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钱钟书写《围城》
钱钟书在《围城》的序里说,这本书是他“锱铢积累”写成的。我是“锱铢积
累”读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写成的稿子给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样反应。我笑,他
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
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
一段打算写什么,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
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后来他对这部小说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满意,恨不得大
改特改,不过这是后话了。
钱书选注宋诗,我曾自告奋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妪”--也就是最低标准;
如果我读不懂,他得补充注释。可是在《围城》的读者里,我却成了最高标准。好
比学士通人熟悉古诗文里词句的来历,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节的来历。除了作者
本人,最有资格为《围城》做注释的,该是我了。
看小说何需注释呢?可是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也发生兴
趣,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实事。有的干脆把小说的主角视为作者本人。
高明的读者承认作者不能和书中人物等同,不过他们说,作者创造的人物和故事,
离不开他个人的经验和思想感情。这话当然很对。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创
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
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注:参看《事实----故事--
真实》,《文学评论》一九八○年第三期17页)。创造的故事往往从多方面超越作
者本人的经验。要从创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经验是颠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经过
创造,就好比发过酵而酿成了酒;从酒里辨认酿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机缘
知道作者的经历、也知道酿成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让读者看看真人实事和虚构
的人物情节有多少联系,而且是怎样的联系。因为许多所谓写实的小说,其实是改
头换面地叙写自己的经历,提升或满足自己的感情。这种自传体的小说或小说体的
自传,实在是浪漫的纪实,不是写实的虚构。而《围城》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尽
管读来好象真有其事,实有其人。
《围城》里写方鸿渐本乡出名的行业是打铁、磨豆腐,名产是泥娃娃。有人读
到这里,不禁得意地大哼一声说:“这不是无锡吗?钱钟书不是无锡人吗?他不也
留过洋吗?不也在上海住过吗?不也在内地教过书吗?”有一位专爱考据的先生,
一竟推断出钱钟书的学位也靠不住,方鸿渐就是钱钟书的结论更可以成立了。
钱钟书是无锡人,一九三三年毕业清华大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了两年英语,
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国牛律留学,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 Litt.)学位,
然后到法国,入巴黎大学进修。他本想读学位,后来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
华大学聘他为教授,据那时候清华的文学院长冯友兰先生来函说,这是破例的事,
因为按清华旧例,初回国教书只当讲师,由讲师升副教授,然后升为教授。钟书九、
十月间回国,在香港上岸,转昆明到清华任教。那时清华已并入西南联大,他父亲
原是国立浙江大学教授,应老友廖茂如先生恳请,到湖南蓝田帮他创建国立师范学
院;他母亲弟妹等随叔父一家逃难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钟书自昆明回上海探亲
后,他父亲来信来电,说自己老病,要钟书也去湖南照料。师范学院院长廖先生来
上海,反复劝说他去当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亲,公私兼顾。这样,他就未回昆
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年暑假,他和一位同事结伴回上海探亲,道路不通,半
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广西到海防搭海轮到上海,准备小住几月再回内地。
西南联大外语系主任陈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来相访,约他再回联大。值珍珠港事变,
他就沦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写过一首六律《古意》,内有一联说:“槎通碧汉无
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另一首《古意》又说:“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
雨晴”,都是寄托当时羁居沦陷区的怅惘情绪。《围城》是沦陷在上海的时期写的。
钟书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华初识,一九三三年订婚,一九三五年结婚,同船
到英国(我是自费留学),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国,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国。我母
亲一年前去世,我苏州的家已被日寇抢劫一空,父亲避难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
急要省视老父,钟书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当时我中学母校的
校长留我在“孤岛”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后上海沦陷,“分校”停办,我暂
当家庭教师,又在小学代课,业余创作话剧。钟书陷落上海没有工作,我父亲把自
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授课的钟点让给他,我们就在上海艰苦度日。
有一次,我们同看我编写的话剧上演,回家后他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
我大高兴,催他快写。那时他正偷空写短篇小说,怕没有时间写长篇。我说不要紧,
