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璀 作品集
夏日冷眉
铁璀
A
凡是追求过冷眉而没有得手的男人,都对她说过内容大致相同的话,“你可
真是名如其人呀!媚,但是很冷。”粗俗点儿的则这样表达:“就算是一砣
冰块吧,下这么大的功夫也把它融化了,可就是捂不热你。真他妈冷。”
名字是她当过右派的父亲起的。本意无非是取其字面上的求雅避俗,叫起来
又顺口好听,还与梅花的梅和妩媚的媚谐音,况且女儿的杏眼上确有着好看
的柳眉。他是在一张稿纸上横横竖竖写了十多个名字,最后才选定的,曾为
自己的这个杰作自赏过得意过。哪料在“文革”中再次挨斗时竟成了他的罪
状之一:……听听你给你丫头起的名字──冷眉。你要对谁横眉冷对?这不
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长成后的冷眉并不特别美艳,但越来越显俏丽。而且生的白净,身条又不
错,并一直保持着很好的体型;她谦虚地自自诩说:“也就算个上中等吧。
”家庭与历史的缘故,她没混上什么学历,后来念了一段儿“电大”,生小
孩没坚持下来。可喜好读书,气质仍然不俗;举手投足间,扬眉转睛顾盼
时,颇具魅力。待人接物热情礼貌,又爱微笑,这就给了某些觊觎者一种鼓
励和希冀。不过,他们都碰了软钉子,没能突破戒备森严的最后防线。她聪
明而坚决地固守着,不肯交出。于是,有人说她像鱼似的滑,已经到手了,
“哧溜”──又溜掉啦!
冷眉十九岁就到这家不大的国营企业上班,因为她的聪慧肯干人缘又好,在
车间当工人没几年就被提到供销科,并且一直没动,直到现在的营销部。
看样子就这样干下去了。中等收入,还能按期开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就不错啦。以后年纪大了,跑不动了不体面了,退路还是有的,到“三
产”去干干,直销门市部啦对外餐厅啦都行,最不济到厂里新开的歌舞厅管
管事,也凑乎。至于下岗,本厂目前尚无迹象;既使以后真的“狼来了”,
她想也轮不到自己头上;虽然办事比较公道的老厂长退了,新厂长来了,改
称总经理,关系也可以,而且有一段时间还常常约她跳舞。只是看到与自己
同时来厂的女伴升到业务主管,有一位还当上了副经理,她心里便不大平
衡,但转念又想到方晓“从来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的劝导,也就想通
了。对于这个问题更深更广的道理是方晓开导她的,“一般人没有大付出,
也就别指望收获……”每当她烦闷时,就找方晓诉说,经他一通劝慰,心情
便熨贴多了。可是,对方晓的一些理论,冷眉也接受不了,半信半疑吧。
方晓不是本厂的,非官非款,一介穷书生而已,有时还刚直得犯傻,可是冷
眉愿意和他交往。俩人保持友好十年了,挺投契;隔多时不见了,彼此间亲
亲昵昵是有的,但从没逾越过那条界限。“真的没有──向老天爷保证!”
