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作品集
    给艺术两小时
    余光中、黄永玉谈文学与艺术
      余光中演讲朗诵作品辑录(2)             朋友四型   一个人命里不见得有太太或丈夫,但绝对不可能没有朋友。即使是荒岛上的鲁 滨逊,也不免需要一个"礼拜五"。一个人不能选择父母,但是除了鲁滨逊之外,每 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照说选来的东西,应该符合自己的理想才对,但是事 实又不尽然。你选别人,别人也选你。被选,是一种荣誉,但不一定是一件乐事。 来按你门铃的人很多,岂能人人都令你"喜出望外"呢?大致说来,按铃的人可以分 为下列四型:   第一型,高级而有趣。这种朋友理想是理想,只是可遇而不可求。世界上高级 的人很多,有趣的人很多,又高级又有趣的人却少之又少。高级的人使人尊敬,有 趣的人使人欢喜,又高级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亲而不呷,交接愈久,芬芳 愈醇。譬如新鲜的水果,不但甘美可口,而且富于营养,可谓一举两得。朋友是自 己的镜子。一个人有了这种朋友,自己的境界也低不到哪里去。东坡先生杖履所 至,几曾出现低级而无趣的俗物?   第二型,高级而无趣。这种人大概就是古人所谓的诤友,甚至畏友了。这种朋 友,有的知识丰富,有的人格高超,有的呢,"品学兼优"像一个模范生,可惜美中 不足,都缺乏那么一点儿幽默感,活泼不起来,你总觉得,他身上有那么一个窍没 有打通,因此无法豁然恍然,具备充分的现实感。跟他交谈,既不像打球那样,你 来我往,此呼彼应,也不像滚雪球那样,把一个有趣的话题愈滚愈大。精力过人的 一类,只管自己发球,不管你接不接得住。消极的一类则以逸待劳,难得接你一球 两球。无论对手是积极或消极,总之该你捡球,你不捡球,这场球是别想打下去 的。这种畏友的遗憾,在于趣味太窄,所以跟你的"接触面"广不起来。天下之大, 他从城南到城北来找你的目的,只在讨论"死亡在法国现代小说中的特殊意义"或是 "爱斯基摩人对于性生活的态度"。为这种畏友捡一晚上的球,疲劳是可以想见的。 这样的友谊有点像吃药,太苦了一点。   第三型,低级而有趣。这种朋友极富娱乐价值,说笑话,他最黄;说故事,他 最像;消息,他最灵通;关系,他最广阔;好去处,他都去过;坏主意,他都打 过。世界上任何话题他都接得下去,至于怎么接法,就不用你操心了。他的全部学 问,就在不让外行人听出他没有学问。至于内行人,世界上有多少内行人呢?所以 他的马脚在许多客厅和餐厅里跑来跑去,井不怎么露眼。这种人最会说话,餐桌上 有了他,一定宾主尽欢,大家喝进去的美酒还不如听进去的美言那么"沁人心脾"。 会议上有了他,再空洞的会议也会显得主题正确,内容充沛,没有白开。如果说, 第二型的朋友拥有世界上全部的学问,独缺常识,这一型的朋友则恰恰相反,拥有 世界上全部的常识,独缺学问。照说低级的人而有趣味,岂非低级趣味,你竟能与 他同乐,岂非也有低级趣味之嫌?不过人性是广阔的,谁能保证自己毫无此种不良 的成分呢?如果要你做鲁滨逊,你会选第三型还是第二型的朋友做"礼拜五"呢?   第四型,低级而无趣。这种朋友,跟第一型的朋友一样少,或然率相当之低, 这种人当然自有一套价值标准,非但不会承认自己低级而无趣,恐怕还自以为又高 级又有趣呢。然则,余不欲与之同乐矣。           假如我有九条命   假如我有九条命,就好了。   一条命,就可以专门应付现实生活。苦命的丹麦王子说过:既有肉身,就注定 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千般惊扰。现代人最烦的一件事,莫过于办手续,办手续最烦的 一面莫过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却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机 关发的,当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请人得在四根牙签就满了的细长格子里,填下自己 的地址。