他可以减少授课的时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恰好我们的女佣因家
乡生活好转要回去。我不勉强她,也不另觅女佣,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
生火烧饭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经常给煤烟染成花脸,或熏得满眼是泪,或给滚油烫
出泡来,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钟书写《围城》(他已把题目和主要内容和
我讲过),做灶下婢也心甘情愿。
《围城》是一九四四年动笔,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象原《序》所说:“两
年里忧世伤生”,有一种惶急的情绪,又忙着写《谈艺录》;他三十五岁生日诗里
有一联:“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正是写这种兼顾不来的心境。那
时候我们住在钱家上海避难的大家庭里,包括钟书父亲一家和叔父一家。两家同住
分炊。钟书的父亲一直在外地,钟书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儿女等已先后离开上海,
只剩他母亲没走,还有一个弟弟单身留在上海;所谓大家庭也只像个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叙钟书的经历、家庭背景和他撰写《围城》时的处境,为作者写个简
介。下面就要为《围城》做些注解。
钟书从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会阶层取材。但组成故事的人物
和情节全属虚构。尽管某几个角色稍有真人的影子,事情都子虚鸟有;某些情节略
具真实,人物却全是捏造的。
方鸿渐取材于两个亲戚:一个志大才疏,常满腹牢骚;一个狂妄自大,爱自吹
自唱。两人都读过《围城》,但是谁也没自认为方鸿渐,因为他们认未有方鸿渐的
经历。钟书把方鸿渐作为故事的中心,常从他的眼里看事,从他的心里感受。不经
意的读者会对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关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为一。许多读
者以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国十九世纪小说《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娄拜曾说: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么,钱钟书照样可说:“方鸿渐,就是我。”不过还
有许多男女角色都可说是钱钟书,不光是方鸿渐一个。方鸿渐和钱钟书不过都是无
锡人罢了,他们的经历远不相同。
我们乘法国邮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国,甲板上的情景和《围城》里写的
很像,包括法国警官和犹太女人调情,以及中国留学生打麻将等等。鲍小姐却纯是
虚构。我们出国时同船有一个富有曲线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国人对她大有兴趣,
把她看作东方美人。我们在牛津认识一个由未婚夫资助留学的女学生,听说很风流。
牛津有个研究英国语文的埃及女学生,皮肤黑黑的,我们两人都觉得她很美。鲍小
姐是综合了东方美人、风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抟捏出来的。钟书曾听到中国留学
生在邮船上偷情的故事,小说里的方鸿渐就受了鲍小姐的引诱。鲍鱼之肆是臭的,
所以那位小姐姓鲍。
苏小姐也是个复合体。她的相貌是经过美化的一个同学。她的心眼和感情属于
另一人;这人可一点不美。走单帮贩私货的又另是一人。苏小姐做的那首诗是钟书
央我翻译的,他嘱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苏小姐的丈夫是另一个同学,小说里
乱点了鸳鸯谱。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
别人,正是钟书目己。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
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
扒手。
赵辛楣是由我们喜欢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变大的,钟书为他加上了二十多岁
年纪。这孩子至今没有长成赵辛楣,当然也不可能有赵辛楣的经历。如果作者说:
“方鸿渐,就是我”,他准也会说:“赵辛楣,就是我。”
有两个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来,未加融化,因此那两位
相识都“对号入座”了。一位满不在乎,另一位听说很生气。钟书夸张了董斜川的
一个方面,末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谈吐和诗句,并没有一言半语抄袭了现成,全都
是捏造的。褚慎明和他的影子并不对号。那个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夸张些呢。有
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车从巴黎郊外进城,他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开列了少女
选择丈夫的种种条件,如相貌、年龄,学问、品性、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项,逼我一
一批分数,并排列先后。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对象,所以小心翼翼地应付
过去。他接着气呼呼地对我说:“她们说他(指钟书)‘年少翩翩’,你倒说说,
他‘翩翩’不‘翩翩’。”我应该厚道些,老实告诉他,我初识钟书的时候,他穿
一件青布大褂,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镜,一点也不“翩翩”。可是我瞧
他认为我该和他站在同一立场,就忍不住淘气说,“我当然最觉得他‘翩翩’”。
他听了怫然,半天不言语。后来我称赞他西装笔挺,他惊喜说:“真的吗?我总觉
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别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确实笔挺,
他才高兴。其实,褚慎明也是个复合体,小说里的那杯牛奶是另一人喝的。那人也
是我们在巴黎时的同伴,他尚未结婚,曾对我们讲:他爱“天仙的美”,不爱“妖
精的美”。他的一个朋友却欣赏“妖精的美”,对一个牵狗的妓女大有兴趣,想
“叫一个局”,把那妓女请来同喝点什么谈谈话。有一晚,我们一群人同坐咖啡馆,
看见那个牵狗的妓女进另一家咖啡馆去了。“天仙美”的爱募者对“妖精美”的爱
慕者自告奋勇说:“我给你去把她找来。”他去了好久不见回来,钟书说:“别给
蜘妹精网在盘丝洞里了,我去救他吧。”钟书跑进那家咖啡馆,只见一“天仙美”
的爱慕者独坐一桌,正在喝一杯很烫的牛奶,四围都是妓女,在窃窃笑他。钟书
“救”了他回来,从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说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该喝杯啤酒,
不该喝牛奶。准是那杯牛奶作祟,。使钟书把褚慎明拉到饭馆去喝奶;那大堆的药
