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七十年文选(杂文)
赋 得 睡

    好久没有替《论语》写稿,对编者说是不得闲暇,其实这也不是全部理由。干脆说,
实是写不出耳。一个向来自以为写文章的人,同时也一向被认为写文章的人,居然说
“写不出”,好像又是一个无礼貌的托辞,于是还毋宁说是不得闲暇,至少对于编者,
聊可息事宁人。
    此番《论语》又要出一个专号了。叫做“睡的专号”,编者用十万火急文书,发令
征文,并且还先送了稿费来。简直好像志愿兵领到了安家米,其势非出发不可了。
    于是让我来试作“赋得睡”。
    我不知道这个专号是什么人想起来的。似乎想得太促狭了些。睡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古往今来只有梦的文学,没有睡的文学。梦是唯一的睡了之后的文章,而且那文章尽有
得做。如果睡了之后,并不做梦,小说上照例总是用“一宿无话”一句交代过去,他既
无话,看官们还有什么念头可转?
    再说睡之前,那就是没有睡的时候,话可多了,可是与睡全不相干。小说里写到这
个地方,总是说“于是交颈叠股而睡”,一段风流,终于此一“睡”字,看官们也就索
然意尽,翻回前页,再从头看过一遍了。
    如此说来,睡还有什么可谈的?此鄙人之所以不得不怨尤题目出得太促狭也。
    想来想去,替睡的专号写文章的人,最有资格的当推终南山中的老陈抟了。他老人
家既然一睏困千年,到如今想必不计老了三年五载,用飞机去请他来谈谈睡的滋味,一
定有趣。好就好在不听说他睡中有梦,而且总是倒头便睡,所以一定切题,决不会作题
外话也。
    宰予也是一个合格的人物,让他来讲讲昼寝的经验,一定有奇言妙论。可惜被孔老
夫子骂了一声“朽木不可雕也”,遂使千载以下,不闻其详,此道竟尔失传,这又不能
不怪孔老夫子太认真了些。你看他老人家自己睡觉是怎样的?“食不言,寝不语”,
“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可想他的睡觉必如泥塑木雕一般,一上床就规规矩矩的专
等周公来入梦,其情形大似前清考秀才的童生到于忠肃公祠去祈梦一样。若使夜夜如此,
却不知他的伯鱼是怎样得来的。
    寝衣,有的说就是绵被,有的说就是睡衣,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必有”和“长一
身有半”这两个条件都叫人有点吃勿消。难道在大热天也得盖绵被或穿睡衣睡觉吗?况
且这绵被或睡衣还得长一身有半,拖手拖脚的,有甚舒服。照我的办法,光身赤膊,四
体朝天,肚子上覆一条三尺的毛巾,胡帝胡天的睡一觉,这是大热天最舒服的事情了,
孔老夫子怕不懂得享这个福。
    孔夫子不喜昼寝,可是做圣贤群辅录的陶渊明却偏爱昼寝。“五六月中,北窗下卧,
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说得何等写意,而且还痛惜此种生活之不可复得,言
下又何等眷恋不舍,大有金圣叹以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吃传授儿子的意味。如果孔夫子还
在的话,岂非又是一段朽木?如此说来,陶渊明盖幸而生于晋宋之际,宰予则不幸而在
孔夫子门下也。
    睡觉原是一个人的私生活中之最私者,随你如何睡法,别人未便干涉。但有的时候,
似乎连睡觉也得小心些。宰予昼寝,何以让孔夫子看见?挨了一个“朽木”的恶名,贻
笑千古。宋朝蔡持正(确)迁谪安陆,尝作安陆十诗,有句云:“睡起莞然成独笑,数
声渔笛在沧浪。”不久即被他的政敌吴处厚捃摭笺注,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状,竟因此远
贬穷州。吴处厚在这一句诗下注曰:“未知蔡确此时独笑何事。”你看,这多凶狠!孙
会宗谓杨恽曰:“大臣废退,当杜门惶惧,为可怜之意。”蔡持正乃不以为前车之鉴,
居然遂安然昼寝,睡起还要莞然独笑,笑之不足,还要作诗自画供状,而不知黄鸟追寻,
正在等你这一睡一笑也。从前我看到这一节记载,当下曾有怅触,写过一篇小文,题目
即曰“独笑”。如今因为它与睡也大有关系,故尔又复提起。其实独笑的来由,正在此
一睡中,若果睡梦里无痛快事,则睡起后有何可笑,按照检察官认唐宗杰为舞女捣毁社
会局一案的“罪魁”的例子,则此“睡”的确也是一个“罪魁”了。不过我想吴处厚之
意,必以为蔡持正此句本当作“梦醒莞然成一笑”,方可罗织得当,如今不曰“梦醒”
而曰“睡起”,算是蔡公的绝顶聪明也。
    看官们总还记得,曹操睡觉,不喜人近他卧榻。有一次他睡觉时,绵被掉在地上,
他的卫士走上前去替他盖好绵被,却被他起来杀了。醒来后还说不知有此事,想必梦中
看见有人相害,故尔杀却。从此无人敢趁他睡觉时走近他。这个故事,岂不使我们对于
长官,上司或领袖之类的大人物有点毛发悚然,觉得他们连睡了觉也不容易伺候?
    鉴古知今,在这几种睡觉中,我所获得的教训是:一、大人物是连睡觉都可怕的。
二、一个人要睡觉就睡觉,但不必给人家知道你曾睡过觉来,换句话说,就是连睡觉也
得秘密些。关于这一点,最近还有一件实事可证。某大学生偶尔午睡,醒来时,一个特
务学生就责问他!“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开小组会议?”三、陶渊明式的睡觉,也不是容
易获得的,此陶渊明之所以为可羡可慕也。
    写到这里,似乎应该搁笔,但我还想加一个P.S.,记得小时每天上学散学,路过
府桥上,总看见好些贩夫走卒仰卧在桥栏杆上。桥栏是石头的,只有一个身体那么宽,
他们睡在那上面,两条胳膊拖垂着,如果向外翻一个身,就会立刻翻落到河里去。可是
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担心,每一个都睡得鼾声雷动。我就羡慕着这样的睡觉,以为这种精
神,真不可几及。盖不了解他们者,或以为此乃有似乎火山上跳舞,而我则以为此正是
能安居于危难之象也。处今之世,亦谈何容易?
              一九四八年六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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