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作品集
长沟流月去无声
琦君
婉若批完最后一本周记,推开本子,看看腕表,已经是深夜一时。她伸伸懒腰,打了
个呵欠,觉得肚子有点饿。打开壁橱,取出饼干盒来,一摇却是空空的,才想起在屋里踡
缩了一个下午,忘了去福利社买点心了。再拉开抽屉,抽屉里一个瘪瘪的报纸小包里还剩
下几粒花生米。打开来拣一粒丢在嘴里嚼,偏偏又是烂的,一股油味直冲喉鼻,不由得咳
呛起来。连忙去拿开水瓶倒开水,热水瓶却只剩下小半瓶水。
倒一点在杯子里,喝了两口,一点不烫,在嘴里温吞吞冒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儿。她
最怕温吞开水,要喝就是烫烫的红茶,浓浓的,香香的,那像醇酒似的颜色更美:就不
喝,捧在手上,凑在鼻子尖上闻闻都好,那淡淡的幽香曾使她的心灵沉静、陶醉。可是现
在,手里却是一杯半冷不热的白开水,淋在心口上凉森森的。环视屋子里也是凉森森的。
早春的深夜,从窗外涌进一阵寒意,包围了她。她真后悔,应该买个电炉放在屋里,随时
可以煮点开水,再买点红茶来泡泡。唔!
红茶多好,可是她就是这么懒散。十多年的教书生活,十多年的单身宿舍生活,把她
压缩得成了一架定时开放的留声机。
说话是刻板的,进出课堂时,动作是刻板的,一回到宿舍,就像蜗牛钻进了壳,蜷缩
作一团,心也像一团揉绉的纸,摊也摊不平直。她不知自己为什么非住单身宿舍不可,台
北有位母亲一样的姑妈,她再三地欢迎她,她就是不去,连周末玩玩也很少去,总说自己
要改作业,要做礼拜,要做这,要做那。其实她是什么也不想做,有时就整整在床上躺上
一天,连饭都懒得起来吃。她不去姑妈家的原因是怕她唠叨:“婉若呀,你也该打扮打
扮,出去玩玩,散散心才好。年纪轻轻的,怎么变成这样。”姑妈就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
她。“年纪轻轻的。”
唉!都三十四岁了,还能说是年纪轻轻的吗!从二十四到三十四,整整十年的年华悄
悄逝去了。还有那位比她小三岁的表弟彬如,总用一双奇异的眼神盯着她。常常在吃饭的
时候,他们面对面坐着,她怎么也躲不开他的视线。她想他一定在注视她眼角渐渐出现的
皱纹了。他一定在取笑她身上又长又大灰扑扑的黑毛衣了。当他喊她表姐时,她心里好别
扭。因为他的声音是那么温和而彬彬有礼,深恐喊响了会惊吓她似的。尤其是当他带了大
批男女朋友回家来玩的时候,她就会像逃难似的赶紧逃回学校。她觉得她不是故意严肃,
而是她的心再也活泼不起来,年青不起来了。因为,青春在这十年迷茫的怀恋中,逝去
了。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叹气在她已成了一种习惯,可是当着姑妈,她就得注意,不敢随
便叹气。因为姑妈会说“年纪轻轻叹什么气”?姑妈老说她年纪轻轻的,无异是对她的一
种讥讽。但她知道姑妈是无心的。而且在老年人心目中,她,一个小辈总归是长不大的孩
子。就是对三十一岁的彬如,姑妈也还喊他的乳名毛毛哩。有时当着客人,就把彬如急得
直跺脚。“妈,你怎么啦?”说着,用眼悄悄瞟了她一眼,露出一嘴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嘻
嘻地说,“表姐,你不会笑吧?”姑妈就说:“她笑什么,你们还不是一起长大的。”这
一说,说得她脸烘烘的,不得不找个理由走开了。她比表弟大,小时候,表弟脸上挂着眼
泪鼻涕都是她给擦的。如今表弟是国外学成归来的博士,大学知名教授。而她呢?一直沉
在中学里教书,一教就是十年。表弟曾多次劝过她再出国深造,还曾为她在教育部抄来大
学毕业的成绩表,但她就是打不起精神来。来台湾以后,这颗心好像一直在等待中,一年
又一年的,终于,她知道他不能来了。就算他能来,他也只能偶尔来看看她,陪她散散
步,在幽静的公园里坐坐。就如在西湖孤山放鹤亭中,默默对坐似的。但那时每次见面,
她都像有一句最重要的话不曾对他说出来,便匆匆分手了。当时,她总以为会有机会说
的,谁知一别就是这么些年,这句话永远没机会说了。不说也好,她又对自己叹了口气。
纵然说了,他也不会毅然和她一同来台湾的,因为那时他已有一个家。现在,他究竟怎样
了呢,他还住在那一间临湖的水阁里,悠闲地画他的荷花和竹子吗?他还能自己在屋里点
起油炉煮面条吃吗?还能用古色古香的宜兴茶壶,沏一壶浓浓香香的红茶款客吗!
