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俄伊卡斯特
      东南飞 题解:俄伊卡斯特是希腊神话《俄底甫斯》中俄底甫斯的母亲。 第一章 菊苑从嘈杂的教室里出来,乌烟瘴气中长出一口气。这种生活真是醉生梦死。小柏 是如何解释它们来着: “醉生梦死并非说在醉的状态下生,在梦的状态下死,而是生死之间唯有醉梦。” 随之拉长声调,故作悲痛状: “啊,生死之间,便是人生。” 那时大学里的槐花开遍,被清凉的夏风一路吹落,满世界的香气,熏得人半梦半 醒。 菊苑伸出手时,学生已将作业整齐的放到她的办公桌上,密密麻麻的两大页。菊苑 例行公事的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让她差点儿背过气去。 一道阅读题问:“……宝玉乐得滚到贾母怀里……”出自什么小说,作者是谁,其 中的滚字用得是否恰当? 下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两行答案:出自《贾宝贵》,作者鲁迅,滚字使用不当,因为 宝玉是块玉,不是球状体的宝珠,故而不会滚。 菊苑哭笑不得的拍拍那孩子的头,说:“多多读书吧,才不会出笑话,听到了 吗?”那学生惭愧的微低着头。 “好,你可以走了。”那孩子象被特赦一般乐不自禁的行礼,随之一溜烟地跑掉 了。 菊苑手臂上举,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长时间的伏案批改使她的背部酸痛,她下意 识的向窗外望了一眼。这所中学的庭廊尽头也有两棵高大的槐树,密密的点缀着银白 色的花朵,从窗口远远的望过去,花与叶之间,班驳错落,暧昧的白和坦率的绿相间 着,恬淡的似保温杯里温吞吞的茶,其实终究又有什么不同呢,同样的树,同样的 花,连香气都是一样苦涩的甜。 苏可从楼道里冲进来,砰的一声关上门。外面楼梯上一阵噼哩啪啦的脚步响。“快 去看,三中版的王熙凤大闹荣国府……”随手拿起一只茶杯喝了一大口。“菊苑,你 怎么还在这儿……”菊苑的目光从作业本上抬起,看到苏可那张兴奋得艳如桃花的 脸,“你还不知道吧,三班又发生军事政变了。”菊苑忙起身跑出去,身后苏可的声 音仍在兴奋的响着:“百年难得一见,孙丽把咱家领导上上下下骂了个遍,那叫过 瘾……” 班级里早已人仰马翻,乱作一锅粥。 菊苑随着下课的人流到了教导处,门口聚集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学校的气氛太 闷,太死寂,一点儿风吹草动也仿佛是死囚牢里的一场轰轰烈烈的劫狱,大家都带着 一股子痛快的颤栗,压抑后的快感。于是这场面也变得有几分黑色幽默了。 “你现在已丧失理智,我不跟你谈。”教导主任大郭正向孙丽不耐烦的挥着手。 “今天这事儿咱们到底得有个了断,学生不学习老师督促有错吗?学生打老师老师 合理自卫有错吗?老师受委曲找你们领导讨个公道有错吗?”这个年轻的英语教师声 音已有些颤抖,头发凌乱,左耳下一道醒目的血痕。 老师又被学生打了,这是本学期第三次。 “学生还小不理智,而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你是老师,更何况你毕竟还有体罚他 的记录。” “我是老师,正因为我是老师,我要我的师道尊严,再不济我还是个人,the custom is god.the student is god,too?” 中英结合也难以抒发她心中的怒气。 “更何况就这么一个黑社会流氓,连公安局拿他都没办法……” “你明知道 这个问题的复杂,你还敢去惹他,为什么就不能理智 ,不能息事宁人。” “呵,理智,说得好听!班级成绩上不去你们这些当官的在我头上猛叫嚣,什么业 务不精管理不严,什么长此以往分流下岗。恨不能把我一口吞掉,那时候你们的理智 跑到哪去了?” “那也不能跟学生动手,无论任何原因,打学生就是不对,现在就这种舆论导向, 人家家长来电话说要请律师,若告你,还不一告一个准。” 孙丽索性将书往大郭的办公桌上一摔,“让他告,我等着……” “告倒 你,你就得下岗……”大郭终于青筋暴起。 “你拿下岗吓唬谁?这破工作我早干够了,下三滥也比老师有尊严……”话音末 落,已带下泪来,她转身拨开人群,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菊苑乘机走过去,对正一头雾水的大郭说:“郭主任……”大郭一见到她,劈头便 是一句:“正要找你,班级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到哪去了?”菊苑变成了出气筒。 “我在办公室,为什么不坐班?你这个班这么差……”菊苑看着她,这个大块头女 人教训起青年人从来都是口不择言。 “我会尽快着手解决,请领导放心。” 菊苑转身走掉,她没有时间去跟这个已气急败坏的老主任争辩是非曲直,她的班现 在正龙飞凤舞,甚嚣尘上。还有那个令人挠头的小流氓超和他那同样难缠的家长。走 廊墙壁上的IC电话粘了一块口香糖,肮脏,令人作呕,却粘粘的摆脱不掉,菊苑无 聊的笑笑,她没想到如今自己也沦落得象这个有着土黄色外壳的公用电话一样,皮糙 肉厚,人人可打。 等到她把一切妥善处理好,天色已经全黑。她把她的这些猴儿们狠狠的教训了一 顿,就让他们放了,她一个人回到昏暗的人已走空的办公室,随手把日光灯打开,偌 大的房间里杂乱不堪,满桌的学生作业本,小考卷子。苏可在她那儿喀了一地的瓜子 皮。茶杯盖敞着,杯里只剩下几片湿漉漉的茶叶。桌上横七竖八的放着当天的报纸, 菊苑不知道现在世界上正发生什么事,哪儿的人出车祸死了,哪儿的人买股票发了, 中国申奥成功了,美国与阿富汗的战争一触即发,出租车司机正闹罢工……这些乌七 八糟的八卦新闻,知道了它们怎样,不知道它们又怎样?她的生活与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么遥远,他们两不相干,想干也干不上。 她把这一切都整理好,将正对桌子的窗子打开,夏夜的风夹带着远方海的咸腥味轻 扑进来,她蓦的想到今年自己才满二十五岁,还那么令人艳羡的年轻。 她听到有人轻轻的敲门,回头时,宇已背着书包立在门口,那是三班的班长,。瘦 削孱弱的身体,雪白的短袖衬衫,越发显得这个男孩子清秀挺拔,温文尔雅。 他向她恬恬的微笑着,有一种静若处子纤尘不染的羞涩。 她略感诧异:“怎么?还没走……” “下楼时看见你办公室的灯亮着,就上来了,老师,一道走吧。”他无意间称呼她 你,她莫名的竟有些感动。脸上职业化的严肃随之消失。 “老师还有一大堆的作业本没批,明天早晨是要发的,你先走吧。”不知为什么面 对 这个男孩子 ,她潜意识里总有一种亲近的局促。 “我帮你批,两个人很快就完的。”她还来不及回答,他已抱过案头的一摞本子埋 头批起来。都是一些造句之类的习题,有把不卑不亢造成“萝卜不卑不亢,一卑就亢 的”。有把一鸣惊人造成“闹钟最一鸣惊人了,想不起床都不成”。遇到有这样令人 啼笑皆非的句子时,他就停下来念给她听,她虽然神色早已困顿,紧绷的神经还是为 之松驰了许多。 “全部搞掂。”宇身体向后,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向坐在旁边的菊苑调皮而 亲昵的一笑。 “辛苦你了,宇……” “您先别动……” 有一缕发丝从她的发髻散落下来,他贴近她,用手轻微的触碰,从那上面撷下一朵 蒲公英。那是不知什么时候从窗外飘进来的。 他的动作极其轻微,恐怕什么东西会因此而破碎。他的脸与她近在咫尺,她还是第 一次这么近的看它,光洁白皙的面庞,似被雕刻出的精致五官。这是一张年轻而俊美 的脸。蒙着一层薄雾似的眼睛,无常而虚幻,被长而黑的睫毛所笼罩,显得与他的年 龄不相称的迷离和多情。她不经意的望着,竟有一瞬间不知从何而来的惶恐和慌乱, 她镇定了一下自己,问:“好了吗?”他放回手“好了。” 她将头发捋到耳后,站起来,淡淡地说:“那么走吧……” 点点槐花灯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在最远处闪闪烁烁的交接在一起,使人在黑夜 里也能借着习习的海风享受色味交融的槐香。它使她和这个异乡蓦地毫无理由的变得 异常的亲近。 宇巧舌如簧的讲了一路的笑话,她终于忍不住笑了,他满足而贪婪地望着她笑得心 无旁骛,然后一本正经的说:“老师,你知道吗,你笑起来 象什么?” 她好奇地抿住嘴边剩余的笑容,“象什么?” “象一只火狐狸……” 她佯怒的欲拍他的肩膀,他早已躲闪着逃得远远的,靠着一棵槐树,弯着腰,喘着 气,胜利似的笑着,笑声满世界里回荡,她这才醒悟自己落入了他早已设好的圈套。 大学里的最后几个月,菊苑一味的瘦下去。以至于时常在浴室里莫名的晕倒。脸变 成灰白色,身体瘫软象一具尸体躺在水淋淋的水磨石地上,令人联想到奥斯威辛的毒 气室,想到赤裸着走向死亡的犹太人。她被同学扶出来,坐在休息室的长椅上,瑟缩 着,长发湿淋淋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能见到她白森森的牙齿紧紧地 咬着失血的下嘴唇,似不会说话,那个同学问她还好吧,她努力的点点头,出于礼貌 勉强地向人家微笑一下。然后脚步软软的走回去,一头栽到寝室的床上,饭也懒的 吃,一觉睡到黄昏,等到有了些许元气,便无法再忍受室友有心无心的问寒问暖,拿 了一本书说去图书馆便逃出来 。 五月暮春的晚上,夜风凉凉的吹过玉兰树梢,枝头上零星的青白色花朵战栗着,只 有她一个人坐在图书馆旁的木椅上,远方传来隐约的吉他声,也没什么旋律,每个章 节都是孤单的没落的,不知要滑向哪里才是归宿,这时候她禁不住哭了,很凄惨的, 漫长的,那么多连绵不绝的泪水,一滴一滴,饱满的,从眼角里一路跌落下来,模糊 了远处的灯火,近处的草木,再也看不清。 那些流过去的日子,逝去的青春,不会再来的爱,不可知的未来,就象潮水一样, 向她压下来,使她透不过气,出不得声,她终于彻悟,什么是她不能舍弃的,什么是 值得她去争取的,那时光一掷便消失殆尽,她不能等。 一夜听外面的雨声,迷迷糊糊地天便亮了,去水房洗了脸,穿上素净的校服,呆坐 在床沿上, 有一种虚脱的感觉。阳光依旧如昨般苍白。 菊苑下楼,走到男寝门口,来来往往着的都是拿着脸盆,嘴上沾着牙膏沫的男生, 有个下级的学弟一直在暗恋她的,看她立在走廊上,便接水,关门,倒水,从她身边 频繁的走过。低着头,青青的下颏,细细长长的腿,没有声音的爱着她。 “什么事?”那门只裂开一条缝儿。 “找小柏……” “小柏,有人找。”那开门的不耐烦的喊。 小柏正歪在床头看书,看到她也没什么反应。只说:“有事?” 透着那种晦涩的不热情。 满世界一片尴尬。   “图书馆楼下我等你,有话说。”   小柏只说:“可以,可我还没吃饭,晚点儿吧。”她看了他一眼,喉咙瞬间失了 血,再也无法发声。   等到走出来,径直坐在平时坐的木椅上,夏天里阳光毒得早,她就那样执拗地坐 在阳光里,苍白着一张脸,手指因洁癖洗得透明的白,无聊的搭在靠背上,她也不确 定自己是否会一直等到他来,心底凉凉的,身子发飘。   同系的一个女生踏着木屐,远远的向她挥手,青春得似露水。 人慢慢的多起来,来去匆匆,行走于不同方向,无数个交叉点,只有她在静止着, 菊苑无聊中想。 小柏远远地走过来 ,胳臂夹着书,手抄在裤袋里,她向他招手,不自禁地微笑。他 把书放在两人中间,说: “有事吗?” 这个开场白让她始料不及,惊愕的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是不会给她矜持的余地 的,连客套也给注销了。   四下里沉寂下来,也鲜有人走过,远处网球场上几个人在打球,一来一往的“嘭 嘭”的挥拍击球声,许多事她现在才想清楚,都是些无聊的过渡,除了过渡,一无所 有。   这时她还能笑出来,隐隐的有一种为什么献身了的感觉,她还那样远眺着,不经 意地说:   “我想回老家……”她又把球打回去。   “为什么?”球嘭的一声又弹回来,她不得不陈述理由,无外乎父母年岁老大, 自己毕业后又远离家乡,诸多的放不下……她的灵魂走出来,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 在无休止的絮絮叨叨,心一阵阵下沉,没有了底。   说完闭了口,直视他。从此她一无所有,连身体都已不存在,只剩下那座位上的 一口气。小柏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忖,又好象在发呆:   ”别走了,留在校园里。跟同学们在一起……毕竟离毕业不远了……”他毫发不 乱的讲着。余下的话,化成一只蚊子,嗡嗡嘤嘤的绕着她飞。   她无力的摇着头,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然后再不想说一句话,阳光那么苍白, 她想。   每到这种僵局,顺子便会出现,菊苑抬起头,他一身蓝色运动服,象走错时间隧 道似的突现在他们 面前,就那样大咧咧地,肆无忌惮的笑着。晃得她眯起了眼, “你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柏问他。 顺子有虐待倾向似地把放着的那叠书摔到小柏身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他们中间。 “我还没问你们呢,晒太阳也不叫我一声。” 一坐下两个大男生使聊起了昨晚直播的甲A联赛,叽哩呱啦,不久便脸红脖子粗的 争论起来。菊苑偶尔附和几声,网球场的人走光了,偌大的场子空下来,只剩下阳 光。 那次菊苑真的走了,她只想离开他,走得越远越好,无论到哪里去,她没想到,到 最后她竟与顺子走到了一起。 那段日子每天在黄昏到来之前,他们绕过排球场,在前面的一片空地上打羽毛球, 每一次她执拍子,食指都孤立地紧贴拍柄,打不多久,便会隐隐作痛,不过球却杀得 很稳,很猛。 “你打球时象个职业杀手,好凶啊……”对面的顺子左蹦右跳,疲于招架。 “这才有意思。” “明儿你的胳臂准会痛。” “我痛我的,打好你的球……”顺子自嘲地一耸肩膀。 “这局我输了,走吧。你不至于今天就要我马革裹尸,捐躯杀场吧?” 她力竭的坐在木椅上,一会儿汗就下来了,发辫贴着她的脸颊,埋住了大半个脸, 世界仿佛一下子静止下来。空虚势不可挡的侵袭并漫延开来。 远处,排球场一群人在打联赛,比这里热闹多了,时不时有扣球声,欢呼声,一阵 阵鼓噪的掌声,连运动的气势,她都是冷清的。 回来时,天渐渐地暗下来,经过排球场,小柏立在铁栅栏门口,啪啪地拍着球,球 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不屈不挠地一次次又迅速弹起。顺子向他打了个响指:“哎,打 完了?”“都走光了。”“谁赢了?”“咱们级输了,三比二。”“打得蛮艰难 的。”“这才够刺激。” 小柏边说边啪啪地拍着球,汗从他的前额流下来,无论如何年轻时总是美的。 他斜睨了菊苑 一眼,一眼的决绝和轻蔑。“到头来,是你们 俩把我给甩了啊。”他 转头对顺子说:“有你的,小子。”顺子也不解释。装作听不懂:“走啊,一起去吃 烧烤。”“不去了,我今晚有事。”“肯定不是正经事,记住泡那个外语系小妞你得 悠着点儿,她骚着呢。”“去你妈的……”小柏笑着走掉了,头也不回一下。 头一次,他们 三人会合后,竟没有在一起聊它个天昏地暗,她心里突然恨起顺子 来:“你现在的嘴怎么这么不干不净!”“说实在的,每次见你之前我都认认真真的 刷一次牙,而且用的是七十四元一支的安利牙膏。” 周末下班时,顺子照旧骑着雅马哈在校门口等她,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下去,终于 她从里面出来了,他侧着头看她,她已经没有大学时那么明艳了,红润退去,换上青 苍之色,只是她那双不问世事的眼睛,轻移细掠的眼神,永远都令他怦然心动。他还 记得大一时他和小柏大着胆子斜晃到她面前,痞子样的不咸不淡地问她:“借问小姐 芳名?”就是这双眼睛抬起,定定的望住他们:“你们 是中文一班的吧?我叫菊 苑。”他们早已功亏一篑的露出书虫本色:“很高兴和你认识,今后大家互帮互助, 团结友……”顺子刚要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这个煞费苦心才隆重推出的字,“爱就免 了吧。”他不无留恋的想着。她已经直坐到后座上搂住他结实的腰部,他脚下一踩油 门,车子便在校门口一片刺耳的口哨声中飞驰出去。 时近黄昏 ,饭厅里掌起了灯,昏黄的似月亮上蒙着一层黄油,油腻腻的朦胧。端着 东西走过来的顺子连微笑也变得模糊了。 “你们学校那群学生也真够浑的。”他坐在她对面,三下两下摆好桌面,顺手将托 盘推到一边,替她拿纸巾,分卫生筷,洗杯子,倒饮料,放吸管,将管口转到她那个 方向,然后将杯子递给她“吃吧。”她心下习惯性地感动,然后习惯性地对自己厌 恶。 “没办法,中学里的孩子就这样,逆反期,象得了狂犬病,见谁都想咬一口,而且 一咬下去必见血。”她自己就是个吸血鬼,只不过没血可吸,所以她营养不良。  “你没被传染上吧?” “你要小心喔,没准什么时候我就会扑过去咬你一口。”她咬牙切齿地说。他手伸 过来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她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舒肤佳香皂味。他永远用这一个牌 子,她对他太熟悉了,他睡觉时咬牙,唱卡拉OK习惯两手拿麦克风,一吃花生米就 拉肚子。她知道他太多,同样,他也知道她太多。包括太多的从前,她讨厌这点,她 只讨厌他这点。她闷着头吃饭。“还好吃吧?”“还行。”“还行就把你闹得头不 抬,眼不睁的。”顺子点了根烟,默默地吸,默默地透过氤氲的烟雾望着她。目光灼 得她不得不抬起头:“你怎么不吃?”   顺子弹掉烟灰,说:“俗语说,秀色可餐。”“你不会是正在吃我吧?”“没那 么血淋淋,我最多只算望梅止渴。”话赶到这儿,两人都忽然觉得尴尬,又都没有了 力气转移彼此的话题。    天慢慢暗下来,窗外的世界在隐隐的喧器中沉寂,偶尔有几列有轨电车“哐啷哐 啷”的无谓的驶过,车里车外的人茫然地对望着,一瞬间的眼神邂逅,似乎上天已为 此酝酿了几万年,之后嚓然而过,过也就过去了。   菊苑挽了顺子的胳臂从前门出来,一袭夜风吹起她银灰色石榴裙,吹散一夜的惆 怅。   那夜里她以为会梦到他,可是却不是他,却是一大群她的乱臣贼子,她的猴儿 们,满教室里的怪笑打闹,一地的粉笔,乌烟瘴气。大郭阴沉着脸说:“你这个差 班……”她苦恼地抱起头,然后她看到那个清秀文弱的男孩子走过来对她说:“你为 什么不开心?”半夜里她醒来,胸口象压着一只沙袋,喘不过气,她知道她的世界不 再会有他了,即便是梦都已是现在这个世界的了。 第二章 我在青春的暮色中望你 在开满山花的小路 远方一片血色的嫣红 你轻轻的向我挥手 带给我清风 斜阳 蝴蝶翩翩 我在人海的喧嚣中望你 点点绽放的花火 照亮你的墨发 红颜 衣袂纤纤 秋水明月迭宕 流星样的璀璨   第二天,她照常六点钟爬起来上班,签到,换工作服,辅导学生早自习,上课, 看着他们午睡,下午监考,清扫,班会,给他们留一堆她也不甚了了的随机作业,有 时她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变成一个中年妇人,每天侍候着自己的一大群 孩子的衣食住行,还要对他们的没完没了,五花八门的劣行而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时常她也会热血沸腾一下,领着他们搞一些课余活动,唱歌,朗诵,排小品话 剧,组织一场足球赛,她现在是到了喜欢热闹或者说不得不热闹的年纪了,竟忍受不 了一分钟的寂寞,似乎世界一下子便会把她抛弃出局。她要让外界的喧哗时刻提醒自 己:我还活着。   忙里光阴易过,一天下午,学校里组织看《泰坦尼克》,中午吃完饭,整个年级 浩浩荡荡的出发了,菊苑和苏可走在班级的最后面。苏可耳朵里塞着WALKMAN,牛 仔裤上的大帆布背包跟着音乐节奏一颠一颠的,她嘴里嚼着口香糖,拍拍身边的菊 苑:“别总是没精打采的,听说这部片子蛮刺激的。”   菊苑笑笑说:“一学期也就这么一部美国大片,平常一水儿的《雷锋》和《孔繁 森》,清汤寡水透了。”   苏可掏出耳机,道:“就这么一次,看完后大郭也得向校长抱怨。”“说什 么?”“儿童不宜呗。”两人一想到两大巨头会因此而皱眉,叹息世风的每况愈下就 忍俊不禁。前面宇正指挥着队伍过马路,疏通人流。   “哎,你这个小班长还真有点儿大将风度。”“那是,没看谁栽培出来的?”菊 苑竟有些洋洋得意。“就是长得太小白脸了。”“瑕不掩玉。”“看来你班的小女生 日子也不能好过。”“相反,更加丰富多采,竞争意识极强,那真叫比学赶帮 超……”“下道了呵……”“我说的是学习,你小人之心别老度君子之腹好不好?” “我看你是令孤冲他师傅……”“怎么讲?”“伪君子哦。”“还不是都被你传染 的。”   进了剧场,满眼人头攒动,喊声震天。充分地向世人昭示这个集体的年轻有为, 精力充沛。会场前面大郭不顾体积庞大,仍身法敏捷,一跃跃到台上,手持麦克风大 喝:“我看哪个班讲话……”   满场以大笑作为回应。她只好使出杀手锏:“值周生哪去了?扣分,坚决扣分, 不能手软。”这句话象极了初期市场经济下的政府宏观调控,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 奏效。   苏可这时也乘乱挥手猛叫菊苑:“菊苑,过来。”竟无视身旁的大郭青白眼相 向,菊苑向她摆手。拣着墙跟低着头移过去,忽然听到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有人低声 叫她:“老师,您过来坐吧,我给您留着位儿呢。”   是宇。   他坐在紧靠过道的位置,旁边用书包空占了一个座位。   “对,老师,您过来坐!”周围一阵附和,竟清一色全是女生。真正是花团紧 簇。她还是谢绝了他们如火如荼的邀请,那是个雷区,埋伏了许多诸如巧克力棒棒糖 旺旺米饼漫画书游戏机红外线光束棒之类的重型武器,她若去了岂不是打草惊蛇,搅 了他们的好戏,就让他们放肆一回吧,下周区里联考,又不知要英勇就义几位。   奇怪的是漫长的两个多小时的电影全场异常的肃静,偶尔听有声音说:“你小子 尿频啊,一趟一趟的,没完没了。”大郭也乐得如此轻松,不知何时也被感染,几至 老泪纵横。   银幕上杰克在冰海里握紧罗丝的手颤抖的说:   “Rose,listen,listen to ?ê??e…listen……   Winning that ticket was the best thing that ever happened to me ……It brought me to you ……And I'm thankful.”   电影院里的空气湿度陡增,一片肃穆苍凉,似乎那是在上演在座每一个人曾经 历,正经历,将经历,至少希望经历的爱情故事,原来爱情才是世界唯一通用语言, 它不需要任何翻译粉饶灌输,也不需要任何动员督促考试就能被所有人种任何文化层 次所理解和认同,并终生难以忘记。   