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鸟巢
小 凯 达
江 鹿
第一章
很小的时候小凯达就喜欢蹲在家门口往下看。他发现山底下总有许多新鲜的东西,
隔上一年半载,往往又会看到截然不同的风景--苏族人太喜欢搬家了!那时候老祖
母还在,她咿咿唔唔对小凯达和妹妹鲁梅说:"我们苏苏呐,就是雀儿啦, 哪里有
食飞哪里。一丘田收不着一百瓢荞子,老祖宗的'突古'烫手,我们就要搬到另一片
山重新开田了。"小凯达从小就跟着家人和邻居搬来搬去。家小, 家当也就少,除
几匹马和一群羊,主要就是一些炊具,阿妈理一理就能用马干净驮走。至于房料,
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是不能带走的--也许就是根本带不走,或是搭房子太简单,大老
远的确实没必要带。家搬到新地方,阿爸、阿妈赶紧砍木料搭木楞房,再撕些木
板盖房顶。小凯达和妹妹的任务就是搓几根麻绳,砍些山竹编一道栅栏做院墙。如
果阿爸有兴致,过几天他会再结一扇门。一搬家,小凯达最心疼的是羊。由于路
远,一大群山羊绵羊根本无法牵走,阿爸就早早宰了,和邻居们吃几顿,其余的晒
成肉干带走。到了新地方,只要找到苏人,就能有羊种,马上又能有一大堆羊。
小凯达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奶奶的模样。懂事时奶奶就是那样披着雪白的长头发,嘴
里没有一颗牙,讲话就漏风,咿咿唔唔口齿不清。晚上在火塘边奶奶搂着小凯达和
妹妹不知讲了几大箩筐故事。奶奶说苏人是卡扎的后代,卡扎是从天上来的,是阿
乌天帝派下来找"普梅拉齐"的,他还领了一群很厉害的人做帮手。我们搬来搬去就
是卡扎要叫我们找到"普梅拉齐"这块土地呀!奶奶一讲"普梅拉齐",凯达和鲁梅的
眼睛就发亮。在奶奶口中,"普梅拉齐"是个多美的地方,那里石头上长荞子,河里
淌的都是甜酒,到处跑着又肥又大的仙羊……那才真正是苏人住的地方呀,可是卡
扎怎么就没有找到呢?奶奶的眼光黯淡了,她伸出手把两兄妹紧紧搂在怀里,一遍
遍地说找"普梅拉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不知要过多少难关。我们的老祖宗卡扎是
个大英雄,他根本不怕那些难关,一道道闯,连七天七夜的火海他都借来黑崖子上
大老鹰的翅膀飞了过去。但卡扎那天醉着酒,过洪水朝天的水海,"浑吞"(羊皮制
成用于泅渡的皮囊)漏气,卡扎淹死在水海里。每每说到这,奶奶就会抬起头,眯
缝着昏花的老眼呆呆看着远处,小凯达和妹妹也跟着"咳咳"叹气。奶奶说不怕,卡
扎预先想到这些呢,他在找"普梅拉齐"前就事先从自己的奶子上取了一小块肉留给
跟着他的人。卡扎死后,那群人就用那点肉造出了几百几千个"卡扎",他们到处
走,都找了女人成家,这就是我们苏人啦!不过,奶奶又得意地告诉两兄妹,我们
家的老祖宗第一个老卡扎,不是造出的"卡扎",老卡扎他已经有了一个妻子,是和
他一起从天上下来的,我们家才是老卡扎的后代,别家都不是。要不,苏人的"突
古"为啥在我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呢? 老卡扎临走时留下"突古",他交待说"突古"
会领我们苏人找到"普梅拉齐"。这时,奶奶就一再告诫两兄妹: "从卡扎到你俩已
经有二百七十七代了!"奶奶总是兴致很高地给兄妹俩背家族的世系。
"卡扎,卡扎的儿子是扎多,扎多的儿子叫多赤,然后是赤曲、曲米、米俄、俄比、
比普……"奶奶一直往下背,到最后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好了,这下就到你们
的阿尼(苏语:祖父)举卜,阿达(苏语:爸爸)卜凯, 现在就是你凯达啦!"然
后奶奶又领着两兄妹背,末了再三交代凯达和鲁梅要背下来。奶奶一遍遍强调我们
家和其他苏人不同,我们是神的后人。以前只要有山,就有我们苏人,都服老祖先
管。那时候家里田地多,几千只羊子分在几十家养,要杀要用说一声就牵过来了。
凯达和鲁梅老想往下问,怎么啦,怎么啦,后来怎么啦?但这时奶奶也说不清楚,
她往往在火塘边困得打呵欠,半闭着眼,摇着头,含含糊糊说后来田没了,羊子也
越来越少,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啦!
小凯达不知看过多少回"突古"。"突古"供在火塘上方一个铁匣子里,沉甸甸的,捏
在手里滑溜溜的冰凉冰凉。它上头又薄又窄,下面厚、宽一些。奇怪的是把它放在
火上怎么烤也不会热。在"突古"上面还可以看出很奇怪的符号、图形,但都模糊不
清,阿爸和阿奶也搞不懂那些奇怪的图案究竟是什么。阿爸说几十年前在山林里开
山种地的苏人都把"突古"当成神物,随时供祭, 都认为跟着它走最后就能找到"普
梅拉齐"。当然啦,"突古"在我家手里, 自家的主张大家都听,都围着我家住在一
起。现在就没有以前的光景啦,跟着"突古"走的苏苏越来越少。
当然事情也不全是这样。小凯达想起一件事:七岁时,有一天家中来了一男一女两
位老人。他们身上的袍子破成烂麻布一样,仅仅能遮遮身子。两位老人一进来就说
他们走了两年了,就是想看看"突古"。阿爸很小心地从铁匣里取出"突古"躬身递过
去。两位老人跪下去,张着嘴轻声嘟哝着,恭敬地伸出双手去接,土黄色的眼睛睁
的老大老大,眼泪也掉了下来。拿到"突古",他们激动得老泪横流,泣不成声,把
"突古"拿到额前紧紧摩挲,皱纹一条条滑动。后来两位老人就在自家旁边住下来。
阿爸领着一些邻居帮他们搭了房,匀出几块地,分给几只羊。两位老人没事就过来
跟奶奶说说话,看看"突古",枯树枝一般的手一遍遍摩挲,然后又一遍遍流泪。后
来有一次"突古"稍微发热,他们就认认真真地要求阿爸搬走。小凯达大了一些后就
慢慢知道"突古"平时都是冰凉的,一发热就得搬走另外找地方安家,一直到"突古"
冷下去才能住下。"突古"就这样用变冷变热来安排苏人的迁徙居留。只要跟"突古"
走,就能找到"普梅拉齐"。老人们都说找到"普梅拉齐"后,"突古"就再不会发热,
它越来越冷,直至成为一块冰溶化。因为它完成了卡扎安排的事。
传说终归是传说,谁也无法验证。阿爸讲现在不比以前,早先我们家在苏人里可不
是一般的人户--人丁兴旺,牛羊成群。可搬来搬去不见有什么好处,羊子少了,人
也少了。最近几十年,世世代代山林里钻的苏人也慢慢有一部分搬下山住到坝子
里;更多的人不管"突古"热不热都懒得挪窝。小凯达跟着阿爸跑过坝子里的亲戚,
日子过得很好,小凯达都不敢相信他们是苏人了!有一次小凯达和父亲在山下亲戚
家宿了一晚。他平生第一次睁大眼睛整整看了一晚上电视。那家小孩操着很不熟练
的苏话向小凯达讲电视里的故事。他说故事发生在"美国"的"城市"里,拿枪的是
"警察",他很厉害,最"酷",开着"车"去抓"罪犯"……很多名词都说汉语,越讲下
去越多,到后来就是用苏话语法和苏语腔调说汉字。小凯达听得糊里糊涂,"警
察"、"罪犯",还有"酷"到底是什么意思呀。尽管不怎么懂, 但这次看电视确实让
小凯达大饱了一回眼福,回来后他一直羡慕不已。虽然阿爸很鄙夷地说他家小孩老
祖宗传下的苏话都讲不好,可小凯达不这么想,除了苏人谁也不懂苏话,我们出门
苏话一句也讲不了,"城市"、"罪犯"苏话里都没有,还不是得讲汉语!小凯达又
想,住在坝子里就是比在山里强,搬来搬去,到底哪一天才能找到"普梅拉齐"呀!
两百多代人都没找到,我们就能找到?想到这里,小凯达又拿起"突古"细细地看,
仍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倒是上面不太明显的古怪线条越发的清晰,弯弯曲曲的纹
路细细可辩--天知道它到底想告诉苏人什么。隔壁两位老人临死时,都先后请阿爸
拿来"突古"给他们做最后的祝占。两位老人淌下了最后几滴清泪,念叨着苏人几千
年寻找的"普梅拉齐"走了。奶奶临死时,特地叫过小凯达,叫他背出卡扎家的世
系。直到小凯达汤汤流水一个不拉背出后,奶奶才松了一口气,又告诫一家人保管
好"突古",不管别人怎样,我们可是老卡扎的后人。看到全家人忙不迭地答应,奶
奶又叫阿爸拿过"突古"来,老人摸到"突古"微微发热,就坚决要阿爸尽快搬走。阿
爸诚惶诚恐,满脸惊骇,诺诺连声。这时奶奶放心了,平静地离开了一家人。第二
天,阿爸阿妈和邻居把奶奶放在垒得方方正正的一堆柴上,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
净。又过了几天,父母收拾停当和一些邻居一起搬离了那个地方。尽管大家在那里
只住了一年多,山很好,荞子收成也正好。
那以后小凯达一家依着"突古"的启示又搬了几次家,都没有现在住的者波山好。者
波山草场好羊肥得快, 新烧开的荞子田全是黑油油的蚂蚁土,一捏都要滴油,一
块田硬是能收几千瓢荞子。阿爸有闲就去打猎,经常猎到山鸡,野兔;如果有兴趣
在箭头上涂些弩箭药,还不时会抓到野猪,老熊。慢慢地又有十多家苏人从永城
搬过来住,者波山上也不像往年一样冷清了。
山下这一年来也是越来越热闹。很多低矮难看的房子一条条躺在山下,横七竖八毫
无规则。屋顶还亮亮地反光,直晃走山人的眼。到处都竖起高大的砖塔,白天冒五
颜六色的烟,晚上吐红红的火。开初,小凯达对这一切还有些害怕,但慢慢也就习
惯了。并且热闹了,人多起来也有很多好处,至少小凯达背下去的山货卖得很快。
小凯达有了点钱就开始想为家里买好多好多东西,尤其想买架大大的录音机回山里
放歌听。想买的东西影子都不见呢,小凯达就开始在犯愁:东西多了搬家可怎么带
呀?
有时小凯达老觉得阿爸神经过敏。者波山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还是迟早要搬,
"突古"可一直也没烫手呀。阿爸叹口气说:"我们在者波山也不会住长,哪天"突
古"一热,马上就得搬。你没看见者波闹起来了,哎,'突古'不喜欢热闹呀--以前往
往一这样它就变脸。这次恐怕也不远喽!"顿了一下, 阿爸用严肃而又无奈的口吻
说:"反正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突古'叫搬就得搬啦!"
