁开双眼,
很生机地看了我们两眼,而且嘴角还牵出一丝微弱的微笑,不等我们从中体
味出滋味,母亲便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六
母亲死了,大军哥走了,我又回到了从前的家。父亲与母亲依然象从前一样
对我,然而,我的心里再也不会象从前一样平静了,再看父亲与母亲总有一
种虚假的做作。我开始顶嘴,开始要钱,开始故意考很低的分数,老师找家
长,家长自然找我,我不理睬,照样我行我素。母亲说:女孩子到了十三四
岁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变化,这是生理现象,不用刻意去指责她,过一段时
间自然就会好的。我暗笑,心想:以后你们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温顺的女孩
了。
正当我时不时地给父母找点麻烦的时候,大军哥来了,他是来向父亲要钱
的,他说家里房子太破,他要盖房子娶媳妇。父亲支支吾吾,他说他确实没
有钱,这几年的工资全扔进了医院,而且还要不停地扔下去。大军哥不信,
说:“我才是老张家的正宗香火,那个躺在医院里的傻子能顶什么?”父亲
无言,坐在沙发里沉默。后来大军哥告诉我,这都是三爷教他这样说和这样
做的。
这次大军哥没有讨到钱,住了三天之后他怏怏地走了。大军哥一走我象得到
接力棒似的,继续给他们找麻烦。半个月后大军哥又来了,他依然是来要钱
的。从此之后,我与大军哥轮番与他们作难。我毕竟是他们带大的,无论作
出怎样的荒唐,他们都能容忍。但对大军哥就不一样了,开始母亲对大军哥
的到来还能笑脸相迎,尽量做些好吃的给他,慢慢地便开始向父亲发牢骚
了,以至后来有了争吵。而我对于他们的争吵竟然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心
想,坏了良心的人终要得到了报应。
七
三年之后我考上了大学,是自费。两万八千元的学杂费必须一次交清。我知
道这些年为了给小弟治病父亲早已倾尽家中所有,然而,读大学是我多年的
梦,此时也是我唯一离开家的出路。拿着通知书去找父亲时,看到桌子上正
躺着另一张单了,那是医院里的摧款通知单。我一句话没说,把录取通知书
连着学费通知单一同拍给了父亲,哼!谅他也不敢不给我出这份钱。
半夜醒来,看到父亲屋里还有灯光,似乎还听到继母压抑的哭声。预感到与
自己有关,我悄悄地扒着门缝往里看,只见父亲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已扔了
满地烟头,继母扎在父亲怀里呜呜地哭。许久许久,父亲似乎做出了巨大的
决定,他猛地扔掉烟头,搬过继母的脸说:“咱们不能为了渺茫的希望耽误
了霞子的前程啊!”继母哭的更加厉害了。
第二天,父亲说:“你自个准备上学的事吧,我们处上医院去,顾不上管
你。”继母眼睛红红的,头也不抬,跟在父亲身后默默地出了家门。望着他
们的背影,我突然发现父亲的黑发一夜之间白了许多,再看他们下楼,互相
搀扶着,脚步竟然有些蹒跚,他们刚刚四十岁啊!这么多年来,我的心里第
一次有了感动,甚至对自己的争取有了一闪念的放弃。然而,我只是叫住他
们一起去医院里看望小弟弟。
八
在我开学的第二个周未,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小弟已经去了。我无言,
我的前程是用小弟的命换来的啊!那晚,我在操场上徘徊了整整一夜。
品尝爱情已经到了大三,再想父母,我突然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感情的东
西是难以区别对与错的,作为子女的我们没有理由去惩罚他们,何况他们已
经得到了来自内心的自罚。我给父母写了一封长信,详述了自己对他们的感
情起伏。父母很快回信,他们说我永远是他们的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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