身边的苏可情不自禁的小声道:“我要是罗丝,我宁愿和他一起跳下去。”坐在 她旁边的大郭竟下意识地握了握苏可的手臂,更向她和善赞许的一笑,虽然那样轻微 而短暂,也足让苏可委实一惊,她第一次发现与领导的观点保持了一致,这是她始料 不及的。   菊苑并不知道敌我双方这场握手言和,她在想同样是诀别的另外一句话。那时汽 笛长鸣,彼时便海角天涯。她欲登车,与来送别的三五同学一一告别,走至小柏处被 他紧紧地握住,竟会有一丝疼痛从掌心传至心头:“希望下次槐花飘香的时候还能见 到。”   她淡淡地一笑,笑得象绿茶样的苦。她北上归家,他南下读研,彻头彻尾的南辕 北辙,到哪里相见?地球的另一端吗?然而她还是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我相信一定 会的。”   他们永远可以做到云淡风轻并且信誓旦旦,她回身上车,找座位坐下。打开车 窗,轻轻的与他们 挥手,一辈子的话似乎都已说尽,只剩下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微 笑,静等着列车启动,烟雾飞腾……   直至今日她方悟到为什么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地走向对方,而结果却背道而驰的真 正原因:   他们手里的筹码不够,不足以赢得彼此的一生一世。   泪水慢慢糊满她的眼眶,她下意识地回首。空中几束明暗交错的光跳跃着,交叉 着,使眼前的景象变得光怪陆离,模糊不定。似有一个个不安分的灵魂在兀自跳舞。 其中一个正默默的走向她,她一直懵懂的半梦半醒,所以她看不见,等到她醒过来睁 开了眼睛,她便发现远处的那个角落,有一双眼睛,一双末经世事操磨因而无比纯净 的眼睛早已跃过人群,正痴迷而执着的注视着她,一束银色光雾洒下来,正洒在那眼 中,洒在那一团早生的忧郁和几缕莫名的惆怅上面,瞬间竟变得波光粼粼了。 4,500  只是惊鸿一瞥,她却被震撼得麻木,出于本能地转回头,心里还在扑扑的乱跳。她 开始后悔看这种骟情的电影,竟使她一时心猿意马起来 ……   以后的日子里她确是有一点下意识的对什么东西恐惧,但她来不及细想,生活自 有它的轨迹,无论如何她得延着它走下去。   上课时那男孩子偶尔会停下手边的书,拄着头目不转睛地望她,望至她心神不 宁,望至她不知讲到哪里,她倒是可以佯装不知地继续演她应扮演的角色,只是常常 双颊莫名的红艳一片。每逢此时,他便会羞涩的低下头,收回他的视线,继续攻他的 书,他窃喜她懂得,虽然她矜持着不看他一眼。更何况这些许的心事只有他们两人知 晓,此外还会有谁呢?窗外飘过的云,掠过窗棂的风吗?   他并不知晓她开始有意地避免与他的单独接触,每天 的上下班由坐与他一路的有 轨改为坐大巴,午餐也由教室搬到办公室去吃,她以往是不太习惯直接吩咐副班长伟 做事情的,这男孩子倒也活泼机灵,就是有些浮躁,毛手毛脚的,不过学生干部这回 事关键在于培养。“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半年树班级干部。”不久伟就把工作干得 象模象样了。   宇聪明,所以敏感,但他一直以为是因为上次父亲到学校来与菊苑的一次面谈有 关,父亲是一直不赞成他干班长的:“中学里的班长只知道为班主任卖命,哪有精力 学习,往往很难考上重点……”他请求菊苑撤换宇的职务,父亲回来说菊苑已答应要 尽量减少他的工作量的。   他不说什么,她的心他以为一直懂得,在这方面即便是感激也会显得他们彼此生 份。他只是埋下头来更努力的做,象齿轮上加了层润滑剂,更加加速的运转。   时光易逝,转眼入冬。下课时分,教室里人声嘈杂,课间休息也是他们一天中的 节日,当然决不可能是含情脉脉的情人节和月上柳梢头的八月十五,多半是巴西里约 热内卢的狂欢节,就差一千响的礼炮了。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稀 稀落落的,下起来也是那般的腼腆羞涩。带着一股子对繁华红尘的羡妒和孤芳自赏的 矜持。   菊苑有些冷,不禁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又是一个哈欠,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那 是一件乳白色的牛仔夹克。穿旧了,又不保暖,而她是最怕冷的,大连冬天的风似乎 从西伯利亚长途空运而来,带着新出炉的寒冷和酷烈并且大批量的热销。   此刻正被一群人围着谈天说地的宇突然站起来,从教室的最前面的那扇窗开始, 一扇扇关好,然后走回他的座位。向旁边的庞博说:“我们讲到哪道题了?”   庞博摸着自己的头,有些莫名其妙:“嗨,老师让每节课间开窗换气,你怎么给 关死了,还没上课呢……”   “我有点儿冷,照顾一下老弱病残,谢谢了。”   “冷你刚才干嘛把羽绒服脱掉?”   “我扮酷,行吗?你不说话害怕别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不成?”   庞博按住他的头于桌下,一顿猛擂,宇一边笑着一边招架求饶。庞博不依不饶的 说:“不能饶你,太伤自尊了。”   菊苑站在讲台旁批改作业,似乎全班的人都在窥视她,余光里伟向旁边的几个人 暧昧的努努嘴,做着含糊的鬼脸。这让她有些困窘,她不得不作出反应:“庞博,把 窗打开吧。”   庞博这才看清眼前的政治局势,他怎能不识时务:“啊,……老师,我跟宇开玩 笑。”   宇正从桌下直起身子,不解的看着她,她心下一阵凄惶,却不得不坚持着:“打 开吧,宇你要是冷,把大衣披上,好吗?”   庞博陷入了两难境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他不好意思的看了眼宇,又胆怯的 看一眼老师,喃喃地说:“我就是害怕不说话会被人卖了,而且是倾仓甩卖。”   宇攸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大力的将玻璃窗拉开。“咔……”金属交错的声音刺 人心魄,冷风混着碎沫似的雪花侵袭进来,飞扑到他异常苍白的脸上,瞬间冰冻了那 上面一分钟前还生气勃勃的笑容。 1800KB 菊苑落寞地低了头,无意识地整理着散放的书本,宇委屈着自己,违心的执行了她 的命令。令她从方才的尴尬中解脱出来,她却丝毫没有感到轻松。心下一阵气苦。她 恨自己方才的自私和虚伪。她和他清清白白,问心无愧。自己到底怕什么?欲澄清什 么?上课铃响起来。她还要给四班上课,她抱起教案,低着头快步走出教室。 接下来的一整天宇的目光都有意地回避她,连下午她的课上,他也显得心不在焉的 懒散。菊苑内疚至忍不住提问他:“宇,你来陈述一下昨天我们讲过的唐宋八大家的 内容。”   他垂着头站起来。却一言不发。四下里一片小小的骚动,前面的庞博靠坐过来, 已经开始小声地给他“打电话”,然后她看到他终于抬起头,讪讪地说:“对不起, 老师,我不知道。”   她象暗地里被人抽了一耳光。脸部开始发烧似的痛。   后排的超趁火打劫地拉长声调作着公哑嗓:“大班长又??伤神了。”四角里的乱 臣贼子终于得到暴动的机会,一阵起哄似的大笑。   宇站在那里,只是目不转睛地望她,似要望到她心里去,她叹了口气,让他坐 下,转过身用教鞭轻轻的敲了两下黑板。教室里这才恢复肃静,她开始板书答案。   很晚菊苑才从学校里出来到宿舍。屋里漆黑一片,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打开 床头灯,发现苏可连衣躺在床上睡着了,半张着嘴,脸上的妆还没有卸掉,大概隐形 眼镜还留在眼里呢,她走过去帮她将垂下的一只腿搬到床上。床头柜子上放着已煮好 却忘了吃的康师傅牛肉面,上面飘着一抹靓丽地荷包蛋,黄白红混杂在一起,被一点 点灯光抚摸着,让人疼爱的可怜。   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力竭的把自己埋在静静的黑暗里,四角的墙壁垂挂着蛛丝, 左上方的窗玻璃缺了一块。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张娱乐画报填充上:妖娆的小燕子向着 看她的每一个人不遗余力的微笑着。她旁边登着“赵薇购得一件一百万靓衫。”   菊苑嘴角上翘,不禁苦笑。她记得刚参加工作搬到这里时,推开门,一股潮湿的 霉味便扑面而来,小小斗室早已被上下铺和各种皮箱杂物所堆满,再看看油渍乌黑的 厨房,没有水箱的老式厕所,拿着行李的顺子吊身拉她欲走:“走,这地方哪是人住 的?”   “学校就这么一个给外地大学生装的宿舍,不住这儿住哪?”   菊苑嗓子里哽哽的,她对这份凄凉惨淡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   顺子急了,说:“实在不行……住我那儿。”   菊苑抢下他手里的提包放到床板已哈下一块的床上:“就住这儿,随遇而安 吧……”   她没得选择,只有放弃毕业时对于前途的痴心妄想,她再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 中文系大学生,她要做的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教书匠。“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 五……”临离家时爸幽默的话里不乏严肃。这才哪到哪儿啊?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还没 迈上呢……   果不其然,紧接下来,第一个月就因上课不适应,嗓子失声,让淘气学生气哭了 几次;第二个月手里捏着刚发的工资,簿簿的四张老人头在人头攒动的批发市场里左 挑右拣,厚着脸皮与小贩为五块钱的洗脸盆而扯皮讲价;第三个月里准备区级达标 课,教案一次次的被枪毙,长长的走廊整个年级十二个班轮流的试讲下去,只是心里 安慰自己:闯过这道鬼门关也许真的可以笑傲江湖,泯然众人矣;谁料想第四个月宿 舍下水道坏死,污水漫至床脚,床下数十本大学时口挪肚攒的图书毁于一旦。这次她 终于可以漠然的不哭,也不抱怨,跑去土杂商店买到马葫芦,不等不靠的自己动手。   时间久了,她方悟到,什么都会习惯,再怎么坚硬的东西也已嵌入她的生命中 了,初始的痛消逝之后,她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大学时的坦坦荡荡,心无 旁骛,已被压榨成如今的委委琐琐,心口不一。   她脱了衣服睡下,再不敢晚睡,因为没人会认为她颓废而美丽,增添的只有第二 天疲倦而生的皱纹。   一夜的风雪之后天气忽地多云转晴了。跟少年人的心情一样变幻莫测。第二天宇 又生龙活虎起来,一丝不苟的学习工作,彬彬有礼的待人接物,对同学照旧有求必 应,无微不至。她在一旁暗暗的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她怀疑他脸上晨曦样的温煦笑容 中一丝也不是给她的。  午休时她接到区里电话,她到处找他,跑下楼方看到白茫 茫的操场上他一身绛蓝色运动衣立于球门之前,袖口高高的捋起,正准备射发点球, 他们又在打对抗赛。她到球场边缘,远远的挥手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怔在那里, 随即还是用脚钩起球,用手抱住,快步跑过来,与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便停下来: “老师,您找我?……”  她把他拉到自行车棚下,当她触碰到他的手臂时,虽然 隔着衣服,她也能感到那衣服下细细的软,顺子的手臂是坚韧粗壮的。而这个男孩子 是要人怜爱的。   她对他:“下午我去区里教研,恐怕一时回不来,一定要管好班级纪律。”   她看到汗水顺着他光洁的额角淌下来。晶莹的闪着光,他用手擦了一下,道: “好。”再没话,他回过头眺望球场。   她想应该再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放弃了,她伸出手,把他的袖管放下来:“球 赛后别马上用冷水洗头,小心感冒。”说着不自禁地皱了皱眉,一种给予的委屈蓦地 攫住了她。   他点头:“好。”她只好说:“那么回去吧。”他抱着球跑开,跑了几步,身子 便转回来,面对她:“老师……”   他发现她还站在那儿,并没有离开。她看到他转身喊她,她紧绷的心忽然被什么 东西挑断了弦。她问他:“什么事……”   “谢谢……”他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象一块阳光下的薄荷糖。   她望着他跑开去,颀长的背影在平坦宽阔的足球场上渐行渐远。近处与她擦肩而 过的三三两两并肩说笑的少年,碧蓝碧蓝的天,校园广播里正播放着羽泉的《最 美》,这是她记忆里唯一不带感伤的情歌。她的心中忽然对生活充满了莫名的感激。 她竟小声的随之哼唱起来。 第三章 感情有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理由 ??英?毛姆 日子过得飞快,紧接着就是新年连着期末考,课程才讲过三分之二,菊苑只好加班 加点地上课,中午一边吃着学校免费提供的盒饭,一边批改和备课,一天到晚忙得似 一台接了奔腾四的386兼容机,不停地输入,文字处理,输出,偶尔莫名其妙,毫无 道理又无药可救的死机。 忙得更没有时间与顺子见面,只是偶尔打个电话,闲聊几句,算作形式上的联系。 至从上次两人闹得不粘不腻,不咸不淡之后,再接触时彼此便更加小心,唯恐马马虎 虎地弄掉面皮,就更加不好收拾。没想到负负得正,闹到如今竟成了客客气气,畏手 畏脚。有一次菊苑放下电话,苏可打趣地说:“真是一对恩爱夫妻啊。”她没奈何的 随口敷衍:“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说出来后竟唬了自己一跳。然后百无聊 赖的晃晃一团浆糊的头,可悲地笑笑。 总复习的日子 里,学生们开足马力冲刺,所有的闲情意致都被一张张考卷和无数习 题强奸。U2乐队,水叮当,谢霆锋,李贞贤,就连令他们神魂颠倒的游戏盘《蜀山 奇侠传》也被抛至九霄云外到天国去暂时休假,每一个人都被短期加固成钢铁,并且 以同一模块。钢铁是这样被炼成的?   菊苑时时抱臂立于讲台前无比怜惜地凝视着这群小鬼埋首于书本,如一只只工蜂 仇恨似地吸噬着花蕊。教室里打瞌睡的声音此起彼伏。绵绵不绝于耳。靠墙的伟早已 脱掉了一只鞋,半蹲在椅子上,挠着脑袋,看样子又与阿基米德,牛顿这些老骨头们 耗上了。不时地面红耳赤。让人觉得他随时可能推倒桌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老对 儿雨恬更是带着保温壶和一大袋零食,要打八年抗战似的,书桌上语数外,圆珠笔, 三角尺,电子字典肆无忌惮的横躺竖卧。她竟早已入定样抱住头大背“之乎者也”的 虚词用法。宇此时疲倦的趴在桌子上,柔软的头发在高领深灰色帅气的毛衣衬托下越 加乌黑,他拄着头的手细长瘦削,白皙的泛着一股子神经质,他把整个脸埋在面前的 书里,似乎要与那些知识同生共死的样子。   他们就是数年前的自己,青春的乐曲本就那么几个章节,时间只不过将它无限期 的COPY,重叠,无谓的增加不同版本而已。   所以青春廉价。   她还记得中学时,她那个初恋情人,那个长着一只大鼻子的,戴着厚厚的黑框眼 镜,一副因不堪重负而永远红润不起来的面孔。她为什么就那么痴迷的喜欢上了他, 她早不记得,现在是连名字也想不全了的。记忆里却清晰地开始回放: 也是这样的一个冬日,大考如西绪弗斯怪兽,一步一个大脚印的恐怖的向他们走 来,慢慢的阴霾了他们眼前的天空。   她坐在临窗的座位上,眼前摊开着一页空无一字的日记。她拄着头的右手夹着一 支笔。执拗的望向窗外无聊的街景,那些干瘪的失去生育能力的树支着光秃秃的树干 被剥夺自由地整齐地排列在厚厚的白雪里,世界里没有一点点活气,她的眼神空洞死 寂,有一股子认定了的执迷不悟。   她前面的大鼻子本来是摇头晃脑的背了半小时的鸦片战争,不知怎么突然趴在桌 上。她以为他盹着了,心里正骂他醉生梦死,一副猪脑。哪料想他猛的坐立起来。回 头乞求似的望着她:“上帝救救我,让我学进去吧。”   现在她还能记得他说那句话时垂死挣扎的样子。她真不敢相信那时的自己,一边 爱,一边学,两座沉重的大山怎么没把她压死,所以她能四肢健全的活到现在,也算 老天眷顾她了。现在她倒成了隔岸观火者,看这些可爱的耶稣受难。   还有两天就是新年,她陆陆续续的发出贺卡给大学那帮狐朋狗友。却留下一张空 白着姓名地址锁在抽屉里,她一直踌躇于如何留言。她和顺子如今是没定名分的,若 以她私人名义,写什么好呢?她的真心是万万不能写上去的,浅浅的敷衍两句又显得 不真诚,她又不甘心。几句留言竟让她来来回回地翻覆着心。   爽性不久小柏的贺卡便到了,简单的圣诞老人图案,千百年不变的大胡子下面简 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几个字:“新年快乐!”她拿在手里,倏地感到了那份无比老套的 踏实。她不无心酸的想自己不是聪明不过小柏,只是因为她一直太过计较细节,反忽 略了主题。是啊,她不就是想对他说这句话吗?她的确只想说这句话,而且她只能说 这句话,他抢着先说了,她还说什么呢?   下午将进下班时间区里教研活动才完毕,她赶回学校先去了趟教导处向大郭汇报 了一下会议主要精神。大郭说最好写成一份详细的书面材料下班前交给她。她一边急 匆匆地跑上三楼办公室,一边气恼的想等她写完放到她那张可以当床的大办公桌上后 那份东西也许还没有被开启就将遭到被扔进纸篓的恶运。   她放下手袋,拉开抽屉拿稿纸,开启处露出一只淡蓝色封皮的日记本。不知是谁 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她拿出来,一边打开,一边问与她背靠背坐着的苏可下午有谁来 找过自己。 明天学校要检查这个月的教案,苏可正埋头恶补,头不抬眼不睁的回答宇。什么 事?不知道。   这是只崭新的日记本,上面只有第一页上落着宇那斜斜的似英文体例的瘦长的字 迹。这男孩子又要搞什么名堂出来,她脸上浮起一丝由疼爱而生的笑容,于是几个字 便在她卒不及防的情况下落入了她的视野《我爱你,阳光》。   下面的文字开始将她脸上的笑迹一点点擦去。   “我爱你,阳光。你带给我温暖,光明。   我恨你,阳光。你晒得我汗流浃背,体无完肤。   …………   你不似我,可以自由地穿梭飞翔于人群之中,可以毫不畏惧的舒展真实的自我, 这一切我早已了解,悲哀的了解。   实际上,谁又能随心所欲的践踏属于自己的游戏规则?不依附于冰冷铁轨的自由 列车必将滑出轨道,颠覆,直至毁灭……   可是我不得不做出轨的列车,正象你,阳光,不得不远离万物照射。”   苏可在背后喊她,她恍如大梦初醒,手一抖,日记本 合上了   “菊苑,你在干嘛,叫你几声你都不答应。”   “没,没什么。可能有点儿累,精力不集中。”她竟有一种莫名的慌张。苏可顺 手递给她茶杯,她接过来往嘴边送。   “小心烫,我才倒的。”菊苑又把茶杯放下,两眼直直地盯着那杯缘上升腾缠绕 的热气,它们纠结在一起,滋拢着她的生命。没喝,菊苑便已嗅出那一丝丝的苦来。   她中学生活里也有那么几个青涩的男孩子。或大大咧咧的没完没了地请她喝汽 水,送她上下学;或一言不发的用眼睛盯她;为了她与人无缘无故的打架。她至少可 以断定他们属于爱情,即便是模糊的爱情,就象窗玻璃上的水蒸汽,气化之后仍是干 净透明的,不过,她本能的抗拒这男孩子炽热的情感,她对自己说我都二十六岁了。   那个手边的笔记本成了一枚定时炸弹,她想无论如何她要争分夺秒地找到解爆密 码,否则它总有一天会把他和她炸得粉身碎骨,面目全非。   她拿起笔,在那段至今令她不寒而栗,唏嘘不已的文字下面写道:   “你对阳光的爱憎缘自与它的距离:   太阳只可远观,它雄壮,美丽,温暖;   太阳不可亵玩,它残酷,炽烈。可以烧毁一切。”   第二天直到上课,她才出现在教室里,她犹疑了一下,打开门,走进去,上讲 台,打开讲义,回身写上课题,转过来,抬头,然后便避无可避的看到坐在中央位置 的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着自己。他此时应该是已经看到了她给他的批语。她从容 的将目光落于远处,故意大声地说:“今天我们来学习第三单元,请同学们把书翻 到……”   这时她才意识到今天她忘记了让学生们起立,互致早安。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下 边,幸好并没有人发现。3600kb 然后她碰上了他从书本里抬起的目光,那里面略过一瞬间的疑问之后便陷入了永恒 的困惑和迷惘,好象在凄楚的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 她颓然的低下头,是啊,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 这几天她的情绪莫名的低落,顺子时常打电话来,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一 阵一阵的无望象电话掉线后的盲音“嘀嘀”地敲击着她的心。使她越来越痛楚的了解 无论她和他走得多近,彼此的心仍是永远疏离的象空间里的两条直线,既不平行,也 不相交。 于是在一天的黄昏,当窗外的天空慢慢被燃成少女初潮般殷红一片时,她拔通了的 他的手机号码,她是不敢面对他的眼睛和他的心的。盲音响过之后,传来了熟悉得令 她心悸的声音:“喂,哪位?”“是我,菊苑。”她的声音怯怯的迟疑。 “你终于肯主动打电话给我……”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喜悦的不满。 她竟怕他再说出什么令她不忍开口至计划破产的话来。便连忙截住他的话音:“顺 子,有一些事,我考虑了好久,我觉得应该跟你说清楚……” 那边有片刻死寂的沉默,可是仍不甘心地问:“什么事?你说……”她蓦的眼睛一 阵潮湿,她是不爱他的。在被她高高栏筑的爱的空中楼阁里面他从来就没有容身之 所,她痛恨自己在爱这个立场上永远没得选择,假设爱可以选择,她会走到他面前, 对他说出彼此都等至心灰意懒的那句话。 可上帝不给她这个选择的机会,上帝吝啬得将这种机会封存,不留给任何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吐出往昔所有沉重滞涩的回忆,勉强振作着说:“我们之 间……结束吧。”她望着窗外那抹血红慢慢地在天边褪尽消失,她无力挽留。 “你想清楚了……”“想清楚了。”“用不用再考虑考虑?”“我想不必了……” “假如你决定了,至少给我一个理由……让我甘心。” 