确实也如此,这一久小凯达蹲在家门口就能看出者波越来越热闹了。城郊村子甚至
山坡上到处都是晃人眼的白铁皮顶工棚,另外还竖了很多砖塔,一个比一个高,吐
的烟都又粗又浓。人们开始往山上修路,小凯达当然不知道那是准备开采者波山储
量丰富的石灰石。不知不觉,很长的一段下山小路修成了能跑长卡车的大马路。小
凯达背着篮子走在上面觉得比过去轻松、舒服多了。他心里说多好啊,多方便我
们。马路的顶头连着一个采石场,边上盖了小窝棚,人影憧憧。整天有一些人炸石
头,还有一些人在费力地往车上装。小凯达经常远远地站着看那些外省人怎样把大
石块一个个用几根横杆滚上车;看高高大大的卡车装满矿石轰隆隆威风凛凛开下山
去。他对这新鲜的一切感到奇妙无比,但又充满了莫名的兴奋和恐惧。他压抑不住
好奇,经常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心里老在想者波到底是怎么回事啦?!
第二章
西迤省南部崇山峻岭,唯一的一条铁路轨很窄,称为"米轨"。列车也只是轻轻巧巧
挂了几节车厢,在山里穿行还没有汽车快, 连西迤民谣也说"西迤十八怪,火车没
有汽车快"之说。杨次仁和女友卢小蓉从省城曼宁坐了小火车去者波卢小蓉家。 火
车不停地爬高上低,铁轨小,车厢难免摇里晃荡,杨次仁夸张地大幅度晃着身子,
趁机偷吻卢小蓉粉嫩的脸颊和圆圆的小耳垂。热辣辣的阳光透过车窗在桌椅和地板
上跳过来跳过去一晃一晃,里面的乘客都昏昏欲睡。整个车厢只有这一对年青人一
直兴奋着在愉快地打闹。
小火车踩过北回归线继续向南,车厢里越来越闷热,简直像上了火的蒸笼。好不容
易到了者波市,一下车,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路面的柏油已晒得松软,人踩着一
闪一闪。两人满脸冒汗,浑身油腻地摸到者波水泥厂卢小蓉家。
一进卢小蓉家的门,杨次仁的眼睛一下子应接不暇,他觉得自己踏进了一间宫殿,
宽敞的大客厅富丽堂皇:天花板上七弯八叉的吊灯发出靡软的光;打过蜡光亮鉴人
的地板简直都不敢落脚。杨次仁一坐下去,庞大的真皮沙发老熊一样整个抱住了
他。杨次仁感到他汗津津的身子已经粘住了沙发凸凹不平的泡沫质革面,整个人被
擒住了,简直就不能动一动。一抬头,小孩一般高的电视里有两个外国男女正在接
吻,拼命吸吮,死去活来,把杨次仁逼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旁边还有两根将
军一样骄傲站着的立式音箱斜眄着你,杨次仁只觉得矮了一截,自惭形秽。他的眼
球开始涨涨地往外鼓得难受。卢小蓉见了他的窘态,莞尔一笑,领了他去卫生间洗
澡。
"你急啥,活象个红脸猴子。"看杨次仁热得急, 卢小蓉就逗他。"呶,这是拖鞋。
"然后又指了墙上挂的一幅幅新毛巾说这洗脸, 这洗脚,这擦身子。最后拎起小小
的一幅指了杨次仁的下身说这个洗那里。
洗完澡,杨次仁唤上一身干净衣服来到客厅。这时比刚才放松多了,他落落大方与
卢小蓉父母打了招呼就坐下看电视。好看时一家人都盯着屏幕,节目不好一家人就
坐在沙发上用遥控器频繁换台。大多数时候大家都盯着一出无聊的肥皂剧看,然后
东拉西扯搭腔。卢小蓉的父亲矮矮胖胖,头有些谢顶。他特地又证实了杨次仁是东
甸人后就摸着头"喔哟喔哟"感叹。
"简直没有比东甸更冷的地方了,那里的鲁族连蔬菜都不会吃。"他看到卢小蓉的母
亲瞪起了眼睛,又说,"你猜得到吗?他们只吃炒面, 喝一种好象是马奶做的油
茶, 那个膻味呀--太大了!" 挠了挠头皮又补充说:"你不会想到吧,那里吃牛羊
肉还带着血呢!"卢小蓉的母亲听得目瞪口呆,手中正在打的毛衣也停了下来, 两
个人一问一答开始描述东甸。杨次仁多少有些不自在,搭话也不是,呆坐也不是,
干脆就一言不发盯了电视屏幕看。卢小蓉赶快说父母:"哎呀呀,爸你也不就到过一
回东甸,还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能知道多少呀, 人家小杨是东甸人都不讲。"卢小
蓉的母亲就转过头来很关心地问杨次仁∶"真是这样吗, 小杨好不容易出来可别回
去了,真是吓人呀!"
杨次仁抿着嘴笑,用手捏捏下巴,鼻子轻轻往外吹了一口气。
"是的是的,我就是鲁族嘛。我们是从来不吃熟的,吃饭也用手抓哩。"
卢小蓉知道杨次仁在说反话,就碰一下他的手肘, 嗔怪说∶"哎呀,你怎么了,你
应该是汉人,鲁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次仁身子往沙发上稳稳一靠, 嘴角一撇对卢小蓉狡黠地笑笑,很认真地说∶
"不,我家是鲁族,我自然也是鲁族人,只有我父亲才是汉人。"
杨次仁古里古怪的话使屋里的人面面相觑,卢小蓉的父母互相看看什么话也没说,
屋里的气氛尴尬起来。杨次仁把眼光挪向电视,只看到各种图案纷纭变幻。他开始
有了些后悔,暑假不跟卢小蓉到这里去东甸做点田野调查就好了,可卢小蓉偏说者
波好玩,现在又划市了,挺好玩……正想着,"砰",音响里传出巨大的声音,杨次
仁也震了一下。原来是一名持枪的男子撞开大商店的玻璃门窜出去,紧接着是一连
串紧张、惊险的镜头。杨次仁回头看看卢小蓉的父亲,这位水泥厂的工会主席只顾
悠哉悠哉呷着茶,仍然不紧不慢盯着屏幕,好像对刚才的声音没有一点反应。麻木
了,杨次仁心想。又看看躺在旁边沙发上的卢小蓉,她自从到了家里整个人就懒洋
洋地,过份地随意倒反使她一点也不可爱了。
一家人都不怎么搭腔,杨次仁慢慢轻松了。时间过得很慢,好不容易电视上播起了
晚间新闻。卢小蓉的母亲起身拿出一些花样好看的各式点心,堆着笑对杨次仁说:
"吃吧,这都是人家送的。"又走进厨房,不一会端出四杯咖啡。杨次仁喝了一口有
一股奶味。
"兑了新鲜牛奶,小杨喝得惯吗?家里都习惯这样了。"卢小蓉的母亲随意地语气里
略微有些炫耀。杨次仁说好喝好喝,心里却在想喝咖啡喝茶还是喝鲁区的油茶不都
一样?在东甸还只有喝油茶才带劲,这只不过是不同地区人们不同的选择罢了。父
亲是外地汉人,现在喝油茶比很多鲁人还凶。除了头发不卷,鼻子不高不直,父亲
哪方面都像鲁人。
过了两天厂里停工,卢小蓉的父母也不上班,每天都在家闲着泡在电视机旁。杨次
仁和卢小蓉父母没几句可谈的,陪他们没日没夜看了两天电视就越发地烦躁,觉得
这个者波简直无聊透了。卢小蓉见他无聊,就约了一些朋友拉他出去玩了两次,不
知不觉又捱过了两三天,杨次仁开始怀念东甸的日子,特别是在乡下外婆家的美好
时光。上午杨次仁像牛一样发疯地干活,一天能挖几大筐土豆。他对外婆说这是要
把在学校捏笔僵了的手使唤灵活。下午呢,杨次仁就整个人躺在火塘边厚厚的毛垫
子上看书,饿了渴了就喝茶、吃炒面。
者波水泥厂外面都变成了大工地,一晚上轰隆轰隆响,早上一家人就昏天黑地睡。
这样才过了几天,杨次仁头昏脑胀,早早起床出去乱逛。水泥厂外面全是卖菜的早
市,一片杂乱,去一两次后也没什么逛头。 杨次仁只好呆在客厅里, 看完了随便
扔着的"电视报"更没什么事干。那天杨次仁在客厅里动得多了,卢小蓉披着长长的
头发,穿着一条碎花长裙趿拉了一双拖鞋一摇一摆走出来。她很快地张开双臂像蝴
蝶一样扑过来倒在杨次仁肩上,先是闭着眼假寐片刻,然后双手狠狠捶杨次仁的
肩,一脸娇羞地嗔怪:"整个世界都在休闲,就你奇怪不让我多睡一会, 睡眠少可
是美容的大敌哦,到时我脸上的皮肤可就难看啦!"
"我又不嫌弃你怕什么……"杨次仁还没说完,"啵"的一声,卢小蓉抱紧他用唇去堵
他的嘴不让说话。那几天俩人一直没机会亲热,这个吻便特别长。偏巧这时电话铃
不合适宜炸响起来。卢小蓉不想接,仍然攀着杨次仁肩头狂吻。但电话就是不屈不
挠顽强地响着。卢小蓉的母亲在里面叫了:"怎么啦,怎么啦,电话也不接一下。
"卢小蓉拿起话筒喂了两声, 就蒙起听筒轻声对杨次仁说:"张表姐打来的,就是
那天一起玩给你买游泳裤的女人,她说要去曼宁进货,小卖店没人守,问能不能帮
看一段时间,还什么报酬从高。哼,谁稀罕她那几个臭钱。 "靠在沙发上的杨次仁
眼睛一亮, 什么也没说,立时就站起身拿过话筒笑着说:"表姐有事,正想效劳
呢。"
那头的女人吃吃吃笑了:"哎哟,我可得用最高的薪金请个最高贵的小工呀!"
