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言--关于著作的

  作品遭人毁骂,我们常能置之不理,说人家误解了我们或根本不了解我们;作品有人赞美,我们无不欣然引为知音。但是赞美很可能跟毁骂一样的盲目,而且往往对作家心理上的影响更坏。因为赞美是无形中的贿赂,没有白受的道理;我们要保持这种不该受的赞美,要常博得这些人的虽不中肯而颇中听的赞美,便不知不觉中迁就迎合,逐渐损失了思想和创作的自主权。有自尊心的人应当对不虞之誉跟求全之毁同样的不屑理会--不过人的虚荣心(vanity)总胜于他的骄傲(pride)。

  在斯宾诺沙(Spinoza)的哲学里,“心”跟“物”(matter)是分得清清楚楚的;他给“物”的定义是:只有面积体积(extension)而绝无思想(thought)。许多言之有物的伟大读物都证明了这个定义的正确。

  “先把论文哄过自己的先生,然后把讲义哄过自己的学生。”这是我在一部小说里所说的教授。我的老同学和同事们把这个顽笑当了真,纷纷责难,甚至说:“你们学文学的人也许如此,至于我们学历史、考古、社会学、经济等等的人,那都是货真价实,老少无欺,一点儿不含糊的。”我也觉得那句话太过火,需要修正。“先把图书馆的参考书放入自己写的书里,然后把自己写的书列入图书馆的参考书里”,这样描写学术的轮回,也许妥当些。

  任何大作家的作品,决不能每一部都好,总有些优劣不齐。这当然是句老生常谈,但好像一切老生常谈无人把它挂在心上。我们为某一种作品写得好因而爱好它的作者,这是人之常情。不过,爱上了作者以后,我们每每对他起了偏袒,推爱及于他的全部作品,一股脑儿都认为圣经宝典,催眠得自己丧失了辨别力,甚且不许旁人有选择权。对莎士比亚的Bardolatry就是个例。这可以算“专家”的职业病(Occupational disease),仿佛画师的肚子痛(Painter's colic)和女佣的膝盖肿胀(Housemaid's Knee);专门研究某一家作品或某一时期作品的人,常有这种不分皂白的溺爱。专家有从一而终的贞节,死心塌地的忠实,更如俾士麦所谓,崇拜和倾倒的肌肉特别发达,但是他们说不上文艺鉴赏,正像沙龙的女主人爱好的是艺术家,不是艺术,或影剧迷看中了明星,并非对剧艺真有兴趣。

  “文如其人”(Le style, c'est L'homme),这话靠不住。许多人作起文来--尤其是政论或硬性的学术文字--一定要装点些文艺辞藻,扭捏出文艺姿态,说不尽的搔首弄姿。他们以为这样才算是“文”。“文如其女人”(Le style, c'est La femme),似乎更切些;只希望女人千万别像这种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