每想到方哥,她常常这样默默念叨。
日子就这样过着,“横向比较还算滋润。”后一句话是方晓替她总结的。
B
这是初夏的一个晴朗温暖的好天气,正好赶上发薪水,工资加奖金六百多,
虽然忙一些,冷眉的心境依然像窗外树上欢跳的小鸟那样畅快。当她把当天
的销售货单核对整理清楚,屋里已经没人了,喔,下班时间都过了。她轻描
淡写地抹了几下眉和唇,挎上坤包,要走;里屋的门打开了,老科长唤住了
她。
老科长显得很局促,没了平时的谈笑风生,嗑嗑巴巴地说到了下岗,又谈到
“下岗不等于失业,下了还可以再上岗。” 云云。 这中间,他抽了两支
烟。
冷眉被老科长的窘态逗笑了,“您今天是咋啦?怎么老是下岗下岗的──赶
时髦呀!。”
老科长又接上一支烟,才说出让冷眉下岗的事。
“您可别吓唬我。”冷眉不相信。
老科长说,“小冷,是真的。上礼拜就决定了,全公司第一批十多个,大多
是后勤的,各部门负责通知自己的人。报喜不报忧,这种事──我拖了好几
天没说,上午,老板又催……我也没办法。”
老科长还说了些别的话,劝解的话。冷眉没听进去。太突然、太不近情理
了,让人怎么接受得了。她扭头走了出来,咬着嘴唇才没让眼泪流出。
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成了一盆浆糊,再出现空白,就这么交替着。她哪里
也没去,路上也没停留,径直骑车回了家。本来打算到商店转转,到菜市场
买些好吃的,都免了。
她随便弄了些东西吃了,找出方晓送的那瓶白兰地,喝了满满一大杯,关掉
电话,倒头便睡。睡一觉再拿主意。这是方晓的口头禅。连他也不去找了,
谁都不找,没心情……睡一觉再拿主意吧。
C
叽叽喳喳的喜鹊把她吵醒了,刚六点多。真烦人。喜鹊叫得这么欢也没好
事,而且正相反。老说法都不灵了。
很渴,她沏了杯茶,又钻进被窝。
深陷在因失落而来的沮丧中;比读初中时学杂费被扒去那次,站在离家不远
的巷口孤零零地痴呆着,还要难受。
好在头脑清醒多了,可以想些事了。
别说公司十个人下岗了,就是再多几倍的指标也不该轮到自己。有一次她和
老科长逗闷子说,“咱们厂要有下岗的风声,您可别忘了给提个醒,别让我
措手不及呀。”老科长认真起来,“尽瞎说!就算厂子里一半人都下了也下
不到你头上。这你清楚。”现在倒好,突如其来落到头上啦,而且是一撸到
底,彻底下岗,没有退路。去“三产”?想得美!
问题严重。赡养父母要钱,哺育孩子要钱,房租水电、衣食住行更要钱,连
看电视也要钱。丈夫也是个工人,挣钱不多而且不稳定,还常常跑外,花销
大,一个月下来所剩无几。这一下岗,每月大不了给你个一、二百块,还不
一定按时发。这日子可怎么过!
为啥这倒楣事就落到我头上了!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
什么地方得罪总经理了?就那么点事儿不至于就记仇吧!
经理姓刘,快五十了,还挺爱玩儿,刚来上任不久就约她跳舞,后来便常一
起跳。她想这大概也是因为自己身条好,舞步轻盈又随顺好带的缘故。熟悉
了,每到时暗处他便搂得很紧,她就用搭在他肩上的左手轻轻推拒。要是别
的舞伴比如方晓,就识趣地松开了。可是经理不,你推他几次也不松手,依
然有机会就搂紧你。后来只好随他去了,男人嘛,况且又是经理,也不是什
么出大格儿的事。通常是下班后,她路过经理办公室时,他就唤道:“冷
眉,晚上跳舞去!”,只要没有要紧事,她就痛快地应道:“好来!”后来
就叫她去他办公室送报表什么的,只去过一次,就没再去,从经理的眼神她
看出了异样。自己虽不是特别古板的人,但她很认同方晓的观点,“男女间
的事总的两相情愿,一相不行”。对不起,本人不愿意。后来她推荐了刚来
不久的小邵,觉得此女倒是个合适的替代人选──更年轻,模样也拿得出
手。碰上经理让送报表时,就让小邵去。开始小邵也不大乐意;“好妹子,
求你就跑一趟吧,姐这里正忙呢。”自己资历最浅,又经不住这样的央求,