她就是这么恍恍惚惚地想着,越想越没个完。凄淡的月光从窗帘间泻进来,夜已很深
了,脚又冷。她把热水瓶里一点剩余的水倒出来洗了脚,就上床躺下了,躺了半天,翻来
覆去地仍睡不着,她又想服一粒安眠药了。服安眠药容易成习惯,彬如时常劝她不要用安
眠药帮助睡眠。
“别服安眠药,多散散步,自然就睡得好了。”彬如说,接着又问她,“表姐,您为
什么总不肯出去散步,换换空气?”
她对他淡淡地一笑,说不出所以然。
“从前您不是这样的人,在杭州时,您喜欢骑车,喜欢划船,喜欢爬山。记得吗?我
们有一次在西湖苏堤骑车比赛,您膝盖上跌了一大块伤,结果还是您胜了。又有一次夜
晚,我们划船比赛,这您就划不过我了,可是在岳坟,加入了心逸先生帮您划,你们胜
了。”
他又提到心逸了。他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他。心逸先生如何有学问,如何洒脱有风趣,
他的荷花与竹子又是画得如何的风神飘逸。总之,他也是很钦佩心逸的。可是这次他提心
逸时,语言与神情有点特别,明亮的眼神也探索似地望着她,似将照透她的心。
她掉开脸,眼睛望着空茫茫的前面说:
“尽提那些古老的事儿干吗?”
“因为您喜欢追忆,我在帮您追忆嘛。”他顽皮地逗她。
“你错了,我并不喜欢追忆,我的生活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现在——扎扎实实
的现在。”
“扎扎实实的现在,但愿您能如此就好。我妈总担心您还不够扎实。我也为您担心。
在国外的时候,我给您写那样多信,您都很少回,就回也是三言两语,像给学生作文后面
下的批语。但我不是学生,您不知道我读到那种类似‘词意畅通’、‘文情并茂’等的批
语有多失望。在国外,我也是很孤单的,我渴望亲人的关切,只有妈和您的信才会使我专
心读书工作。妈的信是您代写的,您那么委婉曲折地体贴妈的意思,字里行间流露出无尽
的慈母之爱。而您自己给我的信呢,四个字,惜墨如金,所以,表姐,我真不了解您。”
他哪里是不了解她呢?他是太了解她,也太关切她了。这种了解与关切,给她心灵上
加了一层重重的负担。她宁愿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惦念她,让她无声无息,静悄悄地枯萎、
消逝。因为在人世,她似已无所企盼了,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那一线几乎完全断绝的希
望——心逸能来台湾。啊,心逸,你在哪里,你还无恙地活着吗?你肯试着来台湾吗?你
为什么不试试看呢?许多人都出来了,你为什么不能呢?是为了妻子与爱女吗?如今,我
们隔绝在两个世界里,你在我心中存亡未卜,这些年来,就是这一点点游丝似的希望在支
持我,我在等你突然飞来一纸短简,告诉我你平安无恙。我在等你有一天会来到台湾。
啊,心逸,只要我的手能再捏在你热烘烘的手心里,只要听你说:“婉若,你真好。”只
要再一次,我就会感到无尽的幸福了。可是有这一天吗?心逸,我们能再见吗?在台湾,
还是杭州西子湖畔呢?