品准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发出来的。
方豚翁也是个复合体一。读者因为他是方鸿渐的父亲,就确定他是钟书的父亲,
其实方豚翁和他父亲只有几分相像。我和钟书订婚前后,钟书的父亲擅自拆看了我
给钟书的信,大为赞赏,直接给我写了一封信,郑重把钟书托付给我。这来很像方
豚翁的作风。我们沦陷在上海时,他来信说我“安贫乐道”,这也很像方豚翁的语
气。可是,如说方豚翁有二三分像他父亲,那么,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还有几
分是捏造,因为亲友间常见到这类的封建家长。钟书的父亲和叔父都读过《围城》。
他父亲莞尔而笑;他叔父的表情我们没看见。我们夫妇常私下捉摸,他们俩是否觉
得方豚翁和自己有相似之处。
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
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
方鸿渐失恋后,说赵辛楣如果娶了苏小姐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
是意中人。这些话都很对。可是他究竟没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话也就可释为聊以
自慰的话。
至于点金银行的行长,“我你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见的无锡商人,
我不再一一注释。
我爱读方鸿渐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闾大学旅途上的一段。我没和钟书同到湖南
去,可是他同行五人我全认识,没一人和小说里的五人相似,连一丝影儿都没有。
王美玉的卧房我倒见过:床上大红绸面的被子,叠在床里边;桌上大圆镜子,一个
女人脱了鞋坐在床边上,旁边煎着大半脸盆的鸦片。那是我在上海寻找住房时看见
的,向钟书形容过。我在清华做学生的时期,春假结伴旅游,夜宿荒村,睡在铺干
草的泥地上,入夜梦魇,身下一个小娃娃直对我嚷:“压住了我的红棉袄”,一面
用手推我,却推不动。那番梦魇,我曾和钟书讲过。蛆叫“肉芽”,我也曾当作新
鲜事告诉钟书。钟书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诗寄我。他和旅伴游雪窦山,有纪游诗
五古四首,我很喜欢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为真人实事和小说的对照。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
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
我常观乎山,起伏有水致;
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
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
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
固哉鲁中叟,祉解别仁智。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
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
辛酸亦有泪,贮胸敢倾吐;
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
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晤。
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
衷曲莫浪陈,悠悠彼行路。
小说里只提到游雪窦山,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方鸿渐、
李梅亭等正忙着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见可捏造的事丰富得很,实事尽可抛开,而
且实事也挤不进这个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妇也有些影子。钟书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长者,旅途上碰到一个自
称落难的寡妇;那位朋友资助了她,后来知道是上当。我有个同学绰号“风流寡妇”,
我曾向钟书形容她临睡洗去脂粉,脸上眉眼口鼻都没有了。大约这两件不相干的事
凑出来一个苏州寡妇,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佴是好人”等等妙语奇文。
汪处厚的夫人使我记起我们在上海一个邮局里看见的女职员。她头发枯黄,脸
色苍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浅紫色麻纱旗袍。我曾和钟书讲究,如果她皮肤白
腻而头发细软乌黑,浅紫的麻纱旗袍换成线条柔软的深紫色绸旗袍,可以变成一个
美人。汪太太正是这样一位美人,我见了似曾相识。
范小姐、刘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绍。孙柔嘉虽然跟着方鸿渐
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却从末见过。相识的女人中间(包括我自己),没一个和
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触,就发现她原来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寻常可见的。她
受过高等教育,没什么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么兴趣,却有
自己的主张。方鸿渐“兴趣很广,毫无心得”;她是毫无兴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
地极小,只局限在“围城”内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从城外挤入城里,又从
城里挤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
她和方鸿渐是芸芸知识分子间很典型的夫妇。孙柔嘉聪明可喜的一点是能画出汪太
太的“扼要”:十点红指甲,一张红嘴唇。一个年轻女子对自己又羡又妒又瞧不起
的女人,会有这种尖刻。但这点聪明还是钟书赋与她的。钟书惯会抓住这类“扼要”,
例如他能抓住每个人声音里的“扼要”,由声音辨别说话的人,尽管是从未识面的
人。
也许我正像堂吉诃德那样,挥剑捣毁了木偶戏台,把《围城》里的人物斫得七
零八落,满地都是硬纸做成的断肢残骸。可是,我逐段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使我
放下稿子大笑的,并不是发现了真人实事,却是看到真人实事的一鳞半爪,经过拼
凑点化,创出了从未相识的人,捏造了从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惊喜之余,不自
禁地表示“我能拆穿你的西洋镜”。钟书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认我笑得不
错,也带着几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诃德一样,做了非常扫兴的事。不过,我相信,这来可以说明
《围城》和真人实事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