小邵便去了。一次两次,后来送报表便成了她的专差。
但经理并不罢休。过了些日子又让冷眉和他一起出差,说公关方面的应酬,
必须有个年轻能干的女的。很为难。可是不去不行,只能是一路上多个心眼
吧,最后的防线还是不能交出的。事也凑巧,预定上路的前一天冷眉病了,
重感冒。只好换上小邵。
渐渐人们私下便说经理和小邵好上了。
冷眉从不掺和这种议论,没意思!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况且这种事早已
见怪不怪,不新鲜了;有条件的、头头脑脑,那就更不稀罕啦。
经理不再专约冷眉跳舞;不过平时碰上了还不失热情地和她打个招呼……
看来还就是这个原因。一急之下,没顾上问科里下岗的还有谁?问也没用。
肯定没有小邵。
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向谁诉说找谁商量……
丈夫外出不在,就是在他也毫无办法,窝囊委琐。向他述说与经理难处时,
他竟然说:你应该去送报表;更不能有点儿病就不去出差。人家是领导嘛,
管着你呐,别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呢……什么话!想戴绿帽子吗,迟早会给
你一顶。可当年父亲怎么就相中了他,自己也觉得他老实,又经不住他紧追
不放。今生一大错误。还是找方晓吧,他也没多少路子,但起码可以让你宽
宽心,给你出出主意。
冷眉起身,把电话插头插上;按了一组号码,马上挂断,又重按了一次,再
挂断。这是她和方晓的约定,他听到两声空响,方便时就会立即回电话。
楼上的破钢琴又拙劣地响了起来,和弹棉花的声音没二样儿,真讨厌。他是
个烟贩子,卖假烟也卖真的,真烟是那些收礼人抽不完的,贱卖给他。倒腾
烟发了,便弄了架钢琴附庸风雅,弹起棉花来,“噔噔”个没完。以后不上
班了,连这种噪音也受不了。冷眉只好打开录音机放音乐与之对抗。
激越的《永不放弃》轰响着,好听;还是他占便宜。
她知道方晓今天没课大概能来,又是第一次邀请他来家里,得赶快洗漱梳
妆,拾掇一下房间。
电话声轻柔地响了两声,她丢下墩布关小录音机拿起听筒,传来方晓浑厚的
男中音,“冷眉你好!”她感受到一种及时的抚慰。
不好……方哥我特别想见你,能来我这儿一趟吗?现在,家里。
行,需要些什么?
人来就行。喂,能找到吗?三楼,右边的……我到门口接你。
不用了。你在窗口看着点儿──二十分钟吧。
D
方晓没敲也没推,门就拉开了。
冷眉把方晓让进来轻快地咔嗒一下关上门,又拧上锁扣;随即便无言地贴过
来,搂住他。她这么热切主动,在俩人的关系史上还是第一次。
“等一下……到里边再说,我手里还提着东西。”
很普通的房子,没装修,但还算干净舒适,和想像的差不多。方晓把吃食放
到茶几上,“想你也没吃早点;弄点什么喝的来。”他可真体贴入微。冷眉
冲了两杯奶粉,端过来:
“方哥,我下岗了。”说着,想哭。
方晓怔了一下,“油条还热着呢,先吃。再大的事也别上火,稳定压倒一
切。”
她被逗得禁不住乐了。
吃过了,都洗了手;冷眉知道方晓不喝茶,用自己的磁化杯盛上开水,又打
开一盒好烟,紧挨着坐下,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拉住她的一只手,“说说看。”
因为早上思索过了,所以叙述得还算简单明了。末了,她说,“怎么办?方
哥。”
方晓离开从沙发,绕到茶几前踱了几步,停下来,“很明显,根子在经理身
上,要想上岗,还得打通他这个关节。”
“怎么打通?”
“无非是那两道子,财、色二气。”方晓又踱起步来,“送礼,少了不顶
事,撒点儿胡椒粉,白搭;多了咱又拿不起。况且,就你这事而言,他贪的
不是财是色。”
冷眉脸红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他睡觉?我不愿意!”她也站了起来,“
就算我勉强和无奈……你忍心吗?”
