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雪地上的女孩
作者:王者号
一
我和雯认识是在一所乡下中学,那所中学简陋得很,只有一溜破
烂的矮草房,所谓的操场也不过是块黄泥场地,边上的一口池塘里落
满了枯枝败叶,水已经有些发黑了。但这个地方那时却是我们的乐园。
我们每天清晨都要去池塘边读书,读累了就绕着池塘跑上两圈,日久
天长,池塘周围被踩出了一条椭圆形的硬硬实实的跑道。到了春天,
那边,田里开满了一大片金黄金黄的油菜花,来池塘边读书的女孩子
就多了起来,油菜花浓郁的香味混着女孩子们蓬勃的青春的气息,让
每一个来这儿的男孩子受着莫名的诱惑,并在不知不觉中为某一个立
在花海里的如小白杨一样的身影沉醉了。我与雯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
这不起眼的却让我至今还难以忘怀的池塘边。
雯与我并不是同班同学,她当时读高一,在三班;而我却是来这
里的文科班补习的。第一次高考失败对我的打击很大,我好象生了一
场大病似的。几分之差我是不甘心的,何况我向来是个不认命的人,
我还想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但我知道年迈的父母是不会有钱让我去
补习了,两个哥哥接连成家,已将这个本来底子就很枯的家弄得水洗
一样的贫穷。我无可奈何地在那个偏僻得连兔子都不想在那儿拉屎的
小山村做了一年的农活,当我将亲手饲养的两头肥猪卖得的四百多元
钱交到父母手中时,我对他们说:“我要再去考大学,我到外面自己
挣饭吃,你们就当没养我这个儿子吧。”母亲听罢一脸愁苦,竟哽咽
着说不出话来。父亲想发儿子的火,但只是嘴唇动了动,最后苍老地
叹息了一声。“你们累不动了,我回来养活你们。”丢下这句话,我
就背起我那个破旧的黄书包走出了家门,那里面只装了几本课本和两
件换洗的衣服。我来到了白马镇。唯一的原因是,白马中学的文科补
习班名气很大。此时我身上只有十一元钱,那是卖猪钱剩下的零头。
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自己是能够生存下来的。我找到了白马中学附
近一个专门租房子给外地学生住的人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房东
同意我先住进去一个月后交钱。接下来我得解决以后的吃饭问题。一
连几天我都去白马镇的建筑工地上转悠,极力说服那些四肢发达可头
脑十分简单的工头能让我在他们的工地上做小工,但他们总是将我上
下瞧了瞧,见我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都鄙夷地摇了摇头。但我执拗
地认为一定会有人要我的。果然,一个专门给别人家盖房子的老头儿
答应我可以在他那儿做工,他大概是被我打工挣钱考大学的精神感动
了,他说:“我还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学生娃呢,可我这儿的工资低,
干完一天六块钱。”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去拎起
了小灰桶,一天干下来,我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散了架似的,但我那一
晚睡得很香,睡得很塌实,我终于可以凭自己的力气挣钱了,虽然一
天的汗水才换回区区的六块钱。我心里明白来白马镇最大的目的是考
大学,白天我没有时间,但晚上的时间是可以充分利用的。白马中学
文科补习班里有我的好朋友阿明,晚上我就和他挤一个位子上听数学
老师讲试卷。我其他功课都挺棒的,就是数学不行,如果数学成绩上
去了,考上大学就不是天方夜谈了。但不交钱进来听课是要冒很大风
险的,因为文科班的班主任是坏得出了名的郑国余,硕大的身材,到
哪儿一站都像竖着一块挡住阳光的门板;一张长长的马脸及粗粗眉毛
下的一双鹰眼令人望而生畏。补习生们恰如其分地送了他一个外号
“大老整”。
他对待那些交不起补习费的学生可谓心狠手辣,以前就有几个溜
进去听课的学生让他发现打了耳光揪着头发给弄出去了。我因此每次
坐在文科补习班里时都像个贼似的,眼睛在瞧着黑板,耳朵却高度灵
敏地注意着窗外的动静,只要“大老整”的马脸在窗上一闪,我就会
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蹲下来,叫阿明和另一个同学将我紧紧地夹起来,
