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的夜叉作品集 ------------------------------------------------------------------

    一拥而上

    午睡的夜叉 1991年夏天的某个下午,灼热的阳光从至高处纵情地倾泻下来,热力汹涌, 威压得风一寸也不动,柏油马路反射着扎眼的白光,在疲惫的视线里泛出一 种疲惫的绵软来。 这时,一环路的某一段上,许多人在马路边簇拥出一个粗而不甚规则的圆 环,淌着汗的胳膊和脊背沾性十足地紧贴在一起,整个人群交头接耳,议论 纷纷,圆环以着一种烦躁不安的节奏曲扭和蠕动着,不断向内缓缓紧缩去, 又在一个不约而同的界点用力向外张扩几步,便如此地周而复始。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汗水湿透了他额前的散发和背心的恤衫,他正向着那 个圆环跌跌撞撞地飞奔而去。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眼瞳里闪烁着欢喜的 光,脸颊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激动而鲜艳绯红,奋力摆动的双臂将大滴的汗 珠甩落在尘土里,灰色的水印略一呈显便淡开了了无痕迹。 “打架了!”“碾到人了!”“弄起来了!”少年一路大声地欢呼着,声音 里洋溢了难以言喻的欢快,在大步的奔跑中显得上气不接下气而断断续续。 但少年却更加地兴奋了起来,他以一种无比的热切终于碰触到了圆环的边 缘,随即一猫腰就埋头向中央钻去。 “拱啥子拱!”少年的耳边忽然听到一声嘶哑的断喝,用于开道的脑袋同时 抵在一团柔软濡湿的咸肉上,他犹豫了一下,很快又坚决地偏开头继续向 前。声音嘶哑的壮汉发觉那个狠顶了一下自己脊背的孩子还在不屈不挠地向 前拱着,“兔崽子!”中年人不耐烦地一把拎起他推了出去。少年踉跄了几 步,呲牙咧嘴地跌坐在地上,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的他汪了满眶委屈的泪 水,恨而且怕地瞪了一眼那个已经隐约在人群里的壮硕脊背,又无限頹丧地 望着圆环的中央,然而除了塞挤得密密麻麻的林立的腿,他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少年的耳畔听见了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那是让他挪开道的意思,少 年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慢车道的中央,他抬起头,看见了身后骑在车上的我。 十五岁的高中生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少年,两双年轻的眼 瞳相对,一双茫然,另一双懊恼。我又摁了一下车铃,地上的少年慢慢爬了 起来,抽动着鼻子,自言自语地低声哽咽着“我瞅不到...”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许多大大小小的人在慢车道上聚拢出一个臃肿的 环,却密得看不见他们到底在围着些什么。四周嘈杂,隐隐约约地只分辨出 好像是两个骑车人撞在了一起,正在争吵抓扯,那又有什么意思?然而却围 观上了好几十人,伸长了脖子。 少年站起来挪开了道,我小心翼翼地从人群的夹缝里骑了过去。回头一望, 不断的还有人加入到那个环里去,或走或跑。本已狭窄的慢车道已经填充得 水泄不通了,而刚才的少年游走在圆环的外缘,不敢再挤,只是一下又一下 用力蹦着,从重重的肩头上满含了憧憬地望进去。 这一幕情景滑进了我记忆的甬道,并常常打开两壁的门探出头来提醒我它的 存在。我依然记得那个坐在地上的少年,抬起头,汪了满眶委屈的泪水看着 我,伤心地哽咽“我瞅不到...” 我依然时时地想起了他,并且时时地叹一口气。 记忆象钟摆,在岁月的两端摇摆不定,拨开睫毛上灰色的蛛丝,微睁了迷朦 的眼帘,我又看见了十岁的自己,十岁的孩子正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和十一 岁的表哥扭打在一起,拳来脚去。 “爸爸早说了火车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你为什么不听!” “他不是坏人!” “是不是坏人你怎么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完了,还要爸爸干什么!” “你凭什么管我!” “我偏要管,我偏要管你又怎么样!” “走开,我知道路,我再不要跟你走了,我自己会回家!” “你认不认错!” “......” “你认不认错!” “你...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于是两个小孩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正式开打,当然并非什么生死的殴 斗,不过只是你一拳我一拳乏力的扭扯罢了。拳头胡乱地击中了脸和肩头, 很痛,回敬的巴掌清脆地打在表哥的脖子上,我快意地看见他歪咧了嘴角, 这快意很快又被鼻梁的酸楚所置换。这一架是势均力敌的,彼此身形相若, 力量相当,又仅仅是胡乱地挥舞着拳脚,全无半分章法可言,大多的力气都 花在弓了腰,咬牙切齿紧攥了对方的手臂推来拉去之上。 汗从我的眉梢滴下来,一些浸到了眼角,辣辣的痛。