方晓语塞,光踱步。
“别来回走了,又不是讲课,晃得人心里麻烦,坐下吧。”
“你不也站着嘛。”
“可也是──你真逗。”这情趣让她又想乐。
方晓回到沙发上,点了支烟,沉默无言。
冷眉知道他在思考,也不再吱声,从后面靠上去,倚在他那阔背上,双手圈
住他的腰,。
这温柔使方晓感到她的凄楚她的托付,多年来从未享有过的温存实在经受不
住,激起他作为老大哥的豪义之气,必须帮着她渡过这个难关了;但得去求
人拜佛,这是他最怵的事,连自己的事,凡能对付着过得去的他一律不去低
头求人,因而许多本来应该得到的名利都放弃了,连老婆也离异而去。虽然
失去了很多,但保持了自尊和自由。在这年头我们除了自尊,还能拥有别的
什么赖以自豪自信自立的精神支柱吗。可是,为了倚在背上的她,只好破例
了……温柔之累啊。先别畏难……
方晓不由得又要站起来,想讲讲办法,被冷眉拽住了,“你就坐着说吧,
啊,别离开我。”
“要沉住气,振作起来,先把情况了解清楚,都是些什么人下岗?我有用。
按现在你们公司的状况,你肯定还能上岗,不过要积极活动,这需要一段时
间,时间长短就看活动的力度了。当然是活动刘某人了。你先找找他,一次
可能不行,再找。实在不行,我给你兜着,尽全力──包括找人和送礼,最
终让你上班就是了。行了吧……”
他说的多好啊,条理简炼实在,有分析有办法。几句话就把你脑子里的那盆
浆糊澄清了,让你惶惑的心里有了主心骨……难怪学员门都爱听他的课……
第一次听他讲课就有点儿被迷住了……学员们和老师第一次聚会,就不由得
去接近他,邀方老师跳舞……怪不得他对我一个人讲话也老想站起来,一种
习惯,大概这样思路流畅吧……有一次她说:我们──十年了吧。他说:是
啊,抗日战争才八年;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冷眉还是明媚的眉冷静的冷。为
他的妙语所激,她和道:那就再加上三年解放战争,或许冷变热。他接道:
顺其自然吧……。
冷眉收回思绪,松开手,倚在沙发上。
方晓侧过身来,“怎么不言声?”
“听你的,方哥。难为你了──我知道你是个大丈夫,从不低三下四……,
妹子拖累你啦……”她语声颤颤的,有些哽咽;神色迷离,两颊桃红,无力
地扑到方晓怀里,曲臂勾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耳畔。
“哥,你真好……可咱们好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给你……连个热吻也没有
……你也不容易──抗战才八年!”
他特别注意到,改叫“哥”了。
细如腻脂的脸热乎乎的;清气嘘嘘;有泪珠流落,一滴一滴,到俩人脸颊相
贴处不再滑下,渐渐洇濡开来。
“别这样,别。我不在意这个。”方晓搂护着她,轻轻地抚摸着,起自肩止
于腰。“况且你还是给了我许多慰藉和快乐,在我孤寂无助的时候。”
“快乐和慰藉……我愿意。哥,亲我……”
亲吻,至热至深。她眯着眼,摸到他的手,拉向胸部……她呻吟起来,呢喃
道:“咂咂。”
酥胸如雪;蟠桃高耸,挺而颤……能持否?不能,谁能经受得住!只能照做
了。在她一声如歌的“啊──”的长吟中,他玉山倾倒,伏在她已经酥软不
堪的身上。仓促忙乱而又神妙和谐地向那的最后的防线进发,不是交出也不
是攻入,彼此携手,同登仙境。
该死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俩人立即分开,迅速恢复原状。
冷眉说:坐着,没事;先不理他。
敲门声停顿了一下,又响了起来。“谁呀,真讨厌!”冷眉捋着头发去应
门。她拉开防盗门上的小窗,是街道左老婆子,收卫生费的。“半年的,二
十块。”冷眉把钱塞出去,咔嗒关上了小窗。
“扫兴。”她挨着他坐下后说。
方晓微笑:继续吗?