枕边已湿透了一摊泪水。她不禁可怜自己的脆弱与落寞。
她原不是个好哭的人,尤其是当老师以后,当着学生每天得说些积极人生的励志哲
学,每天得面带严肃的笑容。这笑容在她像脸上结了一层硬壳,绷得她面部的肌肉非常的
疲乏。回到寝舍,才把这层硬壳剥去了,剥去后对镜子照照,面容却又如此的苍白憔悴。
眼角的皱纹与嘴边两道隐隐约约的细沟,刻下了她十年无热无光的岁月。尤其是那被赞为
翠黛沉沉的眉峰,与澄蓝似潭水的双眸,如今也一天天显得暗淡了。她的泪水不住地从眼
角滴下来,湿透的枕头,浸得她面颊凉沁沁的。她不能再躺着了,她坐起身,望望窗外,
窗外正挂着一钩淡月,把疏疏落落的树枝的影子投在窗帘上。她侧身在抽屉中取出一个玛
瑙图章,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上面的篆体字:“长沟流月去无声”。这是她请心逸刻
的,那一天她请他刻这枚图章时,心头是多么的兴奋、紧张与羞涩。心逸微笑点头答应她
时,眼神又是多么的深情款款。他似乎在问她什么,又似乎在回答她什么,似在嘲笑她,
又似在赞美她。
那眼神啊,既威严而又和蔼,既洒脱而又矜持。使她心慌,使她迷惑。使她感到幸
福,也使她感到心酸。真的,她每次见了他,就会一阵阵的心酸。尤其是那一次,他答应
替她刻图章的那一次。
那是一个仲夏的傍晚,落日余晖散布在浓密的林荫道上,她在课后散步上西泠印社,
看看碑帖,她正在打开一部石印的苏东坡手抄的陶渊明诗在欣赏,却见心逸远远地走过
来,她连忙迎上前喊:“孙先生,你也来了。”
其实她刚听完他讲词选,下课后,她一直沉浸在他读词的铿锵音调里。带着半幻梦似
的心情,来到这儿,没想到他也会出现在她面前。她喊他的时候,抑制不住声音的兴奋,
他也一定听出来了。她有点羞涩,脸也不免红红的。她每次面对他时,总是显得局促不安
的。
“我来选一枚刻图章的石头,还买一盒印泥。你呢?”
“我只是随便看看。”她手里还捧着那部陶诗。
“这不是真迹,没有意思。”他说,他对什么都一目了然似的。
“您替我选一本字帖好吗?”
“你可以学黄道州的字。你的字与黄石斋比较近似。”
“是吗!您不是也喜欢黄石斋的字吗?”
“有点像,但我看的各种碑帖多,已经变成不知什么体了。”
“孙先生,我真喜欢您的字,我学您的字,可以吗?”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她会说
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
“学我的,真是取法乎下,不知要变成什么样的字了。”
“孙先生,你肯为我画一幅荷花,题上您自己做的词,再盖上您自己刻的图章吗?”
她已经把陶诗放回原处,随着他慢慢走到一片竹林中的石桌边坐下来。
“可以,不过得慢慢来,我应当把自认为最满意的东西给你。”他笑了,笑容里带着
湖水湖风的清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吞下他给她那一份清淡而又浓郁的情意。不
知怎么的,她总意识着他对她有一份情意。这,也许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出来的。他的脸容
原是非常严肃的:宽广的额,浓黑的双眉,一对灼烁的眼睛,使与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学生
都有点怕他。可是她却时常好奇地向这对眼睛探索,当她的视线与他的接触时,她虽羞
怯,却不躲开,因为她要用她的眼神告诉他,她是多么崇拜他,多么渴望他能多望她一
下。起初,他把视线马上转开了,可是渐渐地,他看着她时,似乎在对她微微点头,赞许
她的用心听讲。可是尽管如此,他的眼神是严肃的,带着一丝冰一般的寒意。她却对自己
说:“无论怎样,我都要探索你的眼神,我要溶去那里面的冰。”
冰渐被溶去了,她相信。由于她火一般炙热的眼神不断地向他投望,由于她想尽种种
机会向他请益,他应该感觉到这个女学生对他的迷恋。渐渐地他不再回望她了,他在逃避
她的这份恋情,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逃避呢?这原因她不久就清楚了。是因为他
已经有一位克勤克俭的妻子,更有一个可爱的三岁小女儿。为此,她曾伤心地痛哭过,她
对自己说,除了这一对眼神,除了他的声音笑貌,她不会再对世界上任何人着迷。而且她
发誓要使这对眼睛,有一天能无所顾忌地望着她,悄悄地对她说:“顽皮的女孩子,我懂
得你的心意,别再这样望我了,好不好!”她就将倔强地说:“不,我要这样望你一辈
子。因为望着你,我才感觉自己有生命,有温暖,有爱。”可是这些话始终没机会说,因
为他始终没有无所顾忌地望过她。
可是此刻,在寂静的西泠印社的竹林中,他是那么深深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他
微笑着,不同于平常的笑,她似乎明白那笑里的意思了,于是她鼓足勇气说:“孙先生,
肯为我选一枚图章,替我刻几个字吗?”