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好几次,“大老整”竟然一直没有发现我,这真是
上苍的保佑呀。从此,我的生活变得有规律起来,白天跟人家后面拎
灰桶,下班后钻到水塘里将身上的泥浆洗掉,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
我就匆匆忙忙夹着书本溜进文科补习班里,成了一名“非法”的编外
学生。我过着“两面人”的生活,虽然很累,但我觉得有滋有味,直
到认识了雯才觉出了屈辱的滋味。
二
认识雯纯粹是偶然的,能认识雯则是我此生之幸。房东家住的不
止我一人,还有四个低年级的学生,三个男孩,一个女孩。那女孩叫
阿梅,长着一双单凤眼,样子玲珑可爱,在白马中学读高一,成绩很
是糟糕,可听说她的家里很有钱,而她是家里唯一的千金。她对我这
个白天做工弄得一身污泥的穷小子却并不歧视,这使我对她颇有好感。
房东家没有那么多的桌子供我们晚上写字,只在我们住的楼下大堂屋
里摆了一张大桌子,让我们几个围坐在一起学习。阿梅和我混熟了,
有时拿来几道英语或数学题目问我,我总是耐心地跟她讲解,时间长
了,她对我有了一种亲切和信赖感。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阿梅手
里拿了一张报纸冲进来,兴奋地对我说:“快看快看,我们班有个同
学的作文登在《作文报》上了!”我从小学就对作文感兴趣,上高中
时就投过稿,可惜一篇也没有发表,白马中学这个偏僻的地方竟然有
学生在全国性的报纸上发表文章,太令我惊奇了。我抢过报纸,急急
地说:“在哪,在哪?”顺着阿梅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篇文章的
标题:《我的父亲》,在它的下面我看到了雯的名字。不知是一时心
血来潮,还是冥冥中既有的安排,那一晚我竟鬼使神差地丢下数学试
题,埋头花了一个多小时,给雯的这篇文章写了一篇长达两千多字的
评论,很奇怪我是以一种批评的眼光去看她这篇文章的,当然字里行
间也不乏溢美之词,最后的署名是“冰河”。第二天给阿梅带给了雯。
没想到雯在当晚就给我写了回信,在信中她首先感谢我给她的文章指
出了那么多毛病,她说自从文章发表以来,她听到的大多是赞美的话,
很少听到像我这样有力度的批评,让她“从云端又跌回了地面”。随
信她还附了自己写的两首清丽的小诗,要我作个评点。这个我当然没
有推辞。后来我也写了几篇文章叫她评点,雯竟兢兢业业,每次差不
多要写上两大张纸,行文简约从容,同她的文章一样,似扑面的和风,
让我从她每一个字的笔迹里都能感受到她那颗纯净而温柔的心。我们
这种独特的通信越来越频繁,一星期我差不多能收到雯的三封信,每
封信里至少还夹着一首她写的小诗,她的诗颇像山涧的清泉,读了它
们,会让你的心胸像蓝天白云般幽远和明净,一点私心杂念也没有了。
阿梅成了我们的信使。但她是个很乖巧的女孩,有别人在场的时候,
她从不把雯的信拿出来大声宣扬,而是悄悄地塞到我的书本下,冲我
诡秘地眨眨眼,分明在说:雯又来信了,好好地看吧。没有人在的时
候她就会敲敲我的“竹杠”:“雯又让我带一封信给你,看你怎么谢
我呀?”我总是一把抢过信来,然后哄她说:“待会儿我买瓜子给你
吃。”通了那么多信,谈了那么多有关文学的话题,我竟然连雯的面
都没有见过,只朦朦胧胧地感觉她应该是一个很文静带着几分古典韵
味、几分浪漫气质的女孩。我也没有想到要和雯见面。我只是有意无
意地向阿梅打听雯的一些情况。有一天晚上,阿梅对我说雯的家很穷,
母亲得了慢性肺炎,不能下地干活,抚养三个孩子的重担全落到她父
亲一个人的肩上,她父亲开着一台破旧的小四轮,没日没夜地从离村
子很远的小河湾给人家拉沙,有一次竟累得吐了血。雯在家排行老大,
也最懂事。她深爱她的父亲,初中没毕业时她就想下来为父亲分担家
庭的重担,但父亲没有答应她这样做。雯是含着眼泪来到白马中学的,
在她那颗热爱父亲的单纯的心里,竟想到了要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折磨
自己的方式来减轻父亲的负担。于是她在白马中学的生活简陋到无以
复加的地步。她把自己一天的生活费牢牢地控制在两元钱之内,早饭
是正常不吃的,饿了时候就嚼上几片从家里带来的锅巴。有一次阿梅
不小心将她掉在地上的锅巴踩碎了,她竟然脸气得通红,冲阿梅大声
地责问道“你怎么能随便糟蹋粮食呢?”弄得阿梅一时不知所措。阿
梅说完了这些就打着呵欠去睡觉了,我也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躺在床
铺上,我却横竖睡不着,从那天开始,我竟很想见见这个叫雯的女孩