她是从来就没有资格伤害他的,也不忍,更不愿,世界这么大,也只有他这么一个 人如此真心的爱她,爱到这么久,爱到不得不由她来说分手。所以那句话她情愿烂到 肚子里也不会说,可除此又会有什么别的理由,让他甘心,让他既甘心又不伤心。 “顺子,对不起……”她尴尬至无地自容。   那边很重的呼吸声,她对此陌生而惶恐,顺子是没对她发过火的。这并不表示他 不会发火。   “你在哪儿?我要见你。”他的声音里有一丝火药味,急急的擦着火星。   他紧逼一句:“你那么样讨厌我,连见一面都不想吗?”“那好吧,到哪儿?”   他忽然冷冷的一笑:“回咱们的母校去,敢不敢?对,就去那儿,缅怀一下旧 情。”   他决绝的挂机,剥夺了她考虑的机会。   她打车过去,车子驶进夜暮垂降的校园,曲折的石板路在青色的天空映照下多了 一层沉默的虚幻。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斑驳的侧影一排排的向窗后倒过去。象黑白彩洗 的照片似的土黄色的凹形图书馆嵌在垂垂松柏之间。 一切似乎都已褪尽了颜色,连同那其中曾恣意飞舞的前尘旧事一道变得斑驳而萧 索,冷寂的没有一丝活气。 她搞不懂顺子为什么选这个地方来与她做最后的会面,他所要的,他所要触动甚或 刺激她的那地方早已随那个死去的年代风化了,再见也只不过是人面桃花,此地非彼 地,徒留一丝物我两忘的尴尬。 她坐在图书馆前那只久违的长木椅上,它如今已被磨至光滑赤裸,象个衣不蔽体的 老流浪汉。抬头望那一扇扇玻璃窗里射出的白花花的灯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悠扬惆 怅的口哨声,混着几点昏 黄的路灯,那里面活着一个女孩子,充满了幻想和哀伤,唱 着迷离的夜歌,时常为爱痴狂。 这时一个人慢慢延着石阶走上来: “此刻有谁在世界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小柏?顺子?谁?此时此地对于她来说竟毫无分别,现世的她已与或将与他们,这 过往的一切疏离,他们再也无法嵌入彼此的世界。 顺子走过来,并没有坐下,也不说话,立在那里,定定的望她。 他搞不懂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这份他已惨淡经营了七年的感情。 锲而不舍,金石 可镂。 他以为他终于可以赢得这场战争,没料想,二桃杀三士,这里面跟本就没有胜者。 他突然双手捧住她的脸:“你是不是又在发疯?象毕业前在饭馆里喝醉了胡言乱语 而迷失本性?我给你时间让你疯,让你狂,我等,我等你好起来,正常起来……” “顺子……”她费力的拨开他的手,坐到另一端去,与他保持着距离。“不要提以 前的事,都过去了……” “哼,”他鼻子里轻蔑的一声,“真的过去了?你别自欺欺人了……” “顺子你这样说既不尊重我,也不尊重你我之间的感情。” “感情?我们之间存在过这种东西吗?” 顺子笑笑着后靠,掏出烟玩世不恭的眯起眼,点火。 “我可以肯定它存在过,雨天里你给我送伞,午夜里你给我点歌,七年了,你陪我 哭,陪我笑,陪我疯颠,……更陪我沉寂,陪我一起受生活的苦……” 那抹星火在夜雾里闪过,火是可以潮湿的吗?顺子自苦的想。 “我七年的不 离不弃,得来的就是今天 这个结果,让你弃我如敝履?” 很长的一段沉默之后,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咆哮起来: “你告诉我,我哪个方面比不上小柏?” 她诧异。 “他人已两年不在,仍然象鬼影子一样阴魂不散。” 她愧疚。 “女人真的好贱。你知道吗?他早已在浙大傍上了导师的女儿……” 她无奈。 “你等他,我等你,咱们一对儿的傻瓜……” 她心酸。 “我为你耽误了七年的青春,真他妈的愚蠢……” …… 她没奢求好聚好散,她耐心的等到他发泄够了,起身走掉,她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 里,站不起来。她只觉得似堕入一个冰洞里面,全身都浸在泥水里,所以下坠时刻产 生的激烈的疼痛很快就消失了,乖下的只是冰冻似的麻木和缺氧似的窒息。一阵阵的 向她侵袭过来。 可是第二天她还是要去上班,还是要厚脸皮的活着,活着必须 厚脸皮,她苦涩的领悟到。她是不能将情绪带到课堂上去的,她必须做出热情的职业 笑脸面对这些无知因而无辜的孩子们。   自习课上,她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默默的吞咽自己的痛苦,半节课过去,眼前的 讲义竟末翻动一页。当泪水终于蓄满眼眶,她不得不抬起头抑制它的下落时,她发现 有一双眼睛早已越过书本注视她许久,关切而胆怯,深情而矜持。忽然她觉得自己是 那么不可抑制的委屈,而这一切似乎都让这双眼睛看穿,这不能不使她联想到他这一 段时间直线下落的成绩,消极颓废的表现,她的生活为什么永远如此一团糟,理不清 个头绪,而他非但不与她分忧,竟一味的作践起自己。  “宇你是怎么了,上课时 常心不在焉,这次小考全班有三十个五分的,你竟能不及格,这五道函数题我全讲 过,你竟只对了一道,怎么搞的嘛?”   那天,她看到他立在教室门口,低着头,一脸的惶恐和惭愧,数学老师左手拿着 一叠考卷,不住痛心疾首的叹气。她知道宇这次数学测验又砸锅了。她跟数学老师打 了个招呼。   “嗨,正要找你,你来看看咱们这个得意门生这次的成绩,简直一塌糊涂,不可 理喻,眼看就是期末考,他这个样子年级前十名的位置想坐得稳可有点儿来悬了。”   数学老师递给她那张几乎空白的考卷便转身上楼去了,菊苑在校里是严厉的出了 名的。这次一定会给宇好看,达到目的就行,他可不想看着耶稣受难而做壁上观。   她发现他原先低垂的头已抬起来,竟目不转睛地等着她,执拗的似在与她堵气。   菊苑拿着那张卷子翻过来,再翻过去,看了又看,她在想应该使用怎样的开场白 来消散他们之间这股莫名的敌意。她把心里的火气压下去,尽量放低声音对他说: “这些没做的题怎么解释?发挥失常?”  “不是。”   “那么因为什么?你不至于告诉我你最近的大脑程序感染了IS病毒了?”   她蹩脚的幽默并没有使他的神情明朗。   “学不下去,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能和我谈谈吗?”他气馁的靠在墙壁上,他向天空重拳一挥,却发现打击的仅 是一把空气。他能做什么?只能自嘲的闭紧嘴巴。   “再怎么样也不应该拿自己的学业开玩笑,要对自己负责,而且你是一班之长, 你不想想这样下去同学会怎么看你……”   “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我只为自己活!”   他目光一闪,似别有深意。   “你能不能不这样消极!作班长的理当是同学们的榜样……”   “您要觉着我这个班长不合适我辞职。”   她被噎得金星乱蹦。 这是个敏感话题,他还是第一次亲口对她提出辞职,她的心有些冷。 “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一时之语?” 他不作声,也不妥协。 她凝视他良久。竟有些不认识他。 “是啊,我这个老师太不讲道理,早知道你不爱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班长,还要硬 生生地派给你,好没意思……” 他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眼底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泪光。他觉得委屈,而这委屈又 全部是她给予的,他无从抛弃,无从解脱,无处发泄。 “既然如此,我考虑你的辞职申请。” 她决绝的转身进了教室,他们大可以弃她而去,如今也不多他一个了。 宇不知道是如何支撑完上午的课程,由于缺乏良好的睡眠和休息,内心的焦虑和巨 大的压力搞得他时常神思恍惚。头晕目眩。有几次他力竭的趴在桌上,冷汗从头上流 下来,他知道谁都可以原谅他,只是他放不过自己,那根脆弱的神经绷得近乎崩溃, 中午的时候庞博将盒饭放在他的桌子上,坐在他对面轻拍他的肩膀:“吃饭吧,杀人 不过头点地,即使非死不可,也不能做个饿死鬼。” 他费力的打开饭盒 ,咽下第一口饭,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使他捂住嘴,转身跑到厕 所,一阵挖心掏肝的大吐,胃里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只剩下一阵急似一阵的干呕,整 个身体象被金属利器拖拽着,,不停的往上吊,泪水不可遏制的被夹带下来。 他用清水洗了脸,手扶着墙壁支持着往回走。正午恶毒的阳光照着他瘦削的脊背, 刺进他潮湿的双眼,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慢慢软下来,倒在走廊上。 等到菊苑听说赶到教室时,宇已苏醒,正被一群同学围着,有忙着去开窗换气的, 有给他递饮料的,有给他拿药的。吱吱喳 喳,象一群六神无主的蒙古大夫,菊苑立在 一旁,不知能为他做什么,或至少她应该慰问一下的。 他的脸一味的苍白着,先前的冷汗将头发打湿贴在鬓旁,长长的睫毛遮盖着细长的 眼睛。潮湿的微微上翘,亮亮的略显疲惫的眼睛却还是怯怯的写着笑意望着她。眼神 中再没有先前的对抗和执拗。 还是他开口对她说:“老师,您 别担心,只是有些贫血,不碍事的……” 她伤他成这样,他反来安慰她,她俯身下去,面孔冷漠的听他讲话,用手触摸他汗 湿的额头,入手处冰凉,有一种痛楚刺激入她的胸膛,酸酸的使她想流泪,她压抑着 叹了口气,她收回手,他的眼神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她看到了,转过身走开。 上课铃打响之后,学生们出去上体育课,偌大空旷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们 两个,菊苑 才走过来在他的座位旁坐下,她几次欲伸手抚慰他的肩头,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不妥的 想法,她有条不紊地问他的身体状况和晕倒经过。宇侧身斜倚在书桌上,一只手支着 头,一只手虚弱的摊在桌子上,彬彬不礼的回答着,其实他们彼此谁也没有在意对方 和自己在说些什么。 宇的眼睛乞求似地问着她,菊苑紧压住内心的挣扎,费力地越过他坚持的目光,看 他雪白的衬衫,墨黑如匹的发,她似乎什么都愿意给他,可有些东西她不得不吝啬。 室内的空气凝结起来,包裹住他们,包裹住他们 之间的时间,包裹住他们之间要发 生却没发生 的一切。伟路途跑回来换运动鞋,自觉唐突,很尴尬的向他们笑了笑,菊 苑趁机走出教室,长长地向空中呼出一口气。 她所走过的生活轨迹似乎可以用压抑这两个字来归结,命运迫使她不得不一次次地 压抑自己,于是最终她习惯并喜欢上了这种压抑的状态,任胸中汹涌澎湃,却可以面 上尘埃落定,她任凭那男孩子定定地看住她,任凭那目光慢慢地变成湿润,那是她的 泪水,流淌在他的稚嫩白析的脸上,象滋润夏荷的雨,打着芭蕉的雨,执手相看泪眼 时的雨,打得她心下一片潮湿。对此她只有压抑,“忍字头上一把刀”,一切都会因 忍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不了了之。她的智力似乎也只能达到此种层次,面对 这男孩子炽烈而盲目的爱情她只有缩回到自己的壳里,任世事白云苍狗,她无能为 力。 转眼间天气开始慢慢变得酷热,空中的云越来越薄,几被蒸干,地面上亦少有阴 影,这种天气里出行,队伍少有的寂静,菊苑走在班级的前面,热风向她扑过来。大 大的太阳使她联想到这个季节说什么也不能吃巧克力的,被晒化的巧克力,粘腻的 甜,她只想喝水。 她回过头欲拿背包里的矿泉水,目光越过人群看到宇和超落在队伍的最后,谈兴正 浓,手拉着手说着,不时地笑出声来。 超是学校里很有一号的一级黑帮人物,成绩低得亦是惊世骇俗,平日里二人早已剑 拔弩张,势不两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亲密无间,心中冒出这个念头,菊苑自嘲的一 笑,男孩子们的世界做老师的从古至今也无从了解,也无法理解,师生之间从来都不 可能也不必互相认同,就象革命和传统,原来她和他们才是真正的势不两立。 她只希望因这份神秘的友情能冲淡宇的忧郁,也许他太孤独了,他也需要寄托,需 要倾诉,需要理解。 她真的发现自从超的介入,宇一天天地兴奋起来。笑容慢慢地回复到脸上,她实在 只是因为好奇,那天放学之后她把超单独留下来,半认真半试探地问他,他们这段奇 异的友情由何而起。 她的这次釜底抽薪的结果却是在向她昭示请君入瓮,当超向她密报他们之间的“军 情”时,她渐渐地不寒而栗。那天傍晚教室里窗幔低垂,她却觉得后背一阵阴风慢慢 浸入她的肌肤肺腑。 他们 的中心议题只是一个女孩子雨恬,宇要超用黑道势力来保护雨恬。与其说是保 护,勿宁说是软禁,不允许别的男生与雨恬讲话,开玩笑,更无须谈动手动脚,否则 不客气。 超一本正经的向菊苑汇报,大大的眼睛不时煞有介事的诡秘的眨着,象一个末卜先 知充满忧患意识的巫师。菊苑只觉着自己在一寸一寸的变小,象一枚棋子被巫师玩弄 于股掌之间,毫无生还之力。 雨恬,那个高挑瘦削得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她的文艺委员,时常与宇共同主持班 会,与宇一起到她办公室听从她的日常工作调遣,直到今日,雨恬才从一片模糊的水 雾中被清晰出来 。 此时,菊苑一下子就彻悟了《我爱阳光》中的“阳光”所指何人。 那一刹那,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在她身体的某个角落,这是她始料不及的,她宁愿 永远在人群喧嚣的卧榻上酣睡,可是命运却总是以破碎和撕裂的方式把她唤醒,迫使 她看到那在黑暗里游荡的爱欲已渐渐长成无根的虚幻之花。 她摆手放超离开,超从桌子上捡起书包,很是疑惑而又沮丧,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 哪句话说错了,本是一件十分讨好的事如今竟令老师如此不快。他走到门口,迟疑了 一下,随之转向菊苑说:“老师这件事你别告诉别人,尤其不能让宇知道,否则…… 我……” 他脸上掠过一丝极认真的顾虑和忐忑。菊苑点了点头。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菊苑没有去开灯,让夜幕渐渐淹没自己,她窝在办公椅的靠背 里,黑暗中一切都静止不动,跟她一样如死般静寂。 过不了多久,她才扎挣着起来,拿起手袋,忽然冷笑了一下:“神经病”。 第四章 只要有一双忠实的眼睛与我一同哭泣,就值得我为生命而受苦。 ?罗曼?罗兰 清晨当菊苑走入学校正厅时看教导处围了一圈的人,大郭和其他几个中层领导与这 一群人正在讲着什么。原本肃静的早自习环境被滋扰了,偶尔会有个把老师从班级和 办公室里探头出来看这边的热闹。 菊苑上了三楼。进办公室,梅在,她便问她。 “今天学校里死了人,出去野游被车撞死的一个男生。” “谁 呀?哪个班的?” “好象是四班的,你肯定认识,叫黄瑶的。” 菊苑被这刚听到的死讯震在那里,成年人对死亡是有常识了解的,媒体里也大量涌 现各种形形色色的死状,使人目击死亡就好象注射一针黄疽痪苗一样麻痒的微痛,不 太能经过大脑。 可这次死亡却离她那么近,黄瑶,那个戴着小眼镜,发言时紧张得语不成句,但却 敢于偷偷的在她的办公桌上摆生日贺卡的小男孩,他死了,前几天,他还羞涩的扶着 眼镜问她李白和杜甫究竟谁更伟大。   有一次,她讲着讲着发现他支着腮做思考状,走近一看涎水已将腮下的书湿了一 片,他竟在假寐。而今天这个懒懒的怯怯的青涩可爱似一枚小橄榄的小男孩就已经在 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听到走廊里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哭声,无望的凄厉。 “那么那群人应该是他的家属吧?” “啊,等着要四班班主任的命呢,家长说她不领着出去野游,孩子死不了,这话听 起来挺符合逻辑的,学校班子早就乱了套,你等着,一会儿准开会。” 第一节的课间整个校园象扔进了一枚爱国者导弹,整个炸了个稀巴烂。学校里滞闷 的气氛太过于教条,一个人的死一下子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经,使他们终于找到可以疯 狂的理由。学校广播里大郭更是有些歇斯底里的助威:“各班老师注意,将班级的窗 户关好,禁止学生趴在窗台上,以防跌落事故。” “一朝被蛇咬”,安全意识就开始病态式的加强提高。学校紧急会议上,女王眼睛 浮肿,神色困顿的坐在前面。9*450= “对于此次事故我只想澄清三条:第一,此次纯属班级活动,班主任没有经学校允 许私自组织,不是学校行为。第二,因为此次事故,我校今年所有评优工作均没有资 格,综合测评一律为零,这一年来我们等于白干了,这是谁的责任?!我一定要追查 到底,绝不轻饶。” 无从发泄的恨意使她的面部神经有些扭曲,象一幅画错了比例尺的地图,“最重要 的一点,以后任何外出活动:包括什么素质教育,美术写生,野游夏令营一律要上报 学校,学校一律否决。不要再给我搞什么新花样。就是你们这些年青人总是给我捅搂 子。老老实实地教你的书吧!” 话音已落,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下面的教职员工被震摄的得已不知所措,有习 惯地举起手鼓掌的,稀稀落落的滑稽,全声不禁一阵哄笑。笑声之初,就感觉自己不 合时宜,于是也戛然而止。大家只好面面相觑。 小道消息没有经过最迅速的INTERNET网就已弥漫全校:听说黄妈妈在校长 室扭住女王的脖领,女王被逼无奈,一味的许诺:“您冷静冷静,此事一定会妥善处 理,要钱给钱,要处罚我们认。”这话的后果是被吐一脸口水。“我管你要人!要孩 子!”女王至今左胳膊上还留有被抓伤的一道红膦子。事情发生了当事人没一个好 过,四班班主任现在早已精神崩溃进了医院。 学校上下一片狼籍,菊苑目睹着这一片鸥呀啁哳的鸡飞狗跳,心里反而静静的水波 不兴。她知道无论是兴奋,议论,好奇,幸灾乐祸;还是惋惜,悲叹,哭泣,如丧考 妣;这一切都将被麻木不仁所代替。然后人们会自我安慰地总结出一条绝对真理:他 已经死了,我还活着,并且力求快乐的活下去。她不禁从鼻子里轻蔑的哼了一声:人 生真的无聊至极。 放学铃声响过。学生走空,菊苑埋首于讲台之上,忙着将明天上课要用的小黑板写 完,一共三块,不仅写着麻烦,用时也要一块一块地搬换,学校里穷的很,只有一台 幻灯机,却锁在实验室里吝啬得只允许上公开课时用。 屋顶一只荧光灯跳泡坏了。频繁的闪,发出啪啪的轻响。菊苑这时才发现宇一直坐 在座位上,书包整齐的放在桌前,他的眼睛似已望她好久:他竟在等她。 她问他怎么还不走,他说心里闷闷的不好过想跟她聊聊。她一下子便想到了雨恬, 她没言语,等他讲。 “黄瑶死了。” 她有些诧异他要谈的主题竟与此有关。她继续低头写字:“啊,是啊,他死了。” 她不明所以地如此回答。 “我们上一个辅导班,每个周末我们都结伴上下学,他人很好,每次我们走过街天 桥时,他都要在那个老乞丐的破碗里扔几角钱,他说他只能给这么多,他太馋,每日 妈妈给的零用钱又太少,他还要买一根雪糕。” 菊苑听着,心里酸酸的。一支飞扬起来的羽毛轻拂尘世的脸,痒痒的象那孩子纯纯 的笑,它不停留的飞过桥对岸,消失了踪影。 “他是个好孩子,很值得做朋友。” 她希望这句话那孩子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听到。 “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是从来不横穿马路的,这是唯一的一次,他下车去捡 刮落的帽子,他没想到旁边会有一辆卡车正急驰而来,他被刮起来飞出好远,肠子都 翻出来 ……” “宇……”她轻声地呵止他,她看着他的眼里已蓄满泪水。 “我不明白的是,你们为什么不难过?眼睛里能始终保持那么轻松的干燥,就好象 在听一条晨报上的新闻……” 她悲哀于他话中刻意地使用“你们”。 “表现感情的方式有很多种……”她诧异于自己竟有一种欲求解释的冲动。 “麻木不仁也是吗?”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愤怒。 “谢谢你这么惊世骇俗的形容我这一天的情绪。” 她低下头继续写她的黑板,她已经没有他们那么恣意的年轻,似乎没有人允许她肆 无忌惮的坦露心灵。 她把黑板一块块按顺序排好,背对着他说: “宇你该走了,太晚了回家不安全。” “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有意的……” 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我知道。” 她的脸上浮上一层苦笑。 他立在门口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转身走出去。 满天星光里他忽然闻到阵阵的槐花香了,满世界里悠悠的飘荡,黑暗里那躲在墨绿 色叶片下一串串如雪般缄默的花瓣颤抖着,象是她久违的微笑,更象他不为人知,酸 楚难耐的心跳。 清晨,宇很早就到了教室,已经陆陆续续的来了一些人,因为菊苑还没来,这可是 他们自由放风时间,索性乱串座位的胡侃乱泡:甲A战报,孙继海又踢臭了脚;李亚 鹏拍完《笑傲江湖》又要拍射雕,干脆让他把金庸人物都演死了算了:漫画又出了新 一期的《铁警威龙》……诸如此类,异常的丰富。 宇走进来的时候,教室里蓦的静了下来,隐隐约约听后面有人在窃窃私语: “嗨!他昨天又留下来跟老师谈话,很晚才走。” “宇暗恋班主任,二年三班尽人皆知。” …… 然后是很夸张的一阵哄笑。 宇转过头去寻找那声音,他看到伟和几个人窝在后面的角落里,与他的目光相碰 时,那些人很尴尬的哼哈两声,各自起身,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宇听到他和菊苑的流言蜚语,他默默的打开书,今天早自习他还 要给同学讲练习六上的习题。可是书打开很久,那些公式和数学符号模糊成一个个毫 无意义的黑点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大脑不识别,根本不接收。 后面有人轻轻碰触他的脊背: “怎么搞的?又走神了?” 他回头,是超。 “喏,雨恬给你的字条。花痴!” 超那因为友谊而突然明亮和清澈的大眼诡秘的闪着,他们彼此需要,因为他们能给 予对方解脱。…… 这是一堂阅读分析课。 “当前语文考试中的重中之重。”她在开课前反复强调。 