许多人的地址都是节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门牌还有几号之几, 不知怎么填得进去。这时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须弥纳入芥子,或者只要在 格中填上两个字:"天堂"。一张表填完,又来一张,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各条说 明,必须皱眉细阅。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种证件的号码,更是缺一不可。于是 半条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条勉强可以用来回信和开会,假如你找得到相关的来信, 受得了邻座的烟熏。   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亲和岳母。父亲年逾90,右眼失明,左 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倾好动的人,喜欢与乡亲契阔谈宴,现在却坐困在半昧不明的 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门,只能追忆冥隔了27年的亡妻,怀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孙 女。岳母也已过了80,五年前断腿至今,步履不再稳便,却能勉力以蹒跚之身,照 顾旁边的朦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来,她便迁来同住;主持失去了 主妇之家的琐务,对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无绝人之路,我失 去了母亲,神却再补我一个。   一条命,用来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职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务,做 这件事不过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却是专职。女人填表,可以自称"主妇 (housewife),却从未见过男人自称"主夫"(househusband)。一个人有好太 太,必定是天意,这样的神思应该细加体会,切勿视为当然。我觉得自己做丈夫比 做爸爸要称职一点,原因正是有个好太太。做母亲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负责,做父 亲的也就乐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实行的是总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俨然的 元首。四个女儿天各一方,负责通信、打电话的是母亲,做父亲的总是在忙别的事 情,只在心底默默怀念着她们。   一条命,用来做朋友。中国的"旧男人"做丈夫虽然只是兼职,但是做起朋友来 却是专任。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让他仗义疏财,去做一个漂亮的朋友,"江湖人称 小孟尝",便能赢得贤名。这种有友无妻的作风,"新男人"当然不敢。不过新男人 也不能遗世独立,不交朋友。要表现得"够朋友",就得有闲、有钱,才能近悦远 来。穷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游?我不算太穷,却穷于时间,在"够朋友"上面只敢维 持低姿态,大半仅是应战。跟身边的朋友打完消耗战,再无余力和远方的朋友隔海 越洲,维持庞大的通讯网了。