了。
三
白马中学是一个有名的浪漫之地,就是说它除了高考升学率在全
县闻名之外,学生们谈恋爱成风也是山里打锣名声在外的。相对于别
的中学来说,这里的女生们好象特别漂亮,走起路来一个个风摆柳腰,
桃花一般娇艳的面庞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意,在懵懵懂懂之间竟给人
风情万种之感;而男生们呢,也没有甘拜下风,英俊潇洒的居多,从
衣着到发型都有意无意地在扮演着新潮一族的角色,在这一点上就是
县城的男生们也是望尘莫及的。这些现象就像白马中学的简陋以及它
年年居高不下的升学率一样令人匪夷所思。男生们下了晚自修之后最
主要的娱乐节目就是在廊檐下站成一排,给来来往往的女生们打分,
大约一个月下来还要弄个排行榜之类的东西,名列第一的被冠以“校
花”之名。在一段时间里,一个脑后拖着一根几乎长到脚跟的大辫子
的漂亮女生引起了众多男生的瞩目,被莫名地称为“达娃央宗”。有
一次我也看到了这个女孩,她有着小杨树一样的身材,肌肤雪白,一
双乌黑的大眼睛透着一股逼人的灵气和聪慧;尤其是她身后荡悠着那
根白马中学绝无仅有的长辫子,更给她增添了几许古典的气质和韵味。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脚步很快,好象一只误闯入人间凡尘的受了惊的
纯洁的小鹿,想尽快逃离,身后的那根长辫子因此也就像条优美的蛇
在舞蹈。她是洁白的,不染一丝灰尘的。我兀自惊叹并有了一种痴想:
如果让她站在或奔跑在一大片银白的雪地上,该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我与雯之间的通信仍像静静的小溪水潺潺地流淌着,在不经意中
我们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你写来,我第二天肯定要写去。交流的范
围也越来越大,从诗歌到散文再到小说,我惊讶雯在很多方面都有独
到的见解,评语富有穿透力,每次读到她用纤巧雅致的字迹在结尾处
认认真真写下的“多多努力,定有所成”的字样,我总觉得有一片阳
光洒进了我孤独的心里,有一个能坐下来耐心读完你写的文字的人,
有一个能懂你的人真好。有一回我在报上偶然看到一篇征稿启事,一
时心血来潮,忙了两个晚上,终于写出了一篇小说《老屋》,是写一
个可怜的孤老头子的故事。第二天一早,兴冲冲地将它交给阿梅带给
雯看一看。隔了两天,雯给阿梅带回了小说稿和四页纸的评论,她以
极大的热情称赞了我这篇小说,尤其对我纯净的语言钟爱有加。但照
例她也毫不留情地对我写得不好的地方作了批评。她说,我的这篇小
说结尾太沉重了,四爷死了,老屋倒掉了,剩下一堆湿淋淋的废墟,
使人看不到一点温暖的色调,她在评论的末尾写到:“可不可以在废
墟加上一点什么呢?诸如敬老院什么的……”我采纳了她的意见,重
新安排了一下小说的结构,并在那片废墟上“建”了一个如雯所愿的
敬老院,让那些没有儿女的老人们在门前的那棵老柿子树下愉快地下
棋、打牌、看电视,不再象四爷那样孤苦无依。小说寄了出去,我将
地址落在雯的班级,因为我那时可能已离开白马镇了。此后我忙于复
习迎考,竟没有再写别的东西。倒是雯又发表了好几篇文章。我真为
她高兴,好象是自己发了文章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在通信的
字里行间都流露了见见面的意思,但不知怎么,竟一直未能如愿。
四
有一天晚自习下了之后,经阿梅在暗中的指点,我才惊讶地发现
原来那个让白马中学男生们魂牵梦绕的大辫子女孩就是雯。我忽然觉
得自己是一只不敢见到阳光的丑小鸭了,自惭形秽,和雯见一面的想
法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我却不能阻止自己对雯的那份执着与
迷恋,应该说雯的美丽已深深地烙在我心里了。这是一个怯懦的世界。
很多次我悄悄地跟在雯的身后,默默地看着她向前扭动着的娇媚的身
影,看着她那条涵蕴丰富的大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甚至看着她的发
白的鞋跟轻叩在地面上,也觉得像她笔下的那些跳跃的诗行。我有时
会跟在雯后面不知不觉地走了很远的路,有时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已跟
着雯来到了她住的地方。雯住在白马镇她的一个亲戚家里,这是我后
来才知道的。有一个晚上,已是冬天了,天气非常的冷,下了晚自习,
我在绰绰的人影中很快找到了雯的静如秋水的身影,我知道自己不可