"哪能呢,不能谈这些的,应该应该。"
张表姐的笑声颤起来,用一种很神秘的语气说:"哎哟, 妹弟可是大学教授呀,本
不该劳你大驾。不过张姐就是喜欢你这种男孩啦,又健康又有生气。阿姐可要怎么
感谢你才能让你满意呀。"
杨次仁就有些不耐烦了, 仍然逗着说:"教授教授,可是会叫的野兽哦!张姐如果
不感谢我,当心吃了你。"
那边的笑声更狂更颤,"好, 阿姐就喜欢能把女人吃掉的男人,看你能不能把老姐
吃掉?"说完那边就咯咯咯笑着挂了电话。
第三章
老人们都惟愿年轻人呆在山里老老实实过日子,不要到处乱跑。但热闹的者波一次
次把小凯达和伙伴们的脚往山下拖。集市、游戏厅、录象室可都是好玩的地方。最
让小凯达得意的是山下跑多了,汉话也讲得好起来。买东西开始敢向售货员问价,
认真看看好坏。过去小凯达可不是这样,他怕生得要命,加之汉话又讲不好怕被人
奚落。买东西时售货员给他找零或叫他补都不敢再问什么,东西到手转身就走。
者波人越来越多,大家的腰包似乎都很鼓,小凯达的山货也卖得又多又快。他越来
越乐于往山下跑,慢慢地也积攒了几个钱。小凯达发现有钱毕竟是一件好事,至少
你买东西时人家还对你笑一笑。有一天背上的山货实在重,小凯达就慢慢沿矿山公
路下山,时不时用手去擦擦额头的汗。这时有一辆高高大大的卡车在后面摁喇叭,
小凯达慌慌地把身子往路边挪一挪仍然自顾自走。卡车超了小凯达就刹住停下来,
司机从窗里伸出头用苏话喊:"着(苏语:上来)、着。"小凯达迟疑地抬起头,见
确实是胖胖的司机笑眯眯招呼自己:"上车吧,我带你去城里。"小凯达站住了,他
歪着头眼睛不眨地想了一会,最终还是上了车。胖司机告诉小凯达他也是个苏人,
又笑笑说自己从小就不喜欢呆在山里,后来去当兵,留城了。胖司机很想和小凯达
多讲几句,但看他怯怯地只是听,也慢慢闭了口闷头开车。闷了一会,嘴还是闲不
住,又说:"你会讲苏话多好呀,好久都没讲苏话了,现在就只想多讲几句。"又苦
笑着向小凯达讲起他的儿子。
"我儿子要像你一样能讲苏话该多好,教他两句,他不愿学, 说就象鸟语一样难
听,有什么学头,他妈的!"。唠唠叨叨的胖司机气得用手去拍方向盘。 小凯达还
是没有说话,他愣愣地想:不学也就算了,在城里去跟谁讲苏话呢,学了确实也没
用。胖司机转而又叹叹气, 仿佛就是接着他的话很无奈地说:"不学也就算了,苏
话除了苏人还有谁能听懂, 你出门要跟别人讲话还是得用汉语!"他顿了一顿又笑
着自嘲:"不过就是心里有些疙瘩而已。"
接下来车进了者波城区,这里和所有发展迅猛的城市一样交通非常乱,运货大卡
车、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缠成一堆,都鸣着喇叭叫骂着互不相让。胖司机不讲
话了,眼睛盯着前方紧握方向盘认真开车,坐在旁边的小凯达也东张西望。过了一
会,路况好了一些,胖司机松了口气,又跟小凯达搭起话来,问他想不想找个活干
挣点钱。还没等小凯达回答, 胖司机就很大气地说:"回头我跟矿山冯老板说一
说,明天你就去找他派个活路吧!"
胖司机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小凯达就开始在矿山上搬石头。胖胖的老板每天开给
他五元钱,管中午饭。老板还拍着小凯达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 挣了钱娶个汉
人老婆。"
旁边一起干活的几个外省人笑了,有一个就说: "冯老板真逗,汉族姑娘嫁他们苏
苏我的锤子7都会吃草喽!"小凯达听着他们笑,仍然悄悄抬自己的石头,他还没想
到找媳妇这步呢,至于钱嘛,肯定要攒,买录音机还差很多,以后帮拉杜收熊胆卖
也要本子。
一天干下来小凯达也不很累,反正这比在山上开荞田轻松多了。小凯达还狡黠地想
阿爸可没工资给你发,最多晚上回家能有一顿煮羊头蹄吃。想到这些,小凯达就很
心安理得,他认认真真地干着老板派下来的活。
日子重复单调地平平静静磨过去了,小凯达一直都在矿山搬石头。胖司机和他混熟
了,经常在一起聊天。只要旁边没人,胖司机就起劲地跟他讲苏话,他很惬意地说
讲苏话要弹舌头,还要在口腔里搅,很带劲。很多时候下午干完活胖司机就带他去
城里玩,小凯达经常跟着到水泥厂。他特别喜欢站在旁边看胖司机掉转车头飞速倒
车,在进料口前一个急刹,然后再掀起货仓,"哗啦啦"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送入
进料口。马上,下面的房子里就传出"轰隆隆"巨响,接着又是"咯里喀啦"的磨碎切
割声。小凯达只敢慢慢挪到进料口,往下一看就见到巨轮般的机器在慢慢转动……
他头晕目眩,脚轻飘飘地站不稳,好像要跌下去。他有些奇怪,在山里即使站在陡
峭的岩顶也不会恐高呀,要知道那可比这高几十倍!小凯达看着这一切既新鲜又害
怕,他想像着下面的机器在慢慢打碎这些石头最终磨成比荞面还细的粉末,自己好
像也是一块石头,深深地掉进去在里面磨啊磨。小凯达还经常会循着石料下去的流
水线看它们最后的结果。很多关节他都不甚了了,所以当最后看到一袋袋的水泥成
品时总是惊咤不已。
小凯达有时候也进水泥厂里面遛遛,灰土土奇形怪状的各类厂房总使他想起儿时梦
魇场景里的各类怪兽。小凯达径直在里面转悠,他发现有一个地方楼群很漂亮,形
态各异,表面涂满各种鲜艳的颜色。楼房之间有许多大同小异的花坛,边上都围着
剃了小平头一样修剪得平平整整的植株,它们排着队站得整整齐齐。小凯达不知道
这里是水泥厂的生活区,他走多了就分不清楚,怎么看怎么都到处一样。里面还有
很多悠闲的人走来走去,手里或牵小孩或牵毛茸茸滚作一小团的狗。小凯达注意到
女人们穿的是各种形状、花色的长短裙;大多数男人都穿很松的裤。很多时候小凯
达就静静地站在旁边看这些跟他截然不同的人。过往的人很少有理睬他的,有些人
还会上上下下盯着小凯达看,把他穿在身上的袍子从上到下每丝每缕都印满了他们
的眼光。刚开始时小凯达经常在水泥厂转来转去找不到出路,到后来他终于把杨次
仁守着的小卖店记做了路标。不管站在那儿, 小凯达都能看到那棵最大最高的"蘑
菇"--小凯达形象地这么比喻水塔。然后朝"蘑菇"走去-- 像是在山里采菌子。这时
就能见到旁边住宅楼下边的小卖店。小卖店刚好位于路口,到了那往左一拐再走一
会就到了围墙边的侧门,一出去就是一条可以上山的近路。有一次小凯达在林立的
住宅楼群里转来转去把时间拖晚了,出去城里买东西已经来不及了。小凯达转到杨
次仁的店里看了一下,发现该买的东西都有。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在这里买,他
本能地不相信这些小店,父亲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过要在公家的商店买东西。小凯达
认为市中心那些很高很大的商店才是公家的,但现在去太晚了,他站在商店门口犹
豫不决,最后决定还是走,改日再买。他理了理背在身上的背箩,转身准备回家。
这时候店里只有一两位顾客,杨次仁招呼他们时就发现了站在旁边的小凯达。他第
一眼就注意到小凯达身上那件破袍子,和有些特别的相貌。杨次仁是人类学科班出
身的大学教师,他肯定这个小孩就是神秘的苏人。当年杨次仁在京都大学毕业时的
论文就选了苏人族源、文化的题材。尽管那篇论文得了优,获得了导师们的一致好
评,但杨次仁不满意,他心里知道写出那篇文章自己没有多少功劳--所有的资料都
是泡在图书馆查到的。当时杨次仁还找到一张三十年代西方传教士拍摄的苏人男子
呆板地站在家门口的相片。他发现那件袍子上饰纹很多,一道道的,而这些饰纹又
分别跟很多种民族的服饰花纹相仿,这些民族还可以从北往南排一个序列。杨次仁
就猜想这是不是因为苏人在迁徙途中不断受到诸族影响而刻下的印记。但这仅仅是
猜测而已!以前杨次仁一直想着苏人男性不会是这个模样,他们独特的袍服只能在
照片上看看了。西迤省现在很少有少数民族男子还穿传统服装的,者波几乎都是汉
人,少数民族至少在服饰上应该早就同类化了。但现在这个男孩穿的就是一件袍
子,尽管他在上面套了件外衣。
"小朋友,要买什么东西?"小凯达回转身,见杨次仁指着自己很弯很勾的高鼻子笑
着说:"你看我俩的鼻子多像,是一家人呢,不要客气!"