可并没有构成多大的刺激,除了几个尖子生不遗余力的全神贯注之外,更多的是漫 不经心,心不在焉。 她知道他们之所以不讲话不打闹那是因为她是班主任,他们做到此种地步已经给她 好大面子。 她在前面讲着,溃不成军的寂静一阵阵地滋扰着她,使她注意力不能集中,思路几 次中断。 “无论如何我要尽我的努力,这是我的职责。”她反复地警告慢慢颓懈下来的自 己。 实际上她比谁都痛恨这个因智慧而伟大的马南屯和他那在中国的学校里遍地开花的 《发问的精神》。他深刻得晦涩,它严肃得刻板。他们远没有与她久违的加缪和他那 短短的《西绪弗斯》可爱,他们穿刺她的生命,使它因疼痛而充实。可这是她和他们 的正餐,虽味同嚼蜡,他们必须咽下去。 不,也许蜡也比它们美味香甜。 她终于还是停下来,对他们早已灵魂出窍而神魂颠倒却能保持如此的参禅入定,静 如处子充满了敬畏的好奇。 她默不作声地走下讲台,走到他们的座位之间,学生们渐渐地抬起头,她如此不宣 而战的侵入他们的领地令他们卒不及防。瞳孔一瞬间放大,目光充满了疑惑和恐惧, 那种似梦中被惊醒却不知身在何处的恐惧足以使她本就无以自圆其说的怒气瞬间化为 浆糊。他们的手里,桌下隐藏了许多自娱自乐的玩具:女孩子百无聊赖的将绿色的鼻 涕胶捏成各种奇形怪状,然后再任它们摊成一塌糊涂;男孩子侧着头,手里紧握语文 书,一只耳朵因此可以躲藏于桌下,它在那儿因水叮当的激情音乐而热得发狂,脚尖 不住的跟着节奏东倒西晃;两个男生将手放于桌下在五子棋盘上纵情厮杀,正战得你 死我活。…… 两种目光对视,彼此象陌生人在街头相遇,他们本就是两不相干的陌生 人,行走于 不同道路,是怎样荒谬的人生轨迹硬将他们贯穿在一起。   她走到雨恬的旁边,她正入神的在一只本子上写着什么。她从她的手边拿起,余 光里,那女孩子已花容失色,一脸的惨淡。 她打开来看,是雨恬与超的对话录,看来已是沟通多次了,那上面写着: “我们的大班长态度如何?字条上怎么写的?” “他说要爱一定爱。” “什么意思嘛?” ………… 菊苑心下如水般了然,心中的郁积使她不禁地发出一声轻叹,抬头迎上了雨恬的目 光,似世界末日来临,怯怯的等待发落。 她把本子还给她。转身走出教室。只听身后一片哗然。 “嗨,菊苑 还没下课呢,你怎么就回来了?”苏可一边无意义的在作业本上打挑, 一边好奇的问。 “够了。” 她落到椅子上,脱力的说。 要爱,一定爱。多么坚决的誓言啊,竟有几分向某人示威的味道,向我吗?真的不 必,宇,我何时成了你的仇敌? 菊苑从办公室走出来。穿过走廊,下楼梯,漫无目标,毫无目的。迎面几个组里的 老师冲她微笑打招呼,她竟视而不见。 “怎么搞的,一副失魂落魄像。” 下午,她上楼去找其他老师调课。路过三班的教室,门虚掩着,她也不知为什么路 过时无心地一眼,竟看到了那个白影子,那是宇,她不会不认得那个熟悉的背影,他 俯下身子,在听,梅正低声地与他讲些什么,他的神情凝重。 菊苑的脚步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 她是不高兴梅的。无论如何她是没有理由在背后与宇说什么的。他是她的学生,她 是她的同事,孰亲孰疏?为何舍近求远? 她最近是太过多疑和计较。因为她忽然发现周遭没有 一个人可以信任和依靠。 她走进班级,正当下课时分,平日震耳欲聋的喧闹声此时已变得遥不可及,眼前的 人影簇动,似乎也可以忽略不计,闷热的空气瞬间冷滞下来。她坐回到办公桌旁,目 光停滞在某一点上,再也懒得离开。 不久,宇从外面进来,看到她,有一秒钟的诧异和不知所措,随之走到她面前,低 声地叫:“老师……”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他,等待他说的话。 “数学老师找我有些事,才回来。” “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她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说:宇,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一天她刚进办公室,便看宇站在梅的身边。梅神闲气定,意味深长的在对他讲着什 么,看她进来,梅便摆手让宇走了。宇穿过立在门口的菊苑的身边,并没有抬头看她 一眼。 她坐下来,这时苏可从办公桌对面走到她桌旁,一屁股坐在桌上,故意大声地说: “菊苑,你得谢谢梅呢。” 梅敏感得象被哧了似地问:“怎么她要谢我?” “当然要谢你,她的大班长军心浮动,嚷嚷着要转学,不是你一阵的语重心长在替 菊苑作安抚工作?菊苑,这样的好同事哪找去?” 苏可斜睨了梅一眼,蹦下桌子回了自己的位。 “不用谢我,我也只不过是看不过,他说班不好,我批评了他两句,你老师对你这 么好,好端端的转什么学?” 菊苑没言语,一口一口的喝着冷透了的茶叶水,梅的 隔岸观火她倒并不介意,谁让她城门失火呢?只是心一阵阵的发凉,带着飓风,带着 凄冷的雨雪。 这一步她是从没有想到的。宇会如此不识时务的拆她的台,更深刺痛她的是宇对她 的不信任,有什么不能与她讲,去与一个外人,一个她的潜在竞争对手去讲! 这办公室菊苑是一分钟也不想多呆的,她站起身走出去。身后想必又是一片嘘声, 她感觉自己活的竟如此的失败,如此的一塌糊涂。 此时正逢下课,走廊里忽左忽右来回跑跳打闹的学生,一片的嘈杂,她费力地拔开 人群,走到教室去。教室内亦是甚嚣尘上,鱼龙混杂,下课他们便是快乐的君王,菊 苑漠然于这一切,走到讲台前面去。 讲台上的粉笔盒不知被哪个淘气的学生打翻了,花花绿绿的散落了一地,被来回追 跑的学生踩着,踏着,粉碎着,菊苑俯下身去,一支支将它们拣起,放回盒内,她突 然想起毕业前夕牌子曾经做过的一个梦,那梦里就是这幕场景,她记得自己曾在日记 中如此写道: 我被分配到一个普通中学,每天坐着拥挤的公共汽车去上班。学校里喧闹的声音, 讲桌上零乱的粉笔。梦里一切都带给我自己被遗弃的感觉。真的,我真的不想被淹没 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我不想失去我自己。我不愿就这样沉沦,不愿在人海中被世俗 放逐,那个样子对于我来说,勿宁死! 没想到今日这一切都成为了她避无可避的现实。 有一次,她听苏可抱怨教师的苦和累,工资少,待遇低;“起的比鸡早,吃的比猪 差,干的比驴多。”每月她们领着仅仅三百七十六块八角整的工资,再怎样数也是这 么薄薄的几张,也许这些对于菊苑,她都能忍受,她是不怕穷的,她怕的是空虚,她 觉得自己就象这手中散乱的粉笔,那么脆弱,易折易碎,最终只会成为一堆似是而非 的粉末,风一吹就散了。 她站起身的时候,眼前金星直冒,今天中午她没有吃饭,再加上这几天的心力交 瘁,她竟觉得喉咙里直犯腥气,唯恐一口血呕出来。那可真成了“呕心沥血”了。 她可怜自己似的笑了。 顺子曾埋怨她的这种颓废表情,说她这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整个世界 的蔑视和不信任,他勿宁喜欢她哭,喜欢她疯狂,总比这笑来的温柔,有人气,让人 看得温暖,而不会不寒而栗。 那都已是过去的事了。过去她的痛苦揭示给世 界看,让世界陪着她痛苦,如今世界把她忘掉了,再也没有任何人为她的痛苦捧场。 这就是她应得的下场吗? 她走到讲台前,用黑板擦很响的敲了三下黑板,那声音尖利,教室里瞬间定格成一 张静止照片,所有的人都回过头,半转过身,有举着胳膊欲投掷的;有两人搂在一处 格斗的;有向嘴中送零食的,宇此时正与雨恬立在窗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什么, 下午懒洋洋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和头发上,那么神采奕奕,笑容可掬。此时那笑也滞 留在脸上,慢慢地褪掉了它原有的灿烂颜色。 菊苑接着说:“都给我安静下来,回座位,一群疯子!” 声音尖而高。刺耳的镣亮,令所有人惊奇,包括她自己。 这次高压之下必定是白色恐怖。每个人都诚惶诚恐地拿起书本装模作样的学起习 来。菊苑站在讲台前面,她的脸因激动而泛红,虽然心里在不住的自责不应对学生发 这么大的脾气,不仅有悖师道尊严,更是对她一介知识分子素质的自我贬低,可是有 些事由不得自己,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对每个人有所交待: “我首先为刚才的粗鲁向大家道歉。其次……” 她下意识地向宇那里望了一眼,她发现宇正一手倚头半趴在桌上,眼睛斜睨着她, 嘴角溢出一抹怪怪的笑来。 她的声音开始和缓而低沉,似在为谁奏着哀乐。 “其次,我想说明一个事件,我这个老师有很多缺点,大家有目共睹,想必师生共 处这么长时间,大家对我有许多批评和看法,你们可以与老师开诚布公的谈,或者觉 着我一手遮天,不可救药。也可以直接与校长沟通,我愿意接受批评,甚或是辞 职……” 学生们不知此话从何而来,渐渐一些人开始对平日里调皮捣蛋者怒目而视,这几个 人无辜地大睁着眼睛,一脸的理直气壮。 这时上课铃刺耳的响起,不久音乐教师已出现在门口,菊苑闭了口,竟有些家丑不 可外扬的意味。走下讲台,颓坐在前面的椅子上侧对着学生们。 这节课是音乐欣赏课,阿炳的《二泉映月》从简陋的录音机里流出来。流进她的心 里,胃里,搅拌着浮动的情绪,搞得满腔的酸苦,她想不通,她不甘心,不认命,她 委屈,她想教宇出去将这所有的一切向她解释清楚,也许这里有误会,也许事情并没 象她想的那么一团糟。 上课前的压抑之后学生们又开始骚动起来,阿炳之于他们没有丝毫的兴趣。远没有 U2乐队的刺激,她侧过头,不禁去看一眼下面,宇也正与同座不知在小声谈着什么, 不时的低头笑起来。 她痛苦着她的痛苦,他们快乐着他们的快乐。两不相干,她的心下一坠,蓦的绝望 了。 这一年来的生活已迫使她默认生活本身的没有感情的冷漠,任她哭,她挣扎,社会 仍是铁板一块,她以为退居到孩子的世界竟会有一分真,一分纯纯的爱,现在发现竟 也不能够了。她站起身来,沿着座位间的过道,信步走去,踏在坚硬的水泥石板上, 这一年来的生活已迫使她默认生活本身的没有感情的冷漠。 第五章 这蒙着雾和雨的茕独的黄昏,我在我心的孤寂里,感觉到了它的叹息。 ??泰戈尔 打了几天的冷战,班级的许多工作被迫停滞,菊苑不知如何与宇沟通,她的内心在 一刻不停地交战,时而极度的自尊,时而又极端的自卑,时而两者杂糅在一起,令她 手足无措,毫无对策,起初对宇的怨恨已慢慢被深深的自责所代替。宇没有错,人往 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世界万物遵循向上原则,这竟可以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原动力。 刚接班伊始。她不也内心浮动,挣扎傍徨了好久吗? “真不可思议,北师大毕业竟肯去大菜市练摊卖服装。” “这叫英雄好汉被逼上梁山,咱学校,整个一个火坑,我要有机会我也跳,哪怕跳 到老虎洞里。” 她听到她所教的三班班主任刘爽跳槽消息时心里就莫名的咯噔了一下。整个班课任 配备一水儿的老弱病残,不用说她是个新手,教英语的汪更是个刚毕业的数学系女 生。数学倒是个老教师,只是过于老了。是个反聘的,人家没有坐班义务,还没等女 王找她谈,她就已嗅到此次她在劫难逃: “我还年轻,想在教学上多磨练磨练,至于班主任,我不太合适……” 女王已与几个教师谈过,没有人愿接这个聒噪起来象一营兵;动起武来象械斗;玩 耍起来象饿虎扑食;对于尊长有如生番;不如意时撒泼打滚有如羊痫;教室里一片狼 籍,有如惨遭浩劫的落后班级,她被各种各样严丝合缝的推辞搞得沮丧而恼火。 “这是学校工作安排,你必须服从。” 菊苑前一天晚上已想好的托词就这样不夭而亡了。她被大郭送出来,下了几级台 阶,大郭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这个班程度有限,学校心里有数,你就当带着练练 手,啊?” 她还来不及去细品那股从心底涌起的很强烈的苦涩和挫败感,便被上了套,过河卒 子,走到底吧。 有些事她是没有预料到的,比如她和他们整整火拼了两个月,水与火的斗争,残酷 而迅猛,正当她以为他们已无药可救,她已无路可走时,那一天当她走入教室时他们 齐声地对她说生日快乐。那个最让她头疼,与她不屈不挠的作对的超点燃了蛋糕上的 烛火。 那天,男生在体育课上集体被罚站。体育老师气得浑身发抖地骂: “你们这群乱臣贼子,牛鬼蛇神,想把我和你们班主任气死才甘心。” 她记得诸如此类的话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咬牙切齿地说过。包括过去,现在,也包括 将来。可那天这句话她听得耳根子火烧似的热,她当时很冲动的对那个往日里与她插 科打浑熟得象个哥们儿的小李老师大叫: “你怎么可以乱扣帽子,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淘气的孩子,又不是反革命。” 事后学生们议论小李老师黝黑的脸竟有一分钟变成了关公爷的枣红色。 连她自己都不可置信,不知从何时起,它和她已合二为一,密不可分。它就是她, 她亦是它,他们荣辱与共,唇亡齿寒,既然如此,无论功过成败,尽管千难万险,只 有她应对它,对他们负责到底,退一万步讲,除了她,除了事败之后一句每个人都会 事不关已的说:“这是个差班。”谁还能在乎它的兴裒死活呢? 所以她决定放下师道尊严,长者架子,主动与宇沟通和解。 “宇: 你一定诧异我竟写这封信的,我只是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不吐不快。 时常也会很消极的想,师生之谊,转瞬即过,彼此只不过是对方生命中的一个匆匆 过客,何必在意太多呢? 只是记忆深处总会再现那个冬日,当我对一切心灰意懒,是你留下来站在讲桌前两 个小时,不停的开导我。给我打气,你说:“老师,你要对我们有信心啊。”我记得 当时我忘记了请你坐,那晚你的腿一定是酸痛的。 还有,还有那个槐花飘香的夜晚,当我疲惫不堪,意味阑珊之时,也是你陪我一 路,一路的霓虹灯盏下,一路令人捧腹的笑话。 ………… 每想起这些旧事,内心便开始模糊,再无法捕捉到你真实的情绪,哪一面的你是真 实的你?我困惑并开始患得患失。 许多事发生了,它自有它发生的理由。比如你早熟的情感,在感情上,你长大了, 这并不可怕。我默默的注视你向前走,你跌倒了,我等你趴起来;你遇到荆棘时,我 等你将它们砍倒;当然我在时刻准备着扶你,帮你,甚至救你,而并非要打你,骂 你,苛责你,干涉你。同时我亦知道你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对于它,我理解,我体 谅,我容忍,更有难辞其咎的愧疚。 长长的跑道上你已跑出很远,我仍站在原地,等你,不问何时相聚。” 信写好后她把宇叫到办公室,单独把信交给他,刻意的不看他不解的脸,说:“看 完后送回来。”她也没料到要补的是这一句。 中午她进入班级时,她看宇头靠在桌沿上,俯下身一声不响地在读她写给他的信, 仿佛那是他的领地,所有人都禁止进入。她进来又出去,他竟似无知无觉。 然后放学铃声打响,教室人全部走空,她坐在教室的后面的办公椅上,随手翻开案 头的一本小说,那是王朔好友丁天写的《玩偶青春》,也是她大学毕业后第一本可以 耐下性子来读的小说,她翻开其中的一页,那里女主角在讲:“有时候人需要把自己 锻炼成一种机器,无休无止反反复复地做某一件事,有的人能控制自己,所以他超出 了别人,甚至超越自己。”而男主角却反驳她说:“现代教育的目的不过是通过义务 观念把人变成机器。我一点也不想成为那么一架被别人操纵的东西,永远也不想,我 只想成为我自己,在这个意义上实际你才是真的一事无成。” 她越过书,看还在座位上坐着一丝不动的宇,他早已把书包装好,放在桌子上,两 手放在书包上,捏着一张折叠的纸??那是她的信。 她低下头来看书,看他转过身一点点地走近,她忽然似有好多的话要与他说,她的 苦,她的委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时候,他把信放到桌面上然后说: “老师,信我看完了,谢谢。” 她抬起眼看他的脸,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着,一切似乎都云淡风轻了,她只记得 他是个很讲礼貌的男生,别人对他一丝一毫的好,无论他接受与否,都不会忘记对人 家说声谢谢。 是这样吗?这一次他也仍温俭恭谦。他转身离开,最后也不忘将门轻轻的带上,留 她一个人在空空的教室里抱着她那颗空空的心。 以后的日子里,她发狠样的头一低,咬着牙,带领她的这群不会出什么成绩的学生 做临考前的冲刺,她是决心不顾一切,只想往前冲的,她不认命,她不想认命,就让 命运与他们比比看,看谁是最终的胜者。 那一段日子里,她象上满发条的高速飞驰的列车,她裹夹着这个班级,竟可以不漏 掉一人的冲刺,她喊过骂过,甚至打过他们,她似乎已不吝惜代价,宁可他们恨她, 在背后咬着牙骂她,捂着被扇红的脸颊瞪视着她,她从不理会,她只知道,他们还 小,只有她才会遏止他们的惰性,只有鞭策着他们 才有可能跑起来,越来越快。 她看着它在加速度的行进,她盼着它可以创造奇迹,那么它和她就算终于可以扬眉 吐气,功德圆满。宇也在尽职尽责的完成他班长的义务,他不仅无限制地给自己加 码,一味地刻苦下去,每天数学的小考试卷更是牺牲了他一个个午休。对于他们这个 落后班级来讲,没有哪位老师肯为之拼命的。一切只能自己来。 一天,班级干部被留下来打扫教室,宇在她身旁一声不响的擦着玻璃,这几日的连 续夜战,他的脸色不苍白的,疲倦的,微微的泛着青黄,眼圈黑黑的。 菊苑望着宇,心中的那份不忍吞噬着她清早时起残存的斗志和亢奋,她听到楼梯上 雨恬正与几个男生在大声开心的说笑。一阵水泼地面的声音,然后是女孩子的兹哇乱 叫,那是另一个世界,完全与她和宇构筑的世界不同,单纯的快乐,快乐得单纯。难 怪宇会如此执着的喜欢。 “宇,你去打扫楼梯,让伟回来,我有事找他。” 宇停下来,抬头望她,眼神迷离凄楚,瞬间穿刺过她的生命,这个男孩子敏感的象 蜥蜴的触角,他导演的这幕戏终于如期上演,只不过他没料到女主角竟因此退居至幕 后,与旁人一起,冷眼旁观这一幕他为她上演的飞蛾扑火。他机关算尽,却满盘皆 输,他还能说什么,他俯下身,将抹布投到水里,拎起水桶走出去。 不一会儿,她便可以听到雨恬在捉弄宇,宇到处追逐她的声音。菊苑拎着手中的抹 布,心酸的笑了。 临考前一天的时候,三个学生组织起来一起翘了课,离家出走了。给她和家长留下 一封信; “我们太累了,想让自己的心歇一歇……” 那天早上家长堵在教室的门口指着她的鼻子骂: “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没完……” 她自知理亏,无论如何是她间接逼他们走的,若不是她,他们 本来活得轻松自在。 对考试的重压完全无知无觉,对于孩子而言,这就是幸福,而她剥夺了他们幸福的权 利,无止境的压榨他们的才智和耐力。她错把他们当成她自己的一部分,实际上他们 并不是她的…… 她任由家长的奚落,然后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打出去,寻找这几个孩子的下落,终 于在午夜的时候将他们找到,几个孩子正在网吧里用疯狂的电游在释放他们的身心。 她随着民警走进乌烟瘴气空气污浊的网吧,民警喊着那几个孩子的名字,他们闻声 便抱头鼠窜,被他们的父母拉住,垂头丧气的被带回家。 ………… 等她蹑手蹑脚的开了门。走到床前,苏可从蚊帐里探出头,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喉 咙干涩的对她说; “回来了?” “嗯。” “找到了?” “找到了。” 她瘫坐在床上,月光透过粉红色的窗帘洒下来,蒙在她灰暗的脸上,象白色的尸 布。 苏可困顿的打了个呵欠。摆手说; “睡吧,找到了就好。明儿告他们别再跑就是了。” “苏可……” “嗯?” 苏可的声音低迷,不知不觉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我想逃跑。” 她一个人抱着自己小声地说。 ………… 期末成绩一科科陆陆续续的出来。家长会前的大清扫,教室里人声鼎沸,她是没有 指望学生们会有兴趣擦这似乎永远也擦不出本色的地面的。她手里拿着破烂至几乎支 离的拖把,自己埋头干起来。 仰起头时正看见宇从楼梯上走下来,阴沉着脸,面无表情的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 张抄写纸; “老师,数学成绩单。” 她用手拭掉额前的汗,拿过来,数字对她没有丝毫意义,她忐忑不安于真正的结果 怎么样? 她期待着宇的回答,又怕宇说出不好的结果,心悬悬的吊在半空中下不来。 宇的眼睛红了一下,侧过脸去,终于忍住,深吸了一口气说: “一个满分的都没有,平均分倒第三。” 她想安慰他几句,可忽然间觉得面对他是那么的惭愧,他此时的难过难道不正是由 于她的无能而一手造成的吗? 她眼睁睁的望着宇转身离去,在这一瞬间,她自责得恨不能立即死去。 然后是英语,又是惨败,语文也只是排了个第五,只占了个中游。 她一个人凄惶地回到人已走空的办公室,颓坐在椅子上,将脸掩埋在双手之间,不 期而至的疲惫瞬间把她压倒。 不知什么时候,门忽然洞开,大郭象一扇门板矗立在她面前: “宇在走廊上与人打架,我批评他,他竟可以不认错……” 宇站在大郭身后,嘴角还残留着血痕,手臂上也有紫印,白衬衫的扣子被撕掉了两 个,衣襟上满布水迹,明显有与人在有水渍的地上撕打过的痕迹。他的脸转向一侧, 让人感到他来这里不是来认错的,而是来宣战的。 “交给我处理吧。” 菊苑挤出残留的最后一丝微笑说。 “要好好教育教育,他下手也太狠了,把四班的武眼睛都打肿了。” 大郭不依不饶的带上门出去了。 教室里只剩下菊苑和宇两个人的时候,菊苑不可置信的看着立在她面前的宇,这就 是那个品学兼优,儒雅有礼的宇吗?这就是那个连擦汗都要用手帕揩拭的宇吗? 她痛苦的闭上眼睛,这一切不都是拜她所赐,由于她而一手造成的吗? “怎么打架?” “不开心。” “什么时候不开心也变成了出手伤人的理由了?” 宇将身子软软地靠在后侧的墙壁上,嘴角紧闭。 “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可不可以振作一点,就算不为我,不为父母,为了你自 己,你也不应自轻自贱……” 宇抬起头,眼光一闪,似要辩解什么,但终于叹了口气,放弃了。 他这副不合作不妥协的架势刺激了她,她怎么也搞不清楚,他何以厌她到如此地 步,竟连句解释都不给她。 “你觉得自已很无所谓,是不是?你扮成这幅坚不可摧的样子给我看,要向我昭示 什么?” 菊苑尽量压低声量,唯恐自己情绪失控而歇斯底里。 “您知道武在走廊上叫嚣什么吗?他说三班给四班提鞋都不配……” 他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边的血迹,心里的血迹他是揩不掉的。 “因为这你就打了他?” “我忍无可忍……” 她定定的望着他,就象望自己,她不可抑制的恨他,就象恨自己,她额头上的青筋 猛跳了几下。 “输了就是输了,败了就是败了,有什么不服气不认命的?人家在成绩上就是比你 强。你气不过就去动粗打人,算什么本事?” 她说得都是事实,正因为是无可辩驳的不可否认的事实,也正因为这事实由她口中 重重的一字一板的说出。他本已绷紧的神经一瞬间被击垮,他抵抗不住,他承担不 了,满世界弥漫着飓风,卷集起尘沙飞扬。他被这巨大的力拖拽起来,再被狠狠的摔 下。   菊苑发现宇原本高昂的头慢慢的垂了下去。目光黯淡死寂,没有一丝活气。   他终于被打败了,被她本人打败了,她毫不怀疑这一点。   因为她的心同样已经沦落到谷底,先前她是恨是气,发泄出来后的她却一无所 有。   她向他挥挥手说:   “你走吧,现在我不想跟你谈。”   宇还能坚持着挺直脊背,转身,开门,但就在这一瞬间,泪水蓄满了他干涩疼痛 的双眼。   “我浑身是伤,浑身都在痛,你看不到吗?你感觉不到吗?你不会放下你的所谓 正人君子,道德卫士,师道尊严。稍微怜悯我一下,哪怕是装腔作势的安慰我一句 吗?就算这一切都是我的痴心妄想,我也请求你不要再附合着这世界,与它一道,拿 这些冷的死的东西来压我,摧残我,我现在所遭受的折磨还不够我应受的惩罚 吗?!”   她望着他因痛苦而颤栗的身体,望着他一句一顿的说出这些淋着血的话语,仿佛 自己的心被瞬间撕裂,而且血也正是从那一道道的伤口中汩汩流出的。 期末家长会上,她使尽浑身解数尽可能的强调了存在的客观因素,深挖了学生成绩 上升的内在潜能,凭借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凭借她大学时最佳辩手的老底,她终于令 低迷的会场又热情洋溢起来。 可她自己呢?她是不敢面对她自己的,她躲在事实的背后,远远的躲避自我的审判. 家长会后,宇父留了下来。 “谢谢老师对宇的教导和关怀.” 这是个温厚的中年人,鼻子上架着金丝边眼镜,不笑不说话。 “应该的。” 宇最终还是从年级前十名落了下来。她对此一直不能释怀。 “这孩子真下功夫,拼了命的。这半个月他几乎每天都熬夜至一两点钟,我作父亲 的看在眼里,能强求他什么呢?”宇父叹息的摇着头。 “是我没有教好他,没给他一个好的环境。” “老师,您别这样说……”宇父同情地望着菊苑。 “他真应该转学的……”菊苑对此再也恨不起来。她是恨自己,自己的无能,自己 的于事无补。 “不瞒老师说,他有一段情绪低落,成绩滑坡,他妈妈气急了把他的书撕了,那次 他哭了,刚喝的牛奶也呕出来。他终于答应我们给他转学。” 她就像第一次听到转学这消息似的。心停摆在那里,时间和空间对她再没有意义。 宇父并没有察觉,一味的讲下去。 “原以为转学很容易,谁 想要拜的门槛还真不少,尤其要进重点班,没有万八千办 不下来。我和她妈妈只是普通职员,能量属实有限。他妈妈为此与我闹了几次,咳, 不说也罢。” 菊苑注意到宇父的眼圈微微泛红。 “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后来他对我们说不想转学了,我还记得他当时有一句 话:若我改变不了周遭的世界,那么就让我改变自己吧?我听着心酸又欣慰,这孩子 真的长大了……” 这句话刺进她心里,一寸寸刀割似的痛。 学生们陆陆续续放了暑假,老师们集中起来文山会海,学习培训,再加上各种论 文,总结,业务笔记,门类繁多的苛捐杂税。让人一眼望不到岸边,她们只是一天一 天的捱,教委就是不放假,上边有指示:学生放假,教师充电。 之所以被称为“上边”,就是因为从来不到下边来。不知下边的教师经过期末考, 早已几近肉糜骨烂,哪里还可以支撑着再受电流的刺激和冲击。 菊苑索性撬了学校的各种学习课,一个人躲到教室里。 酷暑已至,没有任何制冷设备的教室如桑拿浴室,斑驳潮湿的墙壁上不苟言笑的竺 可桢一脸的肃穆,窗户洞开,也罕有一丝风吹进来。一盆青绿的芦荟还在蒸腾的热气 里茕茕竭力。 菊苑躺在讲台前横放的一排椅子上,身下的木板条咯得背骨一阵阵发痛。她也浑然 不觉地懒得变换一个姿势,她的头前方正对着一张书桌,桌子斜放着那只已没了快进 钮的卡式录音机,录音机旁散落的放着几盘她从音乐老师那儿借来的磁带。 教室的门虚掩着,这个教室位于整栋楼的最东侧,鲜有人走过,只有几丝迟缓滞涩 的音乐从门缝里飘出来,其余的一切都在静止着。 菊苑半睡半醒,只是一味地闭着 眼,渐已没有了时间概念…… 带子转到头卡住了,桌子下面会慢慢伸出一只微黄的手摸索着按键,翻转,再按 键,那双眼仍是闭着的,只是音乐又流出来,飘浮,沦落,再也没有人管它似的滑到 时间的河里,一瞬间便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宇父的那些有心无心的话和宇那双欲哭无泪,痛苦决绝的眼睛,象幻灯 片一样交叠地在她耳边眼前闪现,绞着她的脑筋,绞着她早已七零八落的心。 她一次次地在心中呐喊: “宇,你怎么会如此……你怎么可以如此……” 许多的开始和经历都由于琐碎和平庸而最终被忽略不计,她唯一记得的是自己是用 心血喂养他们成长的,甚至最后甘愿他们啄食她的身体。 她把一切活着的热情都给了他们,然后是这结局,终于她开始无声的抽泣,一阵一 阵的哽咽震荡着她的身体,大滴大滴的泪终于涌了出来。 第六章 “你为何而来?” “为了生命中的执着。” 他们是一路人,从同一方向而来,向同一方向而去,不舍昼夜,笃志不改。 会场前面正立着一块写字板,从《北京青年报》请来的总策划温正意兴风发的边讲 边画着杂志改版后的流程草图。他的右侧头发花白的主编和精灵古怪的副主编正咬着 耳朵不时地在交流意见,他的左侧坐着杂志的最新合作伙伴新东方集团的老总,满怀 信心的魁然不动,用很权威的眼光怀疑地审视着下面这些老班底和新成员。 菊苑坐在最后一排靠右侧的位置,一边全神贯注的听着,一边走笔如飞的记着笔 记,她很羡慕前排的那个叼着摩尔烟,剃着板寸的男生,他们是一起被分到新闻专题 部的,可人家两年前就已用笔记本电脑替代了钢笔。 此时,他正飞快的打着什么,她瞥了一眼屏幕,那是一篇文章,题目是《我在天边 飘》,他叫松子。 菊苑的传呼忽然间响起来,刺耳的嘀嘀声划破会场的宁静,菊苑慌忙的按下读写 键,上面写着: “今天继续教育要查人数,请速回电话,苏可。” 菊苑一转身出了左边门,一拐便是杂志社传达室,她按着BP机上的号码拔通了苏可 的手机。那边一个很小,似间谍活动的声音快速的说: “菊苑,你赶紧打车过 来,今天教委那个死老太要点名。” “她抽什么疯,一百多号人,她点的过来吗?” “上第二节课时人都跑光了,她气急败坏说不在者继续教育不给发结业证。” “让她去死吧,真把猪化妆成老虎了。” “本来嘛,上课的是个秃顶,一口的湖南话,是人听不懂,简直是催眠曲,可这次 我看死老太要玩阴的,在人屋檐下,要啥咱得给啥,现在她要人,咋办?” “我十分钟之后到。要快啊……” 菊苑扔掉电话,这已是她应聘到杂志社以来第三次被紧急召回了,万幸的是杂志社 正处在筹办期,大部分时间多是培训和一些例行会议。并没有太多的可行性工作,而 部主任又十分偏爱她,宽松环境加贵人相助,才使她能一脚踏两支船而没有失足落 水。 菊苑打了个车直奔教育学院,还没等司机顾上找零,她早已甩了车门,径直跑进冗 长的走廊,一转身蹩进了会议大厅,四处参差错落着黑鸦鸦的坐满了区里来培训的老 师。 菊苑正四下里找熟人,东边后排已有人向她猛挥手,是苏可。 菊苑走过去被苏可一把按在座位上。 “你可算到了,正查人呢。” “胆小如鼠,害得我赔车钱又满头汗,就不能替我答到。” “此技术我已熟能生巧,只是今天情况特殊,你看那几个站着拿本子的人……” 菊苑确实看到座位间有三五个女教师穿梭着,一脸的不耐烦。 “干嘛的?她们。” “看签名……” “这样一人只能签一个,她防的就是代签。” “够阴的,智商可与盖世太保媲美。” “这叫法网恢恢,疏而不露。” 几百人的会场密不透气,一会儿菊苑的汗就下来了。她满心的烦躁。 “交了钱,买了书,忍了稀八烂的辅导,我们还没挑刺,她们怎么还搞的象黄世仁 似的。” 菊苑每临继续教育便如被皮肤病人摸了似的浑身犯恶心。 “你也是……” 签名的人已走到她们的前面,苏可一边漫不经心的签上,一边又说: “就应痛下决心,何苦受这份窝囊气,花钱买罪受……,哼,有病。” 菊苑也跟着签了,那人过去了,她才说: “哪里有那么单纯可爱的未来等着我。你以为我愿意整天这样胆颤心惊,水深火 热。” “教育口你还没呆够,有什么可留恋的。” 苏可不解的斜觑了她一眼。 “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啊。” “当然现在世面上公认教师比下岗职工强。” 苏可讽刺又自嘲的说。 菊苑抢过苏可手中的晨报充作扇子用: “时势难料啊。你以为满街里跑的都是大闸蟹?”   苏可笑着猛捏她的手臂。   等菊苑回到杂志社,已是中午了,食堂里供应午饭,七八十号人或站或立,谈天 说地。很是热闹。菊苑打了饭找了个位置坐下。   “菊苑,上午怎么没见你。”   菊苑抬头,王副主编端着饭盆笑笑的走过来,坐她对面。   “学校有点儿事,回去了一趟。”   王是面试时的主考,知道她的个人情况。   “那边工作可别扔啊,能两头兼顾是最好的。”   菊苑对他的体谅心怀感激,王抬头环视了一眼众人又说:   “你看这人简直多得象人民公社,小小杂志社能养起这么多人吗?”   “您是说要裁人……”   “裁,60%的裁。” 菊苑有这方面心理准备,既然参与竞争,就要冒一定风险,这是游戏规则。 饭后他们一起去洗手池,王很有意味的说; “小菊苑,我是关心你才要提醒你,一个女孩子当老师又轻闲又稳当,何苦来当这 劳什子的记者?假期来干干就当社会实践吧。” 隔行如隔山,何况他小觑了自己。 “主要是兴趣,我喜欢。” “幼稚,杂志社这是汪混水,不是谁都能趟得过的。”   “这次整改不是要输新血,走新路,按市场规则操作吗?”   菊苑对温特有信心,有他在,能行的。   王压低了声音说:   “有些事你们下面的不了解,主编与老温不合,新东方是奔着老温的名望来的, 弄不好,一拍两散。”王顺势用湿漉漉的手作了个手势。水珠淋到菊苑的脸上,菊苑 正要擦拭,王又用右手在她脸上一弹,说;   “小丫头,听我的,没错的。”   菊苑被淋得闭了眼睛,怔在那里。   第二天,菊苑醒来,苏可已走了,太阳从窗纱上透射进来,竟也是一缕一缕的, 显出斗室里的自己越加的落寞。   似乎这活泼沸腾的世界已把她淘汰出局。一个人游荡于不知何所在。心里仍是乱 乱的,没个头绪。   索性就让它乱去,她起身去门口的浴池洗了个澡,让人细致的搓着脊背,细致的 搓拭,一种细致的快感掺杂着细致的痛。   就这样醉生梦死有多好?不再去思索,不再去尝试改变什么,不再有荣辱,有得 失。   可是不行的,上好了发条的钟就必须按惯性走下去,她今天还有采访任务,昨天 下午她泡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定选题,今天她得跑民政局和至少四家婚介机构。   在合法机构里查其违法事例谈何容量。相比之下,民政局长的那张官派面孔更显 得和蔼平易,一路跑下来,她已记不清走了多少冤枉路,换了多少公交车,途中她整 理着思路,变换打法,甚至觉得自己颇富间谍才能,她把自己当成一名征婚者,与不 同性别,不同性格但却一个比一个精明狡猾的婚介人员在他们装饰各异的办公室里交 谈。她的战略原则是尽量少的时间套取尽量多的资料,然后走为上计。   为了不被发现,她只能提高警惕,不能用采访机,照相机,甚至是纸和笔,全凭 记忆,凭脑力,而大都情况是无论她如何口舌如簧,婚介机构对于婚托这一敏感问题 都讳莫如深。在被采访的最后一家,由于她的再三追问,终于引起办事员的怀疑: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那人一脸的不客气。   “ 我是太担心又被骗了。”   她又即兴发挥了一套曾经被骗的感人经历。那人终于被她的悲惨遭遇所打动。谈 了一些她的见闻和看法。并一齐为此唏嘘不已。几天的苦心孤诣。菊苑终于得到了她 想得到的东西。 晚上,宿舍上方蚊蝇恣肆,似老美轰炸机群,苏可一边用手拍打着,一边向正在喝 咖啡,笃定一夜不睡写稿的菊苑说: “为什么这些蚊子看到他们的同志的鲜血仍能一往无前呢?” 菊苑无奈的回应:“我以我血荐轩辕!” “绝妙好词,蚊子气死!” 第二天去杂志社交稿的路上,菊苑靠在公交车硬硬的椅背上悠悠荡荡地打了个盹, 昨晚她又是一杯咖啡,一支笔地奋战到天亮。一照镜子,两眼下面一晕黑圈,这连续 几日的马不停蹄可真充实,充实得她时时目红如赤,却乐不思蜀。至少她再不会任自 己懒懒躺于榻上反反复复地唱烂王菲的《我也不想这样》,然后失眠,睁大双眼望着 天,至少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为此受苦,她心甘情愿。 她将稿子交给部主任,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脸部很平,却擅长写政府文章。 下笔纵横捭阖,横扫千军。人的面容总是和她的性格有着非常绝妙的联系。当菊苑刚 要为此而笑时部主任皱着眉头,发话了; “你的文学功底很好,但还不会写新闻。” 这等于对她的工作实行枪决。 菊苑面对部主任接下来一顿抽筋剥骨似的赤裸裸的批评,始终面带微笑地频频点 头。她只是个过河卒子,职责就是听人发号施令。 “这样吧,主任,我重新写,明天八点前一定交。” 部主任方满意的点点头,菊苑拿着稿子下楼,一种无力的疲惫渐渐浮上她的心头。 现在的这种压力她不知是否已达到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但她不允许自己有极限。她唯 一可做的只有坚持。 她抬起头,又看到那辆奔驰。每天早上她来的时候都会看到它停靠在杂志社大楼 前,车身缎子样的黑。象它的主人黑衬衫一样黑的纯粹。 温,杂志社总策划,永远苍白的皮肤。菊苑只是偶尔路经他的办公室时能通过他半 掩的门看到他,他时常是被各色的人和灰色的烟雾围绕着。永无止境,不知疲倦地说 着,摆出各种很夸张却很有男人味的手势,实际上她与他相遇最多的场合还是在饭 厅。他总是来去匆匆,与她擦肩而过。他不爱笑,只会很熟络的点一下头而她也很自 然的领受,毫不觉得生硬和牵强。 她记得她第一次来这幢大楼是为了应聘报名。那时一楼被掏空正待装修,四壁只剩 下灰硬的水泥板,偌大的空间除了一圈办公桌和正当中默坐抽烟的他之外,再无长 物。她问:“您是编辑?” 他点头,于是她交给他简历和厚厚的作品。他随意地抽出一篇散文来看,除了看就 是抽烟。然后他问她为什么到这儿来? “为了生命中的执着……” 他这才透过弥漫在他们之间的烟雾留意的看了她一眼,目光交接处,流露的就是那 份莫名的亲切。 这时评审会已经开始了,温站在写字板前,他没有抽烟,但面色更苍白黯淡。 “大家的工作热情令我感动,而工作效率却令我担忧。质量上不去,就意味着脱离 了市场。” 他点了几个中层主任的名字,下面曾有一小阵骚动,好象一盆冷水突然加了一块烙 铁,瞬间便蒸腾出许多气体。 “我现在重点谈一下新闻专题部的问题。这是咱们周刊占领市场的要害部门,杂志 能不能卖的火,全在记者的稿子硬不硬。但现在看来,你们做的新闻太缺乏可读性, 时效性。风格多是政府公文,隔靴搔痒,避重就轻。” 菊苑的犹豫不决的症结也正在这里,她的稿子嫩,其他人的稿子也末见得好到哪 里。这里是她的寄托之地吗? “只有一篇采写婚托的文章还勉强读得下去,这恐怕是个新手写的。” 她没想到他竟看重了她的文章。 “但它敢抓热点,用自己的视线写独家的东西,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我们自己的声 音。” 温掷地有声的结束语震撼了全场,更猛烈的撞击了菊苑的心灵。 紧接着,编辑 部就按此思想重新设计栏目,吐故纳新,创造力终被压榨出来。群策群力,倒是出了 不少好点子。 有温参加的小组会上,菊苑提议能不能利用温的北京优势搞个跨地交流栏目。温赞 许的点头; “我也有此意,栏目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新双城记》。由京连两地共同采 写。” 两人的目光跨越长长的桌子又一次亲密的碰撞。 办公桌上的台历一页页的被飞快的撕去,《新双城记》由菊苑和松子负责,实际运 作起来才知道问题多多,困难重重,事先要策划,事中要采访,事后要沟通协商,经 过多次的磨合,争论才下笔定文,好不容易稿子出来了,排版迫在眉睫,北京又出了 问题,唱了空城计…… 菊苑清楚杂志社里有许多人等着要看《新双城记》的笑话,办砸了,她得卷铺盖走 人,温在杂志社本已是强弩之末的位置也会更加摇摇欲坠。她调动了自己的每一根神 经,每一分智慧,每一份的坚忍,栏目终于交版印刷了。她拿着排版小样兴冲冲的去 找温,她要对他说,我们初战告捷。 走到温办公室的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缝,激烈的争吵声传出来。 “周刊必 须走向市场,没有别的出路。” “你这样干太冒险,也不得人心,现在上下意见很大。” “不吐故何以纳新?杂志社百来号人必须精简,否则很快便会被拖垮。” “周刊才试行,羽翼未丰就要大动干弋,我不赞成。” 这已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执了,而结果却只有一个:不欢而散。 菊苑在门口看老主编走远的执拗的背影,他有他的想法和苦衷,可是杂志按他的想 法已办了七年,七年亏损,如今更是难以为继。 菊苑走进烟雾缭绕的办公室,看到温正颓坐在沙发上喷云吐雾。菊苑把版样放在茶 几上。温看了一眼,却将目光转向窗外,她似乎能触摸 到他飘浮的思绪。 “小菊 ,我来东北是不是个错误?” 他抬起眼睛望她的时候,她看到那里面泄露出的四十岁男人的疲惫。菊苑明显地感 到杂志社里的勾心斗角,派系相争。工作往往因扯皮而被推迟延缓。而温和新东方集 团要退出杂志社的传闻也愈演愈烈,她的心也随着慢慢坠向谷底。 她只是不断的告诫自己不能停,不能放弃。 松子走进来坐在她身边时,她已经坐在电脑前码了两个小时的字。 “给我五分钟时间可以吗?工作狂。” 她仍贪婪的盯着屏幕。 “还有两页,打完我请你喝茶。” 余光里她看到松子戴上他刚摘下来的鸭舌帽,一声不响的站起来。她预感到有什么 不对。 “怎么了?又被王主编刺激了……” 王是终审,稿子在他那儿被无原由地枪毙是家常便饭。 “我要离开杂志社了。” 她心里一惊。 “为什么?” “没兴趣做下去了。” “是因为王吗?他是小菜儿,‘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她按下他头上的 鸭舌帽。他虽然自己有个小公司,既做期货,又炒地皮。可他怎么也不象个商人,倒 象个艺术家。 “在这群饭桶手下干活,降低我的个人价值。明明自己不行,不退位让贤,反装出 一副权威架式,真他妈恶心。” 他原来在指主任。 “你别那么尖锐好不好?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着吗?” “我来这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他有理,菊苑无语。 半晌,她忽然兴奋的抓住 他的胳臂: “你为什么不去找温老师谈谈?”“找过了。”“怎么样?” “我请求做首席记者,直接对他负责。”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他答应了?” “他?!早已是焦头烂额的泥菩萨,他说爱莫能助。小菊苑,你就别指望温了,现 在这形势就算他长袖善舞,也已无力回天了。他手里没有实权,就算他公车上书,也 敌不过总编的听政垂帘。而你我早已被视为维新派,我不想成为戊戌六君子,树倒猢 狲不散也不成。” 松子就这样信誓旦旦地来,大失所望的去了,空忙空欢喜一场,他之后,陆陆续续 又走了几个,清一色不安于室的新秀。用王的话说:“咱们杂志社庙小,养不起大和 尚。”   一晃儿暑期将尽,离开学还有不到一月的时间,菊苑越来越犯踌躇,离转正还有 两月余,杂志社又如此风云叵测。而此时必须要做决定了,要么留在杂志社,要么仍 去做她的教书匠。再想一脚踏两支船,用苏可的一句话说:“就算你精力充沛,开学 后你个班主任,不是孙悟空,分身乏术。” 可如今四面都是埋伏,向前走,走不通,回头又不甘心,妈在电话里不停的催她: “菊苑,你回家来,买张票回家来。”爸倒是沉着的很:“凡事你要想清楚再下决 定,这不是小时爸和你下象棋,走错你可以毁棋重来,现实中迈出一步可就没有退路 了。" 爸是军人出身,讲究孙子兵法的稳扎稳打,他不赞成任何形式的冒险,在他看来那 只能算做投机。机会主义在中国革命中从未成功过。 菊苑打完公用电话横过马路时,忽然想这些飞驰而过的汽车为什么不把她一碾而过 压成粉末。她就再不用去思索,去尝试改变,不再有荣辱,有得失,有错综复杂的是 非纠葛。 菊苑的传呼响起来,是王打来的,让她回电话。她又回去,那边有一个很暧昧的声 音说: “菊苑,有没有时间,出来坐。” 这几天他总在纠缠着她,她的开朗和随和被他看成了默许。 “你好象喝醉了。” “一点点啦,我过去接你,你在哪儿?” 她掩饰住内心的厌恶,尽量礼貌地回绝: “我今天心情不好,改天吧?” “这表示拒绝吗?” 那边讪讪的冷下脸来。 “你喝醉了,明天上班咱们再谈,再见。” 菊苑挂了电话,她知道这个人她是惹不得的,但她已经惹了。 第二天的例会刚开始气氛就非比寻常,充满了火药味,几乎是草木皆兵。温和主编 分坐在圆桌的两头,菊苑隐在记者群里,她发现主编身边的王不时用冷眼瞧她。 会议开始就被当权派控制了,大有大兵压境,一网打尽的势态,并集中火力猛批 《新双城记》。 “这个栏目不伦不类。请北京记者参预等于请了个祖宗回家,凡事都得顺着他们。 简直是小朝廷,无政府主义。” “成稿太慢,这期它是最后排的版。” ………… 部主任和部里的同事刚开始还据理力争,寸土不让,无奈寡不敌众。而王早已急不 可待,终于不耐烦的拍了桌子说: “北京和大连有什么可比性,出两期已是强弩之末,第三期,第四期,不出一个 月,这个栏目就得垮。” 主编虽不表态,但已经思想左倾,识时务者见大势已去,万马齐喑。王得意地在一 边嘴角上翘。 “主编,我谈谈看法可以吗?” 谁在以卵击石,大家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菊苑的身上。 “我年纪轻,理论不高,只是想以一个读者的视角来剖析一下这个栏目。” 菊苑刚开始所有的匆忙慢慢的消散了,转而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使她的声音变得 从容。 “每次我经过报亭时总是想怎么样让读者掏出钱来买我们的杂志,并能将这大块头 的文章读下去。我认为这就要新思维,新视野,新角度。而《新双城记》在全省乃至 全国的报刊业还没有搞过,打出去就是一面崭新的旗帜,我不敢说它优秀,但绝对惹 眼,有人气,人气旺,便有市场,有市场便有高回报率……北京大连两个级别不同地 城市想找合适的比较点确实很难,我操作,我体会最深,所以也最没有胆量说它可以 办一二十年,但出一期便等于向市场打出咱们有力的一张牌,就可以为杂志多占领一 块阵地,这就说明它有价值,有价值的东西就有生命力。” 