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七十年文选(序跋)
中世纪的行吟诗人

    ——《屋卡珊和尼各莱特》译本序
    在欧洲,提起了中世纪,好似暗示着一个严肃的时代。在那时候,宗教的威仪束缚
着一切社会的机体,人民因袭着古老的风俗制度生活在自己的国境里如同在酣梦中。伦
敦和巴黎是很清冷,很幽暗,没有现在的繁华。市民每日的音乐,似乎只有那惊觉理性
而黜逐热情的多数寺院内的钟声。真的,如果我们将中世纪当作一个“信仰的时代”来
看,诚然每个人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假如我们从另一方面看——看那为“美的时代”的
中世纪,则在苦闷的现代人眼睛里,中世纪也可以成为一个值得遐想的幻景。
    一方面有了过度的峻刻的宗教约束,当然必有另一方面的反动。这是会念“物极必
反”这句话的人所能设想到的。在中世纪,这种对于宗教的反动之表现于文学上,便产
生了大量的传奇故事。
    教皇的敌人,在人的心灵上,是热情。但热情却因此愈活跃在教皇的辖境内。所以
被拘禁在严重的礼教的桎梏之中的中世纪的欧洲士女,愈喜欢听充分的带着浪漫性的传
奇故事。
    为了满足需要,所以行吟诗人(Troubadeur)便成为那时代的特产。他们都是有天
才的,出身华贵的和微贱的都有。他们凭着自己的智慧,编造了许多新奇的故事。有时
被邀请到爵爷的堡里,贵夫人,小姐,和他们的武士,各人按着自己的身分依次围坐着,
有的手托着香腮,有的轻轻地松下了武器,当悠然神往的时候,却壹志凝神地听他弹唱。
在春天,则在茂翳的花园中;在冬天,则在广阔的沙龙里。有时候,他们游行到郊原,
在青翠的牧场上,休息着的牧女,松散了农事的附近的田夫农妇,都簇拥着直听到他故
事演完,收拾起提琴,在晚风斜日中步履踉跄地向前村去投宿,方才惆怅地散去。所以,
运气好的日子,他们可以结伴着青年的舞女歌童,接连着几夜有人供给精致的歇宿;但
不幸的时候,却反往往独负着提琴,甚至被好施舍的寺院中拒绝了,从山门口凄凄凉凉
地转身退出,因为圣倍尔那尔曾经说过:“歌伶的把戏是不足以娱上帝的。”
    为了要听众欢迎的缘故,全身披挂的武士独力攻破一个堡垒,美人在月下的露台上
垂着珠泪哀念她精壮的情人,束腰,细腿,金发的青年男女在金橘花丛中私相接吻,这
些便都成为他们的绝妙题材。
    缅想起这种事情,便很觉得有些像我国理学昌明的宋代的市井间流行的“说话”,
不都是一个值得遐想的幻景么?由这种影响所及,在另一方面,中世纪便很有着浪漫的
意味,便足以使我们怀想为一个“美的时代”。
    初期的行吟诗人所编造的传奇故事,只暗示了些冲破旧礼教的热烈的愿望,对于保
持着最高的权威的宗教,尚没有敢公然地反抗。但这是时机未至,思想没有成熟的缘故,
并不是诗人的胆怯。所以,到后来,产生了两篇著名的传奇,遂撒下了蔑弃宗教,摆脱
理性的束缚,求热情的解放的火种。
    这两篇传奇是《亚迷丝和亚迷儿的友谊》和望舒现在所译的《屋卡珊和尼各莱特》。
    关于前者,我不想在这里有所陈述。这里,我只愿意替《屋卡珊和尼各莱特》向读
者略致介绍,虽然这是很不量力的。《屋卡珊和尼各莱特》,很显著地,是法兰西的南
方文学。据文学史家的研究,如迦思东·巴利,说它是产生在十二世纪末,而须喜亥却
断定为十三世纪前半期的产物。这里,我想我们是不必讨论这项纠纷的。至于它的作者,
因为是行吟诗人随口唱出,当然是不可知的了。在从前,它虽曾普遍地流传于民间,但
确曾经过一度的亡失,如今只幸存着唯一的抄本,在巴黎国家图书馆。虽然是幸存的孤
本,虽然经过了不少人的传抄,但它的真面目却一些儿也没有走失。它的体裁是一节散
文的说白间着一节歌词。因此,望舒译作弹词是很确切的,因为它简直和我国的弹词,
不仅在体裁这方面,便是性质也完全一样的。它的情节,纯粹的想象,一些也没有所本,
是很简单的,但是很精致,本质是很素朴的,但并不有稚气,因为素朴而能精致,所以
绝不使听的人,现在,似乎应当说读的人,感觉到在别篇传奇故事里所常感觉到的惹厌
的雕琢和藻饰。
    尤其击中当时的士女的心坎而使它不朽的,便是屋卡珊,当城中子爵劝他放弃对于
尼各莱特的恋爱的时候,攻击天堂的话。他说天堂是年老的教士,年老的整日整夜跪在
神坛底下的断臂折足的人和穿着破旧的法衣的人所希望着进去的;而地狱中却住着好的
学者,好的骑士,为光荣而战死的英雄和除了自己的丈夫还有两三个情人的美女。在他
的嘴里,教士所虔敬的天堂是成为污浊的,黑暗的;所轻视的地狱反是光明的,富丽的。
所以他断然地喊出了勇猛的反抗宗教的话:
    “我正是要到地狱里去!”
    这种思想,在那被看为“信仰的时代”的中世纪,简直是异教徒的口吻了。但是,
为这部传奇的听者或读者,即使是现代人,所尤注意的,却正是这些话。构成浪漫的中
世纪的,也正是这些话!在这里,我们可以引英国批评家华尔透·配透在《文艺复兴论
集》中论述这部著名的传奇的警句:
    中古文艺……复兴时,人人欲得心之自由,求理性与神思之发展,是时有一极大特
色,即非礼法主义是也。
    其反抗宗教道德,寻求官能与神思之悦乐,对于美及人体之崇拜,皆与基督教思想
背驰。其尊崇爱恋,如新建宗教。是盖可谓之异教诸神之重来。如古传说所言,Venus未
死,但匿居山穴,时至复出。是余诸神,亦仍往来人世,唯变服为……种种状而已。
    这是最能阐发这部传奇的思想的话。
    以上是对于这部传奇本身说了几句搔不着痒处的话。至于译文,我相信望舒用纯朴
的文句将它移译过来,绝对保留着本来的朴素的面目,是很妥善的办法。不过对于传奇
之类的文学,在今日译印,或许有人要说太不合时代。我想,在外国,这句话或者不很
错。因为文学的赏鉴,是有时代背景的,通行着象征派,新感觉派的外国,对于这种笑
话的传奇文学,当然早已消亡了兴趣。但在传奇文学的势力还保存着的今日的我国,则
这一卷译文,或者尚能适合一部份人的口胃,拿来与我国的传奇作一个比较的赏玩。好
在鲁迅先生的《唐宋传奇集》刚才出版,我想,有人如果在梦想着本国的中古期的浪漫
情状之余,引起了对于欧洲中古期的浪漫故事的好奇的参证,则这本小书对于他还是很
有意思的。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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