“哥,你也学坏了。”冷眉攀着他的宽肩,“我过了那个劲儿啦。以后,行
吗。”又附耳道,“让你销魂。”
E
下岗两个多月来,按方晓的主意,冷眉稳定了情绪,还了解到一些内情。她
和方晓曾多次商量分析。
公司首次下岗的,多数是后勤管理人员,美其名曰“精后保前,加强一
线”。“后”指后勤,“前”和“一线”指生产第一线,包括车间和“三
产”。由于名正言顺,又经厂办笔杆子的总结报导,受到了上级和舆论的一
致好评。
其实,公司的经营状况还没到非裁人不可的地步,这是刘经理的一个权谋。
他在公开场合说“全体员工都要有危机感。”实际上他是营造的是一种威
慑,让大家服服帖贴老老实实好好干,不然你就下岗!后勤上有个人告状,
这次就首当其冲地下了岗;“官小权术大啊!”方晓感叹道。“冷眉你也属
于非顺从者──跟着下去。”下岗的,依不同情形分别处理:一是直接到“
三产”和车间,“量才使用”,实为下放转岗;二是暂时性下岗,来找了、
托人说情了、送礼来了便安排工作;第三种一般不再用你,除非你托了大门
子要不就送大礼。方晓总结说:冷眉你归第二种。活活动动,托托人再上班
问题不大,至于能不能“官复原职”,那要看力度的大小了。
冷眉一直没去找刘经理。求人难。求告那家伙更别扭,想起来就犯怵。“
哥,还是你去找找人吧。”
思来想去,方晓决定托一个老同学,那人是正好在刘经理公司的主管部门工
作,虽不是大权在握,但有相当影响力。方晓是这么说的:我有一个亲戚下
岗了,就在你们管着的那个厂子,麻烦你给疏通疏通。这几百块顶不了什么
事,只能吃顿便饭──饭桌上好说话……
老同学答应了。一周后给方晓打来电话,说“幸不辱命”,你“交办”的事
完成了,但要你那亲戚亲自找经理谈谈,总得给人家个台阶下吧。
方晓道了谢,马上电话告诉冷眉。冷眉自然高兴,可又犯愁,“哥,你说他
会提非礼要求吗?”
“可能。”
“那怎么办?”
“只要你不愿意就能对付。何况你冷且滑。”
“去!你也这么说人家……我一两天就去找,然后向你汇报。”
“注意装束尽量素雅些,避免刺激。”
“谢谢关照!──我已经闻到醋味了。”
F
正是盛夏,午后很热,但冷眉还是脱了短裙换上长裤,一条深色的牛仔裤;
上面拣了件高领衬衣穿上,还把平时不带的乳罩也箍上了;没有化妆。“这
下行了吧。”她默念着,对自己也对方晓。
这是个星期天的下午,冷眉顶着烈日离开家,骑车到公司去,找经理。这是
第三次了。头两次没见上,一次正开会,一次没在。办公室一位热心人悄悄
告诉她,礼拜天刘总常在他办公室,来前最后先打个电话。“别说我告诉的
啊。”路过方晓住的那片居民楼时,冷眉不禁想见见他,转念又作罢,找过
经理后再说吧。
进了公司院,阒无人迹,她一眼望见挂着空调的经理办公室拉着窗帘。来到
门口,门虚掩着,她还是轻轻地敲了两下。
“进来吧。”她进屋后,经理又说,“带上门。”
她下意识地听从了,门咔嗒一声锁闭了;她的心也咔嗒了一下。
套间的门敞开着,经理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面,不冷不热,像这空调开得适
度的房间,进门就让人感到一股凉意。冷眉习惯性地微笑着叫了声“刘
总”,走到桌前。经理这才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坐吧。”然后便拿起一份
材料煞有介事地看着。
为了打破他有意制造的沉闷,又不想直奔主题,她搭讪道:“您星期天也不
休息?”边缘而中性。
他没接她的话茬,放下手中的纸片子,向后仰着身子侧伸双臂,舒舒服服打
了个哈欠。“在家里呆的闷得慌了?”
“想上班儿。”她俯首道。
“那咋才来?”
“不敢打扰您。”
看着冷眉忸怩温顺的样子,老刘得意地笑了,“嗬,我们冷眉的冷劲儿跑到
哪儿啦?变得这么温柔了。但是打扮太保守,也不嫌热。”可爱的俏人儿,
你终于服服帖帖地送上门来了。
冷眉明白,这是一个试探。她起来,想走。
眼看到手的美食哪能让你溜。老刘从桌后站出来,手按在冷眉的肩上,从桌
子和冷眉之间蹭过,“坐,坐。”说着来到文件柜前,“放松些,别紧张,
谈事情也得有个宽松的气氛不是。”他开始翻找什么。
冷眉趁机坐到旁边的长沙发上,这才注意到经理的体恤衫西裤皮鞋都是高档
的。但包装效果并不佳。偏矮又胖且缺少一种精神劲儿,可惜这一身名牌
了,给人的整体感觉仍然是……粗鄙。她想起方晓说过的这个贬义词,和“
有钱有权并不见的就能有优雅的气质”这句话。
经理掩上柜门,坐到冷眉刚坐过的椅子上,一派正经自然的姿态。这使冷眉
稍稍安稳了些。
“既然你来找了,说明你尊重信赖领导,还有人为你说情,门路不小啊。那
就回来上班吧。工作,想干什么?”
