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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六年的旅行


  一九五六年的三月间,一天中午,我午睡起来晕倒了,跌在书橱的把手上,左面颊碰破了半寸多长,流血不止。报社同人送我到医院,缝了五针就回来了。
  我身体素质不好,上中学时,就害过严重的失眠症,面黄肌瘦,同学们为我担心。后来在山里,因为长期吃不饱饭,又犯了一次,中午一个人常常跑到村外大树下去静静地躺着。
  但我对于这种病,一点知识也没有,也没有认真医治过。
  这次跌了跤,同志们都劝我外出旅行。那时进城不久,我还不像现在这样害怕出门,又好一人孤行,请报社和文联给我打算去的地方,开了介绍信,五月初就动身了。
  对于旅行,虽说我还有些余勇可贾,但究竟不似当年了。
  去年秋天,北京来信,要我为一家报纸,写一篇介绍中国农村妇女的文章。我坐公共汽车到了北郊区。采访完毕,下了大雨,汽车不通了。我一打听,那里距离市区,不过三十里,背上书包就走了。过去,每天走上八九十里,对我是平常的事。谁知走了不到二十里,腿就不好使起来,像要跳舞。我以为是饿了,坐在路旁,吃了两口郊区老乡送给我的新玉米面饼子,还是不顶事。勉强走到市区,雇了一辆三轮,才回到了家。
  这次旅行,当然不是徒步,而是坐火车,舒服多了,这应该说是革命所赐,生活条件,大为改善了。

济南

  第一个目标是济南。说也奇怪,从二十岁左右起,我对济南这个地方,就非常向往。在中学的国文课堂上,老师讲了一段《老残游记》,随后又说他幼小时跟着父亲在济南度过,那里的风景确实很好。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叫做小豆腐。这一段话,竟在我心里生了根。后来在北平当小学职员,不愿意干了,就对校长说:我要到济南去了,辞了职。当然没有去成。
  在济南下车时,也就是下午一二点钟。雇了一辆三轮,投奔山东文联。那时王希坚同志在文联负责,我们是在北京认识的。
  济南街上,还是旧日省城的样子,古老的砖瓦房,古老的石铺街道。文联附近,是游览区,更热闹一些,有不少小商小贩,摆摊叫卖。文联大院,就是名胜所在,有泉水,种植着荷花,每天清晨,人们就在清流旁盥洗。
  王希坚同志给了我一间清静的房。他知道我的脾气,说:
  “吃饭,愿意在食堂吃也可,愿意出去吃小馆,也方便。”
  因为距离很近,当天我就观看了珍珠泉、趵突泉、黑虎泉。那时水系没遭到破坏,趵突泉的水,还能涌起三尺来高。
  第二天,文联的同志,陪我去游了大明湖和千佛山,乘坐了彩船,观赏了文物。那时游人很少,在千佛山,我们几乎没遇到什么游人,像游荒山野寺一样。我最喜欢这样的游览,如果像赶庙会一样,摩肩接踵,就没有意思了。
  我也到附近小馆去吃过饭,但没有吃到老师说的那种小豆腐。
  另外,没有找到古旧书店,也是一大遗憾。我知道,济南的古书不少,而且比北京、天津,便宜得多。

南京

  第二站是南京。到南京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了。我先赶到江苏省文联。那时的文联,多与文化局合署办公,文联与文化局电话联系,说来了一位客人,想找个住处。文化局好像推托了一阵子,最后说是可以去住什么酒家。
  对于这种遭遇,我并不以为怪。我在南京没有熟人,还算是顺利地解决了食住问题。应该感谢那时同志们之间的正常的热情的关照。如果是目前,即使有熟人,恐怕也还要费劲一些。
  此次旅行,我也先有一些精神准备。书上说:在家不知好宾客,出门方觉少知音,正好是对我下的评语。
  在酒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先去逛了明孝陵,陵很高很陡,在上面看到了朱元璋的一幅画像,躯体很高大,前额特别突出,像扣上一个小瓢似的。脸上有一连串黑痣。这种异相,史书上好像也描写过。
  从孝陵下来,我去游览了中山陵,顺便又游了附近一处名胜灵谷寺。一路梧桐林荫路,枝叶交接如连理,真使人叫绝。
  下午游了雨花台、玄武湖、鸡鸣寺、夫子庙。没有游莫愁湖,没有看到秦淮河。这样奔袭突击式的游山玩水,已经使我非常疲乏。为了休息一下,就去逛了逛南京古旧书店。书店内外,都很安静,好书也多,排列得很规则。惜天色已晚,未及细看,就回旅舍了。此后,我通过函购,从这里买了不少旧书,其中并有珍本。
  第三天清晨,我离开南京去上海。
  现在想来,像我这样的旅行,可以说是消耗战,还谈得上是怡情养病?到了一处,也只是走马观花,连凭吊一下的心情也没有。别处犹可,像南京这个地方,且不说这是龙盘虎踞的形胜之地,就是六朝烟粉,王谢风流,潮打空城,天国悲剧,种种动人的历史传说,就没有引起我的丝毫感慨吗?
  确实没有。我太累了。我觉得,有些事,读读历史就可以了,不必想得太多。例如关于朱元璋,现在有些人正在探讨他的杀戮功臣,是为公还是为私?各有道理,都有论据。但可信只有一面,又不能起朱元璋而问之,只有相信正史。至于文人墨客,酒足饭饱,对历史事件的各种感慨,那是另一码事。我此次出游,其表现有些像凡夫俗子的所到一处,刻名留念。中心思想,也不过是为了安慰一下自己:我一生一世,毕竟到过这些有名的地方了。