能再从她神奇的引力中逃脱出来了。我跟在她的身后,出了校门,走
上了长长的,曲曲折折的由青石板铺成的白马街道。雯的身影在寒夜
的街灯下显得苗条得近乎单薄,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她走在长
街上,鞋跟叩在青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同一首清寒的乐曲在我
心中引起凄美得几近忧伤的共鸣。我知道自己只能凝望她的背影。我
真希望她能回过头来和我说句话,哪怕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一句话。
但有几次雯似乎要转过她那美丽的头颅时,我却惊骇地做出准备要逃
去的姿势。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已和这样有着美丽外表和美丽性情的女
孩通了那么多的信,那些滔滔不绝的话真的是出于我的笔下吗?但我
还是只能凝望她的背影。这是冥冥中既定的安排,我没有足够的勇气
去与它抗衡。我又不知不觉地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很长的路,长街上似
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无望地看着我的梦,我以为的幸福那么款
款地向前移动着,我想起了戴望舒的那首哀怨的《雨巷》,我此时的
心情与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何其相似!雯终于拐进了一个小巷,在一
个黎黑的门前停下了脚步,那是她一个远房叔叔的家。我看她推开门,
身子闪了进去,身后的那根长辫子荡了两下,也消失在门里。我倚靠
在街角一棵树旁,久久地望着那黑黑的门洞,心里惆怅至极,在我的
口袋里还装着一封写给雯的回信,我用手摩挲着它,我知道不通过阿
梅我是不会有勇气将它亲手交给雯的。我不能去面对雯,在她的心目
中“冰河”代表的是一个完美的形象,一种纯粹精神的意象,如果一
见面,雯会不会惊诧地要去打碎刚刚在心中塑起来的纯白如玉的雕像?
回去的时候,一个人走在冷冷的夜里,我在心底里哼唱着童安格的歌:
“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那晚我第一
次体验出什么叫心碎的感觉。
为了生活,白天我仍然要到白马镇的工地上干活,我换了好几家
瓦工队,他们都是一些草台班子,我不得不和那群粗俗近乎恶劣的瓦
工们搅和在一起。但此时我的心里已经不再是干涸的一片沙漠,雯有
如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在我的心里,使我感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单纯劳
作的动物。但我每当被工头或者身强力壮的瓦工们嘲笑的时候,我觉
出了自己的内心燃烧着屈辱的火焰,它快把我的心给烤干了。有一次
没有人性的工头竟然叫身体单薄的我去抬沉重的楼板,我咬紧牙关,
脚步摇晃地和另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在五楼的楼顶上抬着楼板,骄阳
似火,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额头滚下来,肩膀被毛竹杠压得火辣辣的
疼,楼板的沉重几乎快要将我的眼珠子给压出眼眶了。我使出了吃奶
的力气,不是用肉体而是用意志支撑着,好不让自己被压垮,好不让
自己的尊严受到损害。另一次,在建白马镇的自来水水塔时,要连续
三十六小时浇注水泥浆,我异常疲倦地将一桶又一桶的水泥浆递上去,
递上去,我完全成了一个机器人。到了夜里两、三点钟的时候,我实
在有点支持不住了,就将头靠在一根毛竹上打一会儿瞌睡,朦朦胧胧
中我仿佛看到了雯睡熟了的甜蜜的脸庞。突然就听到工头那狼似的大
吼:“装什么死呀,快递水泥浆!要不我扣你的工钱。”我又一次感
到了屈辱和更大的愤怒,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怒视了工头一眼,
又埋头干起活来。直到第二天下午两点左右,这种残酷的劳动才结束。
躺到床上,我觉得自己似乎化成了一摊水,有一种被彻底摧毁的感觉。
合上倦极了的眼皮之前的几秒钟,有个念头在我的心里一闪:雯要是
知道我写给她的那些空灵轻飘甚至有几许浪漫的文字背后竟然是以这
样的残酷和沉重作底色的,她会心疼得掉眼泪吗?