“如果允许,我还想回营销部,那里我熟。”
“行。不过我得安排协调一下,一个礼拜内让总经办通知你。”
“谢谢刘总。”
“怎么谢我呢?”
冷眉无语良久,才想到提兜里的两条“三五”烟。她抽了出来,放在茶几
上,不甚流利地说,“也是别人送的,我们那个又抽不惯,一点小意思,不
成敬意……”
经理哈哈大笑,“冷眉什么时候也学会给人送礼了,你这不是成心让我犯错
误嘛。咱们之间还用得着来这个吗?大不了好好陪我跳跳舞就行啦。”
冷眉努力摆脱局促,“看您说的,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了?跳舞归跳舞,这
烟您也不能再让我提回去。”
“下不为例啊。”虽然是套话,也是真话。他真不想收这区区两条烟,但怕
她尴尬导致犟硬而坏了谋算中的好事,收下吧。他把烟放进文件柜,顺手拿
出两个考究的瓷杯和一罐装潢精致的咖啡放在茶几上,“喝杯咖啡吧,我这
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您别忙乎了,我也该走了。”
“那你把烟拿走!”经理不高兴了。“不爱喝还是怕我这咖啡里有毒?”
“看您说到哪儿去啦。”受方晓的影响,她也喜欢喝咖啡。“那我来冲。让
您伺候,消受不起。”
“你又错了,女士优先嘛。不是我小看你,调这玩艺大有学问。”
老刘拿拿放放,倒腾了一阵,调成了两杯;又撕开一个漂亮的小袋儿,把里
边的白色粉末倒进在其中一杯里,用小勺搅了搅,把这杯放到冷眉一边。
她知道,那是咖啡伴侣,“您怎么不加?”
“我喝上瘾了,喜欢苦点儿的。”他先端起杯,没就近坐到冷眉身旁,反而
离开茶几回到椅子上,呷了一口,把杯子放老板桌上,搅动着小勺。这是又
一个故作姿态,让她放心的姿态。“喝吧!”
冷眉尝了尝,挺香,只是稍微有点儿甜腻。
“怎么样?”
“好喝。”
“慢慢品──味道好极了。”老刘喝着,边说。
被动地说着应酬经理的话,冷眉喝下半杯。怎么感觉不对劲儿!她推开了杯
子。
有点儿迷幻。双颊发热,她摸摸脸,肯定红了。乳房蠕蠕地涨挺起来,接着
浑身燥热,按捺不住的骚动攫住了她。从未有过的羞于启齿的淫荡欲望,令
她一手抚胸一手按紧小腹,半仰在长沙发上。糟了,准是他在咖啡里下了那
种药,坏蛋!什么咖啡伴侣。
他眯缝着豆眼,假惺惺地问,小冷怎么啦怎么啦。说着便坐过来,摸她的额
头摸她的脸,见冷眉没动,就饿狼般地搂着她,又抓摸又亲嘴。这哪是吻
啊,是啃。但她无力抗拒,也没有抗拒的意思。
她抗拒的理智被性欲的渴望淹没了,任他揉搓;有一刻还主动迎合他,甚至
不知羞耻地贴过身子,扳着他的肩膀回吻;及至她长长地啊了一声,眯眼蹙
眉瘫软在长沙发上。
他动手解她的裤子。
要越过最后的防线,而且如此卑鄙奸诈,绝对不行!理智从欲望的深潭里凫
出来,艰难地撑住被激发出来的原欲,嘴唇都咬破了。她手脚并用,强作挣
扎。事后怎么也记不起来,俩个是谁把杯子碰掉跌落到瓷砖上,撞击和破碎
的声音刺耳惊心,使她遽然警醒,使劲儿手撑脚蹬,挺起身来。她为自己喝
彩:不简单,三十来岁的冷眉能战胜自己。
“你!太坏!”冷眉杏眼睁圆,咬牙切齿。
被她的震怒掀退,他没站稳,一屁股墩在茶几上。
冷眉一把拿起她的空提兜,顺手还捎带上那个“伴侣”袋儿,转身跨出套
间。
经理赶上前来要挡她,“别,怎么也得歇歇再走呀。”
“要是再拦着我就死在你这里!”冷眉甩开他扭头拧开门闪了出去,踉踉跄