演成近交而不远攻的局面,虽云目光如豆,却也由干 鞭长莫及。   一条命,用来读书。世界上的书太多了,古人的书尚未读通三卷两块,今人的 书又汹涌而来,将人淹没。谁要是能把朋友题赠的大著通通读完,在斯文圈里就称 得上是圣人了。有人读书,是纵情任性地乱读,只读自己喜欢的书,也能成为名 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诣地精读,只读名门正派的书,立志成为通儒。我呢,论狂 放不敢做名士,论修养不够做通儒,有点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写作,就可以规规矩 矩地治学;或者不教书,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读书。假如有一条命专供读书,当然就 无所谓了。   书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随便。老师考学生,毕竟范围有限,题目有 形。学生考老师,往往无限又无形。上课之前要备课,下课之后要阅卷,这一切都 还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学生闲谈问答之间,更能发挥"人师"之功,在"教"外施 "化"。常言"名师出高徒",未必尽然。老师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务,席不暇暖,怎 能即之也温?倒是有一些老师"博学而无所成名",能经常与学生接触,产生实效。   另一条命应该完全用来写作。台湾的作家极少是专业,大半另有正职。我的正 职是教书,幸而所教与所写颇有相通之处,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台湾,我日间 教英文,夜间写中文,颇能并行不悖。后来在香港,我日间教30年代文学,夜间写 80年代文学,也可以各行其是。不过艺术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动,没有一位兼职然 而认真的艺术家不把艺术放在主位。鲁木斯任荷兰驻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御花 园里作画。一位侍臣在园中走过,说道:"哟,外交家有时也画几张画消遣呢。"鲁 本斯答道:"错了,艺术家有时为了消遣,也办点外交。"陆游诗云:"看渠胸次隘 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 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陆游认为杜甫之才应立功, 而不应仅仅立言,看法和鲁本斯正好相反。我赞成鲁本斯的看法,认为立言已足自 豪。鲁本斯所以传后,是由于他的艺术,不是他的外交。   一条命,专门用来旅行。我认为没有人不喜欢到处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阅他 乡,不但可以认识世界,亦可以认识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华邮轮,谢灵运再世大 概也会如此。有人背负行囊,翻山越岭。有人骑自行车环游天下。这些都令我羡 慕。我所忧为的,却是驾车长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大比我更爱旅行,所以夫 妻两人正好互作旅伴,这一点只怕徐霞客也要艳羡。不过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 险家,我们,只是浅游而已。   最后还剩一条命,用来从从容容地过日子,看花开花谢,人往人来,并不特别 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借钱的境界   一提起借钱,没有几个人不胆战心惊的。