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世界》序

  我首次看见《读书》里钟叔河同志为《走向世界丛书》写的文章,就感到惊喜,也忆起旧事。差不多四十年前,我用英语写过关于清末我国引进西洋文学的片段,常涉猎叔河同志所论述的游记、旅行记、漫游日录等等,当时这一类书早是稀罕而不名贵的冷门东西了。我的视野很窄,只局限于文学,远不如他眼光普照,察看欧、美以及日本文化在中国的全面影响;我又心粗气浮,对那一类书,没有像他这样耐心搜罗和虚心研读。一些出洋游历者强充内行或吹捧自我,所写的旅行记——像大名流康有为的《十一国游记》或小文人王芝的《海客日谭》——往往无稽失实,行使了英国老话所谓旅行者享有的凭空编造的特权(the traveller's leave to lie)。“远来和尚会念经”,远游归来者会撒谎,原是常事,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叔河同志正确地识别了这部分史料的重要,唤起了读者的注意,而且采访发掘,找到极有价值而久被湮没的著作,辑成《走向世界丛书》,给研究者以便利,这是很大的劳绩。李一氓同志和我谈起《走向世界丛书》的序文,表示赞许;晚清文献也属于一氓同志的博学的范围,他的意见非同泛泛。对中外文化交流史素有研究的李侃同志,也很重视叔河同志的文章和他为湖南的出版社制订的规划。我相信,由于他们两位的鼓励,叔河同志虽然工作条件不很顺利,身体情况更为恶劣,而搜辑,校订,一篇篇写出有分量的序文(就是收集在这本书里的文章),不到三年,竟大功告成了。
  “走向世界”?那还用说!难道能够不“走向”它而走出它吗?哪怕你不情不愿,两脚仿佛拖着铁镣和铁球,你只好走向这世界,因为你绝没有办法走出这世界,即使两脚生了翅膀。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世界,就成为人的世界。
  中国“走向世界”,也可以说是“世界走向中国”;咱们开门走出去,正由于外面有人推门,敲门,撞门,甚至破门跳窗进来。“闭关自守”、“门户开放”,那种简洁利落的公式语言很便于记忆;作为标题或标语,又凑手,又容易上口。但是,历史过程似乎不为历史编写者的方便着想,不肯直截了当地、按部就班地推进。在我们日常生活里,有时大开着门和窗;有时只开了或半开了窗,却关上门;有时门和窗都紧闭,只留下门窗缝和钥匙孔透些儿气。门窗洞开,难保屋子里的老弱不伤风着凉;门窗牢闭,又怕屋子里人多,会气闷窒息;门窗半开半掩,也许在效果上反而像男女“搞对象”的半推半就。谈论历史过程,是否可以打这种庸俗粗浅的比方,我不知道。叔河同志的这一系列文章,中肯扎实,不仅能丰富我们的知识,而且很能够引导我们提出问题。

198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