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民

  The English People, George Orwell著。四十八页。一九四七年。伦敦Collins公司出版。

  愤世嫉俗的詹佛(Chamfort)在《杂记》(Caracteristic anecdotes)里载着一段故事。 有位M先生为了讨论一部作品,跟人争执;那人说:“一般读众的意见跟你不同。”M先生的回答是:“一般读众?需要多少傻瓜凑成一般读众?”(Combien faut il de sots pour faire un public ?)(Collection Hetzel《商福集》第二五九页)。每读到关于某一国人民的品性,某一个民族的心理或精神的讨论,我也常想问:要多少美国人的品性才算得整个美国民族的品性?所谓英国人民的性格究竟是多少英国人具有的性格?不幸的很,讨论民族心理的人忙于讨论,没工夫理会这些问题。这其实是科学方法所谓“归类” (Class)的问题。近代社会和心理科学里把统计的类(Statistical class)代替逻辑的类 (Logical class);民族心理的一切结论应该是统计的平均(Average)。不过,能不能统计,有没有经过统计,统计是不是精密,这许多问题也没有人理会。
  所以,讨论民族品性的书往往只是一种艺术作品,表示出作者自己识见的深浅,知识的广狭,以及能不能自圆其说,对该民族的了解未必具有客观的准确性。幸亏外交家不读书,否则根据这类书,认为办交涉的时候,可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就冤枉了。不管是狄贝立斯(Wilhelm Dibelius)渊博繁重的《英国论》,或像渥惠尔这本轻描淡写的薄册子,在科学上的价值,没有多少高下。
  这本不到五十页的书是Britain in Pictures丛书之一,印刷非常精致,附有二十五幅插图;都是描状英国人生活的名画,其中八幅系彩色版。作者渥惠尔的政论,文评和讽刺小说久负当代盛名。书分六节:第一眼看来的英国,英国人的道德观,英国人的政治观,英国人的阶级制,英国语言,英国人民的将来。议论和意见并不很新颖,但不用说是明通清晰。至于文笔,有光芒,又有锋芒,举的例子都极巧妙,令人读之惟恐易尽。上帝爱的人据说都短命,那末书评者喜欢的书也是短书,一看就完,省事也省时间;爽利的文笔使这本短书在读者心理上更见得短。作者的目的要使“外国人”了解英国,至少消除他们的误解,所以处处为“外国人”说法。不过渥惠尔所谓“外国人”恐怕是半世纪以前的或穷乡僻壤的外国人——因为空间上的偏僻跟时间上的陈旧同样能使见闻狭陋。以我所见这二十年来德国、法国、捷克和西班牙作家为他们本国人解释英国民族性的著作,议论跟渥惠尔相同者不少。就像久居英国的荷兰经济学家和传记家雷尼埃(Renier)所作《英国人是人么?》(Are the English Human?)一书,标题虽然惊心动目,内容并不荒谬离奇。也许渥惠尔身为英国人,不屑看外国人讲英国的书,所以他只知道外国人对英国的“误解”,不知道外国人对英国的“了解”——假使跟渥惠尔所见相同就算得是“了解”的话。渥惠尔并不讳言英国人的短处,正像英国人承认顽固、丑陋、愚笨,肯把喇叭狗(Bulldog)作为国徽(见第十二页)。但这种坦白包含着袒护,是一种反面的骄傲。一个人对于本国常仿佛作家之于自己作品,本人可以谦逊说不行不好,但旁人说了就要吵架的。因此渥惠尔一方面批评英国人有种缺点,而一方面仍然希望“外国人”不要“误解”。
  此书所引起的感想,不暇细说。我只能提到一点,在十六世纪,法国有个德拉朴脱(De La Porte)出版了一本词典,名叫《形容词》(Les Epithétes),为学生作文之助;每一名词后注着一连串该名词应有的形容词。“英国人”(Les Anglois)的形容词是:“皮肤白的,骄傲的,与法国为敌的,善射的,不肯服从的(Mufins),有尾巴的(Coues),好战的(Belliqueux),高亢的,脸色红的,躁怒的(Furieux),勇敢的(Hardis),胆大的(Audacieux) 。”我所见讨论英国民族性的书里,这一节从未引过。仔细研究一下,我们发现这里面关于英国人身体的形容词都还适合——“有尾巴的”除外,而英国人品性的形容词已经十九站不住了。“躁怒”么?到十七世纪,欧洲流行话里只说“法国人的躁怒”(Furia francese)。“好战”么?慕尼黑会议时候怎样?英国人做事讲实际经验,不相信逻辑和抽象的推理,这是民族心理学家的常谈。渥惠尔未能免俗,也照例说了一次,并且说从沙士比亚时到现在一直如此(第十三页)。但是我们知道在法国大革命以前,比较民族心理的人像孟德斯鸠,服尔泰等只说英国人做事讲理性和逻辑,已故的华烈斯(Graham Wallas)在《思想的艺术》(Art of Thought)里把这一点考论得明明白白。洛克的经验哲学是公认为英国人品性的代表产物的,但据近来哲学者像吉伯孙(Royce Gibson)的研究,洛克的哲学体系完全是受几何影响的理性主义。然则所谓民族性也有时间性。说到英国的某种品性, 我们该问:什么时代的英国人?还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这一类问题跟上面所讲归类的问题同样重要,也同样的没人理会。