话音未落已激起四面的一片激赏的掌声…… 会议很快的结束了,菊苑独自离开,虽然掌声热烈,但没有人愿意与她同行。 她坐在电脑前,面对跳跃的屏幕好久,她知道她冲动了,但她不后悔,这个世界不 配她去后悔。她收拾了东西缓步走下台阶,那辆缎子黑的奔驰仍停在那儿,车窗敞 着,车里的人依旧喷云吐雾。并随手向她拉开车门。她坐进去,车启动,转弯,行至 好远,停下来。 “你讲的很棒,但选错了地方。” “我知道。” “这样做,很幼稚。” “年轻时说真话这不是罪过。” “我要离开了,为了我,你不值得。” “不,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当初的那句话。” “你为何而来?” 她没料到他仍记得。 “为了生命中的执着。” 她突然释然了,车厢里他们相视而笑,他们是一路人,从同一方向而来,向同一方 向而去,不舍昼夜,笃志不改。 第七章 就算曾经她伸出手他没有回应,就算曾经她抱柱等待而他早已侯门如海,就算这三 年她一个人独自走过的日子和那些和着泪和血的冰封记忆都无从补偿……如今,她执 拗的不肯原谅他,永远让他痛苦于得不到她,哪怕只是她的一句话。而事已至此,又 有什么意义呢?又对谁有意义呢? 她没想到,奋力地跑了那么久,她又回到了起始点,开学前夕,她回到了学校,一 月余的时间流过,在任何人身上竟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不过她和他们,预期要在这 里终老的人们还是愿意互相打趣地说“你胖了,你瘦了,变漂亮了,脸色好看多了, 又买了一件新裙子?”等诸如此类作为口头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变的她们 面对的却是易逝的青春,不可追的梦,这使她想到元稹的那句“白发宫女在,闲话说 玄宗。” 当她闲到只会在狭窄的办公室里逡巡,一口口无聊的喝着茶水时,那很大的一片阴 影便慢慢的将她覆盖,她已不太能记起宇的眉目,恍恍然只是一片水印子,只是不停 地在她心里晃,晃得她时常站起来,又坐下,拿起书,半晌也不知所云何物,这一切 她都浑浑然理不清楚,只是任窗外闲云空过,每一秒都奔向她们再见的日子。 她还是提前了两天让学生干部做教室大清扫,当晨光洒满空旷寂寥的楼道,通向办 公室的楼梯就开始被一群孩子跺的叮当响,并伴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是他们,他们来了!   那是她的那群猴儿们,七八管连珠炮和两三挺重机枪。震得楼道里震天响。楼下 传达室老李从楼梯上探出头,一劲儿的喊:   “吵死了,哪个班的?”   毕竟寡不敌众,不久便无可奈何地哑了。   她站在教室门口望着他们连蹦带跳地走上来,披着朝阳,发散着青春的曙光。晃 得她一瞬间眯起了眼。他们大声的喊老师……她一个个搂过来,拍打着他们的头和肩 膀,她不得不承认一月未见,她是真的想他们。   “老师,你到哪儿去了,召集日也没看到你。”   “老师,这个暑假累死我了,一直在上辅导班,比上学还累。”   “老师,你看我长高了没?”   “老师,我前几天做梦还梦见你来着……”   她一个个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永远那么多,她注意到雨恬和宇没来。   “伟,你都通知到了吗?”   她问正在揪女生小辫子的副班长。这是个肤黑齿白的大高个,长了一双大得有些 滑稽的铜铃眼,话一出口总是又急又响。   “都通知了,只是雨恬有课,让我替她请假。”   “宇呢?”   “刚才还在传达室见他与团委老师说话。”   孩子们一边说笑着,一边热火朝天的在教室里干起来,她上楼去取旧报纸给他们 擦玻璃用。 行至团委办公室,那门洞开着,她看着宇背对着她正在扫地。她蓦地停下来望他, 双手还捧着一叠厚厚的报纸。 依旧是那件洗得雪白的短袖衬衫,依旧是清瘦地令她心疼的身材,只是个子窜起老 高,胳膊也变得粗壮了许多。使她不禁怀疑,这是她的宇吗?那个时常搅扰着她的清 梦,面含悲戚的向她诉说“让我改变我自己吧”的男孩子。 他抬头,看到她,眼睛蓦地一痛:她在向他微笑,笑容荡漾开,单纯得象一个十五 六岁的女生。她好象是在对他说: “又见到你,真好……” 他静止在那儿,就那样苛守着她和他的那段距离。嘴唇紧闭,不泄露一丝心事给 她。 后面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笑容已慢慢隐去,是团委张老师。 “你这个大班长真待人亲啊,一大早儿就主动跟我说要帮我打扫卫生,你告儿的 吧,是不是想走我值周队的后门,想给你班加分?” 她不得不象模象样的敷衍两句,然后走开去,这一过程中,他至始至终没说话,脸 上更没有一丝笑意。 倒是过了不久,他回到人声鼎沸的教室里,菊苑正低着头哈着腰,很费力的用刷子 刷着墙壁,他看到,也不作声,拿了把拖布,转身一个人去拖长长的没有一丝光亮的 走廊。 她心下那片重逢的喜悦就这样被他打碎,散至成无穷水银状颗粒似的哀愁。 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忍心的熟视无睹于她的存在,她的苦痛的存在。她拿刷子的手轻 轻的颤抖,她竟疯狂的想: 是因为雨恬没来的缘故吗?! 整个劳动过程,他都是静静的,懒懒的,淹没在热闹的笑声里。她执拗的默默的生 着气,伤着心,等着他回心转意,来与她打招呼,哪怕是笑一下也好,她盼望着。 然后他失踪,等到她满身汗水的从教室里走出来,却发现他坐在走廊的楼梯上,跟 人开着的蹩脚的玩笑,那种笑令她无比的陌生和绝望,那么放肆,那么轻狂。   那几个学生见她走过来,不好意思的向她点头微笑,给她让路,她面无表情的穿 过他们,走下楼梯。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久违的顺子竟打来电话。她踢里趿拉的跑下楼,心里怀着窃 喜,抓起听筒。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过来:   “是菊苑吗?”   她很重的点着头,乖乖的答:   “哎,是我,顺子。”   她是没有想到从上次的不快后顺子还会打电话过来。心下不禁一片鹊起。她是真 的想他。 “好吗?” “老样子,你呢?” 旧情人重逢的老掉牙的开场白。 再后来沉默了一会儿,顺子说: “我要结婚了……” 菊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手提着话筒,转过身狠劲的眨了几下眼睛,才知道说: “恭喜啊……” 她了解顺子的禀性,这之前他是有意迁就和纵容她,这之后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活得 好,然后向她昭示,让她看:她当初放弃的是什么。 在他不爱她的前提下,她没有资格去计较这些。 “什么时候办?” 她礼貌的问。 “这个星期天,在渤海明珠,你一定要来啊。” 她在思忖,她应不应该去?顺子那边又说: “我请了许多老同学,连小柏都要从杭州飞回来。” 他竟以此为诱饵,逼她去看他今日的繁华和幸福。她略有些气苦,但他的目的达到 了。 顺子婚礼那天,她故意迟了一些才到,金碧辉煌的大堂里已高朋满座。晶莹璀璨的 大吊灯下一对新人在掌声和欢呼声中热吻。空中洒下丝丝彩带和片片花雨。咔嚓一 闪,瞬间即成永恒。 菊苑站在人群里,和其他人一起鼓掌。只有此时她方觉得顺子已完全退出了她的生 活。此后,她的喜怒哀乐再也与他无一丝瓜葛。 有人在后面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头,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是她生命 中久违了的小柏,他穿着一件黑丝衬衫,雪白的长裤,依旧那样神采飞扬,他阳光样 的笑着,与她握手,这一时刻曾出现在菊苑的梦中无数次,却没想到真的发生时却是 在顺子的婚礼上,而新娘并不是她。 人生象极了办公室里弥漫的黄色笑话,常常令人啼笑皆非。 “怎么才来?”小柏望着她,那目光竟还似三年前般迷离扑朔,令她想起许多往 事。 “有一些事,没想到就迟了。”菊苑逃开那目光的探寻和捕捉,她只觉得此刻在他 面前她无从遁形。他一如往昔的玉树临风,而她早已满面的尘霜。三年的时光不仅在 心灵,更是在容颜上把他们雕刻成不同形状。 “这里人太多,到外面坐坐,好吗?” 菊苑不作声,默默地点点头,便跟在他身后,走出礼堂。 璀灿的灯光耀着人眼,使她忽觉这场景恍若隔世,竟象水中倒影样的不真实。 两人倚在廊前的栏杆上,小柏侧过脸,望她。象把她看定,她被这炽热的目光灼红 了脸,直起身,轻咳了两声。小柏方觉得自己的举动略有些失乎常态。不好意思的垂 了眼,不再看她。 两人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小柏笃定的望向前面,幽幽的说: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让人想起来象在放电影。” “还好,今天毕竟放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喜剧。”菊苑转过身回望礼堂, 那对新人盛装华服,正在给客人敬洒。新娘的年纪很小,羞羞的露着怯,顺子则一如 既往的左右逢源。满脸上写着少年得意。   小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是明白她的,他自认为明白。只是至如今不必更不能 点破和说出。这其中的原委事过境迁,说与不说,也已于事无补了。   他手里空玩着酒杯,光滑的杯缘划过去,再划回来,他知道重逢并不能改变坚如 磐石的生活,但他仍企盼着它,在杭州,在研究室,在球场,甚至在和女友相互依 傍……他坐着飞机腾云驾雾而来,欺骗着自己是为了老友的婚礼,但睡里梦里却依稀 一记人影,恍恍惚惚,搅扰着他的心,莫名的兴奋。 “你的那幕何时上演?”菊苑忽然问,她已从顺子那儿知道他在交大与他的导师之 女交好,感情笃定。 这一条他是绝不愿提起,在此时此地,他希望便只有郁郁的菊苑和暗自窃喜的自 己。但许多事发生了,便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她大学还没有毕业,还没有资格谈婚论嫁。” 他突然对这一事实愤恨莫名,虽然是她先开口的,他是从不舍得抛出自己的;但毕 竟事后他点头答应了。那几个夜晚,他也是怅然若失的: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她一定是很好的。”菊苑幽幽的说。她只觉得身前寂寞,身后亦惘然。 “很好,至少她让我时时可以知道她的心,她的喜怒哀愁,让我知道何时何地如何 讨好。”这几句是对她说的,对他和她的从前说的,竟有些怨气。 她无言以对,三年前,她自认给过他机会,甚至于义无反顾的甘愿抛出自己:她的 矜持,她的骄傲。这段感情若说她没有努力,没有付出,她不承认。 “你呢?” “什么?” “什么人有此福分可以专属于你的心?” 菊苑的眼睛蓦地一痛,什么人专属于她的心?是风里雾里的那个人。她默默的近乎 执拗的等待的那个人。而那个人,他不知道。 她用手将眼前的留海儿捋向耳后,强制的镇定着自己,那一瞬间的潮湿除了她自己 再没有人看到,她终于可以心安理得。 “谁会象你颜如玉,黄金屋均唾手可得?”她说出来便感到自己竟是讪讪的,意味 阑珊。 等到婚礼后,小柏坐夜车回杭,顺子宾客满门,拖不开身,她代他去送他,天色由 昏黄转向漆黑。站台的檐角斜勾着一弯残月,她忆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月亮,水门汀 光洁的站台,只不过这次是她送他,他将要绝尘而去,而她留滞在这里。 三年来,旧时同窗,出国的出国,考研的考研,走的走,嫁的嫁,有的竟已小儿承 欢膝下,也只有她还滞留在以前,吝啬得不肯迈出一步。 她送他到车厢入口,他转过身,脸上的笑厣已褪尽,只剩下刚浮上来的灰色的凄 苦。此时她还能微笑着轻扳他的肩膀: “上车啊,还有几分钟车就开了……” 他蓦地回握住她尚没有来得及拿开的手。她有些不知所措,竟就这样任由他握着。 “让我再多留一会儿,跟你一起……” 他满眼满脸写着不舍。光洁的额头,整齐的鬓角,尖挺的鼻子,让她联想到她所钟 情的男子竟都是干净得近乎洁癖。 她怅惘的与他对视良久,无可奈何的颔首,黯然无语。 “我要走了,不想再跟我说些什么?”他要求着,语气中竟有几分怨怼。 “你要走了,不想再跟我说些什么?”她抬头望着那弯残月幽幽的重复着,象在梦 呓,只说给寥阔的时空听。 “我觉得,你比三年前好象忧郁了很多,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里面有没有我的 过错?如今我是无权再问这些了,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想你这样……” 他的喉头似被哽住,一时说不下去。 菊苑怔怔的望着他,只觉得满腔的话,不能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一味的压在她心 口,压得她喘不过气,几近窒息。她开不了口。对他说我已等你好久了吗?她宁愿这 句话烂在她的肚子里,至少她还可以拥有这份干干净净的回忆,留做日后寂寞中的慰 藉。她还可以抱着自己说: “我还有这个。” 车夫手里摇着铃,大声的敦促旅客上车。 “保重,我走了……” 他最后一个登上扶梯,转过身,车门便已被列车员关上,他隔着玻璃定定的望她。 她立在站台下,生生的看着她和他又被隔成两个世界。 就算曾经她伸出手他没有回应,就算曾经她抱柱等待而他早已侯门如海,就算这三 年她一个人独自走过的日子和那些和着泪和血的冰封记忆都无从补偿……如今,她执 拗的不肯原谅他,永远让他痛苦于得不到她,哪怕只是她的一句话。而事已至此,又 有什么意义呢?又对谁有意义呢? 她无力的只觉得双腿一阵阵发颤,只是死命的立定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发现车窗里的小柏哭了,他侧过头,用手轻揩着脸颊上的泪 水,然后面对着她,嘴唇微微的动着,象是在对她说着什么,可她听不到…… 他和她就这样无声的对望着,汽笛一声划破萧索的夜空,瞬间车轮启动,铁轨交 错,那张清秀得令人心痛的面庞慢慢的被替换成无数张陌生人的脸在她眼前闪过,越 来越快,越来越模糊,终至整个车体消失在浓浓的夜雾中…… 她没有奔跑,一直立在原地。她有她的宿命,她聪明通透至不去舍命追赶,她也知 道转过身走出不属于她的车站,只是她并不知道泪水早已不知何时在她的脸上肆意的 纵横。 日子还是这样一天一天流水样的消逝着。一切又恢复至死寂。每天菊苑在教室里漫 无目的地逡巡,在一片书声朗朗中,她偶尔会停下来望向窗外: 远处是繁华的黄河路,人流在人行道上往来穿梭,象永不停歇的钟摆在时空中摆 荡。 她时常那样出神地望着。 幸福的背面是痛苦,痛苦的背面是幸福,这是生活亮给她的“风月宝鉴”,她甘愿 痴迷的望着,堕入红尘迷离的网,耗尽她的生命。 窗外的秋风拂面而来,将她的头 发撩起,在她的脑后勾勒出一条惘怅的弧线,象极了爱情。 每当此时,她的身后会有一束徘徊忘返的目光。越过书本痴迷的射向她,看她微 笑,颦眉;看她哀愁,无奈。他似懂非懂,却为之烦恼千结。只是她略有查觉的回过 头时,那目光便瞬间消隐,了无痕迹。 中午,喧闹的教室,菊苑走进,有一群学生聚拢在一个座位前不知在议论什么,见 她便一哄而散,各就各位了,教室里瞬间寂静。唯有那座位上的雨恬在嘤嘤的哭泣。 原来中午时不知哪个调皮小子将钉子暗藏在她的坐垫下面,她不留意坐上去,左腿根 部被扎进一寸多长,血渗出来,她又痛又怕,不知如何 是好。 菊苑气愤之余,派宇和伟带雨恬去医院。她随即给雨恬的父亲拨了电话,说明了情 况。希望他能尽快来一下。下午第一节自习,菊苑正调查是谁闯的祸时,门砰地被什 么人大力的推开,五六个不同年龄性别的人,五六张同样怒不可遏的脸涌现在教室门 前,其中有一个瘦高个子的是雨恬的父亲,来参加过家长会,菊苑想起那次在会上他 坐在西面的角落肆无忌惮的打手机。 那人被三四个人簇拥着站在门口,身子倚在门口,支出一只手臂,竟无视于她的存 在,手指着全场被这突发场面惊动而不知所措的学生,厉声的说: “是哪个王八蛋把我女儿扎了,有种的站出来?” 菊苑眼见来意不善,格下那人竖立似刺刀的手指,陪着笑脸道:   “您是雨恬的家长吧?有事我们到办公室谈,请吧。” 菊苑欲抚他的手臂,没想到却被他拦在空中僵持着。 “去哪?就这儿了,今天我找不到那个王八蛋,就找你算帐。” 菊苑摆好的 梯子雨恬父并没有就势走下来,而是爬得更高。 “你是应该找我,我是班主任老师,我答应你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但必须给我一 些时间……” 旁边一个大腹便便的秃头用手摆在菊苑与雨恬父中间,插话道: “小姑娘,我们今天不找你,你少说话,一边呆着就完了,好不好?” 那人一脸的横肉,让菊苑想起小时候看的抗战片中的猪头小队长。菊苑气苦于学校 保安的沓无踪迹。这几个人气势汹汹,大有进来扫荡之势。而她自小就不会与人插科 打浑。更没有见过如此火爆阵势。她知道她坚持不了多久,仅凭着一种护犊的本能, 她拭图平息事态。 “学生们在上课,希望各位稍安勿躁,保持冷静和克制。问题终会解决,相信我, 好吗?” 雨恬父又向前迈进一步,几乎撞到菊苑身上,,他被菊苑拦着,只是用眼睛恶狠狠 的扫视下面说: “我怎么冷静,我女儿现在流着血躺在医院里,你让我怎么冷静……” 秃头从另一个方向欲冲破菊苑的拦阻。 “大哥,少跟他废话。让她交人……” 菊苑明知事态控制不住,回头扫了一眼下面的孩子们,他们怯怯的,欲求保护的望 着她。她心里祷告着那个闯祸的孩子千万别站出来。这些已红了眼睛的人是什么事都 干得出来的。 雨父被菊苑拦得心下烦躁,终于恼羞成怒,退后一步,指着菊苑的鼻子声色俱厉 道: “我只说一遍,谁今天拦着我,就是跟我过不去,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动 你。”雨父眼睛立着,一脸的不可理喻。 就在战势一触即发之际,下面座位上站起一个人。 “这事是我干的。” 全场都被这句话震慑在那里,是宇,竟然是宇,怎么是宇? 可就在这一瞬间,雨父已推开菊苑走到他面前,一手拎起宇的衣领,宇被这股巨大 至他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座位里挟带出来,脚下一阵趔趄。 “是你干的?你小子承认就好。” 话音未落拳头已向宇的脸上砸过去。菊苑如梦方醒,她冲过去,却被人一把搡到门 口,她的心里一阵撕痛,她力竭地喊; “别打他,决不是他干的,他是班长,这个班上最优秀的……” 声音由沙哑而哽 咽,到最后将至失声,菊苑只觉得眼前一黑,她恨自己,恨至恨不能瞬间死去。这时 保安终于姗姗来迟,后面跟着刚听到消息的大郭…… 等到事态平息之后,菊苑回到教室里,洋怯懦的走到她面前; “老师,对不起,是我放的钉子,我是想跟她开个玩笑……” 伟上前怒不可遏的抓住他的衣领;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站出来?你……” “伟,放了他。”菊苑力竭的坐下来,“他已经认错了,原谅他。” “你不是男生,是胆小鬼!”伟就势把洋往座位上一推。 讲台下面学生们兴奋莫名的交头接耳,角落里,宇半跪着收拾着被甩出的书本,他 的衣领散开着。 她把他叫到教室外面,她想对他说一些感谢的话,可感谢在此时此地变得如此浅 薄,竟令她一时难以启齿。他立在那里,只是低着头,并没有与她交谈的意图。她轻 轻的握住他的手。把他拉近,帮他系好散开的扣子,抚平被扯皱的衣领。她发现他白 析的脖颈上被勒出一道紫印,她的心里又是一阵痛,眼睛瞬间潮湿,再也抑制不住。 停在他衣领上的手不禁轻轻颤抖。 他感觉到了,竟好象不能忍受似的拨开她的手,退后一步,眼神中充满了自我嘲弄 似的冷酷。她绝望的缩回手,象被火灼一般。她竟痴迷至差点忘记:对于他,她永远 没有权利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忽然她听到一声叹息,带着压抑已久的痛楚和绝望。 “这眼泪与我有关,是吗?你还敢否认吗?你可以否认我,否认你自己,可你能否 认在你胸中同样奔突潮湿的心吗?” 他说完转过身走回教室,徒留她一个人呆立在那儿,无路可走。 傍晚时,她没吃 饭,一个人蹩进网吧,随便找了个聊天室,抓到一个人就开始聊起来。   她K进:“我是个中学生,爱上了老师。”   那人立即回复:“正常,青春期嘛,每个人都有类似经历,没关系。”   她又K进:“老师也爱上了我。”   荧屏空档五秒,然后出现:“这不可能!”   她又K进:“绝对真实,信不信由你。”   荧屏又空档,然后又出现:“假如是真的,你的老师她一定心理变态!肯定在玩 弄你!!!!!” 冗长的惊叹号令她触目惊心。击键的手开始颤抖,她不甘心,又飞快地换了个人, 每次人家都骂“他”是失心魔,狂想症,她在一片骂声中退出来,停手,四周黑暗里 模糊的人脸在五光十色的闪亮荧屏前跳跃。变换着各种表情。使她联想到西方传说中 的吸血鬼,总会在夜半出动,永远苍白着失血的脸孔。 她一夜做着不祥的恶梦:要搭九点钟的火车,中间却有那么多事情等着她做,延迟 着,似乎永远没完没了,等她趔趄地穿过人流,力竭的跑进站台,火车已开出好远。 她再不敢做下去,心里象通红的烙铁,胡乱的坐起身在黑暗里摸到水杯,大口大口 的喝干。心下终于一片清凉,却也了无睡意。她索性披衣坐起,抱住膝盖,大睁着眼 睛望向窗外。 月光洒在白色的窗帘上,淡黄的流苏样的,屋子里静得能清晰的听到楼上那个肺癌 晚期的老头儿一声声象拉风箱样的喘息声和间隔中夹带的微小呻吟。他的声带早已被 咳坏,只是喉咙被气流夹带,发出凄厉的嘘声。却仍不屈不挠的喘着,无比的坚决。 菊苑悲哀的想:他再怎么挣扎,不认命,也是不能活太久的。 她忍耐着又脱衣躺下,四下里静得只剩下矗立的家具,敞开的房门,四角的窗。她 看不到月亮,天色灰茫,有一朵流云从窗棂的缝隙间飞过。黑暗无边无际,她突然死 命的用手堵住耳朵,再不敢听楼上那垂死挣扎的声音。她觉着死亡离年轻的自己那么 近,似乎它伸手就可以扼住她的脖子,她无望的闭上眼睛。 第八章 如果这场戏已演到落幕,如果她这个蹩脚的独角演员注定要落寞地走向幕后,那么 在这谢幕的时刻,她终于可以摘掉那虚伪坚硬,没有血气的铁皮面具。 她一直以为宇对她的彻底绝望是因为马拉松事件,她敢于忽略他,大大的忽略他, 视他如草芥。他被丢弃在冰水里,然后才不得不承认,他在她的内心深处不值一文。 九点钟已经封路,马路上少有人行,偶尔几辆警车载着一脸煞有介事的武装警察呼 啸而过。