五
那个冬天很冷,天一直灰蒙蒙的,有许多暗灰色的云块在天际徘
徊,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在一天夜里,终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第二
天,天竟然放晴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令人惊喜不已,一切都被掩
盖在茫茫的白色之下。熠熠的阳光下,洁白无暇的世界显得庄严而妩
媚。我忽然有一种脱掉鞋子在厚厚的积雪上疯狂地跑上一通的冲动。
我预感这场雪会给我的生活带来一点什么东西。但我不能明确它到底
是什么。
直到雯让阿梅带来了一封信,信中她用异乎寻常的温柔的笔调写
道:“这场雪好大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冰河,我忽然很
想和你——一个从未谋面的心灵之友,明天去踏一踏那一地的白雪,
也许是一件美不胜收的事呢。我的这个想法会很唐突吗?”我欣喜若
狂,简直怀疑这是在做梦,但阿梅那笑吟吟的脸庞又分明告诉我这是
千真万确的事。“才子会佳人,可不要辜负了这场好雪哦!”阿梅意
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了这么一句。“又耍贫嘴了!”我笑嘻嘻地嗔怪了
阿梅一句。我当晚给阿梅带了信给雯,我答应她的邀请,去踏雪。那
一夜我真的怎么也睡不着。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了。第二天是星期天。傍晚,我早早地来
到了学校的池塘边。这儿已被白雪装扮得很有几分诗意,那条发白的
跑道已经看不见了。夕阳还没有落山,飞起的绚丽的晚霞映在大地上
的厚厚白雪上,像涂上了一层浅浅的玫瑰红。天地在一片白色的凝固
中有一种说不清的丰厚和壮美。我站在那棵柳树下,它此刻已是玉树
琼枝了。我在等待雯的出现。不一会儿,那边走来一个穿着粉红色的
滑雪衫,脖子上围着一条淡黄色围巾的女孩,她脚步优雅从容,婀娜
的身段在白雪地上像一个优美的音符,正演奏着一首无声的却犹如天
籁般的美曲。我惊叹会有这样的一片雪让这样的一个美丽的女孩走在
上面,构成如此一副精美的图画。看起来她是那样的沉静,那样的无
忧,那样的纯洁,还能有比一个走在雪地上的与雪一样洁白的少女更
动人的吗?我只是贪婪地欣赏着,欣赏着,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
了严冬的寒冷,忘记了身在何处,甚至忘记了来这儿是和雯去踏雪的。
“你就是……”不知什么时候,雯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她停下来,
红扑扑的鹅蛋脸上蒙上了一层少女娇羞的颜色,她用她那双透明的黑
玛瑙似的眼睛看着我。在这一刹那,我想到过逃跑,从她身边永远地
逃开去。她的水一样清澈的眼神就像子弹一样击伤了我的心灵。太纯
洁的东西也会是一种毒药,以另一种痛苦的方式将你置于死地。“我
就是……冰河,你是雯?”我感到语言的艰难。这是一个怯懦的世
界。“是呀,你原来……”雯的眼角掠过一些异样的神色,仿佛有些
失望似的,但她很快就微笑了,说:“你的小说写得真好。”她很聪
明地找到了我们之间的纽带,我们的共同语言。我很快放松下来。
“你的诗写得也好呀,”我冲她笑了笑,我们于是排除了刚刚见面的
尴尬,回到了书信上的“我们”,我们马上就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老
朋友了,本来我们的心灵就是相通的。“我们去踏雪吧。”我向雯伸
过手去,她略略犹豫了一下,从滑雪衫的口袋里伸出她一只白嫩的小
手,递给了我,我握住她温暖的手,周身像被电流击中了一般。如果
世界让我就这样永远握着她的小手,我愿意放弃其他所有的一切。我
们踩着厚厚的积雪,向校外的一片小树林走去。路边的枯草顶着白雪,
毛茸茸的,一团团一簇簇的,好象海底里白色的珊瑚礁,煞是好看。
远处,田野里的雪被向天边绵延而去,在夕阳最后一抹余辉中呈现出
一种博大而浩渺的和平与静谧。雯今天穿了一双紫色的深筒雨靴,在
我的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的那条长长的辫子在她的身后欢快
地跳荡着,我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那条极富性格
的长辫子。
“你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辫子?”我问她。雯回过头来,美丽的
脸蛋上泛起了一片红晕。“小时候父亲让我留的,就一直留了,这么
长剪了好可惜的。”“你的很多诗都是写你父亲的,你很爱他,是吗?”