他又点点头,问她:“你要刻什么字?”
“随便您,一句诗或是词都可以。”她又仰着脸,半醉微酡似地说,“我真喜欢你刚
才教的那首《临江仙》:‘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弄笛到天明。’多么悠闲,却
又是多么孤高寂寞啊。”
“唔,恰似苏东坡的‘拣取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词人总是寂寞的。”
“您寂寞吗?”
“我不算词人。”他又对她一笑,他没想到她会这样坦率地问他,“何况我忙于读
书,还来不及想到寂寞。”
“听说您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为什么不带到杭州来呢?”
“我父母亲年纪大了,内人要在家侍奉二老,女儿得跟着妈妈。”
“您真幸福,孙先生。”
他又笑笑,他承认他是非常幸福的,可是这微笑使她心酸。她希望他说:“也不见
得,人,总是在追求着一种得不到的东西的。”但他没有那么说。他是不会对她那么说
的,她知道。他是她的老师,他又是那么矜持、高深莫测的一个人。他对任何人都不会说
出心里所想的事情的。他们对坐在石桌前,晚风吹着竹叶,飒飒作响。这里很静,没有什
么游人经过。这是个谈心的好处所,她原可把心事向他倾谈,但她又不想说了。她想说还
是别说出来的好。他教他词的时候,总是说上乘的作品必具有含蓄的美,深意常在欲言未
言之间。这是他对词的看法,也是对生活的看法。因此,她只淡淡地说:
“孙先生,就请您替我刻‘长沟流月去无声’那一句词好吗?”
“好,等你学好了画,用这枚闲章来补白。”
“画,你肯教我吗?”
“我只是偶然画来消遣,没有功夫的,不能当你的老师,你的天分高,应当从名师学
习。”
“我不要成画家,我也只要像您似的,画荷花与竹子。”
“婉若,人应当发挥自己的独到之处,不要随他人脚跟,学他人言语,那是没有意思
的。”
他忽然摆出一脸的严肃,语重心长地说。眼中那一丝似询问又似答复的神情完全消失
了。她心中一震,立刻站起身来说:
“孙先生,我们回学校吧。”
他们沿着湖堤回学校。一路上,潮湿的湖风吹拂着她的脸,夜色渐浓,她已看不清楚
走在他身边的人的脸,但她感觉得到他那份带有歉意的微笑,她不想再逗他说话了。回到
宿舍里,她无缘无故地淌下了眼泪。
第二天上他的论语课,她就一直低着头不朝他看,只听他满口的仁呀智呀的讲解,她
不喜欢听,这种声调恰恰与他头天傍晚说那句时一样,不像他讲词时充满了感情。她一直
没抬头,却似乎感到他曾好几次把目光投向她。当天晚上,他问她:“婉若,你今天有点
不舒服吗?”
她笑着摇摇头。
“到我屋里来取那枚图章,已经替你刻好了。”
“那么快?”
“你既那么喜欢这句词,我就连夜给你刻了。”
“谢谢您,太谢谢您了。”
她随他到了寝室。去他屋子,这不是第一次,但这是第一次他正式邀请她。他的屋子
很小,很凌乱,桌上、椅上、床上全是书。每次她都想替他整理一下而又不好意思,一个
有学问的人就是这么乱的。
“你要喝什么茶,清茶还是红茶?”
“你还有两种茶?”
“嗯,都很好,是云南的雨前茶与茶砖,夏天宜于喝清茶,冬天喝红茶。”
“我还是喜欢红茶,我自己来泡。”
“水瓶里的水不行,我来煮。”他插上了电炉,“煮茶应当用炭火,用电炉就差劲
了。茶有助文思,令人清心,所以我要用好茶叶,可惜这儿的水不好。”
“西湖的水还不好?”
“你看多混浊,一定要虎跑或九溪十八涧的水才好。”
“您这样讲究喝茶吗?”