上海

  很快就到了上海,作家协会介绍我住在国际饭店十楼。这是最繁华的地区,对我实在不利。即使平安无事,也能加重神经衰弱。尤其是一上一下的电梯,灵活得像孩子们手中的玩具,我还没有定下心来,十楼已经到了。
  第二天上午,一个人去逛书店,雇了一辆三轮,其实一转弯就到了。还好,正赶上古籍书店开张,琳琅满目,随即买了几种旧书,其中有仰慕已久的戚蓼生序小字本《红楼梦》。
  想很快离开上海,第二天就到了杭州。

杭州

  中午到了杭州,浙江省文联,也没有熟人。在那里吃了一碗面条,自己就到湖边去了。天气很好,又是春季,湖边的游人还算是多的。面对湖光山色,第一个感觉是:这就是西湖。因为旅途劳顿,接连几夜睡不好觉,我忽然觉得精神不能支持,脚下也没有准头,随便转了转,买了些甜食吃,就回来了。
  第二天,文联通知我,到灵隐寺去住。在那里,他们新买到一处资本家的别墅,作为创作之家,还没有人去住过,我来了正好去试试。用三轮车带上一些用具,把我送了过去。
  这是一幢不小的楼房,只楼下就有不少房间。楼房四周空旷无人,而飞来峰离它不过一箭之地。寺里僧人很少,住的地方离这里也很远。天黑了,我一度量形势,忽然恐怖起来。这样大的一个灵隐寺,周围是百里湖山,寺内是密林荒野,不用说别的,就是进来一条狼,我也受不了。我得先把门窗关好,而门窗又是那么多。关好了门窗,我躺在临时搭好的简易木板床上,头顶有一盏光亮微弱的灯,翻看新买的一本杭州旅行指南。
  我想,什么事说是说,做是做。有时说起来很有兴味的事,实际一做,就会适得其反。比如说,我最怕嘈杂,喜欢安静,现在置身山林,且系名刹,全无干扰,万籁无声,就觉得舒服了吗?没有,没有。青年时,我也想过出世,当和尚。现在想,即使有人封我为这里的住持,我也坚决不干。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伴侣。
  一夜也没有睡好,第二天清晨起来,在溪流中洗了洗脸,提上从文联带来的热水瓶,到门口饭店去吃饭。吃完饭,又到茶馆打一瓶开水提回来。
  据说,西湖是全国风景之首,而灵隐又是西湖名胜之冠。
  真是名不虚传。自然风景,且不去说,单是寺内的庙宇建筑,宏美丰丽,我在北方,是没有见过的。殿内的楹联牌匾,佳作尤多。
  在这里住了三天,西湖的有名处所,也都去过了,在小市自己买了一只象牙烟嘴,在岳坟给孩子们买了两对竹节制的小水桶。我就离开了杭州,又取道上海,回到天津。
  此行,往返不到半月,对我的身体非常不利,不久就大病了。


  余之晚年,蛰居都市,厌见扰攘,畏闻恶声,足不出户,自喻为画地为牢。然当青壮之年,亦曾于燕南塞北,太行两侧,有所涉足。亦时见山河壮观,阡陌佳丽。然身在队列,或遇战斗,或值风雨,或感饥寒,无心观赏,无暇记述。但印象甚深至老不忘。
  古人云,欲学子长之文,先学子长之游,此理固有在焉。
  然柳柳州《永州八记》,所记并非罕遇之奇景异观也,所作文字乃为罕见独特之作品耳。范仲淹作《岳阳楼记》,本人实未至洞庭湖,想当然之,以抒发抱负。苏东坡《前赤壁赋》,所见并非周郎破曹之地,后人不以为失实。所述思绪,实通于古今上下也。
  以此观之,游记之作,固不在其游,而在其思。有所思,文章能为山河增色,无所思,山河不能救助文字。作者之修养抱负,于山河于文字,皆为第一义,既重且要。余之作,不堪言此矣。
                  1983年8月17日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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