小凯达觉得这个店主挺热情,怪有意思的,他没有过多讲话,但改变主意决定就在
这里买东西。
杨次仁拿出小凯达要买的一条烟和一包盐放在柜台上, 想一想说:"小兄弟,我给
你八折优惠吧!"看小凯达一脸茫然没听懂,杨次仁又接着说:"你看,火柴一角钱
收你八分,这条烟四块五收你三块六,盐嘛要卖一块钱,我只收你八角钱。"
杨次仁说完话,小凯达却退了步离着柜台愣愣地看着他。干嘛要给我便宜?他要干
什么?奶奶可从小就说过"石头不能做枕头,汉人不要交朋友",我还是不买算了。
这时,小凯达看到杨次仁似乎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果然, 杨次仁仰头朝天花板"嗬
嗬嗬"大声笑着说:"不要乱想,大哥就只是喜欢你而已。我是东甸的鲁人,知道
吗?嗯!"小凯达琢磨了半天,总算听懂了杨次仁的话, 奶奶说天底下除了汉人就
是苏人了,汉人有九十九个,苏人就有一个。哪里有种鲁人,自己可没听说过。
杨次仁看小凯达懵懵懂懂的样子,笑了。这小孩恐怕没读过书,从小就在山里,怎
么会知道什么东甸、鲁人呢,他又笑着说:"不放心大哥,那我就拿进去啦。 哎,
让人相信真难呀!"杨次仁故意拿起柜台上的东西, 低下头很神秘地对小凯达眨了
眨眼睛,就把手里的东西往小凯达手里塞。"哎,拿着吧。小兄弟,真的不骗你,
你继续来买,都便宜给你。你看我俩真像兄弟…… "杨次仁俏皮地伸出一个手指头
理了一下额前的刘海,接着说:"连头发都卷得一模一样哩!"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小凯达听了杨次仁的话,买东西就往他那跑。杨
次仁大哥对自己真是很关心,拍胸脯说有事就找他。这些话叫小凯达着实温暖了一
阵,毕竟,从来没有外人对他这么说过。
小凯达继续在工地上老老实实干活,每天挣那五元钱。慢慢地他发觉周围总有人很
异样地看他,彼此嘀咕着什么,甚至还偷偷地笑。后来终于有一位好心的外省人告
诉他:老板骗你,给你的工钱太低,我们每天都开十五元的。那天下午小凯达又坐
胖司机的车去城里,就把这事告诉了胖司机。胖司机愣了,说真想不到冯大头这么
坏,心这么狠,怎么能这样克扣一个小孩子的工钱呢!然后他又向小凯达讲这冯大
头老板如何如何厉害,怎么怎么收拾别人。以前跟他对着干的谁谁谁最后又落了什
么下场。听了老半天,小凯达听懂了胖司机背后的话就是告诉他找工作可以,加工
钱就帮不上忙了。小凯达的心一下子冷了下去,又听着胖司机唠唠叨叨解释,就有
些烦躁,心说还口口声声大家都是苏人呢,怎么就那么胆小!胖司机讲着讲着把话
题扯到其它方面,乱七八糟与小凯达聊天,到下车也再没提这事。
小凯达心情郁闷地走进杨次仁的小卖店。杨次仁问他在矿山干活的情况。小凯达心
头一酸,把今天遇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杨次仁。杨次仁很恼火,在柜台上捶了
一拳,差点敲碎了柜台玻璃,他愤愤不平地说对待童工怎么能这样呢,简直没有道
理!一定要让老板把工钱加上去。说完,杨次仁就给卢小蓉挂电话。冯大头是卢小
蓉姨父,靠卢小蓉父亲的关系才揽到帮水泥厂挖矿的活。杨次仁叫卢小蓉去说一
下,卢小蓉答应了,说这是小事一桩,说一声就行的,但你帮这个叫凯达的小苏苏
干什么呢?杨次仁不愿意细谈,就说你先别管,反正帮办了这事就行。想了想又温
和地补上一句说好了,就看你的本事了,回头再给你讲,反正不是坏事。小凯达看
着杨次仁急急的样子,知道是真在帮自己办事,可自己前几天还想这想那,真不应
该。
第二天晚上小凯达果然就补拿到了以前的工钱。从这一刻起,小凯达彻彻底底相信
杨次仁了!但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小凯达就觉出了不对。冯大头很不高兴,见面
用鼻子哼哼,还向他凶凶地瞪眼,时不时派些重活给他。小凯达又在了五六天,终
究还是被冯大头找了个茬辞了。杨次仁知道后又难过又恼火,他大骂了冯大头一通
说:"还是大哥我误了你呀,但现在再去矿山上也不行, 我帮你找个活路做怎么
样?"小凯达忙说不用了,这段时间山里鸡棕菌正长得旺,我想去捡菌子卖。 杨次
仁说这样也好,反正你有事就一定来找大哥,我都会帮你。他又拍拍小凯达的肩头
带着谦意说:"大哥帮了倒忙了,你不要介意啊!"小凯达感动得眼有些潮,他张张
嘴想说一些话,但还是不好意思,就望着杨次仁笑笑咽了下去。
第四章
过几天小凯达果真背了一篮篮的鸡枞菌下山卖。每到城里一次,小凯达都要跑到杨
次仁店里。很多时候都不买什么,只是去坐坐。炎热的下午顾客很少,没处讲话的
两人彼此无话不讲,小凯达还向杨次仁讲起妹妹小鲁梅,自己家和苏人的情况。
杨次仁对小凯达讲的一切都很关心和感兴趣,这就使小凯达不断地绘声绘色讲下
去。大家都只知道苏人在大山里面,只会叫"苏苏"。从来没有几个人认真到过他们
住的地方,但不管是谁,讲起苏人来都是头头是道。杨次仁可不是这样,他详细地
向小凯达询问关于苏人的一切。小凯达就想杨大哥真是不同一般人,他对别人的事
就是这么关心!炎热的夏季里,两人的友谊也在迅速地升温。
一个多雨的下午,小凯达跑到杨次仁店中,浑身湿透,手紧紧捂在胸前。他从袍子
里掏出一个土罐说这是家中熬的荞子小锅酒,今天拿出来和杨大哥一起喝。杨次仁
心疼得不得了,忙接过土罐,又叫他擦擦头发,找出自己的干衣服换上,接着从货
架上取出些现成食品,两人就着喝起荞子酒来。酒喝了一阵,脸红身热,小凯达就
给杨次仁娓娓讲起苏人不向外人提的神秘"突古"。一下子,杨次仁的眼睛大了,酒
也醒了,不停地问这问那。小凯达呷着酒,见杨次仁那么惊奇,心里就有些得意--
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嘛!他详详细细向杨次仁讲"突古"的事情。屋外豪雨初歇,
渐渐沥沥下着星点小雨。有人接二连三来买东西,杨次仁干脆走出去关了店门。屋
内光线暗了一些,两人的谈兴却更浓起来。
"突古"的故事越讲越长,带来的疑问也越来越多,很多事情小凯达也不清楚,只能
搔搔后脑勺。"普梅拉齐"不就是苏人的世外桃源吗?可找遍地球恐怕也不会有这样
一块地方!"突古"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难道真是这个叫卡扎的人留下的吗?它又
给了苏人什么?苏人今天还在继续着与众不同的游耕方式,从学术的角度来讲,这
种游耕非常的典型和纯粹。难道"突古"就是始作俑者?
一连串的问题使杨次仁下决心上者波山去看个究竟。百闻不如一见,杨次仁觉得很
有必要跟小凯达跑跑!
杨次仁告诉卢小蓉这件事,卢小蓉嚷累,不想去,就说:"杨次仁你就是怪, 苏苏
的地方是没吃没穿的穷山沟,去了就没劲了,有什么值得你跑去看的。"
杨次仁笑笑自我解嘲: "人类学家就是要去别人不去的地方嘛,你不想去我自己去
也行。"
卢小蓉讥笑说: "谁又承认你是人类学家了,你们这帮人成天想发现落后、研究落
后,巴不得人家一直那样你们好做所谓的研究;你们成天扛个摄像机满世界找原始
人,找到最后自己也和原始人差不多了。 "说着卢小蓉又拿出杨次仁带的一本英文
人类学杂志,翻到一处说:"你看、你看,中间这个人是不是比土人还要傻!"
杨次仁接过杂志一看,上面是一幅相片。一个戴眼镜的白人人类学者坐在一群光肚
子光腿的非洲黑人中间。大家都咧着嘴笑,但看上去确实是中间的学者笑得最傻。
杨次仁也觉得挺逗,笑了。他不再与卢小蓉辩什么,直问她跟不跟去。卢小蓉叹了
口气,显得很无奈地做了个鬼脸说: "你怎么老是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依我
看坐在曼宁好好搞研究多翻些书写些文章就得了。评职称看来看去还是看文章,数
你的字数,你到处跑来跑去费钱费力也得不到什么。你看看我表叔,那么年轻就已
经破格评研究员了。你呀……"卢小蓉用力点了一下杨次仁鼻子,"还不知道哪天能
挣到这一步。"
"我哪天有名气了,教授不也是小菜一碟。"
杨次仁说着话,没注意卢小蓉已经悄没声息偎过来靠在他胸前,说话的口气也一下
子全软了。
"我可是早就不想工作了,又累又烦。我知道你心好, 那天有名气有钱就把我养起
来,金屋藏娇。我就当个大乔、小乔,或者是杂志上说的那种'全职太太',不过你
可得给我付工资噢!"
卢小蓉在自己胸前压得越来越重,杨次仁一下子感觉到憋气。他有些紧张,甚至打
了个寒噤,抖了一下,去咬卢小蓉耳朵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这么变了: "当
然了,老公不养太太算什么男人,以后一定养着你呢,每天披个睡裙,穿着大暖拖
在家里什么也不用干,就给我整理文稿,当当秘书,好吗?"
过了两天,三个人都准备好了。小凯达还特地找来两副绑腿叫杨次仁和卢小蓉扎
上。三人从水泥厂生活区侧门出去沿那条窄窄的水泥路上山。路越走越窄,两边都
是些高高矮矮极不规则的砖土房,很多房子顺山势沿路砌起石墙,居民们自己修的
简易厕所和猪圈在边上一字排开。肮脏的渗透物顺着石砌的墙往下流,污染了墙,
更多的漫过路边排水沟,整片地抹黑了水泥路,走在上面又滑又腻。稍干净一些的
路边蹲着一些人,从穿着上看很滑稽,不像市民也不像农民。他们都是这个社区的
无职业者,每天干完家中的活就习惯出来坐着乘凉、聊天,还有些时候干脆就是无
所事事目光呆滞地遐想。
再往上走,房子慢慢少了,路两边杂生着很多灌木、杂草。垃圾开始多起来,一堆
一堆裸露着堆在路两边,肥大的绿头苍蝇"嗡嗡嗡" 发出很大的响声,像一架架战
斗机一圈圈旋转着往下俯冲。塑料袋、纸片肆意粘挂在道路两旁树枝草棵上。山风
一吹,一些挣脱了羁绊满天飞舞,一些不甘心地"呼啦啦"扯了枝头乱晃。这一带的
山几乎被坟墓和岩石占据,站在高处看去,全是白花花的一片。忽然,一阵风呼啸
而至,地上的尘土和杂物随气流盘旋上升,然后突然象街心花园高高射出的水柱一
样往外散泄,裹挟在里面的一团团塑料片、纸头、树枝在山坳里迅疾地忽升忽降,
四下飘荡。三个人眯缝着眼看着这一幅场景,杨次仁有了兴致,就逗卢小蓉: "你
看你看,很有气势吧!北京那几个激进的装置艺术干将何必在长城上放什么可乐
瓶,结什么绳呢。来这里翻出所有的塑料袋,满山遍野红红绿绿拴在树枝上,风一
吹,呼啦啦乱扯,多有气势,难道不也是一幅绝无仅有的装置画面吗? "卢小蓉嘴
一裂想笑,却笑不出来,她腿上没劲,软软地不想挪步。任凭杨次仁左劝右劝,卢
小蓉还是一屁股坐了下去。
"呀,我们的卢小姐成垃圾西施了!"卢小蓉一看,背后几步就是一堆垃圾。最上面
一层可能是丢弃晒干的动物下水,臭烘烘的吸引苍蝇"嗡嗡嗡" 在上面调情。 她又
好气又好笑,还是将手递给杨次仁站起来又坚持走。小凯达在旁边也忍不住笑了。
这条路最近更脏了,以后宁可走大路也不从这走,臭哄哄地难受。他不明白山下的
人们为什么要把什么脏东西都丢在这里,再丢下去往哪儿放,难道就顺着这条路一
直堆到苏人住的村子里吗?!
不一会,三人走完了遍布垃圾的坡地。树高了密了,大家开始在林间小路穿行。很
久不出来走动的卢小蓉这时也兴奋起来,不停地和杨次仁攀谈。小凯达跟两人讲不
了,就默默在前面带路。他低着头快步走着,脑袋有些麻木,觉得刚才仿佛在做恶
梦:各种颜色的塑料袋漫天飞舞,形状随意夸张变动,像是一个个任意变形的魔鬼
在天空中得意地嗥叫着肆意横行。它们遮完了天盖满了地,什么也看不见……太可
怕了,小凯达的额上沁出了冷汗。他回转身等两位同路人,远远见卢小蓉脚一偏一
歪,心想也才走一小段路,亏还扎了绑腿呢,这些城里姑娘的两条腿确实走不了路
只能用来看看呀!
