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十三岁入苏州一美国教会中学。燕谋以卓异生都讲一校。彼此班级悬绝若云泥，余仰之弥高而已。越一年，君卒业，去入大学，在先公门下，为先公所剧赏；君亦笃于师弟子之谊，余遂与君相识。后来多次●（共？）事教英语，交契渐厚。余始得睹君诗笔超妙，冠冕侪辈，惊其深藏若虚，且自怅一向知之不尽，益叹常流为五七言，裁足比敬去文、卢倚马之属，而已沾沾矜炫也。君于古人好少陵、山谷、诚斋、放翁，于近世名家取巢经巢、服??堂，自运古诗，气盛而言宜，排?S而妥贴。《纪湘行》滔滔莽莽，尤为一篇跳出。今幸存《烬馀集》中。余《谈艺录》曾称其《读〈宛陵集〉》五言古，则为六丁取将，不复可见矣。君近体属词俪事贴切精工，而澹乎容与，无血指绝膑之态。忆君见已诗与余诗并载杂志，因赋一篇，警策云：“谁言我语胜黄语，敢学严诗附杜诗。”同人莫不击节绝倒。《烬馀集》中，追忆才获半首，此联赫然犹在，特一二字异耳。余当时赠君诗云：“琢心一丝发，涌地万汪泉。”又以君好卧帐中读书，余有不知，叩之如肉贯串，戏赠云：“示人高枕卧游录，作我下帷行秘书。”余于君倾心服膺，盖若此者。君耽吟有癖，与年俱甚。欢愉愁苦，意到笔随，老而更成，妙无过熟。子婿潘郎，裒录新什，斐然盈帙。二十年前余酬君诗尝云：“兄事肩随四十年，老来犹赖故人怜。”又云：“何时北驾南航便，商略新诗到茗边。”阅水成川，阅人为世，历焚坑之劫，留命不死，仍得君而兄事焉。先后遂已六十年一甲子矣。君怜余而弟蓄之如故。书问无虚月，又因老能闲，每岁必北游，晤面则剧谭暴谑，不减少壮。兹居然合新旧诗而共商略之，洵所谓“孤始愿不及此”也。岂非大幸事哉！昔同寓湘西山间，僭为君诗稿作长序，稿既仅剩烬余，序亦勿免摧烧，余自存底本又佚去。忆序末略谓：相识来十年中离合者数，合则如二鸟之酬鸣，离则如一莺之求友。今君年逾耄耋，而齿宿意新，蕴不尽之才，征无疆之寿。余潢污易竭，薄植早雕。久矣夫！吾诗之寻医也。高唱难酬，友声莫答，重展君诗，愧生颜变，不复能如少年狂态，奋笔更为之序矣，聊志吾二人交情云尔。
　　乙丑四月，同学如弟钱锺书敬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