有限的几张钞票,好端端地隐居在自 己的口袋里,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把它带走,真教人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借钱的威胁 不下于核子战争:后者毕竟不常发生,而且同难者众,前者的命中率却是百分之 百,天下之大,那只手却是朝你一个人伸过来的。   借钱,实在是一件紧张的事,富于戏剧性。借钱是一种神经战,紧张的程度, 可比求婚,因为两者都是秘密进行,而面临的答复,至少有一半可能是"不肯"。不 同的是,成功的求婚人留下,永远留下,失败的求婚人离去,永远离去;可是借钱 的人,无论成功或失败,永远有去无回,除非他再来借钱。   除非有奇迹发生,借出去的钱,是不会自动回来的。所谓"借",实在只是一种 雅称。"借"的理论,完全建筑在"还"的假设上。有了这个大胆假设,借钱的人才能 名正言顺,理直气壮,贷钱的人才能心安理得,至少也不至于毫无希望。也许当 初,借的人确有还的诚意,至少有一种决心要还的幻觉。等到借来的钱用光了,事 过境迁,第二种幻觉便渐渐形成。他曾觉得,那一笔钱本来是"无中生有"变出来 的,现在要他"重归于无"变回去,未免有点不甘心。"谁教他比我有钱呢?"朦朦胧 胧之中,升起了这个念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 有余。"当初就是因为不足,才需要向人借钱,现在要还钱给人,岂非损不足以奉 有余,简直有背天道了。日子一久,还钱的念头渐渐由淡趋无。   久借不还,"借"就变了质,成为--成为什么呢?"偷"?明明是当面发生的事 情,不能叫偷。"抢"吗?也不能算抢,因为对方明明同意。钱和这两件事最大的不 同,就是后者往往施于陌生人,而前者往往行于亲朋之间。此外,偷和抢定义分 明,只要出了手,罪行便告成立。久借不还--也许就叫"赖"吧?--对"受害人"的影 响虽然相似,其"罪"本身却是渐渐形成的。只要借者心存还钱之念,那么,就算事 过三年五载,"赖"的行为仍不能成立。'不是不还,而是还没有还。"这中间的道 理,真是微妙极了。   借钱,实在是介干艺术和战术之间的事情,其实呢,贷方比借方更处于不利之 境。借钱之难,难在启齿。等到开了口,不,开了价,那块"热山芋"就抛给对方 了。借钱需要勇气,不借,恐怕需要更大的勇气吧。这时,"受害人"的贷方,惶恐 觳觫,嗫嚅沉吟,一副搜索枯肠,藉词推托的样子。技巧就在这里了。资深的借钱 人反而神色泰然了,眈眈注视对方,大有法官逼供犯人之概。在这种情势下,无论 那"犯人"提出什么理由,都显得像在说谎。招架乏力,没有几个人不终于乖乖拿出 钱来的。所谓"终于",其实过程很短,"不到一盏茶工夫",客人早已得手。"月底 一定奉还",到了门口,客人再三保证。'不忙不忙,慢慢来。"主人再三安慰,大 有孟尝君的气派。   当然是慢慢来,也许就不再来了。问题是,孟尝君的太太未必就像孟尝君那么 大度。而那笔钱,不大不小,本来也许足够把自己久想购买却迟疑不忍下手的一样 东西买回家来,现在竟入了他人囊中,好不恼人。月底早过去了。等那客人来还 吗?不可能。催他来还吗?那怎么可以!借钱不还,最多引起众人畏惧,说不定还 能赢得同情。至于向人索债,那简直是卑鄙,守财奴的作风,将不见容于江湖。何 况索债往往失败;失财于前,失友于后,花钱去买绝交,还有更愚蠢的事吗?   既然是这样,借钱出去,就不该等人来还。所谓"借钱"给人,事实上等于"送 钱"给人,区别在于:"借钱"给人,并不能赢得慷慨的美名,更不能赢得借者的感 激,因为"借"是其待"还"的,动机本来就不算高贵。参透了这点道理,真正聪明的 人,应该干脆送钱,而绝不借钱的人。钱,横竖是丢定了,何不磊磊落落,大大方 方,丢得有声有色,"某某真够朋友!"听起来岂不过瘾。   当然,借钱的一方也不是毫无波折的。面露寒酸之色,口吐嗫嚅之言,所索又 不过升斗之需,这是"低姿势"的借法,在战术上早落了下风。在借贷的世界里,似 乎有一个公式,那就是,开价愈低,借成的机会愈小。照理区区之数,应该很容易 借到,何至碰壁。问题在于,开价既低,来客的境遇穷蹇可知,身份也必然卑微。 "兔子小开口",充其量不过要一根胡萝卜吧。谁耐烦去敷衍一只兔子呢?   如果来者是一个资深的借钱人,他就懂得先要大开其口。"已经在别处筹了七 八万,能不能再调两万五千,让我周转一下?"狮子搏兔,喧宾夺主,一时形势互 易,主人忽然变成了一只小兔子。小兔子就算捐躯成仁,恐怕也难塞大狮的牙缝。 这样一来,自卑感就从客人转移到主人,借钱的人趾高气扬,出钱的人反而无地自 容了。"真对不起,近来我也--(也怎么样呢?'捉襟见肘'吗?还是'三餐不继' 呢?又不是你在借钱,何苦这么自贬?)--我也--先拿三千去,怎么样?"一面舌 结唇颤,等待狮子宣判。"好吧,就先给我--五千好了。"两万五千减成一个零头, 显得既豪爽,又体贴,感激的反而是主人。潜意识里面,好像是客人免了他两万, 而不是他拿给客人五千。这是"中姿势"的借法。   至于"高姿势",那里面的学问就太大了,简直有一点天人之际的意味。善借 者,不是向私人,而是向国家借。借的藉口不再是一根胡萝卜,而是好几根烟囱。 借的对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千百万人。债主的人数等于人口的总数,反而不像欠 任何人的钱了。至于怎么还法,甚至要不要还,岂是胡萝卜的境界所能了解的?   此之谓"大借若还"。             山盟   山,在那上面等他。从一切历书以前,峻峻然,巍巍然,从五行和八卦以前, 就在那上面等他了。树,在那上面等他。从汉时云秦时月从战国的鼓声以前,就在 那上面。就在那上面等他了。虬虬蟠蟠,那原始林。太阳,在那上面等他。赫赫洪 洪荒荒。太阳就在玉山背后。新铸的古铜锣。当的一声轰响,天下就亮了。   这个约会太大,大得有点像宗教。一边是,山。森林,太阳,另一边,仅仅是 他。山是岛的贵族,正如树是山的华裔。登岛而不朝山,是无礼。这山盟,一爽竟 爽了20年。其间他曾经屡次渡海,膜拜过太平洋和巴士海峡对岸,多少山。在科罗 拉多那山国一闭就闭了两年。海拔一英里之上,高高晴晴冷冷,是六百多天的乡 愁。一万四千英尺以上的不毛高峰,狼牙交错,白森森将他禁锢在里面,远望也不 能当归,高歌也不能当注。他成了世界上最高的浪子,石囚。只是山中的岁月,太 长,太静了,连摇滚乐的电吉它也不能一声划破。那种高高在上的岑寂,令他不 安。一场大劫正蹂躏着东方,多少族人在水里,火里,唯独他学桓景登高避难,过 了两个重九还不下山。   春秋佳日,他常常带了四个小女孩去攀落矾山。心惊胆战,脚麻手酸,好不容 易爬到峰巅。站在一丛丛一簇簇的白尖白顶之上,反而怅然若失了。爬啊爬啊爬到 这上面来了又怎么样呢?四个小女孩在新大陆玩得很高兴。她们只晓得新大陆,不 晓得旧大陆。"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忽然他觉得非常疲倦。体魄魁 梧的昆仑山,在远方喊他。母亲喊孩子那样喊他回去。那昆仑山系,所有横的岭侧 的峰,上面所有的神话和传说。落矾山美是美雄伟是雄伟,可惜没有回忆没有联想 不神秘。要神秘就要峨嵋山五台山普陀山武当山青城山庐山泰山,多少寺多少塔多 少高僧、隐士、豪侠。那一切固然令他神往,可是最最亲心的,是噶达素齐老峰。 那是昆仑山之根,黄河之源。那不是朝山,是回家,回到一切的开始。有一天应该 站在那上面,下面摊开整幅青海高原,看黄河,一条初生的脐带,向星宿海吮取生 命。他的魂魄,就化成一只雕,向山下扑去。浩大圆浑的空间,旋,令他目眩。   那只是,想想过瘾罢了。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747才是一只越洋大雕, 把他载回海岛。1972年。昆仑山仍在神话和云里。黄河仍在诗经里流着。岛有岛 神,就先朝岛上的名山吧。   上山那一天,正碰上寒流,气温很低。他们向冷上加冷的高处出发。朱红色的 小火车冲破寒雾,在渐渐上升的轨道上奔驰起来,不久,嘉义城就落在背后的平原 上了。两侧的付蔗田和香蕉变成相思树和竹林。过了竹崎,地势渐高渐险,轨旁的 林木也渐渐挺直起来,在已经够陡的坡上,将自己拔向更高的空中。最后,车窗外 升起铁杉和扁柏,像十里苍苍的仪队,在路侧排开。