杨次仁生怕卢小蓉一生气一屁股坐下就赖了不走,他陪着小心,调剂、呵护着卢小
蓉的兴趣,哄着骗着她往前走。一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捱到下午才到小
凯达家。
说是家,其实也只是一所木楞房,上面随便苫着一块块木板,不够的地方补着山
草。房前用竹篱笆围拢权当院墙,房的左侧垒有一小间圈,养着几头猪。旁边立了
几棵桩,拴有一只羊。上面搭着木条胡乱盖了些草当盖篷挡雨。下面黑黑的土踩得
很稀,屙满了牲畜的屎尿。小凯达告诉杨次仁羊晚上在这里歇宿,白天妹妹鲁梅在
山上放。
满院子泥泞不堪,到处是一小塘一小塘乌绿的积水,一些地方还浮有一层绿绿的青
苔。卢小蓉不小心差点滑了一跤,她开始左顾右盼寻找干一些的着足点小心翼翼往
前迈。小凯达的父母都站出来迎接客人,引两人到屋里火塘边坐下喝茶。
坐定一会就听见屋外羊在"咩咩"惨叫。杨次仁出去一看,小凯达和父亲卜凯已经利
索地捆了羊的四肢按倒拨脖子上的毛。再往圈那一看,刚才拴着的羊不见了。杨次
仁还没转过脑筋卜凯就将刀捅进羊的脖子翻腕在绞。小凯达的母亲曲俄也马上跑了
过去帮忙按脚,羊叫着挣了一会,动得弱了又提腿控血。小凯达腾出手在旁边支了
一只锅烧水。父子两人一边礼貌地冲杨次仁笑笑,一边麻利地下刀。不一会两人就
剥了羊皮剖膛清理。长长的羊肠理出后,卜凯一只手捏住肠体,另一只手用力往外
一节节捋,里面的粪就悉数挤了出来。然后翻了肠露出秽面在锅里一洗一涮就放到
盆中。接着又理出些心、肺杂碎出来收拾。旁边的小凯达已经在忙着切大块大块的
羊肉到火塘边煮了一大锅。
羊肉汤不一会开始飘香,曲俄忙着添柴,卜凯又拿来一盆羊杂碎加到锅里煮。锅里
的汤开始"哗哗哗"翻滚。杨次仁闻到羊肉香,肠子比脑袋反应还快,先就蠕动起
来,这时只有一个感觉就是肚子饿。杨次仁觉得坐着似乎更难受,就站起来到处走
走看看。门边的柱子上挂着一根长长的东西。杨次仁走近细看是一条干肉,奇怪的
是底下有一大坨皮包成的囊吊着,两边外凸,像是有什么东西坠着。肉已经干透,
烟熏火燎使它黑亮黑亮,闻着有一股怪怪的又浓又稠的香味。杨次仁看着它发呆,
觉得很熟悉,但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长,到底会是动物的哪一部分呢?
"杨老师,这是男人的命根子呀!"卜凯在旁边笑着说,看杨次仁还发着愣,又补充
说:"这就是鹿鞭了,男人那东西有病吃上一点是非常管用的。"
杨次仁"哦"了一声,拍拍脑袋大笑着说: "我可没这毛病,男人要是那样也就别活
算了!"
卢小蓉在火塘边手抱了膝紧低着头不好意思讲话,脸红到脖子根,也许是害羞也许
被火烘多了。小凯达还莫明奇妙看着在说笑的父亲和杨次仁,心里说这世上药也真
多,连一根马鹿鸡巴也能治病。
曲俄很快揉出一块块薄薄的包谷饼在火塘边烤。一会就烤得黄黄的。饼的表层受热
往往会"叭"轻轻脆响一声裂开一条条缝,香气放肆地溢出来往每个人鼻里钻。走完
山路的卢小蓉和杨次仁都说不起话了,只会将眼睛盯着眼前的羊肉和包谷粑粑。
不一会,包谷粑粑烤好了,羊肉也熟了。鲁梅拿来些山椒、花椒、木姜放进研窝里
舂,研碎后放上一些汤做成一碗蘸水。几个人或蹲或坐就在火塘边啃包谷粑粑,喝
汤吃肉。杨次仁和卢小蓉味口大开,杨次仁还跟卜凯用碗盛了苦荞酒大口大口喝。
羊肉煮得还有些筋道,又切得大块,很耐嚼,几个人肚子早饿了,吃得嘴巴直响。
卢小蓉嚼着费劲,就专捡脆生生羊肠来吃。吃了几块,卢小蓉偷偷皱了皱眉头,她
从肠子里翻出裹着粘在里面的一颗黄豆大黑亮黑亮的东西,趁一家人不留意,她悄
悄放到杨次仁碗中轻声问是什么。杨次仁看了一眼说是绿豆,就随意用筷子拈起丢
到锅里。事后卢小蓉还对那颗"绿豆"大惑不解: "汤里好象没煮豆呀,真是绿豆
吗,吃起来怎么就那么苦?"
"绿豆,你真当那是绿豆,那是羊屎疙瘩!"杨次仁哈哈哈笑着说。卢小蓉一下子作
呕,眼泪都掉了出来。她扑上来用两只拳头乱捶杨次仁,带着哭腔说: "我吃了一
颗,怎么就尝不出来,还稀里糊涂就吃下去了。"
杨次仁一边避让,一边嗬嗬嗬笑着说:"反正又没毒, 不怕不怕。我当时要说给
你,你马上就吐起来怎么办?!"
下午,杨次仁第一次见到了"突古",黑黝黝的颜色,好象不是石头也不是金属,外
形犹如一块很大的古代赵铲形币。年代久了,有棱角的地方都磨得光滑,柔润滑
溜,握着很舒服。"突古"的一面有些奇怪的符号和图案,呈阴文,应该是镌刻进去
的。黑黑的汗渍塞满了纹道,不使劲看根本分辨不出来。这些符号和图案似乎是一
些抽象的公式图解,也似乎是不属于我们认知范围的古文字,或甚至就是冥冥世界
的预咒。它们就这么默默存在着,也许再过若干年,还没被理解就褪去消逝了。这
时,杨次仁忽然联系起十多年前美国向太空发射的那件人类礼物。上面有裸体男女
图像,有音乐,有画面,还有一些用抽象手法表示的数学基本概念。杨次仁就想这
会不会是同一种东西?
"突古"摸上去很凉,这使杨次仁想起了它的那个功能。卜凯喝着酒,在火塘边得意
地向杨次仁详细讲"突古"的故事。卜凯说"突古"只可能自己变热, 他说着拿过"突
古"放在火边烘了一会取出来让杨次仁摸。杨次仁一摸"突古"仍是和先前一样凉。
他就想这"突古"会就这么凉下去吗?
"'突古'喜欢清静哩。"卜凯呷了口酒接着讲:"哪个地方人多了,乱糟糟地闹,'突
古'就要热;'突古'一热,我们就得搬走。"他又凑过来拍拍杨次仁的手,满嘴喷着
酒气神秘地强调:"杨老师,你不知道呀,有些地方简直就热得烫手, 捏都不敢捏
哟!"卜凯这么说,杨次仁就想这应该是环境变化引起"突古"的连锁反应, 怪不得
苏人把家搬来搬去也不会搬到曼宁,那里"突古"不烫坏才怪!"突古"的功用就是为
了领苏人找到"普梅拉齐"这块彻底没有污染的净地,只有到那里,苏人才可以永远
安居乐业。那时,"突古"永远不会变热,自然也就没必要存在了,最后的消逝也理
所当然。但苏人找了两百多代也没找到"普梅拉齐",谁又知道它会在哪儿。倒是卜
凯说"突古"越来越急了,像小孩一样随便变脸,不小心就冰凉冰凉,明摆着催苏人
赶紧走。
卜凯马上喜欢了杨次仁这个和他一样卷头发、高鼻子的鲁人朋友了,他说从来没遇
到过这么好喝酒的伴。晚饭后,两人又喝洒聊天。杨次仁开上采访机,向卜凯问了
很多苏人社区的事情,并且还时不时往本子上记。卢小蓉在旁边和鲁梅讲话,还从
包里取出几个城市地摊上买的发夹给鲁梅。小鲁梅整个脸兴奋得放光,把头发甩来
甩去想亲自看一看后脑勺扎上发夹是什么样。小凯达坐在父亲和杨次仁对面,他插
不上嘴,两手放在膝上拄着脸。曲俄总有事情忙,一会去抱几根柴,一会又去招呼
关着的牲口。
大家不知不觉打起了呵欠,小凯达出门抱进来几大根栗柴续进火塘。他向卢小蓉解
释晚上睡觉要烧栗柴,因为栗柴不像松柴那样"噼噼叭叭"一会就烧完,栗柴烧得很
慢热度又大,晚上醒过来不会熄,只要又拢一拢就行。慢慢地火塘里松柴燃尽了,
栗柴续着燃起来。火暗了下去,不再"噼叭"作响,而是徐徐地吐着幽蓝幽蓝短短的
火舌。卜凯招呼两位客人休息。大家依次躺在火塘四周木板"床"上。小凯达的父母
睡靠门一边,小凯达和妹妹睡下首,杨次仁和卢小蓉睡最里面。主人家每个人只是
拿出一张羊皮盖着当被子就睡了。曲俄准备了两张很长的羊皮垫在杨次仁和卢小蓉
睡的木板上,又拿出一大一小,一黑一黄两张皮子盖给两位客人。皮上的毛光滑柔
软得像缎子一样,手一插进去就舒服地熨贴着你。杨次仁看一眼卢小蓉,她正一脸
狐疑地翻过来翻过去凑着脸在看什么。小凯达向杨次仁解释说又大又黑的是熊皮,
小一些黄色的是马鹿皮。杨次仁就笑着说你用这么稀奇的熊皮给大哥盖我可害怕
哟,改日你到曼宁我还真拿不出这么好的东西给你盖呀!
晚上睡得很好。杨次仁盖着熊皮,温暖得浑身燥热。他借着微亮的火光,看到了卢
小蓉秀气的鼻子轮廓,几次忍不住就想去摸摸,但外面的卜凯老不停地翻身,他只
好缩回手,去捏住熊皮上干瘪的乳头……山风呼啸,杨次仁看见一缕缕富含水汽的
冷风从木楞房的缝隙中泥鳅一般滑进来。暗夜里,这群白色的精灵迫不及待飘在蓝
色的火舌上面逡巡游走。寂静的火焰一跳一跳伸出舌头,"滋--"杨次仁清楚地听到
它们拥抱后的死亡之吻。迷迷糊糊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杨次仁看到木楞房里走满了
夜游的鬼,"哧--嘁嘁--"他们不断地制造响声,杨次仁清晰地听到了喘气声、脚步
声、咳嗽声、嗥叫声……杨次仁把自己紧紧裹在熊皮里面,这时他听到放"突古"的
匣子无声无息开了。"突古"发出亦红亦蓝,亦黄亦紫绚丽的光,一闪一闪往外射,
旋转交织,结成斑斓的网充斥着整个房屋包住了所有的东西。一切都亦幻亦真、绚
丽夺目。杨次仁知道自己流泪了,伟大,博爱,仁慈,你无所不能的"突古"啊!
第二天杨次仁又继续他的人类学田野工作,他拿出纸准备在这十多户苏人里设计一
次问卷调查。杨次仁精力充沛,根本没有走的意思。卢小蓉在旁边向他埋怨昨晚盖
的马鹿皮虱子成堆,咬了她一晚上,今天痒个不停受不了啦。卢小蓉一边说一边扯
住杨次仁的手逼他非要赶快回去,一不小心眼泪也"噼里叭啦"往下掉,还机械地扯
动肩头、后背,让衣服去磨擦细皮嫩肉,好象上面爬满了虱子。杨次仁苦笑, "还
是你的肉太嫩了,虱子怎么就不咬我们呢。 "他心里说真是笼子里的鸟,放出来一
冷一饿又得钻回去。被卢小蓉拗得无法,杨次仁也只好抓紧时间草草结束了调查,
又由小凯达领着下山回者波。
第五章
早上一醒来,杨次仁嗅到周围的空气污浊闷热,是一种陈旧的味道。这已经是昨天
的空气了--住在小卖店,杨次仁可不敢大意,门窗都关得很死。杨次仁打了个呵
欠,伸伸懒腰,低低地大吼一声,直想脱光身上的衣服冲出去,他明白自己迫切想
见卢小蓉了。
卢小蓉在避自己。自从代张表姐守铺子,杨次仁回卢小蓉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
连饭也是她送下来。卢小蓉很有气,这两天除了送饭就不再下来小卖店。杨次仁也
不让步,抵着不上去找她。原来一到晚上,卢小蓉就下来,临睡前自己再送她回
家,但前两天晚上卢小蓉都没下来。昨天中午卢小蓉下来送饭,杨次仁问晚上来不
来,卢小蓉把保温饭盒往桌上重重一放说:"不来, 你恨我父母不上去我就这么掉
价围着你转!"