跄下了楼,骑上车子疯也似的出了厂门。
G
冲是冲出来了,但那股急不可耐邪劲儿还未消退,所有动情区依然涨满渴
望……那王八旦的淫药可真厉害。冷眉骑了一段路,又拐了个弯儿,来到河
滨路,停下自行车,蹲在路旁的一棵树下,两臂叠压着小腹。她背路向河,
不敢多看行人──看着哪个男人都可爱,都有想和人家亲热一番。真邪门,
羞煞人了。幸好没被熟人发现,一般人又不爱管闲事,没人过来问她怎么
啦。
过了一阵,稍缓过来了些,她骑上车子,得赶快回家。那料骑着骑着却来到
方晓家的单元门口──其实她只来过他家一回。也好,跟着感觉走吧。他家
就在一楼。
听到敲门,估计是冷眉。正在老电脑前敲键盘的方晓立即应声开门。
冷眉进了屋问了声,“你一人?”一头扑到方晓怀里,“哥──”,嘤嘤地
哭了。
方晓大惊,“别哭别哭。出什么事了。”
“头晕。”
方晓把她扶进卧室。她脱了鞋,倚在床头,“忒渴,茶,酽点儿。”
真好,茶不冷不热且浓。她喝了一大杯。方晓拧来湿毛巾,擦去她脸上的
泪,轻轻地揩掉她唇上的血点儿;既然她不说,方晓也不再问。享受过这番
抚慰,她感觉好多了,拿起毛巾,自己到水喉下洗梳了一下,回到床上,挽
着方晓的胳膊,“哥,我挠心。”挠心,她祖籍的方言,有麻烦迷乱的意
思。方晓握住她的手抚摸着:
“我明白。”
冷眉支起身子,半嗔半笑,“我知道你就会误解──你明白什么?”
“那家伙……强暴……”
她攥起拳头轻擂他,“什么什么?”
“我还没说完──是企图。没有就好。”
“这还差不多。是圈套,没得逞。我识破了,逃了出来。为了我也为了你。
以后我会细说的。嗳,伯母呢?”
“去我大姐家了,上午刚走,明天才回来,放心呆着吧。”
“哪你不告诉我。”
“你也没问呀。”
“……很好。哥,我想舒舒服服躺会儿行吗?”她笑笑,脸红了。“你先出
去。”临了又加上一句:“关掉电话、栓好门──谁敲也别开。”
“好的。你随意,像在家一样。”方晓掩上门,出去了。除了她说的事,他
还想起电脑没关闭,而且记不清是不是忘了存盘……做完这些,他坐下来,
点燃了一支烟。
卧房里传出冷眉的唤声:“哥──哥──”
“需要什么?”
“要你!”
方晓应声进来,噢,妙极了,令人目眩:窗帘拉上,台灯打开;冷眉搭着毛
巾被平躺在床上,优美迷人的胴体曲线显现出来。她的衣服堆放在那把折叠
椅上,牛仔裤、短袖衫、乳罩……一切都已就绪。冷眉半眯着眼睛,一条玉
臂搁在枕头上,娇羞地眯着眼睛。“我的傻哥……”
凝聚多年苦待已久的激情燃烧起来,方晓手脚忙乱地上了床,“冷眉不冷,
”他的声音有些变调。冷眉热烈地迎接他,呢喃着:“也就是对你啦全都给
你……”
冷眉如歌如泣的呻吟婉啭而起,持续了好一阵,这是他平生感受到的最美妙
的音乐,刻骨铭心,足够享用回味终生了。
事毕,她体贴地做了善后,又躺回他身边。“你是第二个。”
谁是第一个?“老公呀──傻哥。”感激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给的恩爱,
快活吗?“嗯。从未有过的……我离不开你啦。哎,你不会像你给我看过的
《聊斋》里的那个书痴出去乱说吧。”不会。“也别写。这秘密只属于咱
俩。”知道。……
在冷眉的坚持下俩人起床收拾停当,挪到在大房里喝水说话。冷眉将下午找
经理的险历说了,又掏出那个“伴侣”袋儿给他看。方晓忿忿地骂了姓刘的
一通,说应该下功夫收拾那王八旦。冷眉说,你说那家伙从哪儿弄来的药?