也许怕风景不够柔媚,偶尔也 亮起几树流霞一般明艳的樱花,只是惊喜的一瞥,还不够为车道镇一条花边。   路转峰回,小火车呜呜然在狭窄的高架桥上驰过。隔着车窗,山谷愈来愈深, 空空茫茫的云气里,脚下远远地,只浮出几丛树尖,下临无地,好令人心悸。不 久,黑黝黝的山洞一口接一口来吞噬他们的火车。他们咽进了山的盲肠里,汽笛的 惊呼在山的内脏里回荡复回荡。阿里山把他们吞进去吞进去又吐出来,算是朝山之 前的小小磨练。后来才发现,山洞一共49条,窄桥一共89座。一关关闭上去,很有 一点西游记的味道。   过了十字路,山势益险,饶它是身材窈窕的迷你红火车,到三千多尺的高坡 上,也回身乏术了。不过,难不倒它,行到绝处,车尾忽然变成车头,以退为进, 潇潇洒洒,循着Z字形zigzagzig那样倒溜冰一样倒上山去。同时森林愈见浓密,枝 叶交叠的翠盖下,难得射进一隙阳光。浓影所及,车厢里的空气更觉得阴冷逼人。 最后一个山洞把他们吐出来,洞外的天蓝得那样澈底,阿里山,已经在脚下了。   终于到了阿里山宾馆,坐在餐厅里。巨幅玻璃窗外,古木寒山,连绵不绝的风 景匍匐在他的脚下。风景时时在变,白云怎样回合群峰就怎样浮浮沉沉像嬉戏的列 岛。一队白鸽在谷口飞翔,有时退得远远的,有时浪沫一样地忽然卷回来,眺者自 眺,飞者自飞。目光所及,横卧的风景手卷一般展过去展过去展开米家霭霭的烟 云。他不知该餐脚下的翠微,或是,回过头来,满桌的人间烟火。山中清纯如酿的 空气,才吸了几口,饥意便在腹中翻腾起来。他饿得可以餐赤松子之霞,饮麻姑之露。   "爸爸,不要再看了。"佩珊说。   "再不吃,樟肉就要冷了。"咪也在催。   回过头来,他开始大嚼山珍。   午后的阳光是一种黄澄澄的幸福,他和矗立的原始林和林中一切鸟一切虫自由 分享。如果他有那样一把剪刀,他真想把山上的阳光剪一方带回去,挂在他们厦门 街的窗上,那样,雨季就不能围困他了。金辉落在人肌肤上,干爽而温暖,可是四 周的空气仍然十分寒冽,吸进肺去,使人神清意醒,有一种要飘飘升起的感觉。当 然,他并没有就此飞逸,只是他的眼神随昂昂的杉柏从地面拔起,拔起百尺的尊贵 和肃穆之上,翠纛青盖之上,是蓝空,像传说里要我们相信的那样酷蓝。   而且静。海拔七千英尺以上那样的,万籁沉淀到底,阒寂的隔音。值得歌颂 的,听觉上全然透明的灵境。森林自由自在地行着深呼吸。柏子间闭落在地上。绿 鸠像隐士一样自管自地吟啸。所以耳神经啊你就像琴弦那么松一松吧今天轮到你休 假。没有电铃会奇袭你的没有电话没有喇叭会施刑。没有车要躲灯要看没有繁复的 号码要记没有钟表。就这么走在光洁的青板石道上,听自己清清楚楚的足音,也是 一种悦耳的音乐。信步所之,要慢,要快,或者要停。或者让一只蚂蚁横过,再继 续向前。或者停下来,读一块开裂的树皮。   或者用惊异的眼光,久久,向僵死的断树桩默然致敬。整座阿里山就是这么一 所户外博物馆,到处暴露着古木的残骸。时间,已经把它们雕成神奇的艺术。虽死 不朽,丑到极限竟美了起来。据说,大半是日治时代伐余的红桧巨树,高贵的躯干 风中雨中不知矗立了千年百年,坎坎的斧斤过后,不知在什么怀乡的远方为栋为 梁,或者凌迟寸碟,散作零零星星的家具器皿。留下这一盘盘一蛇蛇硕老无朋的树 根,夭矫顽强,死而不仆,在日起月落秦风汉雨之后,虬幡纠结,筋骨尽露的指 爪,章鱼似的,犹紧紧抓住当日哺乳的后土不放。霜皮龙鳞,肌理纵横。顽比锈钢 废铁,这些久僵的无头尸体早已风化为树精木怪。风高月黑之夜,可以想见满山蠢 蠢而动,都是这些残缺的山魈。   幸好此刻大阳犹高,山路犹有人行。艳阳下,有的树桩削顶成台,宽大可坐10 人。有的扭曲回旋,畸陋不成形状。有的枯木命大,身后春意不绝,树中之王一传 而至二世,再传而至三世,发为三代同堂,不,同根的奇观。先主老死柏槁,蚀成 一个巨可行牛的空洞;父王的僵尸上,却亭亭立着青翠的王子。有的昂然庞然,像 一个象头,鼻牙嵯峨,神气俨然。更有一些断首缺肢的巨桧,狞然戟刺着半空,犹 不甘忘却,谁知道几世纪前的那场暴风雨,劈空而来,横加于他的雷殛。   正嗟叹间,忽闻重物曳引之声,深甸甸地,辗地而来。异声愈来愈近,在空山 里激荡相磨,很是震耳。他外文系出身,自然而然想起凯兹奇尔的仙山中,隆隆滚 球为戏的那群怪人。大家都很紧张。小女孩们不安地抬头看他。