"不下来就算了。"当时杨次仁嘴硬,就这么回了一句。但到了晚上,杨次仁看书听
音乐都没兴趣,做什么事也不知道。他好几次准备出门去找卢小蓉,但又拉不下面
子,心里也挺来气,你不让步我又为什么要让步,到你家还跟我冷战不成。心里有
股火憋着,杨次仁就喝了通酒早早脱了衣服上床休息。
杨次仁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躺在床上又老觉不舒服,总觉得背上磕着什么。他起来
好好看一看,床铺上凸出一小块,杨次仁索性翻开床铺,发现是两个避孕套;还有
两小盒标有"R"字样的进口药。杨次仁细细看英文,弄懂了一盒是预防性病的, 另
一盒有一些提高性欲之类的功能。杨次仁心想这还真是放得开也补得回来。他拿着
药有些慌,赶紧按原样放好,但心却止不住跳,躺下后意乱神迷,老想着男女之间
的事儿,翻来覆去睡不着。
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杨次仁想也不想,就一面叫着"小蓉",一面裸着上身赤了
脚跑去开门。一开门外面的姑娘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原来是多日不见的张表
姐。杨次仁脸红了,连忙退到床边忙不迭穿衣穿裤套鞋。张姐款款走到床边挨着杨
次仁坐下,一头瀑布样的长发卷曲着披在背上,胸前;很紧的背心,露着圆润丰
满、光滑细长的手臂;里面似乎没有胸围,整个乳房圆鼓鼓的凸现得很真实;下身
着一条黑底红花紧身裙,把整个身子裹得曲线毕露。张姐笑着,柔和的灯光使她显
得妖艳而又性感。杨次仁没话找话问她省城的事,张姐三言两语打发后就有意无意
地对杨次仁嘘寒问暖。她的眼神很媚地勾住杨次仁,杨次仁心慌了,他怎么会忽然
觉得这眼神就像是冬天东甸荒原上几天没找到食的骚狐狸,但没用,慢慢地杨次仁
就跟了那眼光在想,在动。张表姐声音柔柔的,动作轻轻的,水蛇一般灵活的腰身
一扭一扭紧紧靠住了他。杨次仁只敢定定坐着,一举一动像木偶一样笨拙,连手也
不知道放哪儿;张姐却不慌不忙,一步一步循规蹈矩有着自己的步骤。
最后不知是谁先搂谁,反正杨次仁支持不住了--他像头豹子扳倒了女人,用嘴用手
去笨拙有力地寻找目标。张姐"咯咯咯"笑了,说你真有力气,老姐就喜欢这样的男
人。她一边说一边扭动,迎送着整个身子,两人紧紧抱着在床上尽情扭转,衣服慢
慢剥去。
忽然,张姐一纵身翻上来压在杨次仁上面,"我的小公牛,是不是想要我!"她笑着
用手去捏杨次仁的鼻子说。杨次仁也试探着用双手同时捏住了她的两只乳房……这
时背上分明又被什么东西狠狠抵了一下,顿时,整个人的热度降了下来--杨次仁想
起了压在下面的避孕套和性药。他一下子感到恐惧,"啊"的一声低吼,用劲推开了
上面的女人……
现在杨次仁万分庆幸,幸亏昨晚上刹住了泛滥的情欲,不然怎么对得住卢小蓉,可
女人走后一晚上的煎熬又让他无法忍受。早上卢小蓉没来,杨次仁只好出去随便吃
了早点。整个上午他就懒洋洋坐着,有人买东西招呼一下。张姐回来了,自己也得
走了,但卢小蓉没下来,小凯达这两天也没来,还是自己上去找卢小蓉吧。杨次仁
这么想着,都快忍不住就想上去找卢小蓉了,但又心里犯虚,总神经质的担心卢小
蓉会不会看出自己有什么。他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都不敢出门了。
中午时分,卢小蓉端了饭盒下来。杨次仁眼睛一亮,赶紧就去开门,讨好地满脸堆
笑接过饭盒。他打心底觉得对不住卢小蓉,心想要挨骂了。
卢小蓉幽怨地瞅他一眼,鼻子里哼哼,手把饭盒往边上一藏。
"你现在知道饿了是不?"她嘟着嘴问。杨次仁陪着笑没说话,亦步亦趋跟着走进
屋。卢小蓉一放下饭盒就"嘤咛"一声扑到杨次仁怀里。
"你真该死,就是要跟我赌气,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卢小蓉先缴械投降了,杨次
仁的心缓了下来,告诉她张表姐昨晚来了一转,说两三天我就完事了,到时一心一
意陪你。其它的事杨次仁绝对不敢漏,但坦白这一点点就叫卢小蓉感激不尽了,她
满眼关切地抬头看着杨次仁,轻轻地说:"别说了,快吃饭,你肯定饿了, 我给你
专门做了你最爱吃的青椒炒火腿。"
小凯达在者波长途汽车站送走了朋友拉杜,夏天热辣辣的阳光整个罩住他,把他晒
得浑身沉重,他的心里空空荡荡,一阵子莫明奇妙地难受和感伤。拉杜穿上了平日
辛苦积攒的钱买的衣服和皮鞋,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头卷发中分着向后随意披着。他
整个一改平日邋遢的样子,显得英俊精干。提起要去的曼宁,拉杜显得兴奋异常,
一遍遍向小凯达描述自己憧憬的生活。他发狠说就是要赚钱,要大赚特赚汉人的
钱,以后一定要开着小轿车回者波街上让人看看。拉杜还恶恶地说自己一定要找个
汉族姑娘做老婆。他还很猥亵地说曼宁的汉族姑娘胸脯大腰杆细,最好玩,找女人
就是要找她们。小凯达听着他的话有些害怕。拉杜比自己大好多岁,小凯达家搬到
者波时他家早就在那住两三代了。拉杜小时候家里把他寄到坝子里的亲戚家上学读
书。他经常向小凯达吹嘘自己读书时学习成绩最好,总是第一名。他炫耀自己很聪
明,初三毕业还考上了技校。
"技校,你懂吗,就是学开车的学校。"拉杜向小凯达解释,又说他准备毕业后自己
买车拉货挣钱,有了钱什么都好办。钱只是一张纸,你没有钱连这张纸片片也不
如,屁也不是。转过话拉杜又很恼火地说他考上也没用,家里供不起,上技校得到
省城曼宁,每年都要很多钱。
"我现在还不是要去省城,我早就说过我不会一辈子窝死在山沟里的。"拉杜初中毕
业回到者波山,成天不愿干劳动。父母说他,拉杜振振有辞:不是自己不喜欢挖田
犁地,而是这活路没有奔头,辛辛苦苦一年连肚子也填不实在。他抱怨者波山简直
就是个鬼地方,朋友的信都没法寄到。拉杜在山里的时间并不多,老往者波城里
跑,后来不知怎么就认识了以前读书住的那家亲戚的一位好朋友,又接着认识了这
人在曼宁的亲戚。那位亲戚真的就在省城帮拉杜联系了一份临时工作。拉杜得意地
对小凯达说待遇还不错呢,他一定会好好干。接着他又强调,当然了,以后我还要
找个更好的。说着拉杜扬了扬手里的袋子,里面放的是麂子肉干巴。他说要去感谢
那位帮他联系工作的朋友;又得意地告诉小凯达,这是他用几壶酒跟吉哈老头换
的。
"你不知道,麂子干巴在曼宁可是一百块一斤, 这一点就值五百块了,人家帮大忙
是要好好感谢的。 以后我两兄弟一起做点生意,赚它一大笔。"拉杜拍拍小凯达的
肩,又很认真地说:"以后有钱一定把你带出来。 "他说:"不要再呆在者波山了,
者波山是人呆的地方吗?!"怕小凯达听岔,拉杜接着强调:"我可不是说叫你家又
搬走,是说你自己出来,不要一辈子呆在山里了。'突古'嘛……我屁也不信,它热
它的,热死了丢掉,不领你们乱跑更好。"
拉杜很轻蔑地提到"突古",小凯达很来气,要在一年前他可不会饶拉杜,但现在连
自己对"突古"也没有多少信心,那一股气就只在肚里转转冒不上来。拉杜就要走
了,出门时翻脸吵嘴在苏人看来可是最不吉利的。想到这他就把脸板了板,没对拉
杜说什么。拉杜说得高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小凯达的脸色,一直到站台候车时还
兴高采烈地讲自己到曼宁的打算。他越讲越得意忘形,几乎就要手舞足蹈,周围的
人都在侧目看着他们俩。
小凯达倒有些担心,就悄悄提醒拉杜注意放好钱物,出门还是要小心,我们苏人又
爱受欺侮。拉杜调皮地做了一个立正姿势,问小凯达自己像不像苏人?还没待小凯
达回答,就得意地说:"不像对吧,现在这身打扮根本不像苏人。"
小凯达想了想,解下腰间的佩刀让拉杜别上,认真地说: "先不管像不像,实在遇
到事情还得靠这个。"
拉杜看着小凯达严肃的脸,激动劲一头蔫了下去。这时,长途汽车催客人上车的喇
叭凄厉地响了。拉杜赶紧藏好刀,一下子动情起来,他紧紧握住小凯达的手说:
"凯达兄弟,你放心,我会帮你的,再见!"
