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读本
(四)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司空表圣《诗品·含蓄》曰①:“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着”者、不多着、
不更着也。已着诸字,而后“不着一字”,以默许言,相反相成,岂“不语哑禅”哉。
马拉梅、克洛岱尔辈论诗②,谓行间字际、纸首叶边之无字空白处与文字镶组,自蕴意
味而不落言诠,亦为诗之干体。盖犹吾国古山水画,解以无笔墨处与点染处互相发挥烘
托,岂“无字天书”或圆光之白纸哉③。破额山人《夜航船》卷八嘲八股文名师“无无
生”④,传“全白真无”文诀,妙臻“不留一字”之高境;休休亭主之“不着一字,尽
得风流”⑤,与无生之“不留一字,全白真无”,毫厘千里焉。陆农师《埤雅》卷十三
《杨》论《折杨》、《皇华》之曲曰⑥:“《记》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
而三叹⑦,有遗音者矣。’若此,诗之至也。《中庸》曰⑧:‘上天之载,无声无臭。’
至矣。”夫《乐记》言“有遗音”也,《中庸》言原“无声”也;农师连类论诗,是混
“含蓄”于“全白”矣。易顺鼎实甫《丁戊之间行卷》有九言体一首,《伯严同毛实君、
廖笙陔、郑砚孙游衡出,遇雨而归,四人者皆无诗,代为解嘲》⑨:“眼前奇景那可乏
奇句,此四人者不答皆摇头。得无误信司空表圣说,不着一字谓足称风流。”以文为戏
而望文生义,毋庸苛论,顾亦征易氏之误解司空表圣说。不然,易“信”字为“解”字,
未始不可嘲戏“四人者”也。(414—415页)    
  ①《诗品》:唐司空图(字表圣)撰,一卷。分二十四诗品,《含蓄》是其一。
    ②马拉梅:十九世纪法国诗人。克洛岱尔:十九、二十世纪法国外交家、作家。
    ③圆光白纸:圆光即放自佛菩萨头顶上的圆轮光,这里是指一种神秘的法术,术者
颂咒语,使人对着白纸观看,说能见到种种幻象。
    ④破额山人:清人,撰《夜航船》八卷,不署姓名。卷八《无无生》:“闽省名宿,
姓全名白,上下千古,一举而空之,曰犬羊虎豹,以文章别之耳。自我思之,不如一鞹
为藏拙,故平生目他人文无一字,而己亦不肯留一字于人,人号之曰无无生。甫出母胎
即识一‘无’字,比白居易只少一‘之’字,故自号半香山人。”“自幼读书……味同
嚼蜡,不如不读为高。比握管为文,限高手疏……最后竟不见一字。其议论曰:天贵无,
地贵无,日月贵无,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我所谓无者,原以极不无而造到板无一境。……
于是,游其门者,悉以全白真无之一法。……生家堂室对联轴挂,纯以白纸裱作空款段,
不着半点笔墨。问其故,曰:‘天地间皆有好处可寻,独笔墨一门,寻不出好处,无好
处而在眼前者谓之赘瘤’。……大僚慕其名,招之试以帖括,自辰牌至漏尽,卒无一字,
曳白呈上,大僚叹绝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⑤休休亭主:唐司空图,因隐居处造有休休亭,故得此名。
    ⑥《埤雅》:宋陆佃(字农师)撰,二十卷。《折柳》:即折杨柳,乐府歌辞。
《皇华》:即《皇皇者华》,《诗经·小雅》篇名。这里是指送别和颂扬之曲。
    ⑦《记》:指《礼记·乐记》。一唱三叹:言反复咏唱。
    ⑧《中庸》:《礼记》中的一篇,宋朱熹将其抽出,与《大学》、《论语》、《孟
子》合为四书。
    ⑨易顺鼎:清末作家,撰有《丁戊之间行卷》,十卷。伯严,陈三立字,同光体诗
人。
    诗是语言的艺术,而一首好诗,往往意在言外,自蕴意味。这里指出司空图的“不
着一字,尽得风流”,不是一个字也不着,而是不多着。好比用形象来表达情意,只讲
形象,不用一字来点出情意。就像图画上的空白、音乐中的休止,别有一番蕴味。马拉
梅、克洛岱尔论诗,将诗句的字际行间和上下左右的空白,都看作可助诗体产生美感的
组成部分,就像中国的山水画,多不将画面布满,而留有无笔墨处,或加盖印章,使其
与有笔墨处互为衬托,相映成趣,给观赏者留有更多想象的余地。诗也一样。初唐陈子
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仅用了二十二个字,两句五言,两句骚体,却表现了诗人对整个天地人生、悠悠忽
忽的无限感慨,他被排挤打击的悲愤,他替天下受到同样打击的人同声垂泪,这样的内
容诗中一字不提、却尽得风流了。
    《礼记·乐记》中讲的“一唱三叹,有遗音者”,是“不着一字”的另一种表现。
即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咏唱,有言外之音。对于言外之音,一字不提,也是不着一字,所
谓“有遗音”者,也就是能给人回味的余地。比如《古诗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
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是一首明白如话、雅润清丽的离别相思之作,全诗十六句,反复说的都是相思离
别之苦,但对于“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的内容,“浮云蔽白日”究竟指什么?为
什么会造成“游子不顾反”?一字不提,这就是有遗音,也是“不着一字”,读之使人
悲哀,久久不能平复。产生这样的艺术力量,与诗的一唱三叹,反复咏吟,使情感逐渐
加深的写作方法和思致深远而有余意的艺术风格有很大关系。
    这一则最后讲到司空图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曾受到易顺鼎的误解和讥嘲,因
为他用了“误信”两字,显是望文生义,从这八个字的字面上去理解,以为“不着一字”
是一个字也不着,这倒是像那位八股文名师无无生传授的“全白真无”文诀,真的是不
留一字。倘改作“误解”,就对了。显然,司空图的“不着”不等于“不留”,而是说
的一种艺术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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