他笑着点点头,眼中那一丝似询问又似答复的神情又回来了。
他在抽屉里取出一幅画说:“打开看看,送给你的”她打开一看,原来是画的一个美
人,依着一树疏疏落落的杏花在吹笛子。
“孙先生,没想到您还会画仕女。”她赞叹地说。
“这是我写的‘杏花疏影里,弄笛到天明’的词意。盖上‘长沟流月去无声’的章,
你以为如何?”
“太好了,太好了,谢谢您,孙先生!”
他已经为她沏好红茶,她捧在手中,一阵阵清香扑鼻。那清香一直浸润着她的心田,
直到如今。可是她现在桌上摆的是一杯冷冰冰的白开水。她陡然像从一个温餮的梦中被惊
醒过来,眼前景色迥异,那幅美人吹笛图,竟于匆忙中不曾带出来,幸得这枚图章还在手
边,足供她绵绵地追忆!
“婉若,”她听他悠扬的声音喊她,“我也喜欢这三句词,这表示一种执著的情操。
尽管长沟中月影,无声地流去,而她只顾弄笛,忘了夜深,忘了时光的流转,不觉已到了
天明。
这是风露终宵之意,你觉得如何呢?”
她站得靠他那么近,她但愿能倚在他胸前,抬头仰望着他,对他说:“我懂这词的深
意,我也更懂您的深意。”可是她没有说,她只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珠,转脸望着窗外说,
“孙先生,您看西湖的夜色多美。”
心逸默然半晌,然后叹息了一声说:“婉若,你真好。”
这三个字,包含了千言万语。她懂得,她不必再问什么了。她放下杯子,拿起画与图
章,就回自己宿舍了。那一晚,她流了一夜甜蜜的泪水。如今想来,她是多么的傻,她为
什么一句都不问他就走开了呢?她不是渴望着他对她说些一句什么话吗?她为什么反而自
己躲避开了呢?
又是一次他们一同喝茶的情景。那是她毕业以后,在杭州最后一个严冬天气。那时局
势已经很紧张,他特地约她去他宿舍喝茶。窗下的梅花枝上,压着沉甸甸的雪。他在屋中
升起炭火,两人冒着雪,在腊梅花枝上撮下了积雪,丢在小瓦壶中,用云南茶砖煮了一壶
茶,倾出来的茶红似醇酒,香味浓烈。他端一杯放在她手心里,说:“尝尝看,临湖赏
雪,雪水烹茶,这才是真正的品味人生。”
她把杯子捧在手心,闻着香味,眼睛望着满是雾气的玻璃窗外。湖上的水、天、山
色,都是一片朦胧的白。她再回过脸来,望着他,心里在搜索一个适当的字眼,对他说出
当时的感受。可是她搜索不到那恰当的字,只好默然了。
“婉若,希望你好好保存那枚图章,连同那幅画。因为——
人生聚散无常。”
“怎么,您要离开这儿吗?”
“哦,我要回故乡看看,也许把家接出来。”
“假使老人家不愿出来呢?”
“那我就留在那儿照顾他们,因为局势不太好。”
她的心在往下沉,沉向一个凄冷的幽谷。她没有心情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啜着那杯
红茶。茶更浓,也更苦涩了。
“再给你加点热开水,腊梅花上的雪水,恐怕别处不容易有。”
“我不会离开杭州,无论局势怎么乱,我也不打算离开。
我年年可以饮腊梅花上的雪水。”
“别说傻话,婉若,你太年轻了,环境的剧变又不适宜于你,我不要紧,安顿好老年
人以后可以设法走。”
“您可带家眷走吗?”