我又问。“是的,父亲是我们家的顶梁柱,”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眼圈有点发红,“他象一匹老马一样拉扯着我们家这个沉重的大车,
每天都要干很重的活,而他还患着肺炎……”雯说不下去了,一滴晶
莹的泪珠竟然从她的眼角滚了下来。我不知所措,上前很笨拙地伸手
替她擦掉脸颊上的泪水,安慰她说:“都怪我,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好了,别难过了,一切总会慢慢好起来的。”雯将她瘦削的肩膀轻轻
靠到我的怀里,我一阵晕眩,下意识地用双臂将她有些颤抖的娇巧的
身子拥住。这一刻,天地是那么圣洁,那么温柔。可惜这样的时刻太
短暂了。好象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雯猛然惊醒了似的从我的怀里挣脱
出来,脸上飞起了酡红的轻云。我要是知道这是我这一生和雯仅有一
次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拥,我就会不顾一切地把她抱得更紧
些,时间更长些,我是多么的愚蠢啊,我放开我的双臂,让雯象小鹿
似地逃开了。“我们去小树林边堆个雪人吧。”我提议道。“好呀,
就去堆个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吧。”雯欢快起来,忘情地拉着我的手,
向那片树林奔去。等我们将雪人堆好,天色已暗下来了。雯的两只小
手冻得通红,我把它们握到自己的手心里,并不停地呵着热气。雯甜
蜜地笑了。“你真好,象个哥哥一样。”“回去写一首关于这场雪的
诗吧。”“我会写的。”雯抽回手,黑黑的眸子顽皮地看了我一眼。
“说话算数,可不许骗人。”我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我没
有想到这是我与她最后一次亲密的接触。
六
接到一所师专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还在白马镇医院新大楼的工
地上一锹一锹地挖着地基。通知书是装在一个黄皮信封里,下面用很
醒目的红色字体印着“某某师范专科学校”,这行字对我人生的意义
非同小可,它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所以我至今还在衣箱的底部好好
地保存着它。送通知书的是白马中学传达室的老头,一个很和善的人。
我和他混得很熟,他很同情我,曾经为我能坐在文补班里堂堂正正地
听几节课而向“大老整”,甚至校长求过情。他将通知书递到我手里,
用颤抖的手拍着我的肩膀说:“娃儿,你的苦日子到头了。考上学校
了,以后吃公家饭穿公家衣,再也不用做苦工了。快回家歇歇吧,看
你累得瘦成个啥了。”工地上的人们听说做小工的黄毛小子竟然接到
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纷纷聚拢过来将我围住。我再也忍不住内心所
有的酸楚,泪水夺眶而出。我真想高举着这张通知书在白马镇大街上
疯狂地跑上一通。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欺凌过我的人们知道,我是
有尊严的,我的心是高傲的,我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负重忍辱换来了今
天!我带着这张浸透我泪血的通知书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村。母亲
几乎认不出她的儿子了,因为一个暑假烈日的暴晒和残酷的做工已将
我弄得面目全非,我脸庞黑瘦,乱蓬蓬的头发里黏结着细沙和灰尘,
我的双手被水泥烧得脱了皮,小腿上有一个被毛竹划破的长长的伤疤。
母亲喑哑着嗓子伤心地哭了,辛酸的泪水爬满了她皱纹深深的脸。
“娃儿,你受苦了!”母亲将我揽在她的怀里,在母亲瘦弱的怀里,
我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安宁与温暖,我这才感到自己原来是这样疲
惫不堪,原来这样需要休息一下。我的泪水浸湿了母亲的衣襟。大哥
二哥丢下手中的农活,欣喜如狂地放起了鞭炮。村子里的人闻讯赶来
将我家的三间破草房挤了个水泄不通。出了个大学生,对这个偏僻的
小山村毕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除了六十年代保送过一个大学生之
外,我应该是三十多年后的第一个人了。“娃儿,你为咱家争脸了!”