方晓说,现在有权有钱什么东西搞不来!可能还是用公款报销呢;又说,你
可真了不起,那么难捱你都能打熬住──女中丈夫呵。冷眉说,还不是为了
给你留着嘛,完璧归赵──归方啊。方晓听了她活学活用的这句成语笑道,
妙语!冷眉说,你以后可要好好待我啊。方晓郑重道,当然!
冷眉又为上班的事忧虑起来。和经理闹僵了,还能回公司吗?
方晓劝慰说,也不一定就回不去,先看看,实在不行就告他。
“能告下来吗?”
“只要下决心千方百计就能。不过咱们为了上岗,还是先礼后兵,先警告他
一下,看他解决不解决。”
“行……哥我饿了。”
方晓说咱们出去找个像样儿的饭店好好吃一顿,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冷眉说别啦,外边不方便又花钱多,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一定能上岗,咱得省
着点儿;另外,你不是早就想吃一顿我做的饭吗。
方晓马上出去买东西。有魅力的女人贤慧而勤俭的不多,但她是。
冷眉嘱咐他别多买并顺便带两支红蜡烛回来,便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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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了下来,晚间的凉爽和微风中白杨的飒飒声漫进了进来。
方晓点燃了蜡烛,插在一个长颈莱茵瓶上,桔黄的烛光洒满房间。映照着桌
上冷眉的作品,那精致的菜肴;映照着晶亮的葡萄酒。冷眉沐浴在柔柔的烛
光里,娴静秀美,有几分忧郁。方晓说你忙累了,“我来侍酒。”──她
懂,这是服务的意思。她很欣赏方晓开瓶斟酒的娴熟优雅,微笑了。
俩人举杯,在悦耳的叮儿声中中,他说,“眉,愿你健康快乐。”
冷眉说:“谢谢。”却持杯不饮。
“怎么不喝?”方晓问。
“我们已经……,不行个仪式吗。”她收回小臂,目光灼灼。
方晓顿悟,擎杯曲臂款款地插入她的臂弯,相互缠绕牵引贴近,同饮而尽。
烛光把俩人投影到墙壁上,令人感动不已。
她泪光闪闪,“哥,交杯酒可不是随便喝的……”
“记住了,永志不忘。”是啊,自今日始,他就要担起一种责任。交杯酒是
不能随便喝的!
菜肴可口,佐以佳酿;从容而浪漫……很难得。这一餐很舒适,这个夏日的
晚上,真惬意。他俩都有一种幸福感。
饭毕,撤了桌子。方晓冲了两杯咖啡,说,“放心喝吧,我这儿可没那药可
加。”刚说完就后悔了。在这美好时光,何必扫兴。那是一个痛点一个与上
下岗有直接关联的心病。画蛇添足。
幸好冷眉似乎并不在意,抿嘴笑道:“在你这儿,有也不怕,那我今晚就不
走了。平时在市里,我还没在外边过过夜呢。”说是这么说,能不能上班的
忧虑又爬上心头。咖啡挺苦,她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喝。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不快的话题……”
“不要紧,即使不说也照样存在呀。”
“眉,我们跳舞,权当饭后散步吧。”
他选了一盘带子,第一支曲子就是《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把音量调
低,拥着她跳起两步舞来。
她依偎着他顺随着他挪动,默默无语,睡着了似的。
“又不高兴了?”
“哥,活着咋这么麻烦。”
“说对了──人生不但烦恼又很短暂,所以要想得开,今朝有酒今朝醉,学
会解脱。很多人活得比你苦多了累多了,而且无可奈何,难道就不活了。你
就那么点儿事,咱们不是正在解决嘛。”说是这么说,但他知道冷眉再上岗
的事还得费一番周折,说不定还要拖很久。她搂住他的脖子,“你真会开导
人。”踮脚附耳说,“我想嫁给你。”
他没吭声,沉默良久。
仅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岁数比她大,这是不可的改变的;没权没钱,这倒是
可能改变,可是首先得改变自己;毕竟年届不惑,嬗变也难。“等到你上岗
的事办妥以后,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好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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