“当然可以,先向南走,然后到台湾。”
“到台湾,那么如果我也去台湾的话,我们还可以见面。”
“是的,婉若,无论如何,你应当走的,记得你以前做的一首诗吗?‘此夕灯前珍重
别,天涯处处月明多’,我很喜欢你这两句。”
“现在真的要分别了。”
“在台湾将是月明处处,我们会再见面的。”
她抬头望了下窗外,一轮圆月正挂在高空。这是台湾的明月,也是杭州湖上的明月。
“我等你,孙先生,我一定等你来。”她想说,“此生我不会再为第二人等待。”可
是她咽下去了,也咽下了一口苦涩的红茶,和着苦涩的泪水。
“婉若,你真好,可是我……”他没有说下去。
“你怎么样?”她迫切地追问。
“没有什么,我感触很多,心很乱,我只希望你到台湾以后,能够比现在快乐,我们
若能再见面时,希望看见你明朗的笑容。
“我能吗?孙先生。”她心里喃喃着:“一切都在你。只要你对我说一个字,只要你
肯放弃一切,去台湾。”
他们就那么怅怅惘惘地分了手。不久,局势更紧,她随着姑妈一家离开杭州了。到火
车站是深夜三时,车站上逃难的旅客惶惶然地乱挤着,行李堆得像一座座小山。母亲喊,
孩子哭。火车班次已乱,随到随开,也不知车什么时候会来,车上有没有空位。她和姑妈
表弟都手提行李,准备随时挤上车去。她望望黑黝黝的火车轨道,又回头望望车站进出口
处。她在盼待心逸能忽然赶来,因为她曾写信告诉他,也许明天一早走,却没有想到会临
时提前,来不及通知他了。但她多么盼望他来。他说过风露终宵那句话,难道他不能为她
等一夜吗?
车来了,人潮涌上去,她被抛在后面,姑妈喊叫她,表弟彬如奔来扶她行李从窗口扔
进去,车背上黑压压的满是人,车门口也挂了一串串的人。她挤不上去,被表弟送上敞篷
的堆煤货车上,汽筒里吐出来的煤烟熏得她窒息,也睁不开眼。
可是她还在望车站进口处。车马上要开,他不会来了。但当车子正开始蠕动时,她看
见他了,他急忙奔进来,绝望地到处张望,她挥手大声喊他,可是他听不见。他跑到后面
车厢去找了,咳,心逸,你为什么不早一点点来,早一分钟也好。
现在太晚了,车越开越快越远,一切都在烟雾中迷失了。
那一片迷糊的烟雾萦绕着她的心头,直到如今。烟雾中只有一个印象是清晰的,那就
是心逸的身影。可是这多年了,心逸没有来台湾,他不会来了,可是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婉若在抽屉里取出印泥,这只是一盒普通的印泥,颜色暗滞,哪有她在西泠印社买的
印泥好。可是她在匆忙中竟不及收拾这些心爱的东西。那是一个精致的红木小盒,盖面上
刻着篆字。朱红的印泥色泽鲜明而含蓄,正中有一片四方的飞金。这是他特地为这枚图章
买的,却偏偏没有带出来。她用图章在这暗滞的印泥上按了一下,盖在一张白纸上,“长
沟流月去无声”几个字笔力依然,而色泽黯淡。
已经深夜四点多钟了,她收起图章,和衣倒在床上,拉上被子随便地盖着,靠在枕上
朦胧睡去。醒来时,阳光已涌进窗帘,疏疏落落的花影,撒落在书桌上。她看看腕表已经
七点半,吃早餐的时间也过了。宿舍里静悄悄的,她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原答应星期六
就去姑妈家的,可是这样的无情无绪,不去也罢,好在姑妈一向不勉强她的。
她正在对镜梳洗的时候,门外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那是一种轻快的脚步,她分辨得
出来,是彬如来了。彬如怎么这样早就来了呢?他一定又是逼她回去的。
门敲了两下,声音很柔和,显得彬彬有礼。她答应一声“进来”,彬如进来了,爽朗
的笑容,关切的眼神,询问的语调:“婉姐,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你这么早就来了?”她反问他,望了他一眼。他不常喊她婉姐的,当着人,他总喊
她表姐,可是今天他又喊婉姐了,她听来特别亲切入耳。她感觉到自己明明很喜欢见到彬
如,但两人相对时,她又躲躲闪闪的,有一种被怜悯的感觉,这是她最受不了的。彬如的
英俊、洒脱、快乐,越发使她感到自己老大,他的关注,越发使她不安。
“来抓您,怕您跑了。”他顽皮地说。
“我跑哪儿去,哪儿我也不想去。”
“妈昨天等了你一下午,今天一早就要我来请您,要您一定回家。”
“我头有点痛,不想动。”
“又来啦。昨晚上一定又没睡好。”
“赶着批改作文本子。”
“您就只想把自己埋葬在工作里,不要轻松一下吗?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星期天。”
彬如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说:“猜猜看。”
“今天,”婉若回头看看挂历,阴历二月十六,“哦,我想起来了,是你的生日。”
“对啦,我的三十一大庆,您都忘了。”
“今天是十六,昨天是十五,怪不得月亮那么圆,那么亮。”
“您昨夜一定一个人在赏月,是不是?”彬如看了下她的眼睛,她自己知道,一定微
微有点肿,他笑了一下。“妈常说十五月亮不及十六圆,今晚才是最好的。”
“哦,花好、月圆、人寿,都被你占完了。”
“谢谢您,但愿如此,您居然说这样吉利话,妈听了可高兴了。”
“怎么,难道我常说丧气话吗?”