小凯达在车站里茫然地走了半天,热辣辣的太阳把他晒得疲累不堪,无助无力。他
把包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墙角静静地歇着,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真得
好好想想。不知不觉中,他稳稳地靠在墙角打起了盹。一个保安走过来用皮鞋轻轻
踢了一下他,小凯达一下子醒过来。保安大大地叉着双脚,说话把下巴往上一抬一
抬,"喂,你有什么事,没事来这里睡什么觉,赶快回山上去。"
小凯达慌慌张张站起来赶快走出车站。他一直最怕穿制服的,今天这个还算客气的
了。小凯达在外面街上走了一圈,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办什么事,想想还是去找杨次
仁吧。
走进水泥厂生活区才拐了几个弯,小凯达远远地看见小卖店关紧了柜门。他一点也
没在意,以前有几次自己也是敲柜门才喊到杨次仁的。小凯达在柜门上敲了几下,
里面毫无反应,心想肯定是杨次仁听不见,他睡在货仓后面的一间小屋子里。小凯
达绕过去走到小屋子的窗户边,调皮地想吓一吓杨次仁。窗户很高,小凯达去旁边
的砖堆抱来几块砖垒在地上,然后他站上去抓住窗棂往里探头。窗户关着,里面还
严严实实扯着窗帘。小凯达很遗憾,调皮地想吓不成杨大哥了。但就在这时,他听
到了里面软嗲嗲的说话声。小凯达觉得奇怪,瞪大眼睛想往里面溜。刚好窗帘上有
一个很小的洞,小凯达把眼睛凑过去,看到杨次仁和一个女孩紧紧搂着亲嘴。再细
细一看,正是那天跟着一起上山的卢小蓉。
过一会,卢小蓉的衣服慢慢被杨次仁剥去,杨次仁把头勾下去像狗一样舔她的身
子。女人一下下扭着身子,一节节倒在床上,动作活像一只大虾。
小凯达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气,他感到害怕,心里在骂:呸,老母狗才像这样呢!…
………
突然,一只大手猛地捏住小凯达瘦瘦往外突的肩锁骨。小凯达一下子醒过来了,扭
回头看见一张又肥又大的脸。那只手往后一拽,小凯达脚底下的砖头"哗啦啦"倒塌
了,他悬空着被抓住锁骨平平举起又斜斜砸在地上。这男人粗壮得像一尊铁塔,满
脸的横肉一丝丝数得过来。他另外一只手叉着腰,小凯达清楚地看见上面箍了一个
红袖套。
"你这个死苏苏,在这里看来看去想偷什么。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待会再收拾你。
"说完汉子就向窗台走去。
小凯达害怕得心都快掉了,戴红袖箍的人不知收拾过他多少次了,他什么也没想,
只知道站起来往外就跑。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快跑呀,快躲回山里去吧,只有山里
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天啊!
第六章
杨次仁是过了几个月到美国后才肯定自己性功能有了障碍。晚上他常常惊惧地回到
张表姐小卖店那个记忆犹新的下午。
--整个世界死一般静了下来,两个人只听到对方发出的声音。情欲的巅峰就快到的
当儿,杨次仁恍惚听到窗外砖头倒塌的"哗啦"声。他怔了一下,但本能的惯性仍然
继续动作。两人全身触电般颤抖,身子一下下剧烈痉挛,手脚紧紧地盘在一起。
这当儿,杨次仁清楚地感觉到窗户一下被"咔啦啦"推开。他回头一看,一张器官全
部肿大的脸凶狠地盯着两个光身子的人。所有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了,杨次仁往一侧
翻下来。底下的卢小蓉完全无法动弹,像不小心冲上沙滩脱氧的大白鱼,赤裸的身
体被贪婪的眼光一点点舔着。"啊--",卢小蓉的两支手紧紧蒙住眼睛发出一声尖利
的惊叫,杨次仁的耳膜在"噗噗噗"剧烈振动……
这件事发生后,两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卢小蓉,每天都神经质的怕这怕那,一脸惶
恐不安的样子。杨次仁也不想在者波呆下去了,就在这时,东甸家中来了一个电
话。父亲告诉他外公那位在美国的弟弟已经寄过来担保书,说联系好了留学的事
情。这位堂外祖父是外公唯一的亲弟弟,外公不止一次向杨次仁讲过他的事情。外
公家从前在东甸是大户人家,外公祖把外公留在家中;把堂外祖父送到鲁域省英国
人办的学校里读书,后来去英国留学,之后又辗转到了美国。为了生计,堂外祖父
开了一家鲁域工艺品店,慢慢有了一些钱。八十年代,在国外的鲁人纷纷回国探
亲,堂外祖父也回了东甸一转,见到了阔别三十余年的亲兄长。那时杨次仁正在首
都读大学,没有见到堂外祖父,但堂外祖父回美国后给他来了一封信,说要帮他到
美国留学。当时他看看也就过了,看来堂外祖父可是一直把当年说的话记在心上
的。杨次仁毕业三年多了,他也如约办妥了留学事宜。
杨次仁离开者波回家取了担保书,就叫上卢小蓉一起到曼宁办护照、拿签证。卢小
蓉可春风得意了,一路上嗔怪杨次仁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连偷偷过了"托福"自己
都不知道。
"那时谁知道这事定不定呀,现在给你惊喜不是更好吗? 起码你不是因为我要出国
才和我谈恋爱吧!"杨次仁笑着揶揄说。
出国前事情自然是格外的多,曼宁是个典型的地无三尺平的山城,很多路都是上上
下下的石级,还是得靠步行。杨次仁和卢小蓉天天在曼宁的大街小巷奔忙,走过的
路恐怕够到小凯达家十几个来回了,不过卢小蓉一点也不累,每天都精力亢奋、高
高兴兴跟着杨次仁跑来跑去到处办事。两人每天忙得像个陀螺,但就在这时候,杨
次仁突然意识到离开者波已有个把月了,可自己下面竟从来没有反应。自从那天受
惊过后,两人一呆在一起,卢小蓉就神经质地疑神疑鬼,一直到走时再没有亲热。
杨次仁当时想应该是太累了,也就暗自庆幸省却了许多麻烦。现在想来,其实几年
前两人都对那种事兴趣索然,直到上飞机前还是心照不宣,难得糊涂。
杨次仁在底特律堂外祖父家休息了一段时间。为庆祝堂外孙的到来,堂外祖父请了
很多聚居在五大湖附近的美籍鲁人做客。堂外祖父家是当地鲁人聚会的一个点,大
家经常讨论一些问题,用夹杂着英语单词的鲁语大声争论。但很多事情都不甚了
了,争论不出什么结果。尤其是在美国长大的年青人,他们现在关心的是自己能不
能挣钱买名车,能不能去欧洲留学、旅游,对老人们争论的政治问题一点也不感兴
趣。
堂外祖父根据杨次仁的想法,在芝加哥联系了学校,专业仍然是人类学。同时,堂
外祖父还给杨次仁找了一份工作,就在他开在芝加哥的 LUYUNE STORE(鲁域商行)
做钟点工。刚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杨次仁既要适应这个纯英语的环境,又要对工
作和学习尽快上手,每天忙得快散了架,到深夜才能上床睡觉。晚上的梦境都是和
卢小蓉在一起的连绵不断的休闲时光;还有就是永远吃不完的中国大餐。
最初的适应过程痛苦的慢慢熬过去了,各方面都轻松顺利起来。可就在这时,杨次
仁痛苦地承认了一个事实--自己男人的功能确实已经丢了!
身材魁梧,活象一只大公猿的诊所所长Palmer(帕默)向杨次仁耸了耸肩说:
"很抱歉,杨先生,我们没能治好你的病。如果你需要我们继续做些什么, 我们完
全可以效劳。"
难道就没有一点希望了?杨次仁抿抿嘴唇,不甘心地问: "大夫,我想知道我的病
到底能不能治好?"
"我想不大可能,杨先生。如果你想戴个假性阳具之类的话, 我们可以免费帮你联
系。"
杨次仁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他脱口而出:"我想没有问题,起码鹿鞭就可以!"冒
出这句话,杨次仁也感到奇怪,自己怎么忽然想起了者波小凯达家那根乌黑细长的
鹿鞭。
帕默没有注意杨次仁的表情,他不以为然地摊开双手扬了扬眉头。
"鹿鞭?!你们中国人奇怪的理论。 你们的医学总是认为食用动物的某种器官,就
会增强人体相应器官的功能。我看老鼠是性欲和繁殖能力最强的动物,它三秒钟就
能完成一次性交过程,那么男人都去吃老鼠的那个玩艺好了!"
这架美国UNITED AIRLINE(联合航空公司)的银灰色客机从芝加哥起飞,在西雅图
短暂停留后继续向中国飞去。杨次仁想起者波,想起在者波的故事。整整四年了,
杨次仁今天才吁了口气,他准备一回曼宁就和卢小蓉去者波山找小凯达家。他们的
村子连名字也没有,根本就无法联系。杨次仁又想如果小凯达家搬远了,自己找起
来还真是很麻烦,不管怎么样,只能回国在说。越到这时,杨次仁越是莫明奇妙地
担心"突古"丢了,但随之他就会笑自己,"突古"是苏人的宝贝,断断没有丢失的道
理。
杨次仁和卢小蓉回到者波,两人几乎没怎么耽搁就起了个大早上山去找凯达一家。
这一条路更脏了,两旁的垃圾堆成了山,山上的松林一眼看过去更稀疏多了,到处
是碗口大的树桩。杨次仁靠着四年前的印象找着路走,但变化很大,两人几次走岔
又找回来,磨磨蹭蹭五六个小时才找到凯达他们村子。凯达家早已不在,一位老人
告诉他俩前两年他家就领着七、八户苏人搬走了。杨次仁向老人恭敬地递了一支
烟,又递了二十元钱给老人,请他孙子当一次向导领着去。小孩高兴坏了,拉他俩
进家门,三个人吃了些东西就开始上路。又走了六、七个小时,天黑时到了一个村
子。凯达家还是早就领着五、六家人搬走了。三人在村里借宿了一夜。第二天很早
吃过早饭又雇了向导去找第三个迁居点。
几天来两人跟着向导在大山丛林里一站一站追踪。这些小路人迹罕至,几乎都沿着
各条大山脉的山脊行走,尽量避开了山下的集镇、公路、河流,实在避不开路过一
下,也马上又爬上山头。这些路仿佛属于苏人专用,他们似乎想彻底避开下面的世
界,完完全全躲在山林里面。
两人随着不断更换的向导又走过几个凯达家停留过的村子,到后来凯达家搬得越来
越快,居住的时间、搬迁的距离都越来越短,两人简直就要怀疑这一家人是不是正
在惊惶失措地逃命?!到最后跟着卜凯一家搬迁的只有了两家苏人,慢慢地有一户
也没有坚持停了下来。快追到小凯达家了,杨次仁想,但心里也有了一丝隐忧:
"突古"到底出了什么毛病,这么拼命搬来搬去到底是为了什么,谁又能受得了!