身旁的苏可说: “如此恶劣的天气,让学生们穿清一色背心来充门面,当绿叶,薄熙莱也太杀人不 见血了。” “祖国的花朵年年开,不摧残白不摧残,白摧残谁不摧残?不用说这些学生,就是 身为国家干部的你我,不也得挨饿受冻在这陪练,不拿一毛钱而任劳任怨吗?” “去他母亲的,咱们来个公私兼顾如何?前面不远是新开业的沃尔玛,去逛逛,顺 便拎回点儿便宜货。” “等学生出发之后再去吧。” “搞掂。” 她还是不放心他们的,这么远的路程,这么冷的天,孩子们均被勒令只能穿露着胳 臂的白色T恤,那是大赛组委会发放的。昨天他们一个个的领回属于自己的那件,骄 傲高兴得什么似的。少年时连快乐也是那样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因为他们拥有快乐 的资本:单纯而不设防线。 这几天大连的天气骤冷骤热,似情人的脸,变化得不可理喻。这种鬼天气单薄的宇 是注定要感冒发热的。比赛前一天他就开始断断续续的微咳,但她不能给他假。班长 请假,其他同学会怎么想?他似乎永远都能参透她这一点点为难,并无声的去配合。 那天他去得很早,虽然早上起来额头还有些发热,妈妈要他与老师请假,不要去 了,可他还是坚持着来了。等了好久,人渐渐地多起来,他才见她远远的走来。她是 一贯要偷懒迟到的,绝不让公家多占她一丝一毫的便宜。 他望着她云淡风轻的笑着,衣着暖暖,手上戴着一副黑亮如漆的羊皮小手套,她永 远都将自己保护得好好。 她在队伍的前面向每一个同学微笑,淡淡的,懒懒的,形同虚设的由于迟到而生的 歉意。她的目光掠过他,并没有一丝的停留。 出发的时候,他振作着自己,给身旁的同学打气,他记得在赛前她对他们说; “坚持住,老师在终点等你们。” 所以他没有理由不跑下去。 菊苑与苏可逛着空落落的超市,想着要过新年,有许多领导她是不能不拜访到的: 校长喜欢土特产,中教部主任起码两箱饮料,至于新调来的书记,至今也没摸清他的 喜好。   她在超市里漫无目的的闲逛,颇费踌躇。而苏可有她的心事,她在等新加坡教委 的面试通知。在她们这个年龄,这个应该结婚却仍独身的年龄上,她们既没有可依靠 的天长地久,也没有免费享用的长期饭票,没有人敢无忧无虑的挥霍早已苟延残喘的 青春。 她机关算尽地分配好各级上司的礼物,然后决定等活动结束后再打车拉走。再一看 表,吓了一跳,迟了。 他好几次咳得喘不上气,在中途停下来,一群群的人从他身边跑过去。他拄着腿, 大口的喘几口气,再跑起来,风灌到肺里,再折回来,泛着腥冷。 她是可以一次次让他失望的,让他面对她带给他的失望,就象她可以肆意地打击他 对她难以言说的热情。她没让他怎么样,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喜欢她,爱她,并没 有征得她的同意。 所以他不敢让她失望,让她对自己失望,以至让他对自己心底本已很脆弱的爱失 望。那么那点儿由他拼命点燃的星星之火便只能化为冷冷的灰烬。他爱得那么吃力, 他不甘心它的泯灭。 他不完美,可是为了这份爱,他会。 他立在终点处等她,其他班的老师已经组织学生放了,伟翘了翘脚远远的望了望, 回头向苟延残喘的大家说; “没办法,老师的老毛病又犯了。” T搂了下宇的脖子: “走吧,同学们,我估计老师又去逛商场了,早就把我们忘了。” 宇一直望着远方,头也不回地说: “再等等,也许她被一些事绊住了,过不来。” T嘘了一声: “那么咱们就打个赌,我走,你留下,老师十分钟后才会到。然后她会对大家满含 歉意而又含情脉脉地说‘对不起,我又迟到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伟当机立断宣布放学。孩子们瞬间作鸟兽散。宇坚持着要求班级 干部留守。然后力竭的靠在路旁的一棵树上,他让自己至少留一口气,看着她回来。 看她对他们有怎样一个交待。 她来时他浑身已经冷透,手已经冻得开始发肿。他直直的靠在树上,直直地望她, 他等她,等至死了对她初起的恨意。胸口里徘徊着只是她暖暖的目光环抱他一下,这 冷,他忍受不了。 她走得有些急了,微微地娇喘着。从容的脱下手上的羊皮手套,鼻尖上沁着汗,脸 颊红红地,后面永远尾随着那个嬉皮士似的小苏老师。不依不饶地喊: “你干嘛走的那么快,等等我……” 他恨恨地想她们莫非在搞同性恋。 她站在他面前,越过他,象电影回放镜头一样笑笑地对留下的几个同学说: “对不起,我又迟到了。” 其他人开始七嘴八舌地抱怨: “都要冻死了,您也不来。” “T说您十分钟后才能到,果不其然,您一共迟了十三分钟。”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共产党,您什么时候让我们得解放啊?” 菊苑浓浓地笑着,拍打着他们的头,挨个儿环抱着他们,诚心诚意的道着歉,安抚 着他们。她背对着他,向其他人表达她真诚的歉意和怜惜。她身上的热气一点也没有 传递给他,绝望和猛烈地呛咳一阵阵地袭击着他,他背转身,头靠着树干,手捂住 嘴,再也无法抑制地猛烈的咳起来。 他恨自己此时的病弱,他感到泄露在不以为然的她面前是那样的可耻。 他并不知道,背对着他的她听到这一声声肺部空洞的呛咳,不住地皱眉,她在心酸 里微笑,在微笑里心酸。她的心猛的一痛:她竟突然发现这场迟到她竟早有预谋。 她不卑鄙,可是为了这份爱,她会。 她在预谋暗杀她的爱,她也在暗害她自己,她向它刺了一剑,然后她发现那刺的方 向正对着自己。 已经一周了,她除了课上提问,再也没有跟他多说一句话。她反而和伟有说有笑。 状极亲密。时不时开着玩笑,他是她手中的一只玩偶,玩腻了便随手丢掉。他一边低 声咳着,一边做着繁琐的数学题,开完方再平方,平完方再开方。他想那个设计题的 人估计也和他一样因为失恋而疯狂了。 一次,他和伟在争论工作方法,伟提出按菊苑的精神办,宇心下同意,却对伟那双 虔诚的大眼睛莫名的反感。他竟无理取闹地提出另一个方案,当然都可以达到目的, 只不过他绕了个圈,而伟走的是直线。菊苑好奇地叫停他们激烈的争执,伟不服气的 反复重申他的理由,宇沉默着,是他错,他心下了然,只不过在菊苑心里,他对也是 错,他何必不错?这样会显得她的伟多正确,多伟大。 然后她可以批评他,甚至训斥他,至少她可以提到他的名字。可以在他身上哪怕是 用一点点心思。 她望了他一眼,转过身对伟说: “你也太狂妄了,马克思也不是句句真理。何况你老师我。你可不可以用用你的脑 子?我不想你是我的傀儡。” 伟听着,刚才的气焰嚣张,如今的噤若寒蝉,就连被骂的狼狈伟都是那样热闹。 他被她淘汰出局,竟连竞赛资格也被取消。 他原本话语就不多,现在更是把自己塞到闷葫芦里,对谁都满面冰霜,爱搭不理。 他不要别人看出他的落寞和伤感而怜悯他,他除了小小的自尊,还有什么。下课时, 他不出去运动,也不与任何人闲聊,闷头的开方,演算,他是有无数练习册和辅导书 的,他料定可以把自己累到麻木,忘掉一切,四大皆空。 伟大步走到他面前,夺了他手中的书,愤愤的说: “我没想到你心胸如此狭窄……” 他冷冷的抬头看滑稽的他: “此话从何说起?” “昨天下午我没去排演节目,你就向老师打小报告。我让老师K了个狗血喷头,这 下你高兴了吧。” 宇想起校里艺术节小品排演,伟是菊苑推荐去的,可他忙于数学竞赛,取上了可以 中考加分,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为此排演他经常缺席。 宇转眼看着讲台旁坐着的菊苑,她怎么可以为这样一个唯利是图毫无集体观念的小 人而对他视而不见。 宇平静的说: “我没告诉老师。” 然后他去拿被伟抢走的书。伟把书扔到前面的桌子上,继续气急败坏的说: “别装了,二年级只有我们两个,除了你,还会有谁说。” 宇奇怪的望他,他不理解面前的这个人: “我有什么必要把这件事告诉她?” “你嫉妒我,对,就这原因,你想把我在老师面前搞臭,你好继续往上爬。” 宇被他这种荒诞逻辑气得浑身发抖。又一阵猛咳截住了他欲说出的话。 全班都好奇地观望正副班长的这场权力相争。很明显,伟这是第一次公开向宇挑 战,挑战他们在菊苑心目中的地位高低。 宇抬头望了望角落里坐着的菊苑,她隔岸观火,她不闻不问,竟可以装做全聋全 哑。他疲倦,他懒于计较。 伟本是想与宇痛痛快快的干一仗的,但他发现宇没反映。他暴跳如雷地绕过宇的座 位,经过菊苑,开始噼里啪啦的摔书,竟有些歇斯底里。 “好,我斗不过你大班长的阴谋诡计,我认栽,我辞职,好吧。” 声音硬硬的却好似在菊苑面前赌气。 菊苑抬头望伟,眼神里掠过一丝怀疑和厌倦。 “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光明磊落,能将你怎样,我不象你,会玩阴的,搞阳奉 阴违,我窃钩者诛,你窃国者却可为诸侯……” “你闭嘴!” 一声断喝,喧闹的教室立即鸦雀无声。 大家惊讶的望着从座位上站起的宇。 “伟,你给我听好,我再说最后一遍,这话不是我说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那 是你的自由,但请你尊重一下别人,更尊重一下你自己。” 他的声音响亮而凄厉,所有人被震慑在原地。包括角落里的菊苑在内。 她没想到宇发起火来是这样不顾一切地惊天动地。她隐隐的感到他们之间的某种维 系被猛的撕裂了,脆生生的震荡着她的耳膜。 她也搞不清楚她为什么下意识的笑了,气愤?蔑视?嘲讽?怜惜?抑或是心痛? 她站起身来,若无其事的捧起一摞书,走回办公室。 她清楚得很,宇的性格就象她,冷的象寒夜里久置的茶。他不会与伟计较,因为他 不屑与伟计较。他是在向她怒吼: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跟你恩断义绝。今后你是你,我是我,两不相干!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吗?这就是她要的结果。这就是她要的结果! 她机关算尽,坏 事做绝。她负人负己,这笔买卖她做的漂亮。她终于可以让他死心。如意算盘竟被她 打得哔啪作响。 有一口气从她的肺里冲出来,冲得太急,竟带下泪来。她擦了擦眼睛,顺势打了个 呵欠,对苏可说:“真是春困秋乏。” 那时,秋色正浓。 第二天,菊苑走至校园门口,便远远的见宇从胡同口走过来。 她在晨曦中立定,笑着等他。 他同一时刻看到她,他本以为她会继续前行,没想到她会停下来等他。他微微地向 她欠了一下身子,算做问候过了。然后表情冷漠,悻悻的一言不发。 她问:“早啊?” 他开口:“早。” 她又问:“今天早自习考什么?” 他惜字如金:“数学。” 她对自己这种没话找话也感到无聊,低头思忖着可谈的话题。这时她才注意到他左 手上缠着厚厚的一圈白色绷带。她心里蓦地一痛,低声问他: “受伤了?怎么搞的?” 她没有去碰的动作。他却向旁边一躲,将手从原处拿开,无所谓的说: “昨天晚上不小心骨折了。” 她追着问: “上医院了吗?” 这实是句废话,可她却情不自禁,虽然语气有意故作沉静。 他一定以为她在若有若无的冷冷的关心。这就是他的下场。只会引起她泛泛的礼节 上的关注。他想到昨夜情绪失控的自己。他有怒气,有怨气,他想哭,想喊,想找人 倾诉,这一场不能与人言说的心事,他终于被它摧毁。他一拳捣在窗玻璃上,他以为 这样可以减轻痛苦,却发现仍然于事无补。就算她可以毁他,可以摧残他,但他拒绝 领受她虚假的关心。 他不耐烦的回答:“去了。”然后两人无语。一人铁定闭死嘴巴,另一个却发现自 己抓不到话题。 走到楼宇之间,有两只鸽子被惊起, 扑楞着翅膀高高的飞起,飞过灰黑色八角的屋 檐,四方的天宇碧蓝纯净,白云悠悠,一切如昔。这世界似从未改变。她记起他们快 乐无隙的日子。一路聊着笑着,那时他亲昵的扶着她的胳臂,两人走过青葱的校 园…… 宇,你为什么要长大? 她不自禁的轻轻叹了口气。 宇对此无知无觉,他快步地超过她,进了教学楼,一转眼消失了踪影。 全国上下一片减负减压之声,气势震天。前一天还加紧补课,开工到十九点,第二 天便校门紧锁,早上七点半之前禁止师生进入校园。 女王是历经风雨才见的彩虹。行事谨慎,紧跟中央。大会小会宣讲减负减压的重要 性和势在必行,并反复强调:减负不减质量,学生减压,教师加压。 菊苑和苏可混在人群里一路听下去,只觉得既可气又可笑。人群里不时传出议论 声,苏可用《瑞丽服饰》掩住嘴巴,小声对正在批卷的菊苑说: “又有好戏看了。” 菊苑头不抬眼不睁; “我们水深火热,你就那么高兴?小心,兔死狐悲。” 苏可已拿到了面试通知。 “还是我先知先觉,我早说过教师这一行永远都是下九流,弄不好又沦为臭老 九。” “别说的那么血淋淋的好不好。话到你嘴里都要被撕去一层皮。” “这说明你还没看清形势。菊苑,社会舆论早已将矛头指向教师,学校管理更是软 弱无力。学生可以上房揭瓦,你还得承认他们思想独立,有创造性。现在又来了个减 负减压。这边学校要升学率,关乎国计民生;那边孩子们要无忧无虑,关乎身家性 命。我看,现在的形势就差教育部门口的一张大字报了。” 教师们在小组讨论中顿失热闹气氛,一律的噤若寒蟑。有人观望,有人迷惘,有人 气愤,有人冷眼旁观。老教师战战兢兢的问书记书记: “您政策性强,给我们分析分析,这是不是又是一阵风,走形势。” 几个青年教师性子急,摔了书: “这样下去,我们还怎么干?” 书记踌躇了良久: “不管是不是一阵风,中央的指示我们还是要贯彻。” 女王又紧接一句: “当前形势千万不要冒进,枪打出头鸟,不要给我捅漏子。尤其是年轻人。当然教 学质量是咱们的饭碗,没有升学率,咱们的名校牌子就别想保得住,大家也不想喝西 北风,这之间的分寸我想我不说你们也清楚得很。” 女王的语调由高转低,她也一样的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第二天校园里便出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宏伟场面。教学楼的门上着大铁锁。而 操场上却是一簇簇六点半就已来齐的学生。他们按照班级被分成若干个小块。教师们 拎着活动黑板,天为幕,地为席,师生们竟在露天上起了早自习。 这几天里师生关系日益紧张,经常出现师生矛盾激化事件,学生态度强硬,一律以 减负减压相要挟,教师们困惑迷惘,有许多人已不敢留作业。 马上就要面临月考,菊苑心急如焚,她是要给学校家长个交待的,要给与她共同拼 搏奋斗,流汗流泪的学生们一个交待的,这次月考只能赢,不能输。这关乎她在学生 的心中的信用和威望。更关乎学生们对集体的信心。 “勤奋可以征服世界上任何一座高山。”她这样大声疾呼过。但她知道更重要的是 去实现,用实践来验证。她不能停,三班没有退路。 可英语,多么重要的一科,学校却让一个刚毕业的数学系女生来代,之后如此情况 竟也难以为继,变成了其他班的老师轮流代课,稀稀散散,磕磕绊绊,到最后竟连代 课老师也没了。一课课空下来。菊苑上午上课,下午辅导,并开始代批学生的英语小 考和作业。 一天放学前,她布置完作业,学生们一脸的疲惫和不满,下面嘘嘘声此起彼伏。菊 苑用黑板擦敲了敲黑板,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说: “我是为了大家,为了咱们这个班级,笨鸟就要先飞,大家一定要咬牙挺住。” 可是下面马上就有反驳之语: “什么减负减压,到了咱班就成了变本加厉,负负得正了。” 学生们怨声载道。 “不管怎么样,你们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这就是咱班的政策,五十年不变,明 天的作业一本也不能少,有意见欢迎大家去找校长。我悉听尊便。” 菊苑心下一时急躁:背水一战,却又雪上加霜,她时有撑不住之感。 第二天,课代表T将手记本放在菊苑的办公桌上【赵肥故意问: “那几个懒蛋完成了?”她心有疑虑。 “都交了……您的话就是圣旨,哪个敢不听?” “好。”菊苑一阵放松。 “只是……有个人没交。” “谁?” “宇。” 菊苑诧异学习一贯自觉,从不懈怠的宇今天是怎么了。 她把宇从座位上叫过来。轻声地问他手记本怎么没交。她设想他会给她一个理由, 诸如忘带,换本之类。然后她听他说:“我没写。” “为什么?”菊苑不认识似的望他。 “每天文山题海,两点一线,没有灵感。” “要善于观察呀。生活中每一个细节都有它的美和意义……” “您说的是,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我属于有眼无珠型。” “这是借口,只要用心,你会写得很好。” “我们已被您改造成学习机器,哪还有心?” 她记得那是前几天她在黑板上摘录的《玩偶青春》中的一段话。她听出他的话中竟 对她有几分怨气的。她一下子气馁了。 “你坐下吧。” 每临近大考,师生脾气都因疲劳紧张而变得急躁。宇也许也是这个原因。 不过不几日便陆陆续续出现手记不交的状况。T更是在手记上用斗大的字写成一 行: “无病呻吟, 信笔胡扯。 试问老师, 此有何用?” 问号被墨笔夸张成斗大,其中的空白又用红笔点上无数不满的小点。越发的触目惊 心。 一个是班长,一个是课代表,齐齐向她发难。 她拄住额头,一次次地问自己:难道是我错了? 下午又逢例会,校长忽然点三班的名字。 “三十多名家长围攻校长室,一个班级被带成这个样子。我要问问这位老师,你的 工作是怎样干的?菊苑没有预感她早已大祸临头。” 会场里的目光齐刷刷的都集中到她身上,她不知详情,无从解释,无从反驳,僵僵 的坐在那里,手足无措。 “三班的课任留下,我要单独找你们谈。”女王被家长缠得早已气急败坏。 散会后教师们陆陆续续地退场,苏可走前拍拍她肩头: “事情弄清楚再说,别上火。” 菊苑站起来,独自向校长室走。 三十多名家长围攻校长室。所为何事?她突然心里一亮,昨天公布月考成绩英语全 年级倒数第一,全班竟有三分之一同学不及格。当场就有许多孩子趴在桌上哭了。 女王在大皮椅上,率先发威; “家长气势汹汹,要求将你们一锅端掉,配备上重点班老师。人家说不要破烂老 师……” 菊苑起先有的冷静被这几句话杀尽。事已至此,她还有何顾忌?她不愤世嫉俗,而 世界已逼她至绝境。 “说得好!这位家长说的真是一针见血,十二分的准确。不过他打击面太大,我的 这些课任虽说都是清一色新毕业的大学生,教学经验不多,但个个呕心沥血,我相信 通过几年的磨练,他们绝对是优秀的。” 那几位面庞青涩的年轻人原都是垂头丧气,这时也不禁抬起头望她。其中有几个已 泪光莹莹了。 “我只承认我个人是破烂老师,有事实可证嘛,你把全年级 倒数第一遥遥落后的破 烂班级给我,使我成为这个破烂班级的班主任,我岂不就是破烂老师……其次,您心 里应该比谁都清楚,您将全校最薄弱的课任配备给我,如今英语竟连代课老师都没 有,至使教学工作困难重重,屡出漏洞。我这块烂砖头就是要来堵这个破洞的,所以 我当这个破烂老师是当定了,而且无从幸免。再次,如今出现问题,我理所当然成为 罪魁祸首,众矢之的。三班给你出难题,就等于我在跟你过不去,我在你心中也是个 破烂老师……” 菊苑越说越激动,三年了,三年勾留在心中的怨气她无从发泄。今天她要一吐为 快。 “可是我请求校长您扪心自问,今天三班如此境况您就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您就可以说,您一点责任都没有?” 书记见菊苑的眼睛立起来,才知事态不妙,忙过来打圆场。 “菊苑老师也不容易,你别激动,慢慢谈。事情不谈不开嘛。” 女王没料到菊苑会跟她拍桌子,瞪眼睛,如今的年青人气焰就是这样嚣张,世风日 下啊。 “书记说的对,你在基层,有些委屈我做校长的应该体谅,但你得说,得让我知道 啊。” 书记连忙接上: “对啊,年青人,要肯干,更要会干。这里面有大学问啊。” “这两年来,你们问过,关心过吗?你们的眼里面就只有重点班,尖子生。何曾关 注过及格率,落后班?退一万步讲,一个班级一个月没有固定英语老师,你们竟可以 不闻不问,这正常吗?” 菊苑看着领导她三年的这两位领导,他们在她头上作威作福,然后再榨干她的血。 “现在的家长毛病也多,动不动就上告,我们也不好做啊。”女王苦着脸说。 不好做便毫无顾忌的把下属当做替罪羊?她三年的付出非但没有一点回报,如今竟 连干干净净的名誉也没有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菊苑想着这句俗语,不免苦 笑。 她面无表情的回到教室,学生们正在低头自习,她坐在办公桌前,无意识的翻开教 案拿起钢笔,却不知要写什么,于是又放下。 伟上来递给她今天没交作业的名单,密密麻麻的足有十位之多。 “老师,这也 太不象话了,罚写,让他们每人重写五遍,看他们下次还敢不敢不完成。” 下面的超听到,打趣的说: “伟,你不愧是三班的盖世太保。咱班现在成为奥斯维辛应给你报头功。”教室里 一片哄笑,笑里埋藏着被迫害的恨。 菊苑不禁想,她真的不能倒,因为她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她望向桌前镜中的自己, 狼狈憔悴,面色灰暗,掩不住的倦怠。今天早上梳头时,她发现前额角竟生出了两根 齐根白的头发。她把他们拔下来,在阳光下,发着银色的光。 她为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算了,不写就不写吧,既然大家都拥护减负减压,我们何必成为人民公敌。” 学生们慢慢察觉到言语的过分,T终于抬头说: “老师,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其他人也附合着小声说: “我们知道您是为我们好。只是一味的学下去,心里憋得慌。” “对啊……” 菊苑望着他们,心里乱乱的,再也找不到头绪,她竟被当成刽子手来扼杀这些孩子 的乐趣和创造力。无私奉献,埋首耕耘,结果只是这个?只是这个吗? 坐在前面的T回头向宇努了努嘴,示意他向前看,不知什么时候,泪从菊苑的眼角 里沁出来,一滴一滴的摔在桌前的教案本上,发出叭叭的响声。泪水里看不到她地任 何表情,那泪大而饱满,源源不断。好象不是从她眼里流出的,她可以控制;而是从 她的心里流淌出来,连她自己也无知无觉。 “老师哭了……” “老师怎么哭了?” 学生们惶恐而莫名其妙。 菊苑一夜失眠,早早便到校在教室里立定,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来,一个个将椅子从 座位里拉出来,不时发出咔咔的声响。晨光从窗户外偷偷地跑进来,爬到菊苑的白色 连衣裙上,不说话地泛着懒。 宇笑笑的走进来,然后放下书包,上楼找数学老师拿今早的考题。返回来便很自然 的要考试。教室里习惯性的静下来,只能听到啪啪的书本被打开的声音和开关文具盒 的声音。又是与往日毫无二致的一天。 菊苑立在门口,轻声喊宇: “宇,今天考试暂停,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她说完便转身上楼,宇诧异地向等待的同学们无奈的耸耸肩膀。 菊苑坐在椅子 上,等他。竟有些紧张。有些慷慨赴死的意味。 宇进来,离她很远的站定。 “你到这边来。” 菊苑抬头看定他。他笑笑地走过来。沉默。菊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始。 “昨天我有些情绪激动……”宇不表态。 “想不想知道原因?” “恨铁不成钢,你对我们伤心了……”宇依实说出。 “无所谓谁对谁伤心?你不是也一直想离开这个班级吗?我只是觉得凡事努力却成 如今这个局面,想想真是难过……” 菊苑伤感地将目光移向窗外。 宇望她,不知她为何要与他说这些话。 “一直想跟你谈谈,想听听你对我的看法……” 说完她停下来象在听死亡宣判。 “您是老师,我是学生,各尽各的本份,各有各的苦衷,谁强求谁都没有好处。” 他现在是彻底看开了。 菊苑怀疑地望向宇,心冷了之后,人就可以如此面目全非吗? “宇,要是有一天,我不再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会怎么想?” 一个人是不可能对另一个人如此残忍的,事到如今,她还要他怎样?她推他至万丈 深渊,还要看他对她摇尾乞怜。 “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也许分开了大家会有更好的结局。” 菊苑握紧椅子的双手不禁颤抖。她料到有这结果,但一下子仍承担不起; “谢谢你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让我知道。”菊苑颤颤的对宇说,声音早已湿淋淋 的。 如果这场戏已演到落幕,如果她这个蹩脚的独角演员注定要落寞地走向幕后,那么 在这谢幕的时刻,她终于可以摘掉那虚伪坚硬,没有血气的铁皮面具。 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镇定着自己。 “你相信吗?从你们嵌入我的生命的那一刻起,我就甘愿牺牲自己来成全这个班 级。”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牺牲了什么,她的随和被扼制成严厉,她的朝气被畸塑成不苟言 笑的严格。她在将他们锻造成钢铁之前,她早已将自己剥削成铁板一块;她在打造他 们成机器之前,她早已将自己打造成应试教育的呆板工具。她不允许自己玩幽默,玩 艺术,玩文学。她将这一切她深爱的程序全部删除。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她的 个人荣誉,甚或是她的几百块钱的工资和那饿不死也吃不饱的饭碗吗? “有些事是不需要表白的,也不能表白,说出来太戏剧化,落到现实里也太假。” 那个凄冷的早上,那个没有人等候的冰冷终点,他陷进去,再也逃脱不出来。 “我是爱你们的。”她挣扎着,眼里已蓄满了泪水。 “你更爱你自己。” 她终于低下头。她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宇,去面对宇心中已腐败得一塌糊涂的自 己。 第九章 这段不能为人所知的感情,犹如寂静冰冷的湖水,将她的整个身体慢慢淹没。水一 点点地往上延,身体一点点地下沉,她亲眼见到,亲身经历这其中的分分秒秒。丝丝 寸寸。窒息,无力,然后索性放弃挣扎。灵魂一点点脱离出肉体,肉体痛苦的活着。 “这是我的辞职报告,请您批准。”菊苑将昨晚就已打好的辞职申请端端正正的放 在女王的光滑如镜的红木办公桌上。 “菊苑老师,昨天我们已将误会解除,你这是做什么?年轻人,怎么一点点委屈也 受不得?”女王讪讪的欲缓和气氛。 “我已清楚的想过,于人于己这工作我不能再干。”菊苑已不给自己机会,更何谈 别人。 学校终于决定让正休产假的王老师代理三班班主任。 “同学们,菊苑老师因病休养,这位是刚从三年级毕业班下来的王学琴老师,她经 验丰富,去年她领导的班级升学率在全校位居前列……” 学生们一时回不过神,只是一个上午,便已改朝换代,王老师不苟言笑地轻轻向下 面点了点头,就随领导们出去了。 立时,教室里一片哗然。 “老师早上还好好的。” “昨天她莫名其妙的哭,我就知道事情不对……” “因为什么?” “还不是你,成天抗议作业多……” “怎么会是因为我?你别转移注意力了,还不是你成天打架气教师……” “你再说,再说……”两人就要动起手来。 “宇,你去找老师。” “不,去找校长。” 伟事不关己的摞着书,说: “咱们因祸得福,王老师教咱们,没事偷着乐得了。” 超过来一拳打在伟头上: “打你个狼心狗肺的,你见风使舵,风向转的可够快。” 教室里打的打,吵的吵,宇竟熟视无睹的继续开他永远开不完的方。T气极抢下他 的笔: “时局乱得已放不下一张书桌,宇,你倒是想个办法啊……” 宇从文具盒里又拿了支笔,神闲气定的继续做他的题。 T拍了桌子,站起来: “好,道不同,大可不相为谋。希望菊苑老师回来的跟我走,去校长室。” 洋在座位上犹豫着,超一把把他拽起来:“你忘了老师替你受的那一拳,是男子 汉,你就站起来。” 菊苑回到学校,便看到校长室门口贴的那张请愿书,下面歪歪扭扭的签满了名字, 并将“归还我们的老师”几个字放大,最后面的叹号更用红笔大大的加粗,点了无数 熟悉的令人不禁眼热的红点。 菊苑停下来,静静的看了好久,直到大郭过来拍她的肩膀。 “怎么样,我看了很受触动,这一笔笔都是孩子们一颗颗火热的心啊。这就是为人 师表的幸福。即使有天大的委屈和困难,因为有它,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不是这样 的吗?” 两人的手不禁紧紧的握在一起,大郭的目光一瞬间竟是闪烁的,菊苑的心被深深的 震撼了。 菊苑站在教室门外好一会儿,没有勇气走进去,然后她轻轻的把门拉开,立在门 口。 孩子们抬起诧异和兴奋的脸。 菊苑的喉头哽住,她想对他们说对不起,因为她的自私和冲动,她竟决定要跟他们 分离;她想对他们说谢谢,谢谢他们那张太夸张的大字报,谢谢他们那颗太炽热而令 她生命之火又熊熊燃烧的心。 可太多的话冲到她的心头,瞬间化成温热的液体,她只觉得眼睛,鼻腔,连带整个 身体都是酸酸的,软软的,溃不成军。 她只好快步走过去,走到他们中间,很多双手举起来,与她大力的击掌,参差不 齐,但一声比一声坚决响亮。很多双澄澈渴望的目光,由于卒不及防的泪水而变得模 糊滂沱。 宇说的对,许多感情是不必表白的,它们通过伸出的稚嫩的手臂瞬间的拍击,痛而 麻痒的灌注到她的心里,她实实在在的拥有它们。他们彼此相爱,相互拥有,这就够 了。他们便拥有了整个世界,并因此而无比富有和坚强;他们便可以无坚不摧,无攻 不克。 这个秋天在她的生命里蓦地变得无比潮湿而温暖。 办公室里,菊苑正埋头批改,伟敲门走进。 “老师……” “伟,你好。坐,有事吗?” “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不说,心里堵得慌……” “有关什么?”菊苑好奇地问。 “有关宇的,宇这个人城府真的很深,这一次您离开之后他的表现真的让我刮目相 看。” 菊苑“哦”了一声。 “您对他那么好,可是当大家问他怎么把您请回来时,他的面部表情很可怕。” “怎么?” “简直是麻木不仁……我这可不是主观臆断。T他们都看到了,几个女同学背地里 都骂他是伪君子。”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天宇机械而僵硬的坐在那里,在一阵欢呼雀跃声里,眼神空空 的定定望向前面,右嘴角微微颤栗,牵起的那抹玩世不恭,蔑视一切的冷笑。 那是呆滞,她典型的神伤表情,只有当一个人灵魂痛苦时才会做出的表情。 “也许他学得太累了。”菊苑笑笑的故作轻松的回答。 十一点多了,菊苑仍然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屋外的白雪映得天空好亮,橙黄 色的黯淡光芒照着窗棂,照着失眠的枕头。 那天,听苏可说他要转学; 那天,他看到她对他夏花般微笑,却面色阴郁; 那天,她对他说她要走,他毫无挽留之意; 然后,是现在,他竟开始麻木不仁,玩世不恭…… 她想着这种种往事,如过眼云烟。 这段不能为人所知的感情,犹如寂静冰冷的湖水,将她的整个身体慢慢淹没。水一 点点地往上延,身体一点点地下沉,她亲眼见到,亲身经历这其中的分分秒秒。丝丝 寸寸。窒息,无力,然后索性放弃挣扎。灵魂一点点脱离出肉体,肉体痛苦的活着。 咬着自己的手指甲,狠命下死力的咬,咬至出血,钻心的痛。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 法?至少在痛里她那颗炽热奔腾的心还可以得到发泄。 考试前夕,她开始对这群孩子的作文实行三光政策:查光,批光,讲光。同一篇作 文有的孩子竟写了七遍。第一遍所有学生全军覆没,没有一个另她满意;她当堂讲 解,再令他们重做,她再批,再讲,他们再一次反攻,不合格的人数逐一递减。 于是午休时间便成了她对他们单独“锤炼”的时间,宇被叫上来的时候,刚踢完一 场球。头发湿冷,象水浇过,她随手递给他手巾,他接过,擦干,随口不忘说谢谢。 让她感到他要表达的那份疏远的礼貌,更是向她暗示除了作文他们无话可谈。 她忽然想到那天他说的“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各尽各的本份罢了。”她望着他被 冻得白里透红的青春洋溢的脸,开始尽她的本份。 “看来这篇文章你是用 了很多心思写就的,典故多,词汇丰富,很有匠心,但也正因为这种过分的矫饰影响 了你思想的表达。” 他坐在那儿,专注的听着。 “文章就象人一样,需要美,而这种美并不靠它们外在的修饰,而在于他们内存的 气质神韵……” 她有条不紊地讲着,不时地与他的目光交流。她自信面对现实中的他,她永远可以 洒脱的微笑,因为每个人都有他与生俱来的保护壳,在这个壳下面她可以永远掩饰最 真实也最隐晦阴暗的自己。她时常诧异自己这种伪装能力,直至今日她仍可以象个高 高在上的老师,若无其事,道貌岸然。 紧接而来的月考,当菊苑拿到卷子时才发现其中的古诗鉴赏题她竟是没有讲过的。 学生们在闷头答着试卷,她不安地来回巡视了一次,所幸的是学生们都能根据理解答 出所题的问题。她的心稍微落了地。 等到考试结束回到办公室核对答案开始批 卷,区教研员做的答案却是唯一的,菊苑与备课组长讨论可否将此题答案扩大,只要 言之有理便可给分。备课组长认为可行,但不敢擅自改动,于是上报教研组长。 这个这几年一直荣誉连连,在教育战线 上如鱼得水的小女人立即表明了她的坚定立 场: “中考时答案唯一,其他的都算错。” 菊苑和备课组长据理力争,陈述理由。 一,这不是中考; 二,答案是人做的,人不是上帝,答案也不是真理。 …… 小女人的嘴角边露出轻蔑的一笑。 “你们没有上过初三知道什么?教学一律以中考为指挥棒,到时领导家长学生都是 要管我们要成绩的。” 备课组长一听此言,立即气短了一截,多么权威的中考,凛然不可侵犯的中考,高 高在上的中考,不可理喻的中考,为了一年后的它,无数人的无数的心血和成绩就要 被抹杀。菊苑的眼前浮现起宇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浮现出这之前她看到的宇的体检 表:他的视力竟下降笃4。3。脊柱弯曲。然后为了这么一个荒谬至遥不可及,风马 牛不相及的中考,菊苑必须在他,他们的合理答卷上划上大大的红叉。 菊苑忽然有一种冲动,她真想将手中这性命攸关实质不值一文的试卷撕个粉碎,然 后狠狠的把它摔在这个可恶滑稽透顶的小女人身上。她以为她呆在初三,手把中考, 就有生杀大权? 菊苑反身拿起电话,拔通了教研员的号码。她不相信教育体系上所有的环节都出了 问题。如此荒谬,专制至象极法西斯。 月考成绩陆陆续续的出来。三班班级成绩仍似蜗牛一样拖着潮湿的印迹不爽不快的 向前缓慢的爬行。菊苑心情沮丧的做着繁琐的一号二号表,这些就是她的工作台业 绩,领导就是凭借这两张纸来评判她的功过是非。她知道她这次没有输,但也没有 赢,象打了一身肥皂泡却忽然发现水龙头停水,她尴尬的立在那儿。 宇没有能够保住班级第一名,连前五名也没有他的位置。他不可理喻地滑下去真可 谓一落千丈,落到爪哇国里去了。菊苑不理解:宇如此聪明,如此勤奋,竟也无法在 这场战争中取胜,那么考试它在检验什么?! 每次公布成绩教室里都要上演悲喜剧,几家欢乐几家愁,对比十分鲜明。T跃居第 一,超终于取得了全科及格的好成绩,全班同学一起为他鼓掌,几个调皮的男生情不 自禁的打起了响亮的口哨。毕竟他们在一点一滴的成长。 菊苑欣慰的舒了口气,她的目光落在宇的座位上,宇颓倒在桌子上,看不到他的 脸,菊苑的心里一紧,他是到时候 极端自尊的人,就算败了他也不会露出血淋淋的伤 口给人看到,只会找一个安静所在独自舔噬。 “宇留下,其他同学放学。” 孩子们一哄而散,偌大的教室又只剩下他们两人,白日里的喧哗终于寂静下来了, 就象一幕戏终于落幕,脸上的油彩褪尽之后,就只剩下一片真实的落寞。 菊苑坐在办公桌前,远远的望俯在桌子上的宇:墨黑的发凌乱的贴在白析的鬓角, 高领深灰色的套头毛衣,神经质般瘦削俊秀的手指……宇,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爱 你,爱至你身上的每一根毛发。菊苑痛苦的闭上眼睛。 她走过去,坐在他面前,扶起他深埋的脸,那上面斑驳着泪水,那是她的泪水,流 淌在他寒冰冷玉的脸上。 “你还好吧?” 他用手拔开她的手,决绝的揩拭掉泪水。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可怜。” 他恨她,她让他恨她。他们彼此的痛苦也许会因此消减。 “宇,对不起……” 她对他满含歉意,在爱这个立场上。 “你这样说太令我不好意思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败了,败在自己手里。这是 我无能,怨不得别人的。” 他整个的把她抛弃在外。 “你别这样子,我看了很难过。” 她不是命运的宠儿,现在看来他也不是,她还记得大学时考研落榜时顺子陪她坐在 图书馆外的白玉兰树下,他说:“假如你实在难过就哭出来吧。”她矜持着没有掉一 滴泪,只是喘一口气,似乎那口气里都夹带着泪水,咸咸的潮湿,人和命运斗,然后 你会发现这种奋斗本身连带你自己很可笑,悲壮的可笑。 “其实也没有什么。也不是没有败过,只不过从没有成功罢了。” 他突然笑起来,笑容象午夜的昙花虚幻而脆弱。不知能活多久。 “只是很 累,很疲倦,您对于连怎么看?那个个人奋斗的末路鬼。我讨厌他,因为他就象我自 己一样,充满野心,却无一顺遂……” “不,你跟他不一样,你还这么年青……” “是吗?您总这样说我,我自己倒不觉得。只是奄奄待毙而已。” 痛苦也会使人沉沦吗?失败的久了,心也就要死了,菊苑是知道的,在这个体验 上,她不是局外人。所以她无言以对。 “最近我好喜欢李广田的一首诗,我背给您听好吗?”他的眼睛无力的望着她,再 没有希翼和盼望,他似乎不再需要了。她读着它们,那么绝望,因为绝望而发着光。 “我常是低着头儿, 暗数着自己的脚迹。 满地上雪泥残冻, ??一年的收获如此! 我常是抬起头儿, 怅望着灰色的四壁。 屋角里织满了蛛丝, ??生命啊,已经是如此! 我常是捧着心儿, 轻轻地问着自己: “你究竟为了什么, 奔着这寂寞的长途?” 我静静地期待回答, 只听到几声叹息。 我紧紧地把心儿抱起, 它在我怀里饮泣。 …………” 他的声音停滞,他的泪水流下来,那些诗句就象从他的心底里淌出来一样,那遥遥 无期的成功,那令人绝望的爱。 她搂他入怀,他们的泪流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第十章 她立在落满的庭廊,九月清凉的和风,远方微斜的火红夕阳,就着嵌入她生命的槐 香,迎面的向她二十七岁的生命避无可避的扑将过来。她注视着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的一辆辆公交车和车上一个个不同的面孔下的不同表情。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 “谢谢你,宇,谢谢你曾来过我的生命。” 家长会后菊苑与宇父说: “您还是让宇转学吧,您看宇现在这个样子,长此下去,恐怕会垮的。” 宇父长嘘短叹。 “我想还是给他转学换个环境……” 宇父不置可否。 “我有一个大学老师,现在在一个中学当校长,也许他能帮上忙。” 宇父抬头不解的看着她。 “宇为我为这个班做了很多,他是个优秀的学生和班长,我只希望他能有更好的发 展……” 她笑着说这些话,那眼神真诚而执着,消释了宇父的不解。 “还有,您把这个替我转交给宇好吗?” 那是一只没有封口的信。 “宇: 你好。 还有若干天,不应该超过一周吧,就放假了。等到开学似乎那是又一个世纪的事 情,当我们要分离的时候,我很不放心你。 有关于你的情绪,但愿能象小时候因心爱的玩具丢了而哭鼻子一样那么简单,实际 上这种失落与它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何必又放在心上而耿耿于怀。泰戈尔不是说 过,如果你为错过太阳而哭泣,那么你会错过群星的。 知道那个数豆子的游戏吧?我将这一年的豆子数完时才发现:痛苦的豆子和幸福的 豆子竟是各占一半的。而为什么自己却总要自怨自艾呢?似乎命运竟是亏待了自己 的。而细细想来许多烦恼都是自找的,到头来竟是自己亏待了自己。《荒原狼》的作 者说过:‘上帝创造人不是要他思考,而是要他学会笑,学会听生活的音乐。’这就 是达观,简单说是一种乐观。‘不为物喜,不为己悲’,你做到了吗?现在数数你的 豆子吧!看是上帝欠了你的,还是你欠了你自己的。 有一个事实,在我没进入你的世界之前,你是个快乐的男孩子;在我进入你的世界 之后,你的快乐越变越薄:成绩,荣誉,权力,满足感,安全感,自信,轻松,充 实……统统都变得如梦幻泡影,是这样吧?所以这所有走霉运的原凶找到了,那应该 是我??你的老师。 许多时候,我不够尽力,或无能为力。我不是个优秀的老师,这一点你早早就曾经 这样以为,可我以前却抵死也不愿承认,现在我心服口服,人应该实事求是,不是 吗? 另外,你的老师,最关键的一点她不是个福星,这是迷信,迷信的人相信偶然。 无神论的人相信必然:比如你勤奋努力就会有好成绩。实际上偶然与必然并不矛 盾,无数个偶然便组成了个必然:比如你无数次的努力也不会有好成绩。 这是个玩笑吗?但愿吧。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老师都应该向你说“对不起”。 本来写这个东西是让你开心的,现在却搞得自己很难过,不过这种坏情绪马上就会 过去的,希望你也能如此。 还是那句话,毕竟你还很年轻,手中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这次不行,我们可以翻 倒重来,不是吗?我们可以重新再来的。爱迪生发明个灯泡还得失败个上百次吧,你 失败了几次?顶多超不过二十次,可你曾听人说过爱迪生这家伙是个倒霉蛋,听说过 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 其所为。’ 一帆风顺只能造就平庸,只有坎坷和挫折才能使人不断发现自我,超越自我而成为 卓越。 当然你得坚持住,别死在半道上,听说你长跑还是蛮可以的估计没什么问题。 所以该努力的时候,你已尽力,现在你可以对自己说我对得起自己。这就够了;从 现在起你应该做的,就是学会笑,去尽情地听生活中那些美妙的“音乐”。 不是吗?太阳每天都从我们头上冉冉升起。” 宇转学了,在她的不懈努力下。 晚上,宿舍上方蚊蝇恣肆,似老美轰炸机群,苏可一边用手拍打着,一边向正在喝 咖啡,笃定一夜不睡备课的菊苑说: “为什么这些蚊子看到他们的同志的鲜血仍能一往无前呢?” 菊苑无奈的回应:“我以我血荐轩辕!” “绝妙好词,蚊子气死!”她们一起笑至喷饭。 苏可躺下来,忽然问: “宇这样好的学生你也肯放?” 菊苑嬉皮士似的一笑: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一个团体只有不断的注入新鲜血液才会有生命力啊。” “是啊,七班拆了,你班这不马上来了几个新鲜血液吗?可够新鲜生动活泼着呢! 比你的超活泼。” “别这样大声叫嚣,小心你嫁不出去……”菊苑咬牙切齿的说。 两人又大笑着扭打在一起。 宇走的那天,她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恐惧着。 放学时,他们一起走出教室。走至庭廊时,满树的槐花一夜间全开了,弥漫了枝 头。 他脚步忽然停下来,象往常一样轻松而礼貌的对她说: “再见,老师……” 她不自禁的伸出手,对他说: “握握手吧。” 他和她的手相握。 他的手大大的,温热着,她竟有一丝握紧不放的冲动。 她煞有介事的说: “要努力啊!拿成功给我看!” “你也是……” 他默默的感受她的手心冰冷。 她缩回手,再也不愿迟疑,笑笑地对他说: “走吧,别回头了,答应我。” 她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直至消失。 她立在落满槐花的庭廊,九月清凉的和风,远方微斜的火红夕阳,就着嵌入她生命 的槐香,迎面的向她二十七岁的生命避无可避的扑将过来。她注视着来了又去,去了 又来的一辆辆公交车和车上一个个不同的面孔下的不同表情。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响 起: “谢谢你,宇,谢谢你曾来过我的生命。” 她坐在妇产医院的病床旁,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她诚惶诚恐抱着,那是顺子的儿 子。他终于做了爸爸。产妇幸福的问: “她好看吗?” “可爱极了。” “那么你也生一个吧。” 她笑着不说话,贪婪的看它大大的眼睛,流着涎水的嘴。 苏可终于办妥了出国手续。不日飞往新加坡。 她去机场送她。登机前,她们紧紧的拥抱。 “朋友,一路走好……”她拍她的肩膀。 “真舍不得你……”苏可的声音哽咽。 “到了那边就好了,祝愿你能在马六甲遇上你的真命天子。”她诡秘的一笑,“一 个赤道几内亚人,你和她毅然决然的回到了他的祖国。” 这个玩笑编得很好,苏可最抵抗不住的就是这类恶毒的玩笑。但在离别时,苏可还 是没有如她所愿的微笑。 菊苑继续地教书,与学生们猫一日,狗一日地厮缠。她的脸上越来越少笑容,要求 也愈加苛刻。没有人再可以说服她改变她的施政方针。学生们照旧在背后骂她,在面 前怕她,她和他们再也不奢求这平凡的生活会有什么新的改变。期末的时候,她面无 表情的对大家说: “咱班这次语文成绩第一,我们终于成功了。” 她看他们欢呼雀跃。看一个个被她摧残的年轻的生命被成功深深的震撼。 大郭从门外探进头来,惊诧的睁大眼睛: “菊苑,你班又抽什么疯?” 教室里条件反射似的瞬间寂静。 菊苑向她摆摆手: “没事儿,没事儿,他们好着呢。” 大郭莫名其妙的嘀咕着,走了。 她回头,与他们心照不宣的眨眼,相视而笑。牵动起她有些疲惫的嘴角。 是啊,对于投入的生活着的人们,幸福永远都不会嫌迟。 yulili1975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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