母亲用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抚摩着我的脸说。透过母亲骨节粗大的手指
的缝隙,我看到了一片幽远而博大的天空。
沉浸在这苦尽甘来的人生巨大的幸福之中,我特别想让一个人来
分享我的快乐。她就是雯。可惜正放着暑假,我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找
到她,事实上从离开白马中学起,我们就失去了联系。她曾经跟我说
过她那个在河湾边的小村庄的名字,但我现在却无从想起了。九月二
日,我背着简单的行囊,带着一张被一个暑假烈日暴晒得黑黑的脸膛
走进了那所醉翁亭脚下的环境优美的师专。从一个受尽凌辱的小工摇
身一变成了一名大学生。真像做了一场梦。就像一条在干燥的沙漠上
躺了很久的小鱼忽然被放入一泓清澈的泉水之中,我很快就融入了五
彩缤纷的大学生活里。但我时时都在牵挂着还在白马中学苦读的雯,
我给她写去了一封信,她很快就回了信,信中她对我考上大学表示了
最衷心最热忱的祝贺,并披露了一个秘密:她其实早就知道我在工地
上做小工,有一次她亲眼看到我和好几个人抬着一根长长的水泥管子。
她说她最欣赏的就是我这种自强自立的精神。我释然了,觉得雯实在
称得上我的知音了。我们的通信一如既往,雯时不时要在信中夹寄一
两首清丽的又有些哀婉的小诗,而我除了寄给她自己的文章之外,信
中的语气越来越有一种亲昵的倾向,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但雯却对这
些很有些热度的文字熟视无睹似的,在回信中从没有作过我期望的应
答。
十二月的某一天,我忽然收到雯寄来的一封厚厚的信,打开一看,
竟是一份获奖通知书,我的小说《老屋》获得了全国二等奖!更令我
感到意外的是我被邀请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这真是喜从天降!雯
在信中附言道:“恭喜你的小说获了大奖,现将获奖通知书转寄给你,
你要尽快动身去北京。我早就说过,多多努力,定有所成,这回你信
我的话了吧。”我实在太高兴了,当晚就请了室友们到外面的小酒店
里搓了一顿。第二天晚上我乘上火车,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北京领奖的
征途。在北京的几天就像在梦中似的,我和来自全国的六十多名获奖
者游玩了故宫、长城,明十三陵等著名景点,还参观了中央电视台,
新华社等新闻机构,真是大开了眼界。在庄严的人民大会堂我接受了
颁奖,那一刻我觉得生命是可以创造奇迹的。从白马镇的工地到踏进
这人人神往的伟岸的殿堂,这是一种怎样令人目眩的跨越!但我知道
这篇小说的获奖是有雯一份功劳的,没有她提出的修改意见,小说就
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美。从北京回来的时候,我赶回到白马中学找到
了雯,当我将一本厚厚的大词典和一本有很多著名作家签名的相册放
到她手中的时候,雯的眼角闪着激动的泪花,“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恐
怕受之有愧的。”她有点惶恐地说。“其实得奖的应该是我们两个人,
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我深情地凝视着她黑宝石般美丽而深邃的眼睛。
雯躲避了我的目光,将大词典和相册紧紧地贴在胸前,少女的娇羞的
红晕覆盖了她整个脸颊。我想上前拥住她,但我终于没有这样做。
七
没过几个月,雯竟辍学去上海一家大酒店打工去了。这令我十分
震惊。雯向来是好学的女孩,她一定是因为家庭贫困才决定不读书的。
可恨我一介穷书生,实在没有能力去帮她,这令我痛苦而又无可奈何。
雯很快从上海给我写来了信,信中她幽怨地说,她其实很想考一次大
学,但看到父亲衰老的样子,她就没有心思读什么书了。再说她的数
学一直糟糕得很,恐怕考大学也是无望,不如趁早下来挣点钱,减轻
家庭的负担,好让弟弟妹妹安心读书。我不禁潸然,泪差点掉下来。
此后,雯一如既往地给我写信,寄来她写的诗。我越来越感觉到她的
诗中隐含着一种深深的忧郁,浓得排解不开。我总是写信去安慰她,
叫她多看书,多学习。她听了我的话,在邻近的一所大学里上了夜校,
选的依然是她喜爱的中文专业。以后的信里她明显快乐了许多,但还
是说大酒店里的气氛有点乌烟瘴气的,让她很不自在,有一次有个粗
鲁的客人还对她动手动脚,那天晚上她难过极了,想想自己孤身一人
在上海,不禁泪湿枕巾。我看了信,心口也隐隐作痛。雯这么一个冰
清玉洁的女孩儿怎么能在那样污浊的环境中生活下去呢?我真想去上