辗声更近了。隔着 繁密的林木,看见有什么走过来。是--两个人。两个血色红润的山胞,气喘咻咻地 拖着直径几约两呎的一截木材,辗着青石板路跑来。怪不得一路上尽是细枝枝道, 每隔尺许便置一条。原来拉动木材,要靠它们的滑力。两个壮汉哼哼哈哈地曳木而 过,脸上臂上,闪着亮油油的汗光。   姐妹潭一掬明澄的寒水,浅可见底。迷你小潭,传说着阿里山上两姐妹殉情的 故事。管它是不是真的呢,总比取些道貌可惜的名字好吧。   "你们四姐妹都丢个铜板进去,许个愿吧。"   "看你做爸爸的,何必这么欧化?"   "看你做妈妈的,何必这么缺乏幻想。管它。山神有灵,会保佑她们的。"   珊珊、幼珊、佩珊。相继投入铜币。眼睛闭起,神色都很庄重,丢罢,都绽开 满意的笑容。问她们许些什么大愿时,一个也不肯说。也罢。轮到最小的季珊,只 会嬉笑,随随便便丢完了事。问她许的什么愿,她说,我不知道,姐姐丢了,我就 要丢。   他把一枚铜币握在手边,走到潭边,面西而立,心中暗暗祷道:"希望有一天 能把这几个小姐妹带回家去,带回她们真正的家,去踩那一片博大的后土。新大 陆,她们已经去过两次,玩过密西根的雪,涉过落矶山的溪,但从未被长江的水所 祝福,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后土上去朝山,站在全中国的屋脊上,说,看啊,黄河 就从这里出发,长江就在这里吃奶。要是可能,给我70岁或者65,给我一间草庐, 在庐山,或是峨嵋山上,给我一根藤杖,一卷七绝,一个琴憧,几位棋友,和许多 猴子许多云许多鸟。不过这个愿许得太奢侈了。阿里山神啊,能为我接通海峡对面 五岳千峰的大小神明吗广   姐妹潭一展笑靥,接去了他的铜币。   "爸爸许得最久了。"幼珊说。   "到了那一天,无论你们嫁到多远的地方去,也不管我的事了。"他说。   "什么意思吗?"   "只有猴子做我的邻居。"他说。   "哎呀好好玩!"   "最后,我也变成一只--千年老猿。像这样。"他做出欲攫季珊的姿态。   "你看爸爸又发神经了。"   慈云寺缺乏那种香火庄严禅房幽深的气氛。岛上的寺庙大半如此,不说也罢。 倒是那所"阿里山森林博物馆",规模虽小,陈设也简陋单调,离国际水准很远,却 朴拙天然,令人觉得可亲。他在那里面很低回了一阵。才一进馆,颈背上便吹来一 股肃刹的冷风。昂过头去。高高的门媚上,一把比一把狞恶,排列着3把青锋逼人 的大钢锯。森林的刽子手啊,铁杉与红桧都受害于你们的狼牙。堂上陈列着阿里山 五木的平削标本,从浅黄到深灰,色泽不一,依次是铁杉、峦大杉、台湾杉、红 柱、扁柏。露天走廊通向陈列室。阿里山上的飞禽走兽,从云豹、麂、山猫、野山 羊、黄鼠狼到白头鼯鼠,从绿鸠、蛇鹰到黄鱼(号鸟),莫不展现它们生命的姿态。 一个玻璃瓶里,浮着一具小小的桃花鹿胚胎,白色的胎衣里,鹿婴的眼睛还没有睁 开。令他低回的,不是这些,是沿着走廊出来,堂上庞然供立,比一面巨鼓还要硕 大的,一截红桧木的横剖面。直径宽于一只大鹰的翼展,堂堂的木面竖在那里,比 人还高。树中高贵的族长,它生于宋神宗熙宁十年,也就是西元1777年。中华民国 元年,也就是明治45年,日本人采伐它,千里迢迢,运去东京修造神社。想行刑的 那一天,须髯临风,倾天柱,倒地根,这长老长啸仆地的时候,已经有835岁的高 龄了。一个生命,从北宋延续到清末,成为中国历史的证人。他伸出手去,抚摸那 伟大的横断面。他的指尖溯帝王的朝代而入,止于八百多个同心圆的中心。多么神 秘的一点,一个崇高的生命便从此开始。那时苏轼正是壮年,宋朝的文化正盛开, 像牡丹盛开在汴梁,欧阳修墓上犹新,黄庭坚周邦彦的灵感犹畅。他的手指按在一 个古老的春天上。美丽的年轮轮回着太阳的光圈,一圈一圈向外推开,推向元,推 向明,推向清。太美了。太奇妙了。这些黄褐色的曲线,不是年轮,是中国脸上的 皱纹。推出去,推向这海岛的历史。喏,也许是这一圈来了葡萄牙人的三桅战船。 这一年春天,红毛鬼闯进了海峡。这一年,国姓爷的楼船渡海东来。大概是这一圈 杀害了吴凤。有一年龙旗降下升起太阳旗。有一年他自己的海轮来泊在基……不对不 对,那是最外的一圈之外了,喏,大约在这里。他从古代的梦中醒来,用手指划着 虚空。   "爸爸,你在干什么呀?"