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凌主巢
伴 儿
陈凌
他,是个怪老头,圆铮铮的眼睛,向上挑起的眉毛,花白的发梢倔强的竖着。还有那
红红的酒糟鼻,仿佛被反复擦过多遍,通红锃亮,扮相十分狰狞。初见到他那天的天气并
不冷,穿件单衣即可,而他却套着一件新织的墨绿色毛衣。鸡心领处向外翻着已经很旧了
的白衬衣领子,几乎变成了铁灰色,与新织的毛衣搭配很不协调。他坐在小马扎上,悠闲
地吞云吐雾,两眼看着对面,心里也许想着远方的孩子或是附近幼儿园里的孙子。他是个
卖袜子的,但他并不忙着招徕生意,作为顾客的我根本没被放在他的眼里。我在他的摊儿
前逗留了许久,扒翻、挑拣,反反复复,总算选下两双棉袜,一双浅灰色、一双粉红色。
我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才开口问:“多少钱一双?”哪知那老头理都不理,仍就抽他的
烟,想他的心事。“爷爷”,他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不知有多不情愿。“五块”,
“这种样式有没有淡兰色?”他又没理我。“活见鬼!就这么做生意呀?”我心里嘀咕
着,放下手中的袜子,转身四处寻找,马路对面还真有一个老太太看的袜摊儿。
她,是个慈祥的老人,矮矮胖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象是一顶原白色马海毛毛线织
成的帽子,扣在头上。还有那双周边布满细纹的小眼睛,依然闪着炯炯的光。她笑眯眯地
对着我,“奶奶,这种袜子有没有浅灰色的?”这个袜摊儿和对面那边的袜子样式基本相
同,只是寻到了我喜欢的淡蓝又没有了我喜欢的浅灰。奶奶连忙伏下身子,扒翻一旁的纸
箱子,“没有了,”她略带歉意的回答。看着我失望的表情,她接着说“街对面,那里该
有灰色的。”我不解的转过身,望着街对面,“真奇怪,她怎么也把机会让给竞争对手
了?要是别的小贩肯定会劝我选个别色的”。老太太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笑,不语。
我递给她一张十元整票,她找给我一张崭新的五块。我只好又返回到怪老头那边。拿起那
双浅灰色的棉袜,我大声嚷“便宜些吧!四块五怎样?”他被我年轻反叛的举动吓了一
跳,两个焦黄手指间的烟头抖落在地上,“你那么大声干吗?不行,一分也不能少。”
“怎么不行?”我强硬还价,“让我五毛你也绝对不亏”,“说不行就不行!”我看看手
中的袜子又看看他,使出最后一张王牌,“对面奶奶卖的袜子和你这摊儿上的一模一样,
价钱比你的便宜五毛……”“她敢!”没待我说完,那老头便吼了起来。好一个欺行霸市
的老家伙,有什么不敢的?公平竞争、薄利多销……没等我想好驳他的词儿,他又接
着喊“那也是我批来的货,她怎么敢……”
我楞住了,转身、观望。街对面的奶奶正笑呵呵地望着我们,满脸的皱纹使她的笑显
得夸张,就象绽开的菊花。她扬起下巴,向我努努嘴,又低下头继续编织手中的毛活,那
线是墨绿色的。我恍然明白那怪老头身上的厚毛衣,原来是老伴儿织的“温暖牌”。我又
仔细端详了一遍老头,他的表情看似淡漠,然而所有的笑容全在心里。他惦记家里水缸中
遨游的金鱼,他琢磨着晚饭的酒肴,与自己携手大半生的爱人相伴在一起,分分秒秒,难
以形容是一种何等的幸福。在头发变白,容颜更改的晚夕,时刻守着生命的另一半,感受
着爱与被爱。世上所有风花雪月的爱情都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归为平淡,然而,正是经历
过这种平淡才有权言爱。
思绪远飞的我没了话,掏出刚才奶奶找给的那个崭新的五块,“五块就五块吧”,我
笑着说,“不!就让你五毛”他反到发了倔,“你还上学吧,自己不挣钱就别充大方,找
你那五毛买份儿报纸,长点儿知识”。我笑了,他也笑了。他笑起来可真丑,牙齿黑黄黑
黄的。我用手指指他的胸口,他低下头,用嘴吹掉毛衣领口上的烟灰,粗糙的大手在胸前
磨蹭了好一会儿 。我走了,临走的时候老头还冲我挥手,“这次优惠你,下次还买我
的”,他的嗓门可真够大的,这一嚷,惹得不少路人回头看我。我做了个鬼脸“不,下次
我买奶奶的”,我指指马路那边的老太太。她还在织毛线,一针一线的越过冬天,来年春
上的一个暖日,我放学归来时特意绕道去看那个怪老头和他的老伴儿。他们还在那里,只
是两个袜摊并成了一个。老头戴着一顶墨绿色的毛线帽子坐在轮椅上,目光呆滞,奶奶坐
在他身边,依旧守着袜摊。“奶奶,爷爷这是……”我问她,“人老了,身上的零件不听
使唤喽!”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奶奶笑笑,“也没什么,这死老头子凶了一辈子,咋呼了
一辈子,该歇歇了。这不我们还是在一块儿卖袜子。”“对了,你是曹家孙女吧?”我摇
摇头,“那就是李家的”,我依然摇摇头,“嗷,是刘家的”,我违心的点点头。“快家
去吧,天不早了。给你爷爷捎好……”奶奶摆着手让我快走。我看着那个怪老头,他的双
手无力地搭在腿上,眼皮向下耷拉,嘴巴闭的紧紧的,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墨绿色毛衣。我
摸摸他粗糙的手,眼眶有点湿。回到家,我做功课时总是走神,克制不住自己总去想那对
老伴儿。岁月就象流水,它无情地带走人们一些美好的东西,让青春逝去,让梦想破灭。
然而它又有情,为人们留下最美好、最真挚的爱,把爱溶在平凡的日日夜夜,化为淡淡的
甘甜。虽然我很喜欢那次买的袜子,但到现在我都没舍得穿。我实在不知道该先穿浅灰还
是先穿淡蓝。于是我让它们并排躺在衣柜里,做个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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