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七十年文选(杂文)
夏原和知识分子

    十八日文汇报“读者的话”栏内记载了夏原的事情,读后不免有点感想。我并不认
识夏原,但记得在抗战时期看到过十几张以贵州苗家生活为题材的木刻,那作者署名是
夏原,当时的印象觉得也还不坏。如果今天在劳动教养所里的夏原就是青年从事木刻艺
术工作的夏原,我想陈道怡君为他老师的呼吁是应该的。
    从编者的按语看来,可以明白夏原之所以被送进劳动教养所当作游民处理,主要是
由于他的自高自大发展得太突出了,以致被目为一个空虚而颓废的艺术家,甚至根本不
是一个艺术家。这件事实本身,当然是夏原自己应该负首要的责任,他的处世态度一定
有些缺点,使别人无法帮助他。
    我的感想是因夏原而联系到知识分子的自高自大,这问题有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
一般地说来,自高自大当然不是美德,它不但妨碍了自己的进步,也容易影响别人的进
步。可是,在知识分子中间,无可讳言地,自高自大的现象却普遍地存在着,有不少知
识分子,别的品德都不坏,却偏偏犯了自高自大的毛病,为群众所不满,尤其为领导所
头痛。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以为我们应该深入了解一下,找出它的根源来,然后才能对
症下药。
    据我的看法,自高自大大多是自尊心的恶化发展。知识分子,特别是艺术工作者,
凭他自己的学养,常常容易以自己的尺度去衡量别人的成就。自己的尺度愈严,对别人
成就的菲薄也愈甚。有的时候,他自己也知道,尽管瞧不起别人的成就,要是叫他自己
动手,也“拿不出真货色来”,然而他还是瞧不起别人的,这就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要求
也同样的高。人家以为他的态度是“人不如我”,事实上应该理解做“人不如我的理想”。
    因此,自高自大的发展,往往是不自觉的。唯有能够从自己的甘苦中体会到别人的
甘苦,才能养成“不薄今人爱古人”的杜甫的胸襟。但这却并不容易,尤其是血气方刚
的年轻人,很少能达到这个境界。
    正因为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发展,所以应该采取极自然的教育方法,以消弭于无形。
如果采取打击他的自尊心的方法,我以为是毫无好处的。它反而只会促成这自尊心的狂
妄发展,以非常突出的自高自大态度来敌对思想改造。或者另外也有一些人,当他的自
尊心完全被打垮之后,态度大变,非但丝毫不再自高自大,简直自卑自小到极度,变成
一个唯唯诺诺的人,对一切都欣然同意,对一切都恭维一阵。这一种人的思想状况,分
析起来,还可以分成两个类型:一个是真的完全失却了自信心,心灵整个麻痹了,只求
适应他的生活环境,以取得生存;另一个是把他的自高自大转为向内发展,表现做一个
玩世不恭的犬儒主义者。我以为,不管他是属于哪一类型,都是戕贼了他的个性,无形
中也妨碍了社会的进步。
    我所谓极自然的教育方法,就是给他以工作。一切人都能从适当的工作中受到教育。
这里最重要的是“适当的”这一条件。对于一个自高自大的人,如果给他以超过他的能
力的工作,这是对他讽刺,也等于打击。如果给他以他的能力以下的工作,这是培养他
的自高自大,无补于事。一定要适当的工作,使他不能不努力去做。他既不轻视这工作,
也不憎畏这工作,他就不会再自高自大了。
    自高自大虽然从自尊心发展而成,但自尊心与自高自大却截然是两个东西。我们要
消弭的是自高自大,可不必连自尊心都一起铲除。夏原如果从前确是个非常自高自大的
人,可是“几年来,他到处奔走,要求职业,连机关的传达都乐于去做。”这说明他的
自高自大已经消耗到连一个艺术家的自信心都崩溃了,然而人们还把他当作一个游民处
理,这又怎么能怪他要认为是“宗派主义的排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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