季珊抬头看着他。   他抓住她的小手指,从外向内数,把她的指尖按在第十六圈上。   "公公就是这一年。"他说。   "公公这一年怎么啦?"她问。   走回宾馆,太阳就下山了。宋朝以前就是这样子,汉以前周以前就是这太阳, 神农和隧人以前。在那尊巨红偿的心中,春来春去,画了八百圈年轮的长老,就是 这太阳。在它眼中,那红桧和岛上一切的神木,都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吧。后羿留给 我们的,这太阳。   此刻它正向谷口落下去,像那巨红桧小时候看见的那样,缓缓落了下去。千树 万树,在无风的岑寂中肃立西望,参加一幕壮丽无比的葬礼。火葬烧着半边天。宇 宙在降旗。一轮橙红的火球降下去,降下去,圆得完美无憾的火球啊怪不得一切年 轮都是他的摹仿因为太阳造物以他自己的形象。   快要烧完了。日轮半陷在暗红的灰烬里,愈沉愈深。山口外,犹有殿后的霞光 在抗拒四围的夜色,横陈在地平线上的,依次是惊红骇黄怅青铜绿和深不可泳的诡 蓝渐渐沉溺于苍黛。怔望中,反托在空际的林影全黑了下来。   最后,一切都还给纵横的星斗。   但是太阳会收复世界的,在玉山之颠。在崦嵫山里这只火凤凰会铸冶新的光 芒。高处不胜苦寒。他在两条厚毛毯里,瑟缩犹难入梦,盘盘旋旋的山路,还在腿 上作麻。夜,太静了。毛黑茸茸的森林似乎有均匀的鼾息。不要错过日出不要,他 一再提醒自己。我要亲眼看神怎样变戏法,那只火凤凰怎样突破蛋黄怎样飞起来, 不要错过不要。他似乎枕在一座活火山上,有一种美丽的不安。梦是一床太短的 被,无论如何也盖不完满。约会女友的前夕,从前,也有过这症状。无以名之,叫 它做幸福症吧。睡吧睡吧不要真错过了不要。   走到祝山顶上,已经是6点半了。虽然是华氏40度的气温,大家都喘着气,微 有汗意。脸上都红通通的,"阿里山的姑娘",他戏呼她们。天色透出鱼肚白,群峰 睡意尚未消尽。雾气在下面的千壑中聚集。没有风。只有一只鸟,在新鲜的静寂中 试投着它的清音。啾啾唧啾啾唧啭啭唧唧。屏息的期待中,东方的天壁已经炙红了 一大片。"快起来了,快起来了。"他回过头去,观日楼下的广场上,已然麇集了百 多位观众,在迎接太阳的诞生。已经冻红的脸上,更反映着熊熊的霞光。   "上来了!"   "上来了!"   "太阳上来了上来了!"   浩阔的空间引爆出一阵集体的欢呼。就在同时,巍峨的玉山背后,火山猝发一 样迸出了日头,赤金晃晃,千臂投手向他们投过来密密集集的标枪。失声惊呼的同 时,一阵刺痛,他的眼睛也中了一枪。簇新的光,簇新簇新的光,刚刚在太阳的丹 炉里炼成,猬集他一身。在清虚无尘的空中飞啊飞啊飞了八分钟,扑到他身上这簇 光并未变冷。巨铜锣玉山上捶了又捶,神的噪音金熔熔的赞美诗火山熔浆一样滚滚 而来,观礼的凡人全擎起双臂忘了这是一种无条件降服的仪式在海拔七千英尺以 上。一座峰接一座峰在接受这样灿烂的祝福,许多绿发童子在接受那长老摩拳头 颅。不久,福建和浙江也将天亮。然后是湖北和四川。庐山与衡山。秦岭与巴山。 然后是漠漠的青海高原。溯长江溯黄河而上噫吁戏危乎高哉天苍苍野茫茫的昆仑山 天山帕米尔的屋顶。太阳抚摸的,有一天他要用脚踵去膜拜。   可是他不能永远这样许下去,这长愿。四个小女孩在那边喊他。小红火车在高 高的站上喊他,因为嘉义在下面的平原上喊小红火车。该回家了,许多声音在下面 那世界喊他。许多街许多巷子许多电话电铃许多开会的通知限时信。许多电梯许多 电视天线在许多公寓的屋顶。许多许多表格在阴暗的许多抽屉等许多图章的打击。 第二手的空气。第三流的水。无孔不入无坚不摧,文明的赞美诗,噪音。什么才是 家呢?他属于下面那世界吗?   火车引吭高呼。他们下山了。六千尺。五千五。五千。他的心降下去。49个 洞。89座桥。煞车的声音起自铁轨,令人心烦。把阿里山还给云豹。还给鹰和鸠。 还给太阳和那些森林。荷兰旗。日本旗。森林的绿旌绿帜是不降的旗。49个洞。千 年亿年。让太阳在上面画那些美丽的年轮。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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