杨次仁和卢小蓉追着小凯达一家的足迹走过了很多个迁移点。后来,跟着小凯达家
的最后一户苏人也住定不搬了。两人钻进这户人家时,卢小蓉哭了出来。她身上鞋
上到处泥点,乱蓬蓬的头发像一丛乱草,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汗臭味。一张脸变得乌
黑,整个人瘦了,活像一只猴子。她嚷着"不走啦",一屁股坐了下去。杨次仁一边
哄她,一边向主人家打听凯达一家的情况。回答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突古"频繁发
热,卜凯家只能不停地搬。晚上他一直失眠,一闭眼就看见"突古"。旁边的卢小蓉
睡得死去一样,第二天早上杨次仁喊死喊活好不容易才拖她起床。卢小蓉死活不
走,大山里的漫漫跋涉已使她疲累不堪。杨次仁就建议卢小蓉先留在这里,回头他
又来接。卢小蓉抽泣起来,越发的伤心,用手去擦眼泪鼻涕,成了一张花猫脸。这
时她才彻底感到自己的孤立无援,这种见不到人的深山老林她可不敢一个人呆着。
杨次仁拿过她随身带的精致化妆小镜叫她看自己的脸,逗得卢小蓉也"扑哧"笑出声
来。
现在哭归哭,还是得跟杨次仁走。这家主人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非常感动。
"啊喀喀,你们,最好的朋友的,对我们苏苏的!"他操着不熟练的汉语一个字一个
字说。接着他去张罗找了匹毛驴让卢小蓉骑上,又让自己儿子当向导领两人去找凯
达家。临行前又一再告诫儿子一定要把两位朋友领到卜凯家才能回转来。
很多地方都有小凯达一家的踪迹,但都没住多久就搬走了。这时,不光是卢小蓉,
连杨次仁心里也乱个不停,"突古"到底怎么回事,这一家人到底要去哪儿,这简直
就像在捉迷藏。
三个人一路问下去又找了几天,终于到了凯达家所在的村子。向导问着领杨次仁和
卢小蓉摸到凯达家门口。凯达家比以前破落了,房子又小又矮,围院子的竹栏也稀
稀松松,到处是缝,连老母鸡也钻得进去。门没有了,代替的是一块可拿起放下的
竹篾板。前一次见到的圈不复存在,只在院角竖了四棵杆子,上面横七竖八搭成支
架苫着草。到处都是洞,一缕缕奇形怪状的阳光漏进来,打在下面阴湿泥泞满是粪
便的地上。
一个身上什么也没穿,流着鼻涕的黑小孩蹑手蹑脚跟在三人后面进了凯达家。家里
没人,杨次仁摸出两粒糖给小孩,比着手势叫他去喊主人,向导在旁边用苏语又说
了几句。小孩把食指含在嘴里吮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杨次仁和卢小
蓉,明白了什么事后就高兴地接过糖"噼哩叭啦"踩着院里的稀泥水跑了出去。杨次
仁和卢小蓉坐了下来,火塘边铺着的木板没有了,四周铺着干草,上面垫了几块毡
子。在屋子另一边还有个火塘,但睡的地方连毡子也没有,只铺了些草。杨次仁回
头正想问卢小蓉肚子饿不饿,一看卢小蓉都已经歪靠在火塘边睡着了。杨次仁俯身
替她脱去鞋,把下半截身子挪到毛毡上,盖上羊皮。看火塘里还有余火,就凑了几
根柴,也去歪到旁边舒服地躺倒。他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就半醒半睡躺
着。
朦胧间,杨次仁觉得有很急促的脚步声,他睁开眼,凯达弓了腰从矮矮的门里跨进
来。他已经长成青年了,整个人壮得像一条小牛犊。凯达一看是杨次仁,怔了一
下,"喔哟哟",他明白过来,一下子扑过来紧紧抱住杨次仁,他高兴地叫着说:
"小孩告诉我来了客人,听他讲的样猜是你,可我不敢相信呀, 杨大哥。我赶快跑
回来,我真想不到就是杨大哥你, 我还想怕这一辈子也见不到你了。"凯达整个人
伏在杨次仁身上,用手拍着他的肩膀,眼泪无声地"刷刷"往下流。杨次仁也抑制不
住自己的眼泪,俩人紧紧拥抱,差点就要晃倒在屋子里。
旁边的向导看到这场面也感动起来,悄悄去揉眼睛。睡在火塘边的卢小蓉吵醒了,
她明白了怎么回事,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伏在毛毡上"唔唔唔"抽泣起来。
"你走了几天呀,是咋个找到家里的?"抱了许久,凯达哽咽着问。
杨次仁笑笑,紧紧抓住凯达肩头把他推开一些仔细看。凯达的脸棱角分明,唇边有
了胡子。许是刚才跑急了,他脸上红红的,沁着一层密密的汗。
杨次仁用拳头捶了一下凯达的胸膛:"见面不就行了。哦,现在可真的是'凯达'
( '凯达'在苏语里是'强壮、厉害'之意)了。 这几年大哥去了趟美国,在那边我
也很想你,可没法子跟你联系呀!"他又指着伏在火塘边抽泣的卢小蓉说:"这就是
上次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她要当你嫂子了,我俩从者波走来,这里应该快到伥
那县了吧?"
凯达说是呀,杨大哥你们走了三个县了。又笑笑, 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刚结
婚一个月,你们早一点来就好了。"这时凯达转头去喊刚进院子的女人进来。 凯达
的妻子看上去还是个女孩,很羞涩,话也不讲,只是低着头腼腆地笑。凯达介绍
说:
"这是我老婆帕依。"说着凯达就吩咐妻子去杀鸡,转头又向杨次仁说: "你们肚子
肯定饿了,宰羊太慢,先杀鸡赶快吃饭吧。"
凯达给杨次仁煨上茶,说妹妹、父母他们还在田里。杨次仁也想起了上次在火塘边
高高兴兴戴发卡的小姑娘,就问凯达:"小妹妹鲁梅还一直在家里吗?"
"妹妹还没给人(方言指嫁人)呢, 几个月前她和村里几个姑娘跑到县城打工,她
是在什么酒店当啥服务员,这两天刚请假回家。鲁梅很顾家哩,回来一次都拿来
钱,买来东西。"凯达笑笑,搔搔头皮又说:"对了,今天我好象见她把一个什么本
本放在这里,我给你找找看看。"说着就伸手在火塘上方台子缝里摸。
"出去干点事也好嘛,见见世面,还能补贴家里点。"杨次仁一边说,一边伸手接过
凯达递过来的本本。这个本子比普通证件大两倍,大红封皮上印着"营业许可证"几
个烫金字。翻开一看,上面贴有鲁梅的彩照,有年龄、籍贯几栏, 单位是"伥那县
梦姗拉大酒店"。再往下翻,后面的附页栏顶格写有"身体检验记录",下面是"体检
日期"、"体检情况"、"体检医师"几栏。"情况"一栏都写有"经体检,无性病,可以
营业"字样。看"日期"栏,知道是每月体检一次。 最后一栏"体检医师"盖着医生的
私章。杨次仁吃了一惊,记得自己刚回国时,在曼宁去美容美发厅理发,才发觉都
变了。发廊小姐只洗头不理发。后面知道这洗头有两层意思,一是就给不明究里的
人洗头;二是性服务,也就是"洗"下面的"头"。当时杨次仁很吃惊,一位朋友就告
诉他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曼宁是省城,还不能大张旗鼓。靠边境的县份都搞起了红
灯区。当时杨次仁不信,现在他肯定了朋友的话。鲁梅拿的这个证件显然是很公开
的,并且谁都知道干什么用。但看得出鲁梅是自愿的,不然她不可能随时回来。杨
次仁心里很沉重,凯达一家谁也不懂汉文,自然不会知道小鲁梅在干什么工作。杨
次仁觑一眼凯达,见他没注意自己,就默默地把本子塞回了原处。
…… ……
俩人没讲一会,杨次仁就单刀直入问起了"突古"。
"这次找你家真是不容易,这么搬来搬去,是不是'突古'的原因啊?"
凯达叹口气,表情一下子阴郁而奇怪。
"是呀,你走后半年,'突古'开始热,我们就离开了者波山。 半年后它又热了一
回,没办法,我们又搬。再热,再搬。 到后来咋个会天天赶我们跑呀,几个月就
发热。最后那几次差不多只隔一个月,搬来搬去,全家人忙得屁股都快甩掉了!"
"现在不是选准地方了吗,家里看来也住了一久,搬定了嘛,'突古'没什么变化了
吧?"杨次仁笑笑问。
听到这话,凯达脸色更加痛苦,他低下头狠狠地揪头发,重重地叹气。
"哎,'突古'认不得啥时候丢了!"
"什么,丢了?!"
杨次仁一下子站了起来。
"'突古'可是苏人的宝贝呀,多少代传下来的,你怎么搞的,怎么能把它弄丢
呢?!"杨次仁急急地说。
凯达颓唐地全身一松,整个人靠在木楞子上,他整张脸都扭曲了,很委屈很痛苦的
样子。
"我也知道不应该丢,可家里后来都怕了,搬家的时间越来越短, '突古'把我们逼
得受不了了!"凯达抬头望着屋顶,一脸的悲懊。
"我早就不信'普梅拉齐'了,这么搬来搬去还能找得到?可'突古'就这么逼你, 催
你搬家比催命还急,你不敢不搬呀。家里面越搬越怕,每次看他放他都害怕,简直
是巴不得家里没有这块石头算了,省得受这么多气。慢慢地我们对他不认真了,没
有好好收在铁匣子里,随便这搁那搁,想收不想收,这不就不知不觉啥时候丢了。"
"知道掉哪儿吗?"杨次仁急急地问。
凯达脸都灰了,他嗫嚅着回答:"哎,真是不知道。家里一直没管'突古', 搬到这
里好长一段时间才发觉好象'突古'也没热,这时才到处找,可翻遍一个家都找不到
了,阿爸说他清清楚楚记得放在了收衣服的大皮口袋里,可就是没有。阿爸很难
过,沿着搬家的山路又跑了两趟,影子都没有。刚开始时阿爸也难过害怕了一阵
子,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家里也就定下心了。"
很晚了一家人才睡过去。凯达和妻子帕依睡在屋子那头火塘边。杨次仁和卢小蓉盖
着家里面唯一的几块羊皮睡在最里面。
夜很深了,屋子里很暖,只有火塘里柴块燃烧微弱的"忽忽"声。大家都睡着了,卢
小蓉也像只小猫一样蜷着偎在杨次仁旁边。杨次仁借着微弱的火光,又见到挂在老
位置的那根鹿鞭。他看着那东西,想着会如何灵验;但他转而又想起帕默的话,心
里又在笑自己这种拜物般的迷信。他一会想起"突古",一会想到鹿鞭,就这么静静
地躺着睡不着觉。
那边的凯达和帕依想着其他人都睡着了,抖抖索索开始了动作。杨次仁听到凯达在
低沉地喘气,帕依则舒服地"嗯嗯"呻吟着。俩人的做爱持续了很长时间。静下去一
会后,凯达可能又爬上了老婆的肚皮,杨次仁又开始听到低沉的喘气,愉悦之极的
呻吟,并且声音越来越大。
杨次仁无法入睡,又不能侧头去看,只好老老实实躺着。他上一次就调查到苏人的
这个风习:如果夫妻在最尊贵的客人到来的晚上怀上孩子,那这个小孩今后会最有
福气。凯达夫妻这么看重他,杨次哭笑不得。果不其然,那边大概不放心,过了两
个钟头,这对精力亢奋的夫妻又开始了。静静的夜晚,空旷的屋子里,杨次仁悄悄
地听着喘气声,呻吟声,压草铺发出的"嘁嘁扎扎"声。到最后越来越响,越来越放
肆,简直就象在他耳边打雷。
杨次仁轻轻叹口气,他发觉自己真的无能了。他扭头看看偎依在旁边的卢小蓉。火
塘微弱的光照在她脸上打起了一层红晕,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妩媚、漂亮。杨次
仁试着用手去抚摸她,而卢小蓉却"嗯"的一声一次次扒开他的手。是不是她也和自
己一样对这些没有了兴趣,无动于衷了呢,杨次仁真不明白!
第七章
半年后,佧那县发生森林大火……
江鹿
1997年2月30日一稿于云南双江勐库镇冻苛办事处
1997年4月5日二稿于昆明莲花池
1998年8月2日三稿于滇南者波寨
1998年9月18日四稿于北京魏公村
1999年12月~2000年6月定稿于北京紫竹村
作者地址:肖亮中 100081 北京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系
电话:010-68712729
e-mail:riverdeer@263.
犀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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