我大口地喘息着,握着 表哥的手臂一刻也不放,前进,将他推向一颗树,但立刻受到了巨大阻力的 反击,便大步地连退。我们就这样坚持了下去,我不愿也不敢放开他的手 臂,他也没有多余的劲抽将出来,我们的力气在这样的可笑造型里缓缓地衰 竭。我几乎要站不稳了,比角力的僵局更令我沮丧是围观的人群,不知从什 么时候起,四周竟围上了一二十人,笑眯眯地,悠闲地看着我们的打斗,井 然有序地环成了一个大圈,抽着各式各样的烟,挂着各式各样的笑,神情超 然。 身上的劲越来越少,力气快用光了,恼怒也随之带走了不少,这时再打下去 似乎只是一种不愿服输的执拗罢了,心底更加期盼的是松开手,去躲开那些 鉴赏的目光。我看着表哥,他也呼呼地喘着粗气,他的眼瞳里也透出了惶 然,我们不约而同地转头向四周看去,围观的人已经很不少了,视野之中是 两三层的人环,不断的一些人探进半个头来看一眼,走开,或是津津有味地 站定下来。这人环在十岁的孩子眼里变得格外的巨大和恐怖,十岁的心中无 法理解那么多人站在那里的由来,无法理解那么多深浅不一的笑意,那么多 品鉴的超然神情,齐刷刷的视线投在我和表哥身上,如同数十个探照灯把围 困的小兽照得雪亮。我被莫名其妙的恐惧抓住了心,对表哥之战的胜负变得 并不重要,我只盼能快快地逃离这个地方。 不知是谁先松了一只手,对方竟没有乘胜追击,于是剩下的两只手也顺势松 开了,我们各退了一步,怒视对方。我想说一些狠话,而终于没有出口,四 周的目光如刀,割得我隐隐张皇。“呸!”我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就 走,没两步,背心砰然的一声巨响,我踉跄着扑跪在地上,表哥在身后比我 还粗重地喘息着。 “好!鸳鸯双飞腿!” 一个有几分苍老的声音十分愉快地大叫了一声,我不晓得那是谁,头很晕, 面前的每一个人在眼里茫然为模糊狰狞的存在,谁也是那喝采声的主人,或 许谁也不是,他在这人群里是任何一个人,或许任何一个人也不是。 这一声喝采如同一声清越的磬响击打在我脑海深处,空空地回响开来,那里 面包含的愉悦使我的脑袋晕眩直到现在,即使到了现在,我依然难以直面。 最近的日子,偶看晚间城市新闻,某路口因为没有醒目的交通标识而频频发 生车祸,又一次惨剧发生后,这终于引起了媒介的关注,记者采访了车祸现 场。 伤者是谁,车祸又是如何发生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漫流一地的血, 很刺眼。司空见惯的,几近四五十人把肇事的卡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这自然 不是出自义愤,而是蛊惑于永远耗之不竭的好奇。记者的镜头在频繁地跳动 着,画外音不停介绍车祸是如此之惨,这路段的交通警示牌又是如此之简陋 模糊,忽然电视一闪,一个胖大嫂以赫然的半身将屏幕撑满。 “请问你是这附近的居民吗?”记者问。 “是啊,我就是住在这附近的,就在前面那条街五金商店对门子巷子倒拐进 去再倒左手。”面对黑乎乎的摄影镜头,胖大嫂有些惊慌,又有些兴奋。 记者不徐不急地发问,将这个交通专题节目层层深入。“请问,这个地段是 不是常常发生车祸?你对这里的交通警示牌设置又有什么意见?” “啊呀呀!”胖大嫂的表情顿时丰富多彩了起来。“啊呀呀!这个地方,经 常发生车祸,你们不晓得,这个地方三天两头的就要出事,不是撞倒人了就 要撞到车!你们看嘛,这么大个岔口,没得个标志牌牌,这两个巷子经常又 有车子冲出来,开得又野,经常是叫一声,我们过来看,啊呀呀,人就躺倒 地上了!那个惨啊,惨得很啊...” “那么,你认为...” “你们不晓得,真的惨!”胖大嫂不屈不挠地打断了记者的下一个问题,继 续发表议论,脸上也堆积了几分悲苦的神色,不断溢出的眼泪存放在眼眶 里。“上次这里撞倒一个骑车子带小孩的,两个人飞出去好远,啊呀呀,流 了好多血!我上次来看了,个把星期都吃不下饭!你们不晓得,我这个人心 软,最见不得这些流血啊死人的事情,看了就要难受好久,我这个人,心肠 就是特别好,特别软!这个地方,经常出事!我每次来看了,回去都要难受 好久,饭也吃不下,睡觉还老做恶梦,啊呀呀,尽梦到那些血啊,手啊,你 们不晓得,我难受得很!每次来看了,我都说下次我咋个也不看了,简直是 给自己找罪受,我心头难受啊!但是下次看到人家围堆堆,不管围啥子,人 一围多了我心就发痒,痒得很!想看得很!隔远了转半天,结果老是又忍不 到跑来看,挤进来看了,啊呀呀,那个惨啊,你们不晓得...” 泪流满面的胖大嫂被客气地请出了屏幕,记者接着开始采访下一个人,我很 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啊呀呀”声不绝于耳的胖大嫂,她无疑是善良的,她 的话无疑是真挚的,而我在好笑之余,茫然一片。 “我上次来看了,个把星期都吃不下饭...”“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 “但是下次看到人家围堆堆,不管围啥子,人一围多了我心就发痒...”“结 果老是又忍不到跑来看,挤进来看了,啊呀呀,那个惨啊...” 我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午睡的夜叉 Email:shywind@cmmail.com 个人BBS:http://wwwbbs.chinaren.com/bbs.php3?bname=user_shywind&clear=1 OICQ:423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