海看看她。距离的遥远更增添了我对雯的思念。我在信中禁不住露出
了亲密热烈的词句,我急切地等待雯的响应。雯一开始还是采取一贯
的回避的态度,但当我的信写的越来越长,写得越来越热烈时,她终
于不能视而不见了。那次,雯来信了,在信中她似乎生气了,她说我
写得信让她越来越看不懂了。“我不知道你在写些什么,我一直庆幸
自己找到了一个人生的知己,别人都说男女之间不会存在什么友谊,
我不相信,特别是遇到了你,我更坚信了男女之间是可以有纯洁的友
谊的。冰河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那么的完美无缺,而你现在竟想把这
一切毁掉,太令我伤心了。”在另一封信里她说得更明确:“你的精
神世界五彩斑斓,给了我许多滋养,但你可知道,当我面对你的时候,
我感觉眼前真实的你是那样的陌生。”我被兜头浇了两盆凉水,发着
高烧的脑袋一下子冷却下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虽然我爱雯爱得要死,
但她并不爱我。那晚我失眠了。我一颗心全碎了。爱上一个不爱自己
的人,这实在是人生的一场悲剧。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和一个自己喜欢
的女孩保持一种纯洁的友谊,我并不是一个脱俗的人。我决定将对雯
的那份感情埋到心灵的深处,来努力做一个她所希望的心无瑕疵、静
若止水的朋友。
我将那首记录我和她第一次踏雪情景的小诗找了出来,那流淌自
心灵的诗行又一次击伤了我的心:“漂泊已久我的心/ 停靠在美丽的
白桦树旁/ 想起温暖明净的冬之日/ 纯洁的你呀/ 在晶莹的雪地上出
现/ 心地如雪一样洁白/ 眼眸似秋水般纯净/ 婀娜的身姿是醉人的音
符/ 足尖上飞起快乐的雪花/ 看呵,你走过的冬之野/ 小草已悄悄苏
醒/ 天地在这一刻多么温柔/ 阳光和谐地照着你的青春/ 万物都钟情
/ 一个走在雪地上的女孩。”我将这首诗寄给了远在上海的雯。没多
久,雯来信了,在信中她颇伤感地写道:“你的诗写的真好,能这样
被你爱着,是我的幸运。只是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纯洁,你也许不
相信,在白马中学的时候,我就爱上了我的一个同班同学,他也很爱
我,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尽管他一首诗也没有写过。现在他已当兵到
东北去了,但我的心已被那身黄军装占满了,这大概就是我不能再接
受你的原因吧。你是个很优秀的男孩,你以后肯定会找到一个比我好
得多的女孩儿的。如果你我真的不能成为朋友,就让我从你的生活中
安静地走开吧。你的这首诗我会珍藏起来的,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每
一点文字我都会永远珍藏的。或许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我还会去读它
们的。”我无言以对,心象掉进了一个冰窟里,人生还有比这更痛苦
更无奈的事吗?那晚我独自一人去校外的一家小餐馆喝了酒,直到醉
得不省人事。我知道我从此失去了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失去我人
生最美的梦了。可恨我连一点努力的余地都没有,那个黄军装不费吹
灰之力就将我打败了。自此,我们没有再写信。元旦将到的时候,那
天,我竟意外地收到雯从上海寄来了贺年卡,心里一阵痉挛般的激动,
打开来,发现是雯亲手做的,封面上帖了不知从哪里剪下来的一束淡
雅的小花和一个深蓝色的茶杯,下面是雯写的几句小诗:“一杯淡茶,
一束素花;如我的祝福,清贫而无涯。”这正是雯的精神的浓缩,也
正是我如傻似狂地爱她的原因,雯将它还给了我,我虚空的心一下子
满了起来,那走在雪地上的女孩的形象又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
前,虽然显得那么凄美,却是完整无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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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雷(男)2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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