“可不是,您常常叹气,妈就担心。”他已经坐在书桌前,拿起那张盖着图章的纸:
“比如说这句词,就有点——有点萧瑟。‘长沟流月去无声’。什么叫做流月呢?我就不
懂,我也不喜欢。”
“我非常喜欢,我还打算命名我这小房间为流月楼呢!”
“不好不好,婉姐,还不如叫做留月楼的好。”
“世上什么留得住?你真傻。”
“我傻,但我看您比我更傻。”
“算了,我不跟你咬文嚼字了,你先出去,我换件衣服就走。”
彬如点头出去了。她淡淡敷上一层脂粉,换了件紫罗兰色的旗袍,披上一件淡灰色毛
衣,这是她特地为彬如穿的,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这件毛衣是他从国外带回来送她的。
她走下楼梯,看彬如站在校园里观赏花木,满院的扶桑和美人蕉开得鲜艳夺目。她这
件粉红色旗袍,和他送的毛衣,一定使他非常高兴了,他喊道:“婉姐,您实在应该穿这
鲜明颜色的衣服的,老是穿蓝的黑的干什么呢?”
“我喜欢那颜色,今天是为你穿的,因为是你的大寿呀,而且也让姑妈高兴点。”
“谢谢您,婉姐,您真好。”
他也说“您真好。”这是心逸说过多次的话。她的眉峰不由微微一蹙,敏感的彬如似
已感觉出来。
“又在想什么了?”
她没有回答。
“刚才我对着这明媚的春光,倒胡诌了两句不通的句子,把流月改为留月,‘小楼一
角,留月待君来。’如何?”
“好得很,想不到你也做起词来了。”
“我也不知是诗还是词,反正,我是被你传染了。不过,我总觉得做这玩意儿伤神得
很,还是玩玩山水的好。今天我为你安排了很好的节目,去碧潭划船拍照,晚上看电影,
回家后再宵夜赏月。”
“一定还有很多客人。”
“您是我唯一的客人,我和妈说好的,今天只我们一家三个人,尽一日之欢。”
“一家三个人,”彬如的语调是如此的款切,真挚,热情。
“好,我们一定高高兴兴地玩,为你庆祝快乐生日。”
“别忘了您自己的生日就在下星期六。”
“你记得这么清楚,我自己倒忘了。”
“妈跟我都不会忘记的,下星期六可得早点回来啊。”
她点点头,她的心像沉浸在温馨的醇酒里,昨宵一夜的凄凉寒冷,都被彬如的笑语琅
琅驱散了。
他们并肩走着,脚步声在光滑的柏油马路上拍打出和谐的韵律,将近家门的时候,在
树荫密布的人行道上,她感觉到彬如渐渐放慢脚步,眼睛款款地望着自己,轻声地喊了声
婉姐,却又不说话了。
“你要说什么?”
“我想问您,‘流’月和’留’月,究竟哪一个字好?”
“都好。”
“那么,从今以后,我恳求您收起那题‘长沟流月去无声’的图章,我再为您刻一颗
新的:‘留月待君来’。”
“你一个研究理工的,还酸溜溜地学做词,学刻图章?”
“生活的情趣原该是多方面的,我也喜欢旧诗词,偶尔玩玩可以,只不过别太伤神
了。我倒很喜欢顾贞观赠吴汉槎金缕曲里的两句:‘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婉姐,留取心魂相守该多好。”
婉若默然良久,抬头望望晴明的天空,青翠的树木,嫣红的花朵。十年来,她第一次
重新感觉到春光是如此明媚可爱。她脉脉地回头望着彬如,低下了头。
“婉姐,您的眼睛像碧蓝的潭水。”
“你也这样说吗?”
“有人这样赞美过您吗?”
“没有,唉!也许有,但我现在已经模糊了,真的十分模糊了。”
(选自《菁姐》,尔雅出